詹政偉
看到郭小琳睜開了眼睛,柴怡暗暗地松一口氣,知道這次郭小琳又過了一個坎。想到一早收到的那條短消息,她還是感到后怕。
那時候,她正在前往寧波的路上,準(zhǔn)備前去采訪當(dāng)?shù)氐囊粋€民營企業(yè)家,那人在著名的杭州灣跨海大橋投了許多的資金,是大橋的大股東之一。大橋開通之際,柴怡所在的報社做了一個特刊,柴怡的任務(wù)就是讓那人說說當(dāng)初是怎么想到投資大橋的?企業(yè)家特忙,約定了采訪時間,并說,接受完柴記者的采訪后。他還得趕到溫州,去談一宗生意。柴怡明白他的潛臺詞:準(zhǔn)時點,過時不候。所以那天她早晨六點鐘就從杭州出發(fā)了。車過紹興不久,郭小琳的短消息就來了,柴姐,幫幫我,我不想死啊!
柴怡心里格登了一下,她的眼前立馬浮現(xiàn)出郭小琳的身影:白白的沒有血色的臉。額頭上布滿了疙瘩,眼神飄忽著。沒有任何落點。不停地舔著嘴唇……她不敢疏忽,馬上回短消息,問,你在哪里?
短消息很快來了,我在家里,我說不出話來了,流了好多血啊……
柴怡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嚨口,她手忙腳亂地打電話給郭小琳。電話通了,對方也接了,但始終沒有說話。只有咝咝咝的聲音不斷地傳過來。你快說話啊。你快說話啊!柴怡急都急死了,她用手?jǐn)Q著自己的大腿。那邊的咝咝聲卻遠去了……
柴怡帶著哭音給110報警,和平里,13號,一幢,三單元,201……有個女孩自殺了,你們快過去看看。她又給自己的男友打電話。趙清華,你快到郭小琳那里。她又自殺了!我在去寧波的路上。趕不過來,你幫我照顧照顧……
那天的采訪變得很糟糕,她完全不在狀態(tài),滿腦子全是郭小琳的身影,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好幾次她還偷偷溜到洗手間去。給趙清華打電話。問他情況。趙清華打著哈欠說。搶救過來了,沒生命危險,人還昏迷著……人怎么會是昏迷著?她到底要不要緊?她刨根問底。趙清華嘟噥著說,我怎么知道,醫(yī)生說,用不了多久,她就會醒過來的。
柴怡一采訪完畢,連飯也顧不得在寧波吃,馬不停蹄地趕回了杭州,她像饑餓的人撲向面包似的撲向了邵逸夫醫(yī)院,撲向了郭小琳。
郭小琳還昏迷著,醫(yī)生介紹說。幸虧送得及時,要不然,就麻煩了,割脈。加上一口氣吞下了30片專治高血壓的羅布麻片劑……
雪白床單下的郭小琳像一只遭遺棄的貓那樣蜷曲著。細小的血管仿佛一碰就要破似的。這個小可憐,又有什么觸動了她的神經(jīng)?柴怡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看著郭小琳被裹上了厚厚紗布的右手腕,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走神……
姐,我叫你柴姐好不好?郭小琳小心翼翼地問。
柴怡吃不準(zhǔn)這個看上去很稚氣,但說話顯得很老成的小女孩有什么意圖,她推脫說,郭小琳。你還是叫我柴記者好了,不要姐啊妹啊的。我不大習(xí)慣。
郭小琳的眼圈紅了,她嘟起嘴唇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你是堂堂的大記者,我是沒人理的哈巴狗,我不配做你的妹妹。
柴怡摸了摸她頭發(fā)稀疏的頭說,郭小琳,你不要這么說。你這么說,我就不好意思了。你放心,你有什么事。我會幫你的,吶,這是我的名片,碰到困難,你可以打電話給我,我會想辦法幫助你的。
哼,你沒什么了不起的。你不答應(yīng)沒關(guān)系,等會兒我就死給你看。郭小琳突然用手打掉了柴怡遞過來的名片,她發(fā)狠似的說。柴怡那散發(fā)著香水味的名片像一片羽毛掉在自己的腳背上。
柴怡愣在了那兒,一股無名之火油然而生,她何時受過這樣的委屈?但她很快壓制住了內(nèi)心的不快,何必和一個剛剛相識的小女孩一般見識呢?對方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她彎下腰,重新?lián)炱鹱约旱拿?,用嘴吹了吹上面的灰。重新遞過去,哦,郭小琳,聽話,不要和自己過不去。人活著有多好啊。我相信你以后是會有出息的……
郭小琳頭高高地昂起。一言不發(fā),雙臂抱在胸前,就像一只斗雞似的。
柴怡看不慣郭小琳的傲氣,但口氣卻是溫和的,小琳,你把我當(dāng)敵人看待?
郭小琳突然“噗”地一下給柴怡跪下了。柴姐,你答應(yīng)我吧,我郭小琳從來沒有求過人……
柴怡慌不迭地扶住她,小琳,別這樣,我答應(yīng)你,你是我的妹妹。
郭小琳破涕為笑,她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勾住柴怡的脖子,親熱得不得了,柴姐,謝謝你,我知道你會答應(yīng)的,你是菩薩心腸。
柴怡趁機說,以后不許再有那個念頭了,你還那么小,怎么可以動不動就提死不死的?
郭小琳笑得特別燦爛,姐,我聽你的,我以后再也不這樣了!
柴怡又好氣又好笑。
郭小琳的班主任把柴怡送到校門口,他由衷地說,想不到還是你說話管用,平時,她誰都不聽的。
往回走的時候,柴怡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背心里沁出了一絲冷汗。說實話。接到那個求助電話時,她居然還有些輕描淡寫。電話是市教育局辦公室的黃老師打來的。黃老師以前在團市委志愿辦工作,和柴怡很熟。她說,柴大記者啊,有個事要你救急,春蕾中學(xué)有個學(xué)生鬧自殺,你去做做她的思想工作。
柴怡說,黃老師,我很想做這個事,可我太忙了,恐怕抽不出時間來。
黃老師笑容可掬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但你是有名的大記者,怎么會不忙呢?這回情況特殊,非你出馬不可。就算幫我的忙,怎么樣?
