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璟
這已經(jīng)是李斌第二次出錯了。第一次他少擰了一個螺絲,如果不是猴子及時發(fā)現(xiàn)給補上,說不定哪個工友就會一腳踏虛,像個斷翅的鳥兒一樣從高高的空中飄落大地。這一次是一根鋼管從他手中滑落,筆直地插向了地面。鋼管落向地面的一剎那。李斌閉緊了眼,心隨鋼管一道往下垂。過了很長時間,下面沒有出現(xiàn)他害怕的驚叫和喧鬧,他的腿不抖了。眼也睜開了,沒有驚叫,說明鋼管沒有砸到人。
你小子,心準是又飛到西城去了吧。同樣被嚇傻的猴子恢復了活泛。開始嬉笑。
好好干,兄弟,放假前我一定帶你去西城見識見識那朵白牡丹。猴子又說。
李斌慘白的臉上慢慢爬上了血色。他沒有說話,開始固定另外一根鋼管。他知道,他根本沒有想什么白牡丹,如果真要說有什么東西使他分神的話,那是他眼前突然晃動了一下妹妹的身影。
地面上有人喊秀才。秀才是李斌的外號,算是對他這個另類民工的尊稱。李斌聽出是工頭洪老大的聲音,就哧溜溜順著豎桿滑了下來。洪老大說今天你就別干了,幫著王會計把上個月的工資算一算,他算第一遍,你核對第二遍,免得他摳哧半天還一遍一個數(shù)。
這是一個大工程,三座四十多層的樓同時拔地而起,巴掌大的地盤上奔忙著兩三千號的建筑工人,從地面往上看,就像一群螞蟻在匆匆忙忙地爬三棵大樹。按照工種,施工方把工人分成了幾個小隊,每個月,開發(fā)商把工資撥到施工方帳上,有總工頭分給各小隊長,小隊長,也就是洪老大式的人物。再最后分到每個工人手中。比如李斌所在的就是腳手架小隊。大約200來號人,負責把一根根鋼管連接成網(wǎng)狀的架子……
前些年洪老大煙癮特大,一天兩包半,為了戒煙,他拼命嗑瓜子,后來煙癮戒了,嘴卻離不開瓜子兒了。洪老大吐著瓜子兒皮,含糊不清地說,去吧,就當是歇會兒。李斌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都說包工頭是喝民工血的惡狼,可憑心而論,李斌覺得洪老大不像狼,最起碼對他沒有呲過牙咧過嘴。因為李斌上過大學,從一開始洪老大就對他照顧有加,經(jīng)常派他干些買菜呀看料呀,還有今天似的寫寫畫畫的不費力的活兒,有時候他就想,能碰上洪老大這樣的人,也算是他的福分了吧。
可是,每每想到這一點他就暗自神傷:春芝,我的妹妹,你在哪兒?你也能有我這樣的福分嗎?
工地往南不遠,是一家河南面館。兩個月來李斌是這家面館的??汀?/p>
李斌來這兒不一定就是吃面,有時候吃過飯了也過來坐坐,就坐坐。和猴子一起,拉拉呱,喝碗水,就回去了。老板也熟,有空桌子就坐空桌子,沒空桌子讓他們兩個坐吧臺,如果不忙,他也會插空拉上兩句。大家老家不遠,鄉(xiāng)音相近,說著聽著都舒坦。
李斌認識猴子,也是在這家面館。
兩個月前,李斌剛來到這座南方大都市,舉目無親,身上的錢也快花光了,尤其是天天吃米把他的腸子都快吃臭了。一想到米字就往上涌胃液。偶然一抬頭,他看見了這家河南面館的招牌,他當時真有點找到家了的感覺。他老家雖不在河南,但山東和河南僅有一條黃河之隔,在幾千里之外的南國都市。一條河面的寬度近似于零。
李斌要了一碗清湯面。香香地吃著。嘴里香,心里卻越來越難受,不可遏制的,一滴淚落進面湯。一個星期里。他已經(jīng)把三瓢叔說的幾個地方全部找了個遍,都沒有妹妹的一點消息。三瓢叔以前在這兒打工,回家秋種的時候捎信說有人在這座城市里見過春芝。春芝也是喜歡吃面的,如果她真在這座城里,如果她天天吃米實在吃得吃不下去了,會不會找到這家面館來?李斌一仰脖喝干了面湯,從懷中掏出一張春芝的照片,問老板有沒有見過這個女孩來吃面?李斌的眼神是熱切的,但看到老板的表情,他知道了結(jié)果。
