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冰
今年春節(jié)不許燃放煙花炮竹,因此變得冷清很多。楊小凡記得,過去的許多個春節(jié),從大年三十開始,震耳欲聾的炮竹聲和滿天飛舞的煙花總能感受到濃濃的節(jié)日氣氛。而今年的春節(jié)卻安靜得仿佛整個世界都沉睡了;街上的車輛行人比日常要少得多,從窗戶那兒望出去,相似的樓房、窗戶與鐵柵欄跟冬季一樣冷漠。記憶里,每年春節(jié),還會不時地聽見遠遠近近的火警聲。而現(xiàn)在,這些聲音都沒了,窗外只是一片被寂靜罩住的天空。
人就是怪,從前的熱鬧會讓人覺得心煩,現(xiàn)在突然沒了,反倒有些眷戀起它來。
楊小凡正如每個節(jié)假日一樣,預(yù)備著狠狠地睡上一覺,但突如其來的電鉆聲卻把她從睡夢里拖了出來。她沒有立刻起來,而是繼續(xù)躺在床上對著窗上那塊灰白的天發(fā)了一陣呆,之后坐起身,隨手拿了電話本,耳朵里繼續(xù)不斷地灌進電鉆發(fā)出的“吱吱”聲,有點像是撕扯巨幅布料的聲音;電鉆停了又響,響了又停,就這樣時斷時續(xù)地撕扯她的神經(jīng)。那一串串的號碼和名字仿佛一個個迷宮,不同的名字和面孔從她的大腦里滑過,她在這迷宮里毫無目的地穿行,不知道自己最后要去往哪里。最后的結(jié)果是,她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號碼。她從前往后翻過去,又從后往前翻過來。那些密密雜雜的數(shù)字和名字讓她有些為難和失望。她不知道自己用什么理由去撥通任何一個電話號碼。她一邊翻著電話本,一邊開始想著打電話的理由。她在劉強的名字那兒停了下來。劉強是楊小凡大學(xué)同學(xué),念書時兩人關(guān)系一直不錯,只是劉強總想和楊小凡有某種更進一步的關(guān)系,楊小凡就不愿意和劉強走得太近,她一直認為劉強做朋友是不錯的人選,但是要成為男女朋友,劉強就是個很沒安全感的對象了。劉強大學(xué)四年頻繁地換女友,似乎比換衣服還勤,不知道是存心堵自己的氣,還是他真的有那么多的感情需要渲泄,楊小凡對劉強的態(tài)度仍然沒變,一直和他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大學(xué)畢業(yè)后,各奔東西,遇了逢年過節(jié),大家就聚在一起,回憶那些短暫而亢奮的時光。劉強會邀了楊小凡和幾位同學(xué)去看已退休的陳老師。在校時,陳老師最喜歡的兩名學(xué)生就數(shù)劉強跟楊小凡,所以別人可以畢業(yè)后不去看陳老師,但他們倆人卻覺得如果不去,心里有愧。不過楊小凡是從來不主動約劉強的。楊小凡也從不主動給劉強打電話,因為劉強只要逮住機會,就要主動表白一番。楊小凡不主動給劉強打電話并不是怕自己經(jīng)不住這種進攻,而怕自己有一天忍不住把難聽的話說出來,大家鬧翻了臉。
可此時的楊小凡實在是覺得無聊,她甚至把這種無聊歸咎于窗外不斷鬧騰的電鉆聲,她想自己如果再不出門,肯定要被電鉆弄出問題來。她拿起電話來,照著那一串串歪歪扭扭的電話號碼開始撥打,很順利,電話很快就通了,里面?zhèn)鱽砹藙姷穆曇?,是誰!我聽不清,大聲點。劉強大嗓門地問。
楊小凡!楊小凡左手捂了耳朵,擋住電鉆的干擾。
有事嗎?劉強的語氣聽起來有些硬生生的。
沒什么事,新年好。楊小凡一面想一面說。哦,對了,我是想,我們應(yīng)該去看看陳老師,你說呢?每年都去的,這可是我們畢業(yè)十年來唯一的“保留節(jié)目”了,今年不去,陳老師肯定會失望的。楊小凡的腦海里涌出陳老師花白的頭發(fā)和滿臉的皺紋。
當(dāng)然得去,虧你還想起了,我成天瞎忙,都給忘了,你說吧,什么時候?