黃老師把話說到這份上,柴怡也不好意思再推了。當(dāng)然,她也喜歡這樣,讓別人有種求她的味道。當(dāng)年她在市防空辦當(dāng)文書,專門抽空自學(xué)心理學(xué),竟考出了一張國家心理咨詢師的證書。在一大批青年志愿者隊伍中,有著相當(dāng)大的知名度。
黃老師所說的那個想自殺的女孩剛念初一,叫郭小琳。郭小琳出生在一個殘疾人家庭,父母親都是聾啞人,但她卻不聾不啞。而且能說會道。她的健康,讓她的父母欣喜若狂。其實豈止她父母。她的整個家族都為郭小琳驕傲,因為她的姑父、姑媽、舅舅、舅媽都非聾即啞。他們對郭小琳寵愛有加。雖然郭小琳的爸爸只是一個清潔工,媽媽沒有工作。但他們竭盡全力呵護著她。
生活在這種特殊環(huán)境里的郭小琳從小養(yǎng)成了任性的習(xí)慣。如果說在小學(xué)里,老師還能管住她的話,那么到了中學(xué)以后,老師對她基本上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她喜歡和老師對著干。常常把老師捉弄得狼狽不堪,而她卻洋洋得意。這一次鬧自殺,也是因為和老師發(fā)生了磨擦。
教語文的方雯雯老師在黑板上寫板書時,她發(fā)現(xiàn)班里有好幾個同學(xué)都在竊笑。她惱怒地轉(zhuǎn)過身來說,上課不許笑!她這一說,同學(xué)們終于忍不住了,竊笑變成了哄堂大笑。方雯雯覺得莫名其妙,她揮著手,唾沫四濺地說,你們干什么,你們在干什么啊?!有什么好笑的?有個同學(xué)看不下去了,她站起來,漲紅著臉說,方老師,你的背上——她欲言又止。
我的背上怎么啦?方雯雯的手往背上一摸。頓時一聲尖叫,媽啊——原來她摸到了一只小死青蛙。有人用橡皮膠粘著死青蛙,然后粘在了方老師的后背上……
誰干的?是誰干的?方老師氣得臉都扭歪了。
沒有人做聲。不少同學(xué)低著頭。捂
著嘴,還在哧哧地笑。方老師將一支粉筆擲在了地上,你們不說是不是?好,那我走。她拾起講義夾。頭也不回地沖出了教室……
事情很快調(diào)查清楚了,惡作劇的始作俑者是郭小琳,她因為上語文時亂插嘴和吃零食,遭到了方雯雯的點名批評。方雯雯還警告她說。如果以后再看到郭小琳在上課時吃零食,就不要再上她的課了。
郭小琳被叫到了辦公室,校長、教導(dǎo)主任、班主任、方老師……一群人圍著她。做她的思想工作,問她怎么會想到這些東西?是不是別人教的?郭小琳掩著嘴。小聲地笑,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你知道這么做,是什么性質(zhì),你這是故意破壞課堂紀(jì)律,你是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班主任將拳頭握得緊緊的,瞧那架式,恨不得在郭小琳頭上砸上幾下,他實在是氣壞了。
郭小琳小聲地辯解,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是故意的,那些東西怎么會跑到方老師背上去?是它自己長了腳么?校長氣急敗壞地責(zé)問郭小琳。
郭小琳還是不停地為自己辯解。我不過是和她開個玩笑么,方老師真小氣。連玩笑也開不得。
你這個玩笑也開得太大了!方老師氣不打一處來,她全身還在發(fā)抖。
一群人開始劈頭蓋腦地訓(xùn)斥郭小琳。郭小琳根本沒有反駁的機會。搞到后來,她竟愣愣地看著那些情緒激動、唾沫像蚊蟲一樣飛來飛去的老師們,臉上露著怪異的笑容……
后來,郭小琳怯怯地問,我可以走了嗎?
那些人像是看一個怪物似的看著郭小琳。許久,班主任才恨鐵不成鋼地說,郭小琳,你是木頭嗎?你得向方老師道歉,保證以后再也不犯這樣的錯誤
郭小琳咧開嘴呵呵呵地笑了,兩顆豁牙一閃一閃的,她給方雯雯鞠了三個躬說,對不起,方老師,我錯了。我保證以后不這樣了,再這樣,我是烏龜王八蛋,不是人養(yǎng)的。
圍著她的人面面相覷,他們壓根兒沒有想到先前嘴巴很硬,一直不肯承認(rèn)錯誤的郭小琳,一下子來了個三百六十度大轉(zhuǎn)彎,不但認(rèn)了錯,認(rèn)錯的態(tài)度還特別虔誠,這讓他們有些措手不及。
你們原諒我吧,我給你們下跪!郭小琳“噗嗵”一下,雙膝一屈,整個人就在地上了。
方老師憋不住去攙扶,郭小琳像一段木頭似的硬僵著,你們不原諒我,我就一直跪著。郭小琳悶頭悶?zāi)X地說。
一群人嘀咕嘀咕地商量了一陣,然后說,郭小琳,起來吧。你可以去上課去了。
郭小琳忽地一下從地上跳起,像只麻雀一般一跳一跳地走了,好像剛才根本沒有發(fā)生過什么。
原以為這事就這么風(fēng)平浪靜地過去了,哪知道僅僅過了不到一星期,郭小琳和方雯雯又起了沖突,那天方雯雯上課,見郭小琳又在課堂上嚼口香糖,她快嘴快舌地批評道,郭小琳,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就不能改改你的缺點?上課吃什么東西?你就不能下課了再吃?郭小琳的臉?biāo)⒌匾幌玛幊亮?。她一句話也不說,把口香糖狠狠地吐在地上,用腳狠命地碾著。
接下去。等方雯雯一轉(zhuǎn)身。她就做鬼臉,惹得同學(xué)們呵呵呵地笑。方雯雯身子轉(zhuǎn)過來,郭小琳馬上裝作認(rèn)真聽講的樣子,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方雯雯,幾次下來。方雯雯忍無可忍,她咆哮道,郭小琳,你給我出去,不要影響別人。郭小琳還是不說話,顧自搖頭晃腦,好像陶醉在歌聲里的樣子。方雯雯過去拖她,想把她往外拉。她躺倒在地大哭大叫,方雯雯打人啦,方雯雯打人啦……她還用嘴咬方雯雯拖她的手,方雯雯痛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卻死死不松口。方雯雯也倒在了地上。郭小琳趁機騎在了方雯雯的身上,嘴里罵罵咧咧,我叫你狠。我看你還敢狠!如果不是有別的同學(xué)過來勸架,真不知道還會發(fā)生什么。
學(xué)校里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校長如坐針氈,這樣下去還怎么得了,他害怕了這個郭小琳,經(jīng)過討論。他們決定把她送到工讀學(xué)校去。在征求了她父母的意見后,校長決定和郭小琳當(dāng)面談這個事。
我不去,我哪兒都不去,我就呆在這個學(xué)校里。郭小琳一口拒絕。
你去是為你好,你的自控能力那么差,你再呆在這里,叫別的同學(xué)怎么上課?校長苦口婆心地勸她。
郭小琳嘟著嘴,一言不發(fā),任憑校長怎么說,她就是三個字,我不去!校長生氣地說。你不去也得去,這不是你能說了算的。
郭小琳開始亂扔?xùn)|西,她把校長室墻上的那些旗啊,獎狀啊全都扯下來,這里拋一件,那里又丟一件。校長原來想阻止的,看她情緒這么激烈,便聽任她了。
他雙臂環(huán)抱著坐在那里,冷眼看著郭小琳。郭小琳丟了一陣,好像累了,便倒在沙發(fā)上呼呼大睡。校長看她睡著了,便將門反鎖上,離開了。
也不過半個多鐘點,正在學(xué)校體育組和體育老師們說著什么的校長,看到學(xué)校的一個保安像一只皮球那樣滾過來,一直滾到他的腳跟前,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L,不——不——不好了,有個女生——站——站在食堂頂樓的平臺上,想自——自殺……
校長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像一支箭那樣射出去了,他邊跑邊想,一定是郭小琳,這個郭小琳,真是見鬼了!