照片突然被人搶去,李斌去奪,那人奪,邊奪邊說我看看是誰,是不是那個白牡丹的照片。這時李斌第一次聽說白牡丹這個名字。奪不過來照片,李斌想發(fā)怒,這時候老板說猴子別鬧,人家是正經(jīng)找人的,不是你們工地的民工。那個叫猴子的人一愣,把照片還給李斌,說對不起了,看你的穿戴不像本地人,我還以為和我一樣是賣力氣吃飯的呢。這時候李斌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口音竟和自己鄉(xiāng)音一致,于是一句老家話沖口而出,你們也是魯西南人?猴子一笑,不是,俺是濮陽的。他是長垣的,都離魯西南不遠。我是山東東明人,緊鄰黃河。沒等猴子說完,李斌就搶過話頭。說著眼里都放光了。猴子一巴掌拍到李斌肩上,奶奶的,我站我家房頂上都能尿到黃河里去。猴子明顯也激動了,大聲叫嚷,老板,上酒上酒。
這頓飯是一個星期來李斌吃得最踏實的一頓飯。猴子說他家里有老父親老母親,父親十年前不幸中風,一直在床上躺著,里里外外就他母親一個人操持著。猴子今年24歲,雖才比李斌大兩歲,可已經(jīng)是干了七八年的老架子工,爬桿上梯敢與猴子一比高低。李斌也告訴他自己是今年畢業(yè)的大學生,本來已經(jīng)在家鄉(xiāng)聯(lián)系好了工作,又因為點急事暫時辦了緩上班一年的手續(xù)(他沒有說他出來的原因是尋找自己的妹妹),眼下正幾乎等同于流浪街頭。
說幾句。就碰一下杯。說得差不多了,一瓶酒也見底了,兩人也成了好朋友。
你不知道。猴子話有點不利索了。他仰起頭。把最后幾滴酒倒進喉嚨,今天,是俺娘的生日。說著,眼圈騰起水霧。
為她老人家干杯。李斌也倒盡了最后的幾滴。他想到了他的父母。那對一輩子實在得連句話都說不囫圇的農(nóng)民,九點鐘,這時候他們肯定還沒睡,也許,正等著他往家捎找到女兒的喜訊吧。
李斌一直認為,是自己害了妹妹。這是他冒著丟掉工作的危險出來找她的原因。李斌家里窮,傾其所有只能供一個孩子讀書。父親毫不猶豫把機會給了兒子,于是春芝只能羨慕地看著別的孩子背著書包走進學堂,而她不得不扛起幾乎能壓倒她的鋤頭跟在父親屁股后面。李斌所在村子的東面有一座半死不活的國營小造紙廠。圍墻這兒爛個洞那兒塌一截的。漸漸長大的春芝除干農(nóng)活外,經(jīng)常從爛洞中鉆進鉆出割青草,青草下面往往藏點破銅爛鐵什么的。突然有一天。春芝拿出一把碎錢,對李斌說,哥,我要出去,路費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李斌被她手里的錢弄得掉下了眼淚,那錢里最大的票也就是五元的。李斌說你不認識幾個字,打工也不容易。春芝說在外面就是累死也不會比現(xiàn)在差到哪兒去。父親對女兒出去持堅決反對態(tài)度,說一個女孩子家瘋跑啥,再守兩年爹娘然后找個人家嫁了是正路。李斌就勸他爹說水往低處流入往高處走你就讓她往高處爬爬吧。父親一個勁兒吸煙,吸得燙住手了說你走吧,你走了以后我就不再管你了。李斌說你不管我管,就讓她走吧。那一年,李斌讀大學三年級。春芝走了第二個月往家里寄了五百塊錢,第四個月又往家寄了四百塊錢。再以后就如風箏斷了線一樣沒了蹤影。
如果,當時他和父親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堅決不讓妹妹走出去,那么她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呢?
如果,妹妹沒能走出去。她心里一定比死了還難受,那么他是不是更對不起這個為自己做出了巨大犧牲的妹妹呢?
李斌下意識地又去摸酒杯。酒杯早已干了。猴子嚷嚷,老板,再來一瓶。
別喝了,你明天還得上工呢。
不給拿是吧,不給拿我把你的面館給砸了,
反了你了。老板一手抓起一個,三下五除二把猴子和李斌推到了門外。末了,又加了一句,回去多喝點水再睡。
那天,李斌沒有再睡大街,他和猴子鉆了一個被窩。第二天,經(jīng)猴子介紹。李斌成了這個工地的一個新小工。
那天,李斌還記住了一個名字:白牡丹。因為那天夜里他連續(xù)三次聽到這個名字。他們回到工棚時,幾個民工還沒有睡。正情緒亢奮地拉酸呱。見他們進來,一個人起哄,這么晚回來,干啥去了?該不會是去西城找白牡丹快活去了吧。李斌人生地不熟,不好搭腔。猴子滿嘴噴出酒氣,這還用說,不去找她能到這時候回來?