現(xiàn)在。
現(xiàn)在?嗯,好吧,不過我先打電話聯(lián)絡(luò)一下他們幾個,看看他們有沒有時間。
好吧,我等你電話。
楊小凡放下電話,心里就有了份踏實和興奮,電鉆聲音不知什么時候停了,窗外立刻又安靜下來,靜得仿佛連行人的腳步和話語聲都沒了。楊小凡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上,腦海里浮動著去看陳老師的情形。首先,穿什么衣服很重要,因為同學(xué)之間一年難見一次。女人最怕聽到的就是別人驚訝地問,變化怎么那么大呀。所以,好好地打扮一番是必須的。那件灰色的大衣雖然很職業(yè)化,但有些顯老氣,咖啡色的套裝呢,又太沉悶,挑了好久,就決定穿了件粉色的棉服。粉色雖是少女的顏色,但是成年女人穿了卻能真真假假地掩去一些衰老的痕跡,其實楊小凡自己也明白,這個顏色并不適合她,但是另一種感覺卻固執(zhí)地讓她把這件粉色的棉服套在了身上。她慢慢地對著鏡子,細細地描著眉毛,唇線,緩緩地抹著口紅,又挑了一付銀色耳環(huán)戴上,看著慢慢變得神采奕奕的樣子,她覺得化妝術(shù)真是很奇妙,就是相貌平平也能化出神奇來?,F(xiàn)在有句流行的話,勇敢的男人去經(jīng)商,勇敢的女人不化妝。她承認自己不勇敢,其實要說勇敢,在這點上沒幾個女人真能做得到。她將直發(fā)披在肩上,雖然這種發(fā)型已經(jīng)很過時,很八十年代,但這卻是楊小凡多年來不變的發(fā)式,好像一旦變了發(fā)型,她就會認不出自己來。
剛剛收拾完,劉強的電話就來了,王愛國說他現(xiàn)在脫不開身,要帶孩子;陳霞說她剛好準(zhǔn)備出去拜年;李陽今天值班;陳剛要去岳母家,還有孫小亮和張曉曉電話沒打通……劉強說。
楊小凡聽著聽著,神情中就有些失落,她沒有說話,好像是在等著劉強也說一句,那就哪天再約吧。這樣一來,楊小凡就會被扔回那個黑洞般的情緒里去。她覺得自己都快哭出來了。
他們不去,我們倆去一趟,算是了個心愿,可不可以?劉強已經(jīng)把自己的態(tài)度擺明了。
楊小凡有些感激地對劉強說,就是就是,他們不去,我們?nèi)ァ?/p>
窗外那個讓人暈眩的電鉆聲又開始刺耳地響起來,世界瞬間又變得鬧哄哄的。
好,就這樣,現(xiàn)在是兩點,我們?nèi)c在狀元府路口22路車站見。楊小凡的情緒重新回到這樁事情上來后,她很快地就把時間和地點放在一個具體的位置上了。
后來的事情并沒有如楊小凡所設(shè)想的那么有頭有尾的。陳老師回老家過年了,要大年十五之后才回來,只有陳老師的愛人和那只老態(tài)龍鐘的大肥狗接待了他們。他們并排坐在沙發(fā)上,剝著花生和瓜子。大肥狗不斷地把鼻子朝著他們有膝蓋上嗅,既不表示友好,也沒什么反感。劉強和楊小凡就討好似地,不停地剝著花生,小心翼翼地放在大肥狗的面前,楊小凡好像還看見了劉強沖著大肥狗笑,那副模樣完全的一付討好相。過了一會兒,那只大肥狗就有些不耐煩了,它可能是等不及了,就直接把嘴朝著劉強手里的花生咬去,險些就咬著了劉強。他的臉色頓時有些煞白。沒等陳老師的愛人跟他們說上幾句,那只大肥狗就嚇跑了他們。