郭小琳站在那里,手舞足蹈的,見人越擁越多,她愈發(fā)來勁了。
校長沒辦法,他撥打了110。
警察很快就來了,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努力,終于把郭小琳從那平臺上救了下來,郭小琳對救她的警察說,我不去工讀學(xué)校,你們讓我去,我就從這里跳下去。
校長魂都掉了大半,他哭喪著臉說。我的姑奶奶,你快下來,你的條件我都答應(yīng)!
警察把郭小琳救下來后,專門把她叫到派出所,然后和團市委志愿辦聯(lián)系,請他們叫一個心理咨詢師來給郭小琳做心理疏導(dǎo)。
于是,柴怡像一條魚那樣游了過來,在此之前,她對郭小琳一無所知。
郭小琳徹底醒過來了,看到病床前端坐著的柴怡,她的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她欠起身子,一把抓住了柴怡的手,姐啊,我知道你不會見死不救的,你離不開我這個妹妹,對不對?她歪著頭,一臉憨厚地說。
怎么又想到死了?我們不是有過約定么?不許再提這個敏感的字。更不能去實踐,剛才你那模樣,快把我嚇?biāo)懒?。柴怡拍拍自己的胸脯說。
噢,姐,來,我來幫你揉揉,都是我不好。害得你又替我操心。郭小琳伸過來能動彈的右手。親熱地擁住了柴怡。
柴怡能感受到她溫?zé)岬纳眢w,她移開她的手說,來,告訴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小琳有些難為情地說。我也說不上來,你知道我昨天下午干什么去了?
柴怡搖搖頭,她已經(jīng)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和郭小琳聯(lián)系了。這些日子。她的腦子里滿是那座雄偉的杭州灣跨海大橋,眼前浮動著也全是那橋上的燈全都亮起來的情形。
郭小琳笑得一臉的燦爛。嗬。告訴你吧,我去給一對新人的花車扎花,你知道我的手藝很不錯的。
柴怡想起來了。還在郭小琳念職高那陣子,她就學(xué)會了做絹花,編中國結(jié)??此破胀ǖ臇|西。到了她手里,就頗有一點兒化腐朽為神奇的味道。她也因為這個本領(lǐng),而被柴怡推薦到社區(qū)去做講座,專門去為別人作演示,難
能可貴的是,她懂手語,舞又跳得好。殘聯(lián)曾多次請她去給殘疾人作培訓(xùn)。
那對新婚夫妻長得真不錯的,男的魁梧,女的秀氣。特別是那個新娘子,穿上婚紗,漂亮得像仙女。她身上的那件婚紗,很少見。我們這個地方肯定沒有,也不知道她是從哪兒買來的,我看到了,就想去摸摸它,真的。特別特別地想去摸一摸。她從花車?yán)锍鰜淼臅r候,我就過去了,剛剛伸出手,她就尖叫起來了。一批人擁過來,把我拖開了。他們那個樣子,很兇的,好像我要謀殺新娘……我跟他們解釋了,他們一點兒都不想聽,把我像叫化子一樣地趕開了……郭小琳慢慢和柴怡說著。
當(dāng)時我很氣憤,我想你們有什么了不起,我不就是摸一摸嗎?你們就把我當(dāng)伴娘看待好了。那個新娘也不是個東西,以為自己長得漂亮就了不起嗎?不要以為做新娘了,就能和新郎白頭到老,到時候你說不定還會是一個寡婦呢!新郎更不是個東西,仗著有幾個臭錢,就亂顯擺。你那個錢好好給我查查,說不定是貪污受賄來的。我想了好多好多。腦子里滿滿實實的。我后來看到新娘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心里就爽快了。哈哈。不知道是誰踩住了她的婚紗,她跌了個嘴啃泥,那個狼狽勁啊,沒法說。郭小琳得意地輕笑起來,那樣子,好像在說和她完全無關(guān)的東西。
那你心情不是挺好的么?陽光燦爛的,怎么一下子跌入了深谷?柴怡不解地問。
郭小琳的臉上洇出了一點紅,她忸怩了一會兒說,我回家后一直高高興興的,可我媽氣我,說我一天到晚就是打電話,除了打電話,你還會干些什么呢?別人說我沒關(guān)系,可我媽這么說我,我受不了。她是我最親的人,最親的人也這樣說我,那活著我有什么意思呢?晚上我就睡不著覺了,天快亮的時候,我想,算了。還是離開這個世界吧,這個世界是別人的。和我沒有關(guān)系,我活著就是一個累贅。原來我不想割脈的,就想吃藥,平平安安地走掉好了,但那藥吃下去后,肚子痛得厲害,我想這么痛下去什么時候才能死啊,我要走得快一點兒,我就拿了一把水果刀,刀劃下去,開始很痛,痛得我都要叫起來了,但后來就不痛了,就像上了麻藥一樣……血流出來了,我突然害怕了,我趕緊和人打電話,我打了多少電話?我自己也說不上來了,打到后來。我發(fā)不出聲音來了,我就發(fā)短消息,我告訴他們。我要走了,請他們好好活下去。要珍惜自己的生命。給你發(fā)短消息時,我突然不想死了,我想我死了,柴姐一定會哭死的。她那么疼我……
在聽著郭小琳說話時,柴怡的心里慢慢升騰起一個奇怪的想法,自己是一個心理咨詢師,怎么就沒有這種體驗?zāi)?她相信郭小琳說得都是真的。可以這么說,她就是被郭小琳的真實所打動的。第一次見郭小琳,她問她,你想從三樓高的食堂的平臺上跳下去,是真的還是假的?郭小琳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柴怡饒有興趣地問,怎么會是一半真一半假呢?郭小琳舔舔嘴唇說,我爬上來的時候,是準(zhǔn)備跳下去的。我想誰也不喜歡我,誰都把我當(dāng)敵人,我干脆死了算了??晌乙慌郎蟻?,往下一看,那么高,我就不想跳了,我想要是跳下去,不就什么也沒有了?可要我走下去,我多沒面子。所以我就在上面喊啊跳啊,嚇一嚇?biāo)麄儭?/p>
在給郭小琳做心理疏導(dǎo)之前,柴怡做了大量的準(zhǔn)備工作,其中之一就是不厭其煩地從她的父母及親戚朋友處盡可能詳細地了解情況。經(jīng)過走訪,她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這是一個有著極強傾訴欲的女孩子,由于她出生在一個沒有語言的家庭里,說話成了一件非常奢侈的東西,白天,她還可以和同學(xué)在一起,過著正常人的生活。但晚上一回家,她立馬成了一個孤獨的人。她比任何人都喜歡說話,所以,家里裝的固定電話、手機、小靈通等通訊工具,都成了她一個人的專用品。說也奇怪,她能記下近千個電話號碼,想打誰就打誰,所以她成了不受歡迎的電話騷擾分子,不少人因為這個事而疏遠了她。你想想,誰吃得消啊,半夜三更,電話驟響,不要以為有什么緊急事情來了,那只不過是她因為孤單而發(fā)出的聊天信號。
