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谷豐

蔣光鼐(1887—1967)，民國著名愛國抗日將領。早年畢業(yè)于保定軍官學校，任國民革命軍師長、副軍長?！耙弧ざ恕笔伦兒?，任十九路軍總指揮、淞滬警備司令，抗擊日軍侵略者對我國的侵犯。建國后，歷任全國人民代表、全國政協(xié)常委和紡織工業(yè)部部長。

一

毛澤東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告建國之后，蔣光鼐就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強烈喜悅中決定，盡快把子女們從香港接來，不能讓他們再接受殖民主義的教育了。

1906年同蔣光鼐一起離開家鄉(xiāng)東莞考取廣東陸軍學校的老朋友袁熙圻受蔣光鼐之托，來到香港將蔣建國、蔣之翹、蔣慶渝和思云四個年齡大些的男孩帶到北京。

第二年，蔣光鼐妻子黃晚霞專程去了一次香港，將留在香港的其余幾個孩子和保姆等人一起帶到了北京。因革命而四處離散的一家人，終于在新中國的首都團聚了。

在十二個子女中，最令蔣光鼐感到悲傷和痛惜的當數(shù)1912年出生的大兒子蔣慶瀛。

蔣慶瀛是指腹為婚的第一任妻子譚妙南所生。譚夫人39歲那年因積勞成疾去世，逝世前留下遺言，囑蔣光鼐多加關懷慶瀛，將他撫養(yǎng)成人?？上斆鹘训膬鹤右虮蝗送娲呙咝g(shù)導致精神失常，多方醫(yī)治無效。蔣光鼐1948年因支持創(chuàng)辦莞旅中學，將自己居住的廣州西關逢源北街87號大樓用作校舍，由于新居面積狹小而讓慶瀛和大嫂等親人回家鄉(xiāng)虎門居住，從此骨肉分離，天各一方。兒子回鄉(xiāng)后遭受不公平對待，于1952年早逝，死時父子竟未能見上一面，從此在他心中留下了對妻子無限的愧疚。

蔣光鼐和譚妙南雖然是指腹為婚，缺乏愛情基礎，但一個時代的倫理是個人所無法抗拒的，何況，忠孝為人的蔣光鼐也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違逆父母的念頭。在共同生活中，在聚少離多的艱難困境下，兩個心地善良的人相互體貼，相濡以沫地度過了十四年短暫的光陰。

同譚妙南十四年的夫妻生活，是蔣光鼐人生中最困難的階段。那個時候，因為私自剪去辮子，受到家鄉(xiāng)家族勢力和鄉(xiāng)親們的責罵和鄙視；湖口起義失敗后，流亡日本；從日本回國后，只回家鄉(xiāng)見過妻子和兒子一面，又匆匆去了香港，參加朱執(zhí)信、鄒魯?shù)摹胺丛扆垺保蛔T妙南生女兒蔣定閩最需要親人照料的時候，他也未能守候在夫人的身邊。

譚妙南的生命是短暫的，但一個樸素賢惠的鄉(xiāng)下女子在蔣光鼐的心靈深處留下了無盡的辛酸。

結(jié)識劉慕雨的時候，蔣光鼐的人生命運和軍旅仕途已經(jīng)有了轉(zhuǎn)機。由于作戰(zhàn)勇敢，在東征陳炯明等多次戰(zhàn)役中立功，蔣光鼐升任國民革命軍第四軍第十師副師長兼二十八團團長；南征鄧本殷時，又率二十八團一千余人與敵人激戰(zhàn)三天，大破敵軍主力萬余人于廣東開平單水口；然后又在金雞圩大勝敵軍，攻克陽江，占領合浦。蔣光鼐南征勝利之后率部進駐北海休整。

在遠離家鄉(xiāng)虎門的北海，蔣光鼐意外地收獲了愛情。在休整期間，他結(jié)識了劉慕雨。

劉慕雨身材窈窕，皮膚白皙，有一種那個年代知識女性的優(yōu)雅高貴氣質(zhì)。他們的相識和相愛是一種互相吸引的結(jié)果，兩廂情愿一見鐘情是愛情的原始動力和堅實基礎。