眾人就都壞笑。笑里還含著酸,說說,快說說,她怎么給你服務的,看有沒有侍候咱侍候得好。
你算個屬,人家牡丹說了。心里就想著我猴子一個,你們誰去她都是應付差事。你們不知道,今天牡丹把自己洗得有多白,要多白有多白!趴在她身上那就跟趴在緞面被子上一樣,今天她那雙眼睛里就像裝了鏡子,明晃晃的,我都能從里面數(shù)自己有幾根頭發(fā),她的那一對奶子活蹦亂跳的,我一口就吞下去了一半……
還有呢,猴子,還有呢,你小子,怎么說一半不說了。
猴子已經(jīng)睡著了。
半夜,李斌起來小解,尿到一半。隱約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循聲望去,一個民工正專注地手淫,嘴里念念有詞:啊……白牡丹……啊……牡丹……啊啊……啊啊啊——
工人發(fā)工資就如農(nóng)民收獲莊稼,是大喜。聽說晚上發(fā)工資,大家飯都沒吃好,就早早地聚在財務室外等著了。有一個叫王文昌的,連點了兩次名都沒答應,直到快發(fā)完時。他才急火火趕了來。這種情況顯得很特殊,自然容易成為大家的樂子。
啥事兒能比領錢還重要?一邊數(shù)著票子,一邊就開了火,又找白牡丹去了不是?
就他那樣,也配找人家牡丹,還不讓牡丹一腳蹬下來。接著就有人說。
王文昌開始不接話,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把錢領到手。點完。他開始說話了,你們,哪個叫孫東昌?人家牡丹說了,他一年到頭不洗一次澡,身上臭得像茅坑:哪個叫馬洪生?兜里就裝五十塊錢,還指名點姓要人家白牡丹,被老板罵出來了不是?還有那個叫王月的,還沒有進去就流了一褲襠,被人家牡丹一巴掌打得雞巴三月抬不了頭。人家牡丹說了,接了這么多民工的活兒,還真是最中意我。告訴你們吧。今天我之所以來晚,就是到牡丹那兒瀟灑了一回。
空氣靜止了幾秒鐘。他說的幾件事兒真有,要孫東昌洗澡確實像要他命似的。最多用濕毛巾擦一擦,馬洪生、王月的事兒也是真的。只是并非發(fā)生在白牡丹身上。不過這靜止是片刻的,片刻之后全場嘩一聲笑翻了。
老子有錢了。有人揚著手中的鈔票。今天晚上要白牡丹侍寢,咱先說好了,誰敢跟我爭,可別怪朕不客氣。
當然,這話引起的是更熱烈的哄笑。幫著發(fā)工資的李斌鼻子都笑歪了。等他最后把自己的工資裝進兜里。一看表,兩個小時不知不覺已經(jīng)過去了。
走。喝兩杯去。一直在門外等他的猴子拍拍鼓囊囊的腰包,拉起他就往河南面館走。
老板按老規(guī)矩炒了一盤豆芽肉絲,一盤青椒雞蛋,另送一盤花生米,上了一瓶酒。猴子突然說,今天加個菜,就要熘豬肝吧。李斌說干嘛呢,再說剛領了工資也不能這樣浪費呀。猴子一揮手。不要緊,今天老板給我加了一百塊錢工資。李斌說其實這洪老大還是挺有人情味的。啥呀,猴子嘴一撇。這洪老大精著呢,現(xiàn)在馬上要回家過年了,他是怕我過完年另投別的包工頭,不是吹牛。他再加一百塊錢也難找到我這樣熟練的齊天大圣。這一點李斌信。他學了兩個月了,才勉強可以干點活兒,要說效率,他和猴子相差不止一個十萬八千里。
喝了幾杯酒后,猴子把一個報紙包推給李斌,你明天買菜時把這些錢給我寄回家吧,我老父親正急等著它買藥呢。李斌鄭重地接過來,你為啥不自己寄回去?猴子說一來是我明天可能不得空上街,二來你不是大學生嘛,替我給家里寫幾個字。說我在這兒很好,過年時我多往家?guī)c錢。過了一會兒,又有點害羞似的說。對了,你再給我加上一句,就說我姨給我介紹的那個對象,等我過年一回家就去相相。這是兩個月來李斌第一次見猴子露出害羞的表情,不禁莞爾笑了。猴子越發(fā)不好意思,沒話找話,我以前給家寫信了,說你是我在這邊最好的朋友。信得過。
這會兒面館生意不是太忙,老板把快吃完的花生米端下去,盛滿,又放回來。他也拉把凳子坐下。昨天你們那兒兩個民工在我這兒吃飯,本來好好的,不知怎么回事兒就打了起來,一個人的鼻子都出血了。猴子鼻子哼了一聲,這啥大不了的,我的鼻梁骨還被王文昌打斷過呢。這事兒多了,大家來自天南地北。今天在一個工地。明天可能就換地方了,而且這一輩子都可能不會有第二次碰面,所以真正交心的沒有幾個。你們好好干自己的活兒,別跟人家瞎較勁。畢竟老板年長幾歲,說起話來像囑咐小孩子。李斌覺得喝到肚里的酒變成了一股暖流,在每一根血管里游走。
這瓶酒他們一直喝到夜里十一點,喝著說著,甚是過癮。猴子搶著結(jié)賬時,一張照片飄落地上。李斌撿起來,竟是妹妹的照片。見李斌疑惑,猴子說第一次見他向面館老板出示照片,就知道他是找人的。后來就私自從他的包中拿出了一張,想有空的時候也幫著打聽打聽,可至今他沒有打聽到任何消息。李斌沒說話,肚里的酒變得更熱了。他拍著猴子的肩膀,好兄弟呀,一輩子的好兄弟!
