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是美德,壓抑情感是修養(yǎng),在墻壁上大膽地表露情感一般不為傳統(tǒng)文化所贊許,而陸游沈園題壁卻演繹了一出令世人千古吟唱的凄婉愛情故事。結合后人附贅在陸游身上的另一題壁故事,一則可以領略唐宋時代敢于公開袒露情懷的開放,二則還可以通過對這種極致情感的共鳴,感受題壁文學在宋時的地位和社會影響。(參見《中國古代題壁文化研究》,劉金柱著,人民出版社出版)
在諸多題壁作品中,講述男女之情的題材并不占太多篇幅,這自然與中國人的含蓄有關。在墻壁上展露情懷,將內(nèi)心世界端現(xiàn)給世人,除了才氣和勇氣外,抑制不住的情感迸發(fā),是漠視傳統(tǒng)的主要因素。所謂迸發(fā),已經(jīng)是情感的極致,而正是因為如此,才更加真實感人,彌足珍貴。當然,限于題壁文化的公開展示特點,其創(chuàng)作雖具有較強的即興色彩,但出于傳統(tǒng)及自身的考慮,以及詩詞對韻律﹑字數(shù)等限制,使得創(chuàng)作過程較為理性,題留在公開場合的文字多少都有一些修飾性,對情感及態(tài)度也有所抑制和收斂。尤其是涉及私人情感,更是忌莫如深﹑語焉不詳。然而,在不太善于袒露情懷的古代中國人身上,照樣搬演著絕世情嘆的凄婉愛情故事,畢竟,情愛是人類永恒的主題。陸游的一曲《釵頭鳳》詞,在多少斷腸人心頭吟唱!又影響了多少年輕的﹑中年的以及年邁的情侶!
陸游20歲時與表妹唐琬結婚,伉儷情篤,但因唐琬與婆母感情不和,陸母逼迫兒子與其離婚。陸游不忍與之分手,但又不能有違母命,便私下在外面給唐琬租房居住,常常與之幽會。后來被母親發(fā)覺,無奈于紹興十六年(1146年),陸游與唐琬離婚,再娶妻王氏。而事隔不久,唐琬也嫁同郡宗室趙士程。九年之后(1155年)的一個春天,唐琬與夫趙士程同游會稽(浙江紹興)禹跡寺南之沈園,恰遇陸游,本已漸趨平靜的心靈再起波瀾。
周密《齊東野語》記載:“嘗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趙,遣致酒肴,翁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鳳》一詞,題園壁間云:‘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依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讬。莫!莫!莫!”
何言不能面語,面對仍需題壁,唯情難以語言表述,唯情需要借話外音掩飾。借物抒懷本是古人寫詩作詞的傳統(tǒng)筆法,但那種形式多為年輕戀人的羞澀﹑朦朧的表述手段,而夫妻間運用此辦法,應與青年表示愛慕不同,其中更多的是傷害之后的自責和歉疚。陸游為之語塞者何也?對沒有勇氣面對現(xiàn)實的懊惱,對遺棄舊情、違背諾言的歉疚,對不能保持男人自尊的羞慚。在唐琬的繼夫面前,在其繼夫“遣致”之“酒肴”面前,陸游不免心存自卑﹑自咎,相形之下是那樣渺小、無地自容。有何面目正視昔日舊情?又有何語言解釋曾發(fā)生的一切?九年來自己如何過來?而唐琬現(xiàn)今生活如何?憑眼前趙士程之胸懷,當比跟自己生活時的偷偷摸摸自是不同,是應該祝賀?還是應該自責?如此這些煩思愁緒,不能說,無法說,也羞于啟齒。此時面對,相視無言,一堵無形的高墻橫斷面前,語無法溝通,心不能交流。墻壁之下,默默無語,移視線于壁,讓未來﹑讓心和情有墻壁遮擋。忘掉吧!割舍吧!何必當初?何必相逢?沒有未來,沒有結果,今日邂逅,不能相約來日;忘掉吧!割舍吧!一切皆是錯誤,一切莫若何曾。這里書情于墻壁,恐怕是最適合當時場景和心境的辦法了。
周密《齊東野語》將這段記載名之為《放翁鐘情前室》:
未久,唐氏死。至紹熙壬子歲,復有詩。序云:“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詞一闋壁間。偶復一到,而園已三易主,讀之悵然?!痹娫疲骸皸魅~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p>
紹熙壬子為1192年,距沈園之遇已四十年了,而四十年間“園已三易主”。沈園,這個陸游或蓄意、或偶然游歷的場所,在其心靈深處有著何等重要的位置,一再游觀,一再作詩,似乎與唐琬的一段戀情,已停留﹑定格在那一瞬間。前也蒼蒼,后也茫茫,多少事,多少情,都僅是那瞬間的閃動,都是那墻壁之下,兩個相對無言的心靈,還有那壓在心頭,濃縮空氣的墻壁和墻壁長長的影子。依稀記得,在那墻壁之上,記錄下當時的性情,也通過題壁,述說了心頭的離緒。我記得,你也記得。因為,你的唱和,加重了這段愁緒,并且將九年來漸已淡忘的舊情重新喚起,而此次喚起則是裂心刺肺,刻骨銘心,從此再也不能忽視。
唐琬對陸游《釵頭鳳》的和詞想來應是在會面之后:“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憑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嘗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唐琬的詞充滿了愁怨和責備,與陸游的詞只是個人的情緒自是不同,因為,真正的受傷害者是唐琬而非陸游,所以,沒有自責,只有承受和無奈。受傷,無言,壓抑,承受,所謂“咽淚裝歡”,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誰能講說清楚?誰能解釋明白?恐怕只有切身體驗過的人才能確認體悟,語言在情感面前竟變得如此蒼白﹑無力,似乎只有在信誓旦旦時,在有欺騙色彩時,語言才是莊嚴而無懈可擊的,在這里,在解釋當初的海誓山盟時,語言灰暗無力,再也不能自圓其說,貧乏,空洞,虛假,滑稽,如此等等。
1199年,即沈園之遇44年后,晚歲之陸游仍是難忘舊情、難忘沈園,“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笨梢娚驁@題壁故事對這位滄桑老人產(chǎn)生了多大影響。
“又至開禧乙丑歲暮,夜夢游沈氏園。”開禧乙丑即公元1205年,此時的陸游已經(jīng)81歲了,體病力衰,行將就木,再也無法游覽沈園,感受昔日題壁時的沖動,只有在夢里重溫長達幾十年難以釋懷的一點點碎片。大概,此時才真正是《釵頭鳳》中流露出的感受,“錯!錯!錯!”“莫!莫!莫!”這種短促﹑低沉的語調(diào),透露出的無奈,與心律跳動的節(jié)奏是如此接近,以至于陸游自己時時沉浸在這個節(jié)奏里,甚至夢中也不能驅散,心悸中攙雜著絲絲的喜悅,苦澀中伴隨著淡淡的甜美。這就是沈園,這就是沈園的相逢,這就是沈園相逢時的沖動。又過了三年,84歲的陸游還在這個夢中酣睡:“也是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所謂“幽夢”匆匆,是不欲醒來,但愿能長久地沉浸在對過去的懷戀中,就這樣睡去,不要醒來,不要醒來。
關于陸游沈園題壁的后續(xù)故事,尚有陸游因驛卒女題壁而納之為妾的傳說?!峨S隱漫錄》記載:陸放翁宿驛中,見題壁云:“玉階蟋蟀鬧清夜,金井梧桐辭故枝。一枕凄涼眠不得,呼燈起作感秋詩。”放翁詢之,驛卒女也,遂納為妾。方余半載,夫人逐之,妾賦《卜算子》云:“只知眉上愁,不識愁來路。窗外有芭蕉,陣陣黃昏雨。曉起理殘妝,整頓教愁去。不合畫春山,依舊留愁住?!?/p>
“玉階蟋蟀”詩句,見于《劍南詩稿》卷八,題作《感秋》,陳隨隱所錄顯系傅會。推想陸游居蜀,文采風流,不拘小節(jié)細行,故疑謗叢生,謠傳四起,本亦尋常,不足爭辯。據(jù)文集卷三十三《山陰陸氏女女墓銘》載:“……女女所生母楊氏,蜀郡華陽人?!敝懹斡墟獥钍?,籍系蜀郡華陽,其娶當為居蜀時。因陸游實有一妾,且確系蜀人,故時人有此傅會,亦有風影之捕捉。關于陸游居蜀時之不羈,周密《齊東野語》記述:“放翁客自蜀挾一妓歸,蓄之別室,率數(shù)日一往。偶以病少疏,妓頗疑之??妥髟~自解,妓即韻答之云:‘說盟說誓,說情說意,動便春愁滿紙。多應念得脫空經(jīng),是那個先生教底?不茶不飯,不言不語,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閑,又那得工夫呪你?或謗翁嘗挾蜀尼以歸,即此妓也。”