去哪里呢?楊小凡和劉強從陳老師家里出來之后,楊小凡突然感到心里沒著沒落的情緒又上來了,她朝四周看看,毫無目的。沒有任何可以去的地方。他們就這樣一直朝前走,好像是應(yīng)該朝著回家的方向,但是又不確定。楊小凡不想立即往家走,但又不愿意這個想法讓劉強看出來,她猶猶豫豫地走著,決定把剩下的時間丟給劉強去安排。楊小凡把眼睛落在眼前的路面上,上面輔著無數(shù)呈方格型的水泥板,小方格里還鑲著一個菱形的小格,她就用腳尖踩著小格,在心里數(shù)著數(shù),一、二、三……這是她小時候就喜歡的,她記得每次從姑媽家出來,已經(jīng)困得睜不開眼,但是必須步行回家,她覺得那種時候,走路是世界上最枯燥最無聊的事情,但是數(shù)著數(shù),就覺得有了目標(biāo),數(shù)字丈量出的路程,使路變短了。劉強并沒有注意到楊小凡走路的變化,他自顧自地朝前走,偶爾就停下來,從兜里掏出煙來點上,風(fēng)把火星吹得四處亂飛。楊小凡仍然不緊不慢地數(shù)著方格,數(shù)著數(shù)著,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左腳上的靴子拉鏈突然斷開來,張了一個口,嘶牙裂嘴的,極端讓人生厭。這時,楊小凡幾乎就要沖口而出地說出來:就這樣吧,我們哪天再聯(lián)系。如果劉強要挽留,楊小凡就有一個很好的理由,我的鞋壞了,哪也去不了。劉強一定會立即幫她叫了出租車,車子會把她送到家門口,她不用穿著這雙破鞋東游西逛的了,她會立即脫下壞鞋扔進垃圾筒……但是,楊小凡沒有說話,雖然壞掉的鞋影響了她數(shù)數(shù)的興致,但沒能影響她走路的速度,她繼續(xù)跟著劉強穿過馬路,走進一個窄行道。
南方的冬天雖然很少有鵝毛冰雪的時候,但白晝?nèi)匀粫芏?,時不時地還會下著淅淅瀝瀝的毛毛雨,此刻,天上就正飄著毛毛細雨,天很快就黑了下來,寒風(fēng)凜冽,刮得街上行人個個都把脖子縮到了衣領(lǐng)下。
他們拐進了一條街,街旁有許多大小不等的閃著彩燈的屋子,楊小凡仰起頭看著被跳動的彩燈框住的“新一族”“溫馨”“曼仙妮”“昨日重現(xiàn)”……原來是一條酒吧街,劉強突然在其中一家的門前停住了。我們進去坐吧。沒等楊小尺同意,他已經(jīng)自顧自地走了進去。。楊小凡也只得跟了進去。
店堂里顯得有些冷清,裝修比前面幾家要簡陋許多,雖然屋里了效仿了別的咖啡屋的裝飾,但跟別的咖啡屋比起來,就像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婆,雖然濃裝艷抹,依然遮不住一臉的滄桑,也沒有一點都市的時尚感,倒像路邊的一爿客棧。
坐吧,劉強招呼楊小凡,我常到這里來喝啤酒。
老板娘看上去四十來歲,她熱情地迎上來,領(lǐng)他們坐到靠里的座位上,對著劉強說,還是老規(guī)矩?
劉強說,不不,等會兒。接著便對著楊小凡問,喝什么?
隨便,你點吧。楊小凡懶懶地把單子推到劉強面前。
他們家的酸梅湯不錯的,味道很正,給你來一杯吧?
楊小凡此時也覺得肚子有些餓了,就點頭說,你點吧,我吃什么行的。
劉強看了眼楊小凡,轉(zhuǎn)頭對老娘說,那還是老規(guī)矩吧,半斤二鍋頭,烤羊肉串,蛋糕要兩份……
我一直就知道,你是個重感情的人。劉強一邊嘬著酒一邊說。
怎么看出來的?