我是個多余人,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人人都討厭我。我怕學(xué)習(xí),怕苦,怕累……面對柴怡,郭小琳顯得自卑,一點自信都沒有。
柴怡平靜地看著她,口氣異常的平穩(wěn),她說,你看著我的眼睛,然后你說出你自己最有用的地方。
郭小琳照做了,她的眼神里有著一點兒猶豫,一點兒茫然,她托著下巴想了半天,還是想不出來,她不安地卷著自己的衣角說,我想過了,我一點兒用處也沒有,像一堆垃圾。
柴怡笑呵呵地說。即便是垃圾,也是有用的,關(guān)鍵是要變廢為寶。你自己想不起來。那我?guī)湍阏f,你最有用的地方就是你是一個健康人,你腦子好,能記得住那么多電話號碼的人會是笨蛋么?肯定不是……
柴怡說了好多,但郭小琳不為所動,因為這些話別人也說過,她聽過無數(shù)回了。柴怡從她的表情里看出了她的失望,都說來了個專家,哪知這個專家和老師一模一樣,說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有什么意思呢?柴怡和什么樣的人沒打過交道,郭小琳的心里想的什么,她會猜不出來?她還是笑瞇瞇地說,郭小琳,你知道我是誰嗎?
郭小琳說,我知道,我聽警察說過,你是一個專家。是一個名記者。
柴怡捋了捋額前的一綹頭發(fā)說,沒錯,這些認(rèn)識我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但還有別人不知道的。我實話告訴你說。我從小就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在別人眼里是一個壞小孩……
郭小琳的眼睛一下睜大了,她難以理解地看著眼前這個比她大不了多少歲的女人,她說的話可信么?
柴怡說,我可以把我的故事告訴你。你聽完就知道了,但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一是請你替我保密,二是希望你把死這個念頭徹底從腦子里剔除出去,因為死是最無能的表現(xiàn)。
柴怡不只一次地想,自己迷上心理學(xué),是不是和自己的童年有關(guān)?雖然沒有明確的答案,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不可能忘卻她的殘缺的童年。兩歲不到。爸媽就離婚了,媽到哪里去了。她根本不知道。她知道的是爸比媽要大三十多歲。爸是一個普通的郵局職工,喜歡釣魚,除了上班,其余的時間全花在魚身上。他花在魚身上的時間多了,給柴怡的時間就少了。缺少父母管教的柴怡獨立、倔強。男孩子干的事她都會干,什么上樹掏鳥窩,下河捉魚蝦,但她有一個致命傷,那就是說謊。那時候她最大的樂趣是編織謊言,說謊言時的柴怡皮膚是棕黑色的,眼睛黑而亮。眼珠子很靈活。星期天,她基本上都是在外面度過的,有一次她特別想吃一家飯店里的名菜叫化雞,可口袋里又沒錢。她就悄悄站在桌邊,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吃。吃飯的人中有個中年男人,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便問她,你是在等人嗎?你爸爸媽媽呢?她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說,爸爸死了,媽媽不要我了,經(jīng)常打她,罵她,下雪天還罰她跪在雪地里,她實在受不了,就跑出來了。
那問的人看她可憐,說,你大概沒吃飯吧,坐下吃一點兒吧。
她落落大方地坐下,一點兒也不忸怩,她小心翼翼地說,叔叔。你們吃的是什么雞啊,特別香,我從來沒有吃過,可以讓我嘗嘗嗎?得到首肯以后,她就高興地吃起來,邊吃還邊編故事,說她死去的爸爸有多么多么的好,常常帶她下館子,給她點她喜歡吃的菜……中年男人聽了惻隱之心油然而生。吃完飯,要送她回家。她一臉驚恐地說,我不回去,回去會讓媽打死的。中年男人想,這個孩子,這樣流浪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她偷偷跑出來,家里人不知道有多急。他把她送進了派出所,讓警察幫著找。那人還特別認(rèn)真。非要看到她的家人把她領(lǐng)走,他才放心。
柴怡露餡了。前來領(lǐng)她的爸爸,聽中年男人一講,肺都氣炸了,自己的親女兒。為了能吃到叫化雞。居然說他已經(jīng)死掉了。他劈頭蓋臉打了她一頓。還警告她,再說謊。就把她趕出家門去。柴怡嚇得在地上打滾,她向爸爸求饒說,爸啊,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可謊言那東西是有魔力的,用不了幾天,柴怡的老毛病又犯了。那次她差點闖大禍。她和教她數(shù)學(xué)的陳老師有矛盾,于是她便到處對人說,陳老師不喜歡她。是因為她拒絕他,他想和她談戀愛……那年她十一歲,她這樣說,陳老師壓力很大。陳老師的女朋友——教五年級體育的畢老師還特意找她核實情況,她有鼻子有眼地編了一大套,時間,地點,場合,還有陳老師說愛她時的臉部表情。活龍活現(xiàn)的。畢老師的臉色當(dāng)場就青了。后來就傳出了她和陳老師分手的消息。陳老師受了冤屈,又解釋不清,一氣之下,就從校廣播室里跳了下去。把一條腿也摔斷了……事情驚動了警方。后來了解到那不過是柴怡的一個謊言時,大家都愣住了……
郭小琳拍著手笑了。啊呀,原來你小時候和我一樣啊。她拉住了柴怡的手。親熱得不得了。
柴怡趁熱打鐵,郭小琳,我改了,你也改,好不好?