軍人身份和行武生涯注定了蔣光鼐仗義疏財?shù)男愿瘢⒅毓?jié)操輕視錢財幾乎貫注了他的一生。由于屢立戰(zhàn)功。職務提升，薪金和獎金也隨之增加，劉慕雨的精明能干和理財特長此時得到了很好的發(fā)揮。她替蔣光鼐計劃開支，將節(jié)儉下來的錢全部用于購買房屋和土地，廣州香港等處的多處房產(chǎn)都是劉慕雨理財?shù)慕Y(jié)果。由于劉慕雨的精心理財和積累財富，使得日后蔣光鼐為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抗日武裝東江縱隊慷慨捐款。為家鄉(xiāng)虎門大辦醫(yī)院、學校等公益事業(yè)，為抗美援朝捐獻自己的房屋成為了可能。

劉慕雨同蔣光鼐的愛情是幸福的，讓劉慕雨唯一感到遺憾和內(nèi)疚的是，他們的愛情之花卻未能結(jié)出甜蜜之果。由于身體的原因。劉慕雨不能生育，這讓她感到自責和不安。蔣光鼐的大度和多次安慰也不能讓她釋懷。一個把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古訓看得重于一切的傳統(tǒng)女性，她的一切行為選擇都常常讓蔣光鼐不可理解以至深深感動。

婚后，劉慕雨從北海抱養(yǎng)來一個女孩，她為這個原名包建民的女孩改名為蔣定蘇。在蔣光鼐所有的兒女中，蔣定蘇可以說是最幸運最幸福的一個。蔣光鼐和劉慕雨不僅將蔣定蘇視為己出，而且給予超出了親生兒女的疼愛和關懷。在求知階段，養(yǎng)父母讓她接受了最好的教育。小學時，蔣定蘇在香港就讀于英國人開辦的拔萃女子英文書院；抗戰(zhàn)勝利后，進入廣州嶺南大學附中；1952年，畢業(yè)于南京金陵大學，同年參加了中國共產(chǎn)黨。被分配至山東省農(nóng)林廳人事教育處工作。溫暖的家庭關懷和良好的學習教育，使蔣定蘇的才華得到了很好的發(fā)展，1965年，蔣定蘇調(diào)任山東師范大學外文系副主任，后來晉升為教授。

在“一·二八”淞滬抗日戰(zhàn)場上，出于對蔣光鼐將軍的崇敬和關心，海外華僑贈送了一枚珍貴的化險石戒指。蔣光鼐將這個最有意義的紀念品轉(zhuǎn)贈給了女兒定蘇?！拔幕蟾锩敝?，蔣光鼐又從紡織部處理的外事活動禮品中購買了一個多波段半導體收音機，送給正在學習英語的定蘇。在那個物資極度短缺的特殊年代，這些東西飽含了蔣光鼐對養(yǎng)女的特殊親情。

不能生育是劉慕雨愛情生活中最隱秘的疼痛，在劉慕雨看來，似乎只有蔣光鼐再娶生兒育女延續(xù)香火才能讓她安心。1929年。劉慕雨精心策劃了一場“陰謀”。有一天，劉慕雨相約蔣光鼐去黃家花園散步，蔣光鼐欣然應允。劉慕雨挽著丈夫的手臂，在花園的竹林中款款而行。那天游人稀少。小徑通幽，禪房深隱，靜得聽得見清風掠過竹葉的颯颯聲音。走完一段小徑，迎面是一池不大的碧水，水中游著一群色彩明艷的錦鯉，魚群歡快處，佇立著一個穿細花布衣的年輕女子。聽見腳步聲，女子回過頭，匆匆地瞥了他們一眼，然后飛快地轉(zhuǎn)過頭，繼續(xù)觀賞著池中的游魚。劉慕雨陪著蔣光鼐，圍著那不大的魚池轉(zhuǎn)了一圈。蔣光鼐望了一眼對岸，無意中發(fā)現(xiàn)那觀魚的女子也在注視著他們。

蔣光鼐完全不知道這是劉慕雨精心策劃的一幕相親短劇。那個名叫黃晚霞的年輕女子。在劉慕雨的安排下，以游客的身份出現(xiàn)在黃家花園，在欣賞了池中游魚的同時，也目睹了蔣光鼐這個英俊倜儻軍官的風采。

回到家中，劉慕雨和盤托出了這場相親短劇的全部內(nèi)容，蔣光鼐拒絕了夫人的好意。并連連用荒唐這個詞來評價劉慕雨的行為。劉慕雨并不生氣，更不氣餒，一再向蔣光鼐灌輸她那套多子多福傳宗接代續(xù)繼香火的主張。