畢業(yè)這么多年了,還真只有你想起陳老師。
楊小凡細細地吃著羊肉串,她覺得臉火辣辣的,可能是因為辣味太重,或許是別的原因。
我是想,陳老師對我們一直很好。特別是對我。楊小凡說。
這么多年,你還是這樣,沒變。重情重義。劉強口氣里已經(jīng)滿含酒味。
怎么會沒變。楊小凡心想,要在以前,她是不會把自己放逐在這樣一個不合適宜的地方,和這個叫劉強的人,坐在一起說這些無聊酒話的,但是此時,她覺得自己懶懶的,就像電腦程序突然出了亂碼。
我不是說相貌,我是說你本質(zhì)沒變。
楊小凡伸手拿過杯子,大口大口地把那杯又冰又酸的果汁一飲而盡。期間,兩人的話題自然就是學(xué)校的那些舊事舊人,還記得那個安娜嗎?離婚了,卻一直和前夫住在一個屋檐下,前夫還時常將女友來到家里來睡,安娜受不了,自殺了兩次,后來徹底想通了,就轉(zhuǎn)身找了個男的也領(lǐng)回來,大家一同住。劉強說。
夠變態(tài)的。楊小凡說。
陳浩你應(yīng)該記得,當(dāng)初他追你還挨了你披頭蓋臉的一黑板擦,結(jié)果弄得一直灰溜溜的。
當(dāng)然記得,一直很討厭他。別提他了。楊小凡說。
你不知道吧,畢業(yè)后,他姐在美國給他寄了些美金,他就用這些錢開了個飯店,叫“鴻都”,這可是比較有名氣的一家飯店。
哦,原來是他開的。
后來生意越做越大,又做房開,現(xiàn)在又聽說轉(zhuǎn)行開煤礦去了。
楊小凡對這些一點興趣也沒有,但劉強說得很眼饞的樣,就不好打斷他。
話說了一大堆,桌上的空啤酒瓶也堆出許多。對了,還有王成,你可能也不知道吧。吸上毒了。
吸毒?楊小凡迷糊的雙眼突然睜大起來。是不是眼睛小小的,鼻子細細的那個。
他開了個書店,后來染上了毒品,把自己的那個小店給吸空了,現(xiàn)在整個人已經(jīng)變得跟一根枯柴似的,在戒毒所關(guān)著。他媽知道后,給活活氣死了。
他怎么會變成這樣的。我記得念書的時候他成績一直很好。
人怎么說得清楚。誰能保證不走錯一步。劉強把油炸花生吃得咔咔的響。
你現(xiàn)在怎樣?楊小凡問。
還好,在學(xué)校教書,算是塊清靜的地。雖然清苦些,但是單純。假期帶學(xué)生畫畫,要么給別人畫廣告。養(yǎng)家糊口。
是嗎?下次要找人打下手,我可以的。
你?劉強像是酒醒了三分。干嗎把自己弄這么慘,你是女人,是需要人照顧的小女人,誰會讓你去干這種粗活。
女人就得靠別人養(yǎng)著嗎?楊小凡認真起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唉,算了算了,不說了不說了。喝酒喝酒。劉強把半杯啤酒全部倒進嘴里。
我聽說了,你過得一點都不好。只是一直以來,我都不好問你。
有什么?想問就問吧,說吧,想知道什么?楊小凡反倒無所顧忌了。
你一直是我很喜歡和很欣賞的女人,我說這話你別不愛聽,從在學(xué)校的時候我就一直把你當(dāng)作一種目標(biāo),但是我知道配不上你。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已經(jīng)很好了,我很看重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
我也是。楊小凡聽得有點感動。
但是,你居然把自己這樣隨便地嫁了,我不是存心要讓你不高興,真的,那個程什么德,根本就不適合你。早知道你這樣的人都愿意嫁,在學(xué)校念書那會兒我就……也輪不上他了。
楊小凡不說話,覺得劉強的話很難聽,但是他說的是事實,當(dāng)她離開那段婚姻之后,她才知道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在一起過日子,就是一種相互殘殺與擄奪。好在這一切都風(fēng)平浪靜了。所以,她淡淡地看著劉強說,人與人是講緣份的,緣份也講善緣和孽緣。這都是天定的,天定下的緣份是人力沒法改變的。
屁!劉強粗魯?shù)赝鲁鲆豢诰茪狻?/p>
粗俗。楊小凡說。
是呀,我就是個粗人。但是我再粗也不會動手打老婆。劉強惡狠狠地說。當(dāng)初我要知道他動手打你,我一定會打他個半死的。你居然還過了這么多年。
我說了,那是命。楊小凡被劉強的話逼得快哭了起來。
你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人,又不是舊社會的小腳媳婦,你怕什么呢?