郭小琳把頭點得像雞啄米。
柴怡清楚,自己的第一次心理疏導(dǎo)算是成功了。因為郭小琳認(rèn)可了她,這對以后的工作是有幫助的。
郭小琳說得正起勁,一個護士帶了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太太進了病房,那老太太一見郭小琳,就放下手里拿著的一只花籃,撲到了病床邊,小琳啊,你沒事吧,嚇?biāo)牢伊?,你不能生這個念頭,活著多好啊,你看看我洪阿姨今年六十五了,還不想死呢,最起碼要活到八十八……洪阿姨朗聲地笑著。
郭小琳抿著嘴叫道,洪阿姨,我……我又給你添麻煩了。
嗨,你這孩子,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洪阿姨摸摸郭小琳的臉蛋說,來,告訴洪阿姨,為什么事想不通了?
我不說,我不說。說了很難為情的。郭小琳像小孩一樣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臉。
洪阿姨將被子拉開,被角掖在她下巴下,小琳,來,和洪阿姨說說。
郭小琳調(diào)皮地一吐舌頭,對柴怡說,那我和洪阿姨說了。
柴怡理解地說,不礙,你們談。我和趙清華到外面走走。
郭小琳撒嬌似的拖著長音說。姐啊,你不要走,姐夫也不要走,我就喜歡你們呆在我身邊。陪著我。柴怡想了想,說,我們不走,我們不走。她拉著趙清華走到了陽臺上。
趙清華打著哈欠說。這個郭小琳。怎么辦啊,你看看,她一鬧自殺,要驚動多少人?
柴怡用手指在嘴唇上碰了碰,示意趙清華小聲,她壓低嗓音說,救過來就好。最多是虛驚一場。
趙清華有些情緒。以后你少找我,我怕煩。我早就想走,她就是不讓我走,我怕我一走。她又會從窗里躥出去。
柴怡嫵媚地瞟了他一眼,你不是說過。我的事就是你的事,說過的話就像飄過的云?
趙清華跺了一下腳,這怎么是你的事?你管得過來?
柴怡收斂了笑容,清華,小琳也不容易,別計較了。
說話間,病房里又來了好幾撥人,他們都是來看郭小琳的,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單獨來的,有二三個一起來的,他們對郭小琳噓寒問暖,郭小琳一會兒笑,一會兒哭的,病房里人聲鼎沸的,護士可能沒料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她像拍打蒼蠅似的忽東忽西,讓那些人退出去。
哎,柴姐,你幫我發(fā)個短消息給他們吧。告訴他們不要來看我了,我一點事都沒有了,我要出院了……郭小琳口齒清晰地說。
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呢?趙清華驚異極了。
郭小琳的臉紅撲撲的,她附在柴怡耳邊說,姐啊,你不知道吧,今天早晨,我給100多個認(rèn)識或不認(rèn)識的人發(fā)了求救信號。我以為他們都不理我了,誰知有這么多人都來了……
柴怡不禁倒吸一口冷氣。我的媽呀,虧她能記得上那么多的號碼。一批人走了,一批人又來了……郭小琳就像一個明星似的和他們周旋著,她談笑風(fēng)生,一點兒看不出幾個小時以前,她還在死亡線上掙扎。
哎,小琳,你出院后,你住哪里啊?要不,到我家去吧,我女兒到北京進修去了,她的房間正好空著。你可以和我做伴。一個四十多歲、鑲著一顆金牙的中年女人說。
郭小琳本來興高采烈的,一聽那人的話,她馬上就愁眉苦臉了。她賭氣似的說,我不去。
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看出郭小琳不高興了,他連忙說,小琳,你哪兒也不要去,就回到你自己和平里的家。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就呆在病房里。一輩子都呆著,我是一個病人,誰也看不起的病人。郭小琳發(fā)狠地說。
趙清華笑嘻嘻地說。郭小琳,你一輩子住在這里,你就可以當(dāng)這里的院長了。
趙清華心里急啊,郭小琳住院,所有的費用都是他墊著。要是長期住下去,他哪里受得了?他巴望著她早一點出院。好讓他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他盡量想說得幽默一點。風(fēng)趣一點。
柴怡的心提到了喉嚨口。此刻不能討論這個問題。討論這個問題。容易把郭小琳逼向一個極端,她和顏悅色地說,小琳,我們現(xiàn)在不說這個,我們說別的。趙清華一個勁地給柴怡使眼色,想叫她不要說別的,就說這個。
郭小琳看看趙清華。又看看柴怡,后來她就用一只手敲著床沿說。你們別爭了,你們別爭了,我哪兒也不去,我出院后,就住到我姐那兒去!