一晃就兩年過去了，劉慕雨不屈不撓的說服和勸喻，終于慢慢摧毀了蔣光鼐拒絕再婚的城堡，軍人終于妥協(xié)了。在一種獨特的時代情境中，年輕、端莊、賢淑的黃晚霞走進了蔣光鼐的心中，走進了人生神圣的婚姻殿堂。在劉慕雨的安排下，他們在上海舉行了婚禮。

二

黃晚霞的不幸身世，讓蔣光鼐產(chǎn)生了深深的同情，他們的愛情大樹，也從此扎根在同情與悲憫的土地上，最終結(jié)出了甜蜜的果實?；橐龅募t燭燃盡之后，黃晚霞開始了粵語的學習。每天，蔣光鼐手把手教她識寫五個漢字。

黃晚霞出生于海南島一個黎族人聚居的偏僻山村。她人生中的第一個印象便是一場浩劫。那天，她跟著爺爺?shù)诫x村不遠的山坡上采摘野花，那種名叫指甲花的野花紅艷多姿，十分漂亮。野花采摘下來之后，擠出花朵中的汁液，把它涂在指甲上，使一雙白嫩的小手染上了活潑生動的色彩。小姑娘正玩得高興，突然村里傳來了火光和哭喊聲。原來是土匪進村燒殺擄掠。戰(zhàn)亂中，她與爺爺跑散了，落到了土匪們的手中，然后被賣到了北海，成了一戶黃姓人家的養(yǎng)女。慶幸的是。買下她的這戶人家也是善良之人，主人沒有虐待她，讓她在一個正常的環(huán)境中成長。不幸的是，她與自己的爺爺、父親和兄弟姐妹們永遠失去了聯(lián)系。

剛從婚姻的紅燭喜炮中出來，尚未來得及享受愛情甜蜜的黃晚霞便遇到了淞滬抗戰(zhàn)。激烈殘酷的戰(zhàn)火中，蔣光鼐對她說，很多人的家屬都疏散了，但是你不能走。因為你是總指揮的夫人，如果你走了，別人也就沒有了信心，人心也就散了?？傊笓]的夫人，就要比別人多一份責任和危險!

黃晚霞用點頭回答了蔣光鼐。第二天，她就在家里熬好一大鍋香甜的雞粥，同保姆蔣柳一起來到了傷兵醫(yī)院，一點一點地將粥喂進了傷兵的口中。這一幕，從此牢牢地刻在了蔣光鼐的心中，從此也印在了十九路軍官兵的腦海里。這一年，黃晚霞剛滿21歲。

福建事變之后，蔣光鼐和家人避難香港。由于脫離了軍隊，幾年中也未帶兵打仗，沒有了獎金，財源逐漸枯竭。蔣光鼐一向慷慨助人，不斷為中華民族革命同盟捐款籌資，還將自己在香港九龍界的一幢住房賣掉作為活動經(jīng)費。這個時候，劉慕雨理財持家的特長發(fā)揮了作用。她將過去購置的房產(chǎn)，巧妙地打理，籌集資金，使家庭渡過了難關。

“七七”事變之后，蔣光鼐告別了家人。來到第四戰(zhàn)區(qū)，重新投入了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戰(zhàn)場。1940年，蔣光鼐在曲江抗日前線接到香港傳來的劉慕雨病危的消息，一種不祥的預感讓蔣光鼐立即放下手上的工作，匆匆趕回香港。

蔣光鼐軍人的迅速也沒趕上死神的步伐。回到香港，蔣光鼐見到的是一身白衣躺在棺材中的妻子，劉慕雨神態(tài)安詳，血肉之軀已經(jīng)冰涼了，但基督賜給劉慕雨這個29歲的信徒以靈魂，使她在天國里復活。蔣光鼐沒有聽到基督的福音，他懷著一個凡夫俗子的哀傷悲凄，從西服口袋中掏出一方潔白的手絹，擦去那一串串滾熱的淚珠。在蔣光鼐兒女們的記憶中，這是一個鐵血軍人唯一的一次流淚。