我不想說了,都過去了。我只想快點忘記。
楊小凡突然覺得大腦里的意識頃刻間變得枯竭了,她失語地坐在那里。這時,她聽見背后門那兒走進來一群嘰嘰喳喳的少男少女,他們徑直坐在離他們不遠的位置上,屋子里的安靜頓時便被這一群人給攪沒了。他們好像是常來這里的,他們坐在似乎是早就為他們留著的空位上,隨口就點上了一大堆吃的喝的。他們一邊吃,一邊不時地把目光向著四周投射。他們也把目光投向了楊小凡和劉強。楊小凡有些不自在。楊小凡看著桌上一個小碟里點著的紅蠟燭……這種地方,大都燈光暗淡,一曲曲悠悠的讓人沉迷的薩克斯,在這樣的氛圍里,你總會看見一雙雙眼睛都是迷蒙或醉態(tài)的。楊小凡突然想,到這種地方來的單身男女,多半是年輕的情侶了,夫妻是不會有這種閑情雅致的。這種地方應(yīng)該是留給情人們的。而自己和劉強又算是什么呢?朋友?在這種地方,這種關(guān)系是模糊和曖昧的。
劉強似乎并不在乎身后的吵鬧,他自顧自地就又倒上了滿滿一杯酒,楊小凡有些茫然,她不知道接下來再說些什么,她只能接著吃著串串的羊肉,雖然味覺已經(jīng)在辣椒的刺激下變得木鈍了。
老板娘,有茶沒有?楊小凡回過頭云,突然大聲地沖著門那邊喊,她的聲音大得有點出奇,她自己都不知道這聲音是從哪兒發(fā)出來的,引得那群嘰喳的男男女女都往這邊看。
有,要什么茶?紅茶還是綠茶?一個服務(wù)生朝她走過來。
隨便。哦,還是紅茶吧。
吃點別的什么東西吧?你不餓嗎?劉強問。
不吃了,喝點茶,沖沖胃里的辣味。
給我根煙。楊小凡說。
劉強有些驚愕,他遲疑了一下,最后還是掏出了一包“阿詩瑪”,取出兩支,遞了一支給楊小凡點上,然后自己也點上一支,劉強的眼睛落在楊小凡的臉上,或者是落在了楊小凡嘴里冒出的青煙上。
你抽煙的姿勢很好看,是對著鏡子練過的吧?
楊小凡沒有理會他,她瞟了一眼鄰桌的那堆人,吐出的青煙總是把她熏得睜不開眼,她只好用手把眼淚一遍遍地抹去……她一邊抽煙,一邊就把視線落在面對著的一個柜子上面,那個柜子臟得已經(jīng)沒法辨出原本的顏色,而呈現(xiàn)出一種暗暗的灰色,上面有著一排與柜子極不相稱的鮮亮紅色字跡:歡迎您下次在來。字跡歪歪扭扭,楊小凡在心里糾正,應(yīng)該是再來。
老板娘,再來兩瓶啤酒。
楊小凡見劉強又要酒,有點擔(dān)心,就說別喝了,喝醉了怎么辦?
有你,我怕什么。劉強借酒壯膽地說。
我是怕你妻子知道會不高興。
她和我從來都是自己管自己,說不上什么高不高興的。
那你一人喝吧,晚了,我得走了。
忍心丟下我一人嗎?
瞎說什么?越鬧越像真的了。楊小凡有點心煩了。她又點了一支煙,側(cè)臉去看那堆人。
身后那群人此時鬧轟轟地走了。屋子里安靜下來,劉強的酒興仍然很高。
你覺得女人抽煙好不好?
像女特務(wù)。劉強說。
像女特務(wù)不好嗎?我從小看電影,就最喜歡看女特務(wù),那些女特務(wù)個個好看。
女人抽煙不好。
怎么不好?