對于郭小琳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出乎柴怡的意料,原以為她只是開個玩笑而已,等到郭小琳正兒八經(jīng)提出來時,她為難了,說實話,這事,她一個人做不了主,得聽聽趙清華的意見。
趙清華的不高興是顯而易見的。柴怡充滿歉意,那天,她真的不想麻煩他的。但在匆忙中,她習(xí)慣性地撥打了他的電話。她壓根兒沒有想到自己和趙清華就像纏在魚網(wǎng)里的魚。越動,那網(wǎng)線越往身上扎。趙清華工作清閑這不假,他在園林管理部門,專門負責(zé)種樹什么的。每年的春天是他最忙碌的。春天遠去,他所在的部門就門可羅雀了。但再清閑,也不能把別人的事當(dāng)自己的事來做。
還有,柴怡比較顧忌的是她和趙清華的關(guān)系,她和他現(xiàn)在同居著。但結(jié)婚事宜好像還沒有擺上議事日程,趙清華的老婆出車禍死了,他和他的兒子一起生活,大多數(shù)時候兒子是住在爺爺奶奶那里;而她情況有點復(fù)雜,丈夫長年在外,關(guān)系一般,她想離,但丈
夫不肯。他不肯離婚并不能阻擋柴怡離婚的步伐,柴怡用離家的方式來表明她的決心。她搬到了趙清華那里。
清華,你說說你的想法。柴怡征求趙清華的意見。
趙清華比柴怡要大十幾歲,處處讓著柴怡,他覺得自己找到這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在這個城市很有知名度的女人是一種福氣,他很希望能和她結(jié)合到一起,雖然現(xiàn)在還有一定的難度,可他有信心去克服,所以平時柴怡有什么要求,他基本上都是予以滿足的。但現(xiàn)在這個要求讓他左右為難。
柴怡幫助郭小琳的事,他比誰都熟悉。也支持她這樣做,有一次、趙清華在家里燒菜,突然聽見有人敲門,聲音響得像是在打雷。開門一看。是一個神色慌張的瘦小老頭,手里拿著一張紙。全身都哆嗦著,一看到趙清華,他就下跪。老大爺,你找誰,有什么事嗎?受了感染,趙清華也打著顫。老頭呀呀呀地比劃著,趙清華明白對方是個聾啞人。老頭把紙遞了上來,那上邊寫著:小琳自殺,柴記者快去救她。趙清華嚇了一跳,連忙給柴怡打電話,柴怡說,清華,你趕快和郭小琳的爸爸一起趕過去,要快。趙清華丟下正燒著的菜,手忙腳亂地跟著過去了。他是第一次接觸郭小琳,想不到這個清秀、瘦弱的女孩有這么大的勁頭,她把家里的固定電話,砸得稀巴爛。好幾個話機都粉身碎骨,可憐巴巴地躺在地上,就像遭受洗劫似的。她自己的手機和小靈通呢?全都讓她丟進了洗衣機里。她躲在房間里號啕大哭,高聲喊著,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趙清華像個沒頭蒼蠅那樣團團打轉(zhuǎn),他不知道該怎么去處理這件事。他不斷地打著柴怡的電話。
柴怡很快趕過來了,她輕輕地拍著房門說,小琳,我是柴怡,能讓我進來么?你滾,我不想再聽任何人的話。你們都是騙子。究竟是什么事讓郭小琳如此傷心,把最心愛的電話也砸了?郭小琳的父母比劃了大半天也沒能說清。柴怡心急如焚。在此之前,郭小琳已經(jīng)穩(wěn)定了很長時間。
小琳,你快出來,我給你帶來了一件好東西,你一定沒見過的。柴怡輕輕地說。
郭小琳的哭聲止住了,半晌沒有聲音。接著,門打開了一條縫,郭小琳的臉探出來。什么好東西?給我看。
柴怡把自己的包往前伸了伸,你讓我進來,你不讓我進來,我怎么給你看?我可不想把這好東西讓別人也看見。
郭小琳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把門打開了,就你一個人進來,別的人一個也不許進。
柴怡給郭小琳的是一款新手機,原來是給自己買的,現(xiàn)在成了送給郭小琳的禮品。郭小琳愛不釋手地擺弄著。柴怡小心地問著她。什么事啊,讓你這么不開心?快告訴姐姐。
郭小琳哇地一下哭出來,她把手機摔到一邊,撲進了柴怡的懷里,姐,電話對我沒用的,以后我想聽你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誰說的?柴怡不解地問。
郭小琳從自己寫字臺的抽屜里拿出一本病歷卡,把它摔得叭叭作響,醫(yī)生說的,再過幾年,我的耳朵就會什么也聽不到的,耳神經(jīng)功能衰退,又是遺傳性的,一點救也沒有……姐,我不想這樣啊,這樣不就和我爸爸媽媽一樣了……
在郭小琳的哭喊聲中,柴怡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下去,她強作鎮(zhèn)定地對郭小琳說,給你看病的醫(yī)生是誰,有他的電話號碼嗎?我和他通電話。
那邊是個老醫(yī)生,還記得郭小琳,他愛莫能助地說。她的耳朵漸漸失聰,小時候沒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一點一點地發(fā)現(xiàn)了,這就是遺傳……
有什么補救措施么?柴怡急切地問。
老醫(yī)生說,無藥可醫(yī),只有等著裝助聽器了。
柴怡愣在了那兒,怎么會是這樣呢?命運對這個小女孩也太不公平了??伤幌朐诠×彰媲傲髀冻鼋^望,她安慰她說,你不會和你爸爸媽媽一樣的。醫(yī)生說了,你以后可以戴助聽器,還是可以正常生活的……
在柴怡的開導(dǎo)下,郭小琳的情緒趨于平穩(wěn),當(dāng)柴怡拉著破涕為笑的郭小琳從房間里出來的時候,她的爸爸媽媽偷偷對柴怡豎起了大拇指。
回家的路上,柴怡不斷地和趙清華說著郭小琳,她說從這個郭小琳身上。她看到了童年時的自己,所以她特別同情這個郭小琳。也理解她的叛逆。想說話,卻沒有人說話,那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趙清華挺欽佩柴怡的,想到她只是一會兒工夫,就把一個暴跳如雷,尋死覓活的人勸說得像正常人一樣。換了他,看見那情形。他的頭就大了。
行動的缺點可以改,但身體的缺陷卻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柴怡感嘆萬千。
此后又有一次,好像是郭小琳上職高后第一年的下半學(xué)期,她因為受了社會上幾個不良青年的誘騙,專門帶職校里比她高或者低的同學(xué)去外面和那些人見面,那幾個人說,每介紹他們認(rèn)識一個女學(xué)生,他們就給她三十元錢辛苦費,她動了心。他們一起溜旱冰,吃夜宵,生活像流水,他們是流水中快樂的魚,有幾個學(xué)生去了幾次就輟學(xué)了。輟學(xué)學(xué)生的家長找到學(xué)校,問學(xué)校要人。一調(diào)查。那幾個學(xué)生已經(jīng)離開這個城市,跟著那幾個人到別的城市去了……派出所民警找到了郭小琳,原來只是找她了解情況。她卻又鬧自殺。柴怡又出面去安撫。當(dāng)時她翻來覆去問柴怡,我是不是會被槍斃?柴怡氣得差點沒吐血,你不鬧自殺就不會被槍斃了。郭小琳忙說,那我不自殺。
這樣的經(jīng)歷有多少,趙清華已經(jīng)說不上來了,反正從初一開始到現(xiàn)在。柴怡一直和郭小琳打著交道,這個問題妹妹搞得她心力憔悴。他也勸過她,算了。扶不起的阿斗,你沒有必要把事情全攬在自己身上的。柴怡也坦率地承認(rèn)。自己不管這個事也完全可以,因為不是自己的份內(nèi)活,自己沒有這個義務(wù),但道義上總覺得過不去,我不去管她,有誰來管她呢?她更加會自暴自棄的。當(dāng)然,這只是表面,其實,內(nèi)心里她還有一個秘密。那就是,一定要把郭小琳改造好,她不相信郭小琳會改造不好,像自己那么一個長久說謊的人也能改好,又何況郭小琳呢?她是生性要強的一個人,不想被別人看扁。因為在她接手這個事的過程中,有好多人都說,怎么可能呢?要想讓郭小琳沒有問題。除非太陽西邊出。柴怡暗暗發(fā)誓,不把郭小琳改造好,我柴怡不姓柴。
柴怡心里也清楚。雖然郭小琳牽制了她不少的精力,但卻讓她收獲頗豐。因為多年來關(guān)心郭小琳,她的事跡在這個城市到處被傳頌。她獲得過的榮譽,都可以用籮筐來裝了,什么全國三八紅旗手、省勞模、全國青少年維權(quán)先進工作者……在單位里。她被提拔為中層干部,成了報社人文中心的副主任……如果沒有她和郭小琳的事。這些榮譽是不會落到她的頭上的。所以每次郭小琳把電話打來,要她解決困難時,柴怡總是認(rèn)真地前去處理,好像郭小琳真的是她妹妹似的。她確實也怕人家說,這個柴怡,怎么搞的,嘴上說得比唱的還好聽。她說郭小琳會像正常人一樣,像正常人一樣,怎么又鬧自殺了?