劉慕雨是忠實的基督教徒，蔣光鼐以最西方化的方式為她舉辦了葬禮，劉慕雨安葬在九龍聯(lián)合道香港華人基督教聯(lián)合會墳場，墓地用花崗石做圍欄，周圍栽種著青松翠柏和珍貴花草，李濟深親自題寫的“蔣門劉夫人之墓”幾個大字深鐫在白色的大理石墓碑上，十分醒目。蔣光鼐想，半山腰上這個位置一定是他的愛妻通往天國的最好路徑。

蔣光鼐帶著一身哀傷重返曲江抗日戰(zhàn)場。為了照顧他，黃晚霞暫時放下一群兒女，隨同丈夫來到了抗日前線。黃晚霞離開香港，無意中躲過了日軍占領香港之后的血腥劫難。而她的子女們。則親眼看到了日軍的炮火，摧毀了鋼筋水泥的樓房，她的女兒定蘇，被日軍的彈片擊中背部，差點喪命。

八年抗戰(zhàn)，黃晚霞和丈夫離多聚少。蔣光鼐在前線指揮戰(zhàn)斗，她則帶著一群兒女，不停地遷徙、逃難，不停地跑警報進防空洞。每當空襲警報響起，黃晚霞就緊張萬分，趕小雞似地把孩子們趕進防空洞里。

抗戰(zhàn)勝利之后，一家人終于在廣州團聚。黃晚霞非常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渴望過一種溫馨和睦的安寧日子。但是那一段時間蔣光鼐從事民主活動，秘密策反余漢謀，出入麻將桌上，經(jīng)常早出晚歸，行蹤不定，還瞞著她去了一次臺灣。黃晚霞心生疑慮，她以為丈夫有了外遇，便讓丈夫的警衛(wèi)員李蘇秘密跟蹤。蔣光鼐覺察后，坦然地對妻子說。我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情，你放心吧。

三

“文化大革命”中，蔣光鼐和幾個子女都受到了沖擊。黃晚霞和家人一起默默地承受著屈辱，她堅信，和自己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丈夫是一個堅定的愛國主義者，天各一方的子女們，一定不會做對不起人民的事情。

蔣光鼐晚年的時候，經(jīng)常為發(fā)配在遙遠的甘肅勞動的兒子建國擔憂，蔣光鼐擔心兒子的生命安全。他常常自言自語地說，我看阿國為人不壞，為什么就被打成了右派呢?那個時候蔣光鼐已經(jīng)癌癥纏身。精神和肉體都在承受著極大的折磨。每當這個時候，黃晚霞就會安慰丈夫說，別擔心，阿國就要回來了，你聽，窗外的喜鵲又唱歌了。

在兒女們的印象中，黃晚霞心地善良，充滿了同情心。鄉(xiāng)親們有了困難，找上門來，她總是有求必應，自己則節(jié)衣縮食。艱苦度日。她沒有給自己買過一件貴重的衣服，唯一的一件短呢子大衣，也是她當了全國政協(xié)委員之后兒媳婦為她添置的。她一輩子都睡在硬板床上。

黃晚霞文化水平不高，但卻深明大義。1967年6月蔣光鼐逝世之后，沉浸在萬分悲痛之中的她就在追悼會結(jié)束之時約見紡織工業(yè)部的有關領導，要求搬出部長宿舍。調(diào)低住房標準。黃晚霞說，部長已經(jīng)去世，我們家屬不應享受部長的待遇了。

黃晚霞于1980年逝世。在八寶山舉行的悼念儀式上，兒女們在她身上灑滿了鮮花。兒女們知道，母親一生愛花，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劫難，就是為了采摘山野中盛開的指甲花而被土匪掠走，在離開人世去往天堂的時候，應該讓那些美麗的鮮花伴她同行。

十三年之后，蔣光鼐終于在天堂里同恩愛了一生的妻子黃晚霞相見。然而，他們的骨灰卻不能同處一室，由于行政級別不同，他們只能穿越時光，默默守望。值得安慰的是，幾年之后，蔣光鼐夫婦的骨灰一齊安置到了廣州市的十九路軍陵園。在廣州市沙河頂?shù)那嗨纱浒刂校谑怕奋妼⑹總兊拈L眠之地，蔣光鼐和黃晚霞找到了他們的歸宿。

蔣光鼐和黃晚霞還在這里見到了蔡廷鍇、羅西歐夫婦。蔣光鼐沒有感到絲毫的意外，他知道，十九路軍的兩任總指揮，無論生前和死后，都是不能分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