反正不好。劉強很固執(zhí)地說。
不好也要抽,又不是男人的專利。
我就弄不明白,好好的,干嗎要這樣糟蹋自己。劉強說著,從喉嚨重重地冒出一個難聞的酒嗝。
我看是你不正常!楊小凡感覺自己是咬牙切齒地說的。她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惡狠狠地說。劉強不說了,卻止不住一直在冒著酒嗝。
從咖啡屋里出來后,劉強哈了一口氣,熱氣被冷風(fēng)刮得四處亂飛。
我們到對面那個山坡上去看看節(jié)日盛裝的城市夜景吧。楊小凡突然很沖動地說。事實上她并不想這樣要求劉強,但是另一個強烈的愿望突然在心里冒出來,她很想去看看曾經(jīng)有過的那道風(fēng)景,不知道現(xiàn)在還在不在。
好吧。劉強習(xí)慣性地把大衣往身上緊了緊。
他們順著街心花園往上走,那上面有一個小陡坡,楊小凡記得,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常去那兒,站在那里可以看見這座城市最繁華的地段,她覺得站在那上面,城市的熱鬧便與她無關(guān)了,城市里所有的舞者都在表演著自己,只有她是不用化妝的觀眾。
令楊小凡失望的是,他們爬上了小城,就快要走到那個地方的時候,那片草坡已經(jīng)找不到了,他們一直往前行,面前卻是一面巨大而冷冰的水泥墻,他們幾乎走到了高墻的墻角底下,直到最后確定那里沒有通道,他們不得不往回走。
楊小凡轉(zhuǎn)過身,一股冷風(fēng)忽然很猛地就朝她的身上抽過來,迎面和風(fēng)一起撲過來的一副身軀堵住了她。那張嘴也一動不動地堵得她沒法呼吸。她覺得嘴里含著的仿佛一只空酒瓶,酒氣彌漫著,卻十分干澀,她的嘴里也被這只“空酒瓶”抽得干澀和麻木。她開始用力地想“拿”走那只“空酒瓶”,但最后都變得徒勞。她只好繼續(xù)含著這個“空酒瓶”,劉強把她很緊地抱住。讓她沒法動彈。楊小凡不想反抗,有那么一刻,她突然覺得心動了一下,這種感覺已經(jīng)失蹤了很久,卻在這種時候突然到來。她不掙脫,只是懶懶地依在那個身體的懷抱里,風(fēng)一遍一遍地刮起她的亂發(fā),穿進她的每一個毛孔,她用唯一能夠動彈的左手,撥開亂在眼前的頭發(fā)。她被動地仰著頭,望著那張布簾似的夜空,那些猙獰的枯樹枝就像剪影一樣,貼在那張很大的布簾似的天空上,拽都拽不掉。
我要回家了。楊小凡從劉強已經(jīng)開始松下來的雙臂間掙脫出來,她用手抹著唇上殘留著的酒氣,一邊說一邊快步朝街道走去。
你怕什么?這是緣份。
什么狗屎緣份。楊小凡罵了一句。
你不是說緣份是天定的嗎?天最大,誰要遇到了都躲不掉的。我說的沒錯吧。劉強追著楊小凡大聲地說。你別走那么快。等我把話說完好不好?
楊小凡不聽繼續(xù)大步往前走,如果不是那只壞鞋影響了她的話,她幾乎就要跑起來。
怕我吃了你還是怎么了?劉強緊緊地跟在楊小凡身后。
楊小凡覺得那段路長得怎么都走不完。
我只想和你說幾句話,說完就走。
太晚了。楊小凡終于說。
我只想和你說說話,不行嗎?
不行。
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我只想回家。
我想知道為什么?劉強還在追問。
什么為什么?我們倆扯得上嗎?
你這樣說就沒意思了。難道你不知道我一直喜歡你?我會對你負責(zé)的。
我今天不是來找誰來負責(zé)的。
那你今天約我來是為什么?
……
他們已經(jīng)連走帶跑地來到了大街上,他們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周圍行人朝他們身上掃來,楊小凡敏感到了這點。這叫什么?兩夫妻或兩情人在街上鬧情緒?她狠狠地瞪了劉強一眼說:
你該回去了。
那我們什么時候再見?
再說。
剛才還好好的,你怎么說翻臉就翻臉。
對不起,劉強。楊小凡停下來,面對著劉強,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忘了今天的事吧。
什么對不起,我真是被你弄昏頭了。你得把話說清楚了,否則你別走。
劉強固執(zhí)地攔住了楊小凡的去路。
因為……楊小凡沒有把話說下去,她想對劉強說,因為我不愛你,她甚至想說,因為我一直都討厭你。還有,本來的結(jié)果不該是這樣的。但是她什么也沒再說。
因為這不現(xiàn)實,我們之間也不合適。楊小凡換了個說法。
怎么不現(xiàn)實?怎么不合適了?