趙清華開始還說她幾句。但到后來,他就不說了,柴怡是個責(zé)任感、正義感特別強的人,多年的記者生涯。讓她習(xí)慣了幫助弱勢群體。趙清華不說,不等于他不管這個事,凡是柴怡要他協(xié)辦的事,他樂此不疲。
但這次,他還是持不同意見的,郭小琳住到他那里,雖說是短時間,可畢竟要呆一段時間。他怕自己會不習(xí)慣。
柴怡含情脈脈地對趙清華說,清華,我打算給郭小琳找份力所能及的工作。等她手腕上的傷好一點,我就和她說這個事。等到她有了一份工作,我估計會好一些……
趙清華嘆了一口氣,她的工作,你又不是沒給她找過。營業(yè)員、打字員、教舞蹈的老師……可她哪一件能干長?
柴怡說不出話來了,她摸摸自己的后腦勺,想想也確實是這樣。不要看郭小琳20歲了,身體也完全發(fā)育成熟了。但她的心智還停留在少年時期,所以一丁點兒的小事她都會受不了。
趙清華看柴怡黯然神傷的樣子。他摟緊了她說。其實,像郭小琳這樣的人,最好是有專門的機構(gòu)來接納她,否則,她以后的生活之路該怎么走呢?
柴怡苦笑笑,趙清華想的何嘗她沒有想過做過呢?就在郭小琳職高畢業(yè)后,她專門到殘聯(lián),向他們反映郭小琳的情況,殘聯(lián)的幾個主要領(lǐng)導(dǎo)和柴怡的關(guān)系都不錯,他們對柴怡實話實說,除非有哪個志愿者家庭,愿意接受她,否則事情還真不好辦。她現(xiàn)在有父母,有住房,身體也還可以,耳朵雖然漸漸失聰,但還沒到要靠戴助聽器生活那一步……
她現(xiàn)在情緒不穩(wěn)定,讓她住幾天再說吧,柴怡最后這樣說。
柴怡這樣說,趙清華也不好意思再反對,他勉強地說,那就住幾天吧。如果不方便,我可以住到我媽媽那里。
柴怡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是不是想趁機躲開我?想自由了?
趙清華馬上眉開眼笑地說,哪里啊。
該怎么生活還怎么生活。我想船到橋頭總會直的。柴怡挺挺腰板,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一晃,郭小琳和柴怡、趙清華一起生活有一個星期了,那一個星期里。郭小琳乖得像一頭小貓。她早睡早起,還把手機都關(guān)掉了。她對柴怡說,我知道你和姐夫都喜歡清靜,我不打電話,也不讓別人打電話來。她還主動提出要給他們做飯。柴怡阻止了她,說,算了吧,我們習(xí)慣了吃食堂。還有,你的手還沒利索,等以后再說吧。
你們總是那么忙,老吃快餐,我過意不去啊。郭小琳笑瞇瞇地說。
趙清華看郭小琳的生活有些刻板,便對她說,小琳,其實你完全不必這樣拘束的。你原來是怎么樣生活的,就怎么樣生活,你不能老是手機關(guān)著。別人想打你電話都打不到,會為你擔(dān)心的。
謝謝姐夫。郭小琳的兩顆暴牙露出來,她笑得很嫵媚。郭小琳的手機一打開,她的生活就恢復(fù)到了從前。她的朋友是那么多。幾乎每隔幾分鐘,她的手機就會發(fā)出悅耳的響聲。
柴怡和趙清華都是早出晚歸,碰到柴怡出差。那更是郭小琳的天地了。白天。她幾乎都泡在網(wǎng)上,手不利索,她就單手打字,看她嫻熟的樣子,還以為她是一個職業(yè)的打字員。上網(wǎng)上累了,她就打電話,發(fā)短消息。她總是有很好的辦法打發(fā)時間。有一天晚上,郭小琳看見趙清華一個人呆在電腦面前發(fā)呆,她問他干什么?趙清華說。我在想些問題。
郭小琳“噗哧”笑了。姐夫啊,給你裝幾個游戲玩玩吧,你怎么可以不裝游戲,不裝游戲。那電腦用來干什么?趙清華說,我不喜歡電腦游戲。郭小琳還做趙清華的思想工作,你現(xiàn)在不喜歡,不等于說以后也不喜歡。你還是裝上吧,你裝上了,哪一天你喜歡了,隨時可以拿出來用。這叫什么?噢,對了,叫有備無患。
趙清華讓她說笑了,說,那你裝吧。
柴怡下班回家,看到趙清華在郭小琳的指導(dǎo)下玩電腦游戲,她哈哈大笑,說。想不到你也會玩這個。
郭小琳表揚趙清華說,姐夫進步很快的,我教了沒幾遍,他就會玩了。嗨,姐,你什么時候有空,我教教你,什么時候,你們兩個可以比拼一番的。
柴怡忍俊不禁,私下里對趙清華說,這個郭小琳,把心思花在干活上有多好?你可以幫她物色一個工作,一直玩,這樣下去,不行吧。趙清華提醒柴怡。
柴怡點點頭說,這段時間忙,等忙過這陣,真的該好好幫她尋個合適的工作。其實。在我看來,她到網(wǎng)吧當(dāng)管理員也不錯的。
你是成吃蘿卜淡操心,你何苦呢!趙清華面無表情地說。
可惜柴怡沉浸在自己的設(shè)想中,沒有注意趙清華的情緒。
那天晚上,柴怡往家里打電話,是郭小琳接的。郭小琳說趙清華到外面倒垃圾去了,問她有什么事?柴怡說,我打他電話,沒人接。郭小琳探頭看了看說。姐夫的手機在充電。
柴怡說,告訴你姐夫。我晚上不回來了,要連夜趕到寧波去采訪。
趙清華一回來,郭小琳就把柴怡給他來電的事說了。
她晚上不回來?趙清華愣住了,他站在門口。停止了換鞋。
對,她說要到寧波去。郭小琳小心地說。
趙清華進門后,就用座機給柴怡打電話。郭小琳支起耳朵細心聽著。他們倆好像在爭辯什么,聲音都挺高的。但具體是什么,聽不分明。后來,郭小琳聽到了趙清華摔話筒的聲音,接著趙清華進了自己的房間,將房門同樣摔得山響。
郭小琳嚇得心怦怦直跳,她連大氣也不敢喘,其間有個網(wǎng)友打來一個電話,問她為什么離開電腦也不和他打一聲招呼。她回短消息說,我這里正在發(fā)生地震,我準(zhǔn)備逃命。