這天夜里,李斌做了一個美夢。他按照民工們常說的路線,先坐公交。再乘地鐵。然后再打的,最后來到一家叫仙兒一絕的美容店,比七仙女還漂亮的白牡丹翩然迎出,一雙棉花似的玉臂溫柔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她身上散發(fā)出的女兒香氣讓李斌渾身燥熱難以自抑。他一把抱起她。進了她的房間……睜開眼,李斌發(fā)現(xiàn)褲襠里濕漉漉的一大片。
第二天,洪老大果然早早地安排李斌去買菜,并特別囑咐。現(xiàn)在大半個中國都在下雪,北方的菜運不過來,導致菜價大幅上漲,買菜時能打價就打價,不能打價就只能挑些質(zhì)量差點的。李斌表示理解。反正快過年了,再說這樓也馬上要封頂,就是吃爛菜也吃不了幾天了。李斌從包里掏出幾張春芝的照片掖兜里,就跨上三輪車去了菜市場。
今天李斌去的是另外一家菜市場,這一段時間他已經(jīng)換了四五家菜市場買菜了。他覺得,如果找人。問大街上那些忙忙碌碌的行人收效很少,他們各有工作,沒有時間關心與自己無關的人和事兒,倒是操持家務的大媽大嬸大伯大叔,有時候更有可能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更重要的是他們熱心這種事兒。總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碰上這些人,最好的去處無疑是菜市場。
李斌買完菜,開始了新一輪的尋人行動。他拿著春芝的照片。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地問,人家搖頭他說你再好好想想,人家說沒見過他說我還會再
來,中間你如果見了她就說她哥在找她。對買菜的人他說你們就在這附近住。請你們千萬幫忙留意一下我妹妹。她都一年多沒有消息了,俺爹俺娘擔心得覺睡不著飯吃不香,如果見了她讓她快點跟家里聯(lián)系。遺憾的是,雖然所有人都給與了他足夠的同情,但沒有一個人說曾經(jīng)見過春芝。
心不甘。但也得回去。路上。李斌拐了一趟郵局,把猴子的錢寄了出去。
卸了菜,李斌換上工作服,準備往架子上爬。這幾天活兒挺緊,上頭給下了死任務,過年放假以前要保證大樓封頂,這就意味著這三棵大樹每兩天就得往上長一層。洪老大對他不錯,凈派些輕省的活兒給他,但李斌不愿意借此偷懶。知恩圖報。這個李斌懂。
可是洪老大又給了他一個省力的活兒,他說你別爬架子了??旄胰フ牧?。原來過幾天市里一家報社要來報道大樓封頂??偣疽鱾€承包分隊寫一份介紹本隊工程建設情況的材料報送總公司,然后再整出一份綜合材料送給記者。
你是咱這兒最大的秀才,這材料你不寫我找誰寫去?洪老大說。
隱隱地,李斌感到一場風暴越來越近。從民工們談起洪老大時的表情,從民工們干活時的摔摔打打,李斌覺得到處都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年關是敏感期,返鄉(xiāng)的臨近使民工們躁動不安,個個都火藥桶子似的。一點小事兒就能引爆。連續(xù)多天的伙食質(zhì)量下降讓他們找到了發(fā)泄情緒的突破口。他們不管最近的菜價一漲再漲,他們看到的先是原來的肉末沒有了,后來連沒有肉末后飄著的油花也不見了,于是他們說這屌菜連豬食也不如了。
狗日的洪老大,心是越來越黑了。臨睡前,李斌不止一次聽到類似這樣的話。
也許,民工們罵罵覺得挺過癮,如果大家附和著,工棚里響起一片罵聲,那么第一個罵人者還會有些許驕傲與英雄感,因為在他的引領下大家出了氣??衫畋髲闹锌吹搅四撤N隱憂。一個氣球老往里面充氣??傆斜ǖ臅r候。如果真與包工頭鬧翻,受傷最深的還是民工自己。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平平穩(wěn)穩(wěn)地度過年前的最后幾天,讓大家領了工錢,順順利利回家與親人團聚。民工們也很有斗爭策略,幾個人開始計劃在封頂儀式上給洪老大點顏色瞧瞧。他們聽說了,那天將有領導參加,當然,領導后面還跟著記者。
從內(nèi)心里講,李斌不想讓這件事發(fā)生,因為洪老大對他不薄,更重要的,他不想眼看著民工們因一時沖動損失巨大。
我提兩個要求,第一?;锸迟|(zhì)量必須有所改善,第二,請白牡丹到工地來慰問演出。李斌直接闖進洪老大辦公,一室,開門見山說。
洪老大先是一愣。接著發(fā)怒,最后是微笑,說,坐,小伙子。倒上水,又說,伙食問題好辦,白牡丹你讓我到哪兒去請?
