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芳
如果嫁給一個普通的男子甚至村夫莽漢,她可能會與幸福相遇。盡管貧賤,總還是夫妻。她最大的愿望也不外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只可惜,他非雞非狗,他是一座陡峭的懸崖,高峻,峭拔。小腳的她無力往上爬,墜落,墜落,成為一只深井下的蝸牛。潮濕,陰冷,永生沒有光亮。
1906年,接到“母病速回”的電報,在日本留學(xué)的他匆匆趕到家里,卻一片張燈結(jié)彩,驚愕之余很快就明白了。因了孝順,他接受了母親送給他的這份禮物。一個走在時代最前列的反封建闖將,和一個最守舊最庸常的女人人了洞房。然而,當(dāng)他面對眼前這個深目長臉寬額的女人,才發(fā)現(xiàn)是這般低俗而又難以忍受。一連四夜,他睡在另一個房間里。第五天,借口不能荒廢學(xué)業(yè),他返回日本,將她丟在家里。誠惶誠恐的她,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錯。長得不漂亮?小腳?沒文化?那么一切順著他,好好做他家的長媳,將來總會好的吧。她孝順婆婆,做針線,料家事,日復(fù)一日操勞與等待。開始蝸牛的命運(yùn)。這只蝸牛,身材矮小,面無血色,癡癡地站在高大的墻角下,仰望那深深的院落,高高的圍墻。陰晦的天氣,一個又一個孤寂的上午、下午。她等他十三年。
1919年12月,她等到與他同在一個屋檐下了。她心底有一些滿足——終于得到了對丈夫“好”的機(jī)會?;蛟S可以與他有一個眼神的交匯,有只言片語的對話。然而,沒有!他們分室而居,既不吵嘴,也不打架。他忙于工作或陪伴母親。她也識趣地做著“保姆”。為了減少見面,他準(zhǔn)備了兩只箱子,把要洗的衣服放進(jìn)一個箱子給她去洗,再在另一個箱子里拿她洗過的衣服。這只蝸牛試圖靠近他。有一次他說日本有一種甜點(diǎn)很好吃。她馬上說,是的是的,我也吃過的。那種甜點(diǎn),不但紹興沒有,整個中國都沒有的。她太自卑了,急著要討好他,卻不得要領(lǐng)。她有意挑釁,當(dāng)著外人指責(zé)他,他卻置之不理。他的女學(xué)生來了,小鳥一樣在院子里喳喳叫,她一句話也插不上,只能靜靜地待在自己的房里。對這種無聲的辱沒,她除了承受,也有過抱怨。她說:“老太太嫌我沒有兒子,大先生不同我講話,怎么會有兒子呢?”
1923年8月,他要搬家,他說如果她愿意留在原地,他會按月給她寄錢。她說總要人替你燒飯、縫補(bǔ)、洗衣、掃地的,這些事我也可以做,我想和你在一起。
然而,另一個女人,許廣平,來了,一下子點(diǎn)燃了他寂寥已久的愛的火種。1926年的夏日,他帶著自己的愛情離開了北京,踏上了南下的火車。不久有了兒子海嬰。
所有夢想破滅,面對上海寄來的他的全家福,她凄涼地說:過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順著他,將來總會好的——我好比是一只蝸牛,從墻底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墻頂?shù)?。可是現(xiàn)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一只蝸牛!一只永遠(yuǎn)也爬不到墻頂?shù)奈伵?這就是她對自我的界定。悲苦,絕望,只是她的善良依舊。她說周先生對我并不壞,各有各的人生,我應(yīng)該原諒他。
他和許廣平十年攜手,相濡以沫。她獨(dú)自在北京替他完成為人子的職責(zé)。日夜陪伴在婆婆身邊,端茶倒水,做飯洗衣,打掃拂塵……在那個略顯陰沉的、青灰色的四合院里,兩代舊式婦女相依為命。
1936年10月19日,他去世,她在jg,qz的宅院里設(shè)立靈堂,一身孝服為他守靈。1947年6月29日,她孤獨(dú)地去世,身邊沒有一個人。她的遺愿是“靈柩回南,葬在大先生之旁”。這當(dāng)然未能如愿;她下葬在北平她婆婆魯瑞的墓旁,墳上沒有任何標(biāo)記。
她,朱安,他,魯迅。一段封建禮教下的舊時婚姻。朱安,這只“蝸?!庇肋h(yuǎn)沒有爬到魯家后院的墻頂,卻讓魯迅在“絕望掙扎”中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冷面英雄,她成就了他。
朱安,我們應(yīng)該記住她,無辜做了一輩子犧牲品的小足女人!記住枯井里那只枯死守望的蝸牛。
(摘自《意林·原創(chuàng)版》
200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