過了一會兒,送外賣的服務(wù)員到了。送過來兩份客飯。郭小琳敲了敲趙清華房間的門,說,姐夫,可以吃飯了。
趙清華甕聲甕氣地說,小琳,你先吃吧。我等會兒出來吃。
郭小琳輕手輕腳地將飯吃完,將該收拾的收拾干凈,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間。上了一會兒網(wǎng),又玩了一通游戲,隨后躡手躡腳地重新跑回到廚房間,看到那份客飯依然一動不動地放在那兒。她便再一次敲了敲趙清華的房門,但里面沒有回音。她叫了幾聲,趙清華也沒有回答,好像他人不在里邊似的。
郭小琳只得回去睡了。她不知道趙清華和柴怡之間發(fā)生了什么。睡到半夜,她被一陣激烈的爭吵聲驚醒,仄耳一聽,那聲音是從隔壁的趙清華房間里發(fā)出來的。趙清華在打電話,他在電話中和人吵,她跑到了他的房門口。這回郭小琳聽出來了,他在和柴怡吵。吵的內(nèi)容很多。有些郭小琳聽不懂,但其中說到了郭小琳,趙清華大聲說,叫她走。立即走。她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我要的是寧靜的生活。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你自己今天有事。明天有事,把她丟在這兒算什么?我又不是她的爸爸。住一天可以,住一星期可以??涩F(xiàn)在,她已經(jīng)住了21天了,而且還要住下去,我受夠了。受夠了!
郭小琳慢慢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間,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像要跳出來,她坐在床上一言不發(fā),全身卻嗦嗦發(fā)抖,后來,她給110打了一個電話。說,有人剛剛強奸了我,快來救我啊!她還把手機朝向了趙清華房間的方向,那暴怒的吼叫聲清晰地傳了過去……然后,她把自己衣服全脫掉,赤裸著走到客廳里。她坐在黑暗中,聽趙清華在房間里大喊大叫……
柴怡一見郭小琳滿不在乎的樣子,她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她想也沒想就撲了上去。她的第一個念頭是想掐住她的喉嚨,掐死她;當(dāng)被警察阻攔以后,她的第二個念頭是想拳打腳踢她一頓。至少咬也得咬她一口:當(dāng)這個想法也破產(chǎn)時,她一時變得有些手足無措,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仇恨地盯著郭小琳,眼里像要噴出火來……但后來當(dāng)她得以接近郭小琳,出現(xiàn)的場景連她自己也覺得有些匪夷所思,她和撲到她懷里的郭小琳抱成一團,她淚流滿面地說,小琳啊小琳,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把我的生活打爛了,打爛了……她嗚嗚嗚地痛哭著。
郭小琳小聲地辯解,誰叫趙清華罵你?他罵得太難聽了。他可以不喜歡我。但不許他不喜歡你,我要報復(fù)他!
你不知道的,你知道什么呀!趙清華和我有矛盾,和你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的……柴怡喃喃地說。
那……那我向他道歉。郭小琳快嘴快舌地說。
柴怡抹著怎么也抹不盡的淚水說,沒用了,沒用了……她嗚咽了。
趙清華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和柴怡的一場爭執(zhí),竟會引發(fā)那么大的一場變故,他差一點兒成為一個強奸犯而鋃鐺入獄。他承認(rèn)當(dāng)時確實火氣很大,一些平時積壓的東西全都像井噴一樣噴了出來,但那只是他和柴怡的私事。雖然事情后來澄清了,但給他帶來的傷害是巨大的。事情過去了,但流言蜚語還是像蚊子一樣飛著,他無法去消除它們,也根本消除不了。當(dāng)然,這些都是其次的。主要的是。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柴怡其實有著很多的差異,郭小琳的惡作劇,一下子讓這些差異像春天里的樹芽一樣冒了出來。他選擇了退卻。他和柴怡攤了底,說。我們還是分手吧。
柴怡心如刀絞,她難過地說,郭小琳我會處理好的。
趙清華困難地咽下一口口水說,和郭小琳沒有關(guān)系,完全是我自己。他隨后主動提出,那套房,柴怡還可以住下去,直到她不想住為止。
柴怡的眼淚刷地一下流出來了,她咬著嘴唇,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把房子鑰匙還給了趙清華,然后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郭小琳從派出所出來后,又像一顆牛皮糖一樣粘住了柴怡,她對柴怡說,趙清華要走,就讓他走好了,反正我不會走,我會陪著姐的,姐,我會聽話的……
柴怡渾身驟起一層雞皮疙瘩,她茫然地看著顯得神采奕奕的郭小琳,想自殺的念頭都有了。怎么會是這樣呢?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責(zé)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