叫白牡丹也不是某個人的專利,你找來個人說她是白牡丹她就是白牡丹。
洪老大一拍桌子,高。
洪老大不傻,這幾天他也嗅到了不安定的氣息??嘤谒恢睕]有找到可行的安撫辦法。你怎么想出來的,老弟?
把自己當成他們,就能知道他們在想什么。
人才呀!
臨出門,洪老大在身后說,如果你想在這兒長期發(fā)展,我這就向總公司推薦你。
當天晚飯后,洪老大拿著個收音機,散步散到了工棚里。收音機里每個頻段都播送著雪災的新聞。洪老大聽得唏噓不已,說苦了咱們了苦了咱們了呀,這路封的封,堵的堵,菜進不來,物價瘋長啊。見沒人吱聲。又說大家辛苦。我看見了,總公司也看見了。公司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等封了頂,咱就請有名的白牡丹小姐到這兒慰問演出,大家說好不好?
沒人說好。也沒人說不好。李斌聽到的是全工棚的床板齊刷刷咯吱吱響了一陣,看到的是全體民工的脖子不約而同地變長了,
第二天,飯菜質(zhì)量也并不見提高多少,奇怪的是,沒有人再罵豬食。相反一句極具煽動力的話在民工中悄然流行:好好干。賞你過兩天和白牡丹親親嘴兒,
李斌做這些沒有瞞過猴子。猴子說我有一種預感,過了年你不會再到這兒來了。等有空了咱倆去照張相吧。
不會再來了吧。三瓢叔說的地方找了幾遍了,沒有春芝的蹤影,也許三瓢叔眼花看錯了,春芝根本就沒有在這個城市,也許……也許春芝哪個城市都不在,她已經(jīng)在人間消失了。
李斌沖猴子笑笑,狠狠點了點頭。
白牡丹的名號是一劑功效奇佳的強心針,賽過一條鞭子在后面趕著,民工們干得比啥都歡。不說他們,就說李斌,兩三個月下來,白牡丹也快成他生活的一部分了,雖然這主意是他給洪老大出的,所以也就知道所謂的白牡丹是何等來歷,但他仍然抱著某種美好的期待。也許。在這些民工心中,白牡丹只是一種寄托。
同樣是水。落到北方是雪。下到南國,就是雨了,雨不大,淅淅瀝瀝的。小雨中,迎來了南國大廈封頂儀式。軍樂聲中。市里領導、開發(fā)商代表、施工方代表輪番上臺,講話熱情洋溢,表情笑容可掬,一陣高過一陣的掌聲宣告著這座都市里一座新的標志性建筑即將進入后期工程,
民工們不關心這些,尤其是洪老大手下的二百來號人馬。他們只盼望鐘表上的時針轉(zhuǎn)得能像秒針一樣快。圈數(shù)轉(zhuǎn)夠,白牡丹就來了。
他們還要繼續(xù)等,洪老大說雖然封頂儀式完了,但咱們放假前還有一點掃尾的活兒,就是把腳手架拆了,等過年再干活,就該用吊籃而用不著腳手架了。大家再忍一忍,我老洪說請白牡丹來就請白牡丹來,這么多天都等了,哪差再等上一天兩天。
是啊,這么多天都等了,哪差再等上一天兩天?民工們沒啥意見,只是覺得這時間走得他媽的更慢了。
這時候,他們誰也沒有想到,白牡丹來慰問演出的事兒會被取消,更沒有想到的是,取消白牡丹來慰問演出的原因竟然是猴子的死。
封頂儀式后,郵差送來了一沓子信。有李斌的,也有猴子的一封。猴子接了信后,直接壓到了枕頭底下。李斌聽猴子說過,他的父母都不會寫信,每封信都是村長代筆寫的,內(nèi)容也都大同小異:父親的藥錢快用完了,母親的身體還行,年齡不小該成家了等等如是而已。猴子說有空了再看。說完就拿上碗吃飯去了。李斌的父親在信上告訴李斌,他的單位已經(jīng)往家里下了最后通牒了,如果過完年李斌還不能到單位上班,那么他將被除名了。這個消息弄得李斌挺煩,別的啥事兒都顧不上管了。后來他想如果不是這個壞消息影響了他的情緒,他可能要猴子和他一塊兒讀完信再去吃飯的。而如果,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他就會看住猴子,猴子就不會死了。
猴子死于封頂儀式后的第三天。猴子死得很突然,也很慘烈。
如果事情早發(fā)生一天,猴子也不會死,他會被防護網(wǎng)接住,最多擦破點皮,傷不著筋骨。可是防護網(wǎng)頭一天才剛撤掉,而且是猴子親自參與撤除的。撤除防護網(wǎng)的第二天就發(fā)生了猴子墜樓的事兒。也許,這是命。
那天猴子一起床就有點異樣,他起得很早,出門時不小心被一雙鞋絆了一下,差點沒栽倒。他狠狠地罵了一聲這是哪個狗日的鞋?這一聲罵得有點大,熟睡中的民工們以為炸響了一聲