因為我們合不來,我很古怪又多變。你會受不了的。
這不是理由。
不說了,再說也說不清?;厝ニ弦挥X,等你一覺醒來,什么都沒有了。一切如常。楊小凡伸出手去輕輕地在劉強的臉上拍了一下說。
劉強有些氣餒了,他低下頭,隨即抬頭看了一眼楊小凡說:
好吧,明天我給你打電話。
楊小凡回到家里,才發(fā)現(xiàn)手腳已經(jīng)涼透了,她鉆進被子,躺在床上,想著今天發(fā)生的事,她有些木然,也有些后悔。但是不該發(fā)生的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她閉上眼睛,想讓自己快點進入那個夢里去,她幾乎有些祈求般地在心里默默地說,快點入睡,忘了今天發(fā)生的,忘了一切。明天重新開始,重新開始……明天又會怎樣呢?如果給予我們重新開始生活,我們又會怎樣去重新生活呢?沒有答案。只有我們的夢還被我們緊緊拽在手里,那我們就趕緊做夢吧。楊小凡祈禱著,就在她快要進入睡眠時,她聽見了窗外嘀嗒的下雨聲。
電話響的時候,楊小凡沒有去接,她清楚地知道電話那頭一定有沒完沒了的問題。但電話一直響個不停。
喂。楊小凡把電話貼在耳朵上,誰?
怎么剛分手就忘了?
你在哪里?楊小凡有些驚慌,她突然看見有雙眼睛死盯著她不放。
好好睡覺,記住我的話,我愛你。劉強溫柔地說。
快回去吧。楊小凡并不想聽這些肉麻的話。我掛了。
……迷迷糊糊的楊小凡突然聽見了一串串急促的敲門聲,敲門聲連續(xù)不斷地響,直至她伸出手去拎鎖時,聲音才停了下來,她拎住鎖時才發(fā)現(xiàn)門根本就沒鎖,門虛掩著,門被推開時,她面前站著一個蒙面男人,手執(zhí)一把尖刀,但她絲毫沒有畏懼感。她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的心慌與恐懼,倒是面對這個不速之客感到了疑惑,他是誰?為什么敲自己的門?她仔細地辨認著那雙露在外面的眼睛。那雙眼睛是熟悉的,是她記憶深處的那雙眼睛。她終于放心地想,一定是他了。她心里立即明白過來,她讓開道,把那個男人讓進房間,她心里暗暗地想,你終于來了,我等了你十年。我知道你一定會來。同時,她好像還感到自己的眼里有些濕乎乎的。那個男人走進來,他不說話,也不把臉上那塊布拿掉,他一直保持這個形象,男人走到楊小凡跟前,便把尖刀遞到楊小凡的眼前來,尖刀接近楊小凡的臉時卻突然沒了,或者說那并非什么尖刀,她再仔細地看了看,卻是一張畫得非常捧的《大衛(wèi)》的素描。大衛(wèi)好看的輪廓從那張紙上幾乎躍出來。楊小凡看著那張畫就對男人說,你還那樣,怎么長不大?但她并不肯定自己說出來沒有?她把畫翻過來,畫的背面寫滿了劉強的名字。無數(shù)的劉強使她暈眩起來。是那種暈車的感覺,想吐又吐不出來。她再次抬起頭來,伸手扯下了那張面紗,來人真的就是劉強。劉強真實地站在楊小凡的面前,她驚愕地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一片混沌之后,楊小凡驚醒過來,雨仍然無聲地下著,她大腦里仍然不斷地涌現(xiàn)出那間咖啡屋,那個笑容可掬的老板娘,那一陣陣悠悠的薩克斯,嘴里的空酒瓶,那個蒙面男人,還有那張畫得不錯的《大衛(wèi)》,以及在整個事件中不斷出現(xiàn)的劉強的面孔……都清晰地在楊小凡的大腦里滯留著。哪個是夢哪個又真,她難以分清。就連耳邊的雨滴聲也顯得越來越迷蒙,楊小凡伸手去撩起窗簾的一角,窗外的藍色雨篷上落下一滴滴真實的雨珠,天已經(jīng)蒙蒙亮,新的一天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