爆竹,紛紛睜開了惺忪的睡眼。年齡較大的江蘇民工老許極不情愿地穿衣下床,準備到工棚外洗刷。他端著臉盆,還沒有走到洗刷池,一抬頭看到了猴子從生到死的整個過程。猴子就如一只森林里的猴子,攀爬著濕漉漉的連成腳手架的鋼管,飛一樣往大樹的頂端爬。一眨眼的工夫。猴子在他的視線里就變小了。突然。老許也沒看清是怎么回事,反正他視線里的猴子又越來越大了。猴子像一根木頭,沒有掙扎,頭朝下筆直地墜落下來??斓降孛娴臅r候,綁在腳手架上的一根廢舊鋼絲纏住了猴子的脖子,他迅速翻了個個兒,換成了腳朝下。巨大的重力和鋼絲往上的拉力相互作用,猴子身子落下來了。頭卻掛在了半空,血像噴泉,從猴子斷裂的脖子急射而出。老許張大嘴巴卻啥聲兒也沒有發(fā)出來,等醒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一泡尿全撒在了褲襠里。
猴子的死亡過程李斌是聽別人描述的。那時候他已經(jīng)去菜市場買菜了,等他回來時猴子已經(jīng)被洪老大派人送到了火葬場。有人說你是猴子最好的朋友,就到火葬場送他最后一程吧。李斌搖搖頭。李斌不想看見身首異處的猴子,他心中的猴子還是那個活蹦亂跳的猴子。永遠都是。整理猴子的遺物時他發(fā)現(xiàn)了和他同時收到的那封信。信是撕開的,說明猴子已經(jīng)看過。由此李斌可以斷定他找到了猴子之所以出事的原因。村長代筆的這封信并不是猴子所說與以前的信內(nèi)容一樣,這次是告訴他臥床十年的老父親仍然頑強地活著,而一向沒病沒災的老母親卻一頭栽倒在地再也沒起來。
記者來到工地,沒有找到猴子,卻碰上了李斌。他從包里掏出幾張照片,說你那個朋友呢?他可真是一個天生的模特料兒。這張照片我想起名叫《征服》。參加今年的新聞攝影大獎賽,準能獲獎。記者問模特兒在哪兒?我得先征得他的同意。李斌接過照片,緊緊地貼在臉上,然后他說。記者兄弟,能不能麻煩你把這張照片給放大一張?
猴子的骨灰拿回來后,李斌不顧洪老大的反對,在樓前設立了祭臺。祭臺很簡單,幾塊磚頭,一張架板,架板上擺著兩盤水果,架板前面,是剛剛放大的猴子的照片。照片中的猴子雙腿叉開,雙臂高舉。雙拳緊握,他的臉部棱角分明,他的雙目炯炯有神,英俊,神勇,他的身后,是三座高聳入云的新蓋大樓。河南面館老板也來了,端來一盤花生米,提著一瓶平時猴子舍不得喝的好酒。他把酒灑在猴子靈前,兄弟,你走好。酒不夠你隨時到我店里去要。
最后是賠償問題。洪老大對李斌說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就跟你商量吧,按道理說還不到上工時間,他自己爬到架子上去,導致摔下致死,這不能算公傷,甚至他是不是自殺都值得懷疑。但是鑒于他家庭情況的特殊,公司準備賠償他五萬塊,你看行不行?李斌說這事兒我得問問他的家里人。李斌已經(jīng)想好了,如果猴子家里說不同意,并提出新的要求,他哪怕是和人拼命,也要保證滿足猴子家人提出的條件。寫信肯定是來不及了,李斌借用洪老大的手機,先打通了河南濮陽市的114查號臺。查出了臺前縣政府的電話,接著問出了菜園口鄉(xiāng)政府的電話,就這樣層層查詢,最后他把這兒發(fā)生的意外告訴了侯樓村村支書。一直替猴子爹娘寫家書的老村長只在開始時啊了一聲,然后直到電話結(jié)束也沒有再說一句話。過了大約十分鐘,老村長又打了過來,他說他和村里幾個人商量過了,這件事他們不打算告訴猴子的老爹了,至于賠錢多少,讓李斌看著辦吧,反正哪怕是一分不賠,村里也會像養(yǎng)自己老子一樣給猴子他爹養(yǎng)老送終。
李斌接過五萬塊錢,放到猴子的骨灰盒旁,然后又從身上掏出一千五百塊錢。和五萬塊放到一起。這是他剛領的工資,也是他準備有機會再出來找妹妹的盤纏。猴子的死使他突然覺得找到妹妹的希望很是渺茫。一個生命的失去竟然如此的輕易與猝不及防!工友們也紛紛拿出了舍不得花的血汗錢。一百、二百的鈔票一會兒就使骨灰盒前堆起了一座小山。王文昌拿得最多。他拿了五百元。拿完他還朝自己鼻子上揍了一拳。李斌知道。他曾經(jīng)和猴子打架,一拳打斷了猴子的鼻梁骨。
李斌抱起成堆的鈔票,無聲地哭了。他抱的不是鈔票,是老家和他一河之隔的熟練架子工猴子。
辦猴子的后事是臘月二十三,小年。臘月二十四一早,李斌就打好行李,踏上了返鄉(xiāng)的路。這個地方。他一天也不愿呆了。他知道。猴子肯定也和他一樣,想盡快地回到那熟悉,又親切的黃河岸邊,
天陰沉沉的,街上行人個個臉上冷冰冰的。去車站的路上。李斌好像為快回家了而興奮,又好像為快回家了而害怕。
李斌顯然低估了回家的難度。從二十四到今天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他還沒有買到回家的車票,不是排隊沒有排上號。而是根本就沒有票賣(其實就是賣票,李斌也不一定能擠上去)。開始兩天大顯示屏上顯示的都是某某車次晚點,現(xiàn)在倒好。干脆變成某某車次取消了。候車室的喇叭里。播音員嗓子都啞了,因為雪災,耽誤了大家返鄉(xiāng),請大家諒解等等。車開不出去,人卻越來越多,如果說剛來的時候,還勉強能找個蹲下歇會兒的旮旯,那么現(xiàn)在就是站恐怕都要金雞獨立了,整個候車室成了鐵板一塊,這邊用力一推,那邊就得往前栽栽身子,或者說整個候車室就是一湖渾水。微風一吹,波紋就會從這岸直蕩到那岸。作為一粒鐵屑或者一滴湖水,李斌感到自己隨時有被擠扁的可能。
請大家注意安全,不要擁擠。喇叭里換了個播音員,詞也換了。警察們手忙腳亂,仍控制不了局勢,后來武警來了。想出了個主意,他們手拉著手,像一個鉆頭一樣硬是鉆進了鐵板,然后把整塊的鐵板分割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
本來鉆頭要從李斌和徐瑩中間鉆過的,那樣他們就會被分割在兩個小塊兒里。李斌抱緊徐瑩,不管那個小戰(zhàn)士如何努力,他就是不松手。他想好了,除非他的胳膊斷了。否則他不會放棄徐瑩。他已經(jīng)丟了一個春芝,不能再眼看著徐瑩從自己面前消失。最后,鉆頭一偏,從徐瑩的背后鉆了過去。
鉆頭的進入在湖水中筑起了一道道堅固的墻,湖水暫時沒有了泛濫的危險。
徐瑩朝李斌無力地笑笑。謝謝你,哥哥。
李斌換了換站立的姿勢,沒有說話。
到底啥時候才能坐上回家的車呀?徐瑩又問。
快了??炝?。李斌說。
李斌認識徐瑩是臘月二十五黎明,也就是他來到火車站的第二天。當時候車室人已經(jīng)相當多了,要想大范圍活動已不可能。李斌從包里掏出一袋方便面,隔著塑料袋揉爛。再撕開一個小口。往嘴里倒。他吃上一頓飯時還是臘月二十四的中午。吃著的時候。他就隱隱發(fā)現(xiàn)一雙眼睛老盯著他。快完了,卻不小心吃嗆了,李斌劇烈咳嗽起來。這時,半瓶礦泉水遞到了他面前。大哥,你喝口水。拿水的女孩幽幽地說。李斌意識到。這個女孩就是一直盯著他的那雙眼睛的主人。
到底啥時候能坐上回家的車呀?女孩似在找話。又似認真。
我也不知道。李斌說。大概覺得這樣回答不好。又加了一句,快了吧。
大哥,我能跟著你嗎?這里面太擠了,我有點害怕。過了好大一會兒。女孩怯怯地問。
李斌激靈一下子。這里確實人太多,人太多了就啥事兒都可能發(fā)生。他背上的旅行包里不但有他的兄弟猴子,還有猴子賣命所得的五萬多塊錢。他不能不提高警惕。為什么要跟著我?我不能保證你跟著我就不害怕。
你能不要自己的行李,也要帶好你兄弟的骨灰。跟著你這樣的人,我放心。
李斌繃緊的心放松了。剛到候車室時,李斌背上有旅行包。手上有鼓鼓囊囊的編織袋,每行動一步都要使出吃奶的勁兒,后來一狠心,隨手就把編織袋給扔了。那時有個聲音對他說大哥你的袋子。他說不要了。說完他下意識地把旅行包從后背緊緊抱到了胸前。一會兒那個聲音又說大哥你行李都不要了只要這個包,我想包里一定是很貴重的寶貝吧。李斌沒有一點幽默的欲望,冷冷地說:是我兄弟的骨灰。說著李斌瞟了一眼說話人,只記得是個女孩,啥模樣沒有記住?,F(xiàn)在想起來,那個女孩就該是徐瑩。而且也許從那時起,徐瑩的眼睛就開始盯著他了。李斌說,那好,咱們就搭個伴兒吧。
接下來的交談中,李斌知道徐瑩是安徽人,今年19歲。徐瑩家里窮,她爹為供她弟弟上學,早早地讓她輟了學不說,還想早早地把她嫁出去。目的很明確,換來彩禮錢繼續(xù)供兒子讀書。供弟弟讀書徐瑩沒有意見,但讓她胡亂嫁人她不答應。于是一天夜里。她偷偷跑了出來,這一跑就是三年。三年里她定期把弟弟的學費生活費寄回家,自己不吃不喝也得寄回家。今年。弟弟已經(jīng)該上高中了,她也實在想娘想得厲害,所以就決定在離家出走三年后回家過個團圓年。
本來是個簡單的故事,李斌差點沒聽出淚來。這不是春芝嗎?我找到你了嗎,我的妹妹?
當然,李斌沒有跟徐瑩講春芝的故事,他只是從那時開始,就處處護著她。他說。你就當我的妹妹吧。
臘月二十八早晨,候車室二樓的過道里來了幾個人,中間的一個拿著擴音器。手扶欄桿,聲嘶力竭地對樓下大廳里喊話,本市歡迎各位在務工地過年。市委市政府已經(jīng)做好準備,一定會讓大家過一個好年。
上午快過完的時候,有人開始往門外擠,湖水開始涌動。先是波紋,漸成大浪。武警拼命喊慢點慢點,但哪里慢得了?涌動的巨浪開始把武警人墻撕開了一個口子,湖水決堤了。有人喊別擠我,我要回家,別往外推我。但這聲音太微弱了,也沒人理會,很快就淹沒在洶涌的浪濤聲中了。
徐瑩死死地抓住李斌的衣服后擺,像李斌的尾巴,在湍急的湖水中被沖得左右搖擺。里面有人拼了命地往外擠,只聽哧啦一聲。李斌的衣服被徐瑩拽掉了一塊。等李斌意識到這一點回頭拉徐瑩時,他倆已經(jīng)被人流迅速沖散,兩人各自伸著手,無奈眼睜睜看著兩只手的距離越來越遠。突然,李斌看見那只手變軟了,繼而慢慢地往湖底沉去。有人喊,別擠了,別擠了,有人暈倒了。但無濟于事,他本人也不由自主地朝暈倒那人的身上踏去。
二十多分鐘后,武警重新控制了局面,并用人墻隔開了一條通道。把徐瑩抬到了警務室。此時的徐瑩渾身是鞋印。手仍然向前伸著。李斌握住她的手。只能緊緊地握住她的手。
哥,到底啥時候能坐上回家的車呀?徐瑩說。她的嘴角就有一股鮮血汩汩冒出。
李斌拿條濕毛巾,一點一點地為徐瑩擦干凈了臉上的血跡和鞋印,邊擦邊說,快了,咱快回家了。擦完。李斌一抹臉,做出了一個決定,他不回家了。
李斌對徐瑩說,我不回家了,我要陪著你。
天陰沉沉的,街上行人個個臉冷冰冰的。
李斌到郵局把猴子和猴子的錢寄了回去,然后打的到了地鐵站。坐了五站地鐵,出來,又坐上246次公交車,終點站下車往左轉(zhuǎn)走一百米,就到了他的目的地。這條路線他不知聽工友們說了幾百遍。早已爛在心里。
李斌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到這兒來,就像他為什么突然決定要留在這個城市過年一樣。他的腿好像代替了他的意思,頭腦倒變得機械起來。
我找白牡丹。他對人家說。
我們這兒沒有白牡丹。美容店里一個服務員說。
怎么沒有?李斌眼珠子都紅了,我們那兒不少工友都來過。
你說的白牡丹她啥樣?
皮膚自得像棉花。趴上去像趴在緞面被子……
你神經(jīng)病……話沒說完,門就砰地關上了。
李斌似用完了最后一絲力氣,他一屁股坐在瓷磚臺階上。他掏出根煙,想點上。透過打火機的火苗,他看到了路邊的一個廣告牌,廣告牌上一個大美女對著他笑。那美女皮膚要多白有多白,像牛奶,又像剛脫籽的棉花。廣告牌的下方,有一行醒目的大字:×××增白牡丹露。他記起來了,這個廣告做得滿城都是。距他所在工地不遠的大路上,也是一百米一個這樣的廣告牌。
李斌突然嘿嘿笑起來,笑得煙和火都掉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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