周密也不能確定,所謂“或謗”云云,即當時已經(jīng)滿城風雨,傳言流布。如將上述信息綜合分析,則陸游確然娶妾蜀人,當以陸游所記楊氏為準,此其一;楊氏或為風塵女子,或為驛卒女,亦未可知,此其二;“妓”或“驛卒女”皆能詩文,由此推及楊氏當亦有文采之女子,此其三。我們或可根據(jù)上述幾則傳述,設想一個可能發(fā)生的故事:
故事發(fā)生時間:陸游居蜀時。
故事發(fā)生地點:蜀郡華陽之驛站。
故事中涉及的主要人物:1.陸游;2.“驛卒女”;(注:設定“驛卒女”即楊氏或為風塵女子)3.陸游妻。
故事緣起背景:陸游居蜀,文采風流,所作詩文為時人爭相傳閱,尤其沈園題壁的故事及《釵頭鳳》詞,更是為市井歌詠,多少癡情女子為之傾倒。
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蜀郡華陽之驛站之“驛卒女”楊氏,乃聰慧而才華的女子,酷愛陸游詩詞,熟知有關陸游沈園題壁故事,為陸游的仰慕者。偶讀陸游《感秋》詩,愛而不能釋手,效沈園題壁故事,將《感秋》之詩句題寫于驛站壁間。適逢陸游過宿華陽驛站,詢之,乃驛卒女題寫。見壁生情,因屋及烏,遂挾“驛卒女”而歸,納以為妾,蓄之別室。方余半載,為夫人發(fā)覺而逐之。陸游妾楊氏即“驛卒女”無奈賦《卜算子》以歌以哭,遂不之所終。
“驛卒女”與陸游的題壁情愛故事,與沈園題壁對照,竟有太多的類同之處:
其一,同是由題壁而升華的愛情故事。區(qū)別為沈園故事是與唐琬分手后而題,是結束共同生活之后的感傷,而驛站題壁則是故事的開始;此外,兩個故事涉及的題壁詩詞,都是陸游的作品,不同之處是前者為陸游即興揮灑,而后者為“驛卒女”抄錄。
其二,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過程基本一致。首先,主要出場人物皆為三人:陸游﹑陸游鐘情之女子及阻撓者。不同的是前者為陸游之母,而后者為陸游之妻。以現(xiàn)代的倫理邏輯看,陸母驅散兒子婚姻,破壞唐琬的生活,唐琬是受害者;而陸妻不能容忍陸游再娶,是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因為受到傷害的首先是自己。由此,則陸妻也是一個應該得到尊重和同情的角色。其次,陸游敬畏其母﹑其妻,隱瞞真相,蓄以別室。后來事情敗露,不得不落得個棒打鴛鴦,飛鳥各投林的結局。這里有兩個細節(jié)基本相同,一是在外別館隱居的時間,均應在一年之內(nèi);二是分手后,二女均賦詞以表述胸懷,只是唐琬之和詞有更多的怨恨,而“驛卒女”則僅有愁悶,由此也可看出唐琬是以受害者﹑正義者自居。
其三,故事的格調(diào)皆為凄婉﹑悔恨。情種陸游懦弱﹑多情,有心為之,無力護之,自己情感受傷,卻更加損傷對方的情感乃至未來,一個郁郁而終,一個不知所終。躍然紙上的陸游,同樣是一個無奈﹑無助,讓人同情,卻難以讓人原諒的屈身強權,有始無終,有情無義的懦弱男子。
既然我們清楚世人演繹的“驛卒女”題壁故事更可能是虛構,但是,我們更愿意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然而,畢竟這是世人對沈園題壁的同情和共鳴,進入一個盡人皆知的著名故事里,沿著這個故事預設的情節(jié),延續(xù)沒有結果的故事,善意地為人物安排或更美好,或更凄婉的未來,這是中國人最愛做的夢,所以,一個故事之后,會緊跟著出現(xiàn)一批續(xù)夢﹑后夢﹑再夢……因循沈園題壁故事,參照陸游的生活經(jīng)歷,虛擬出一個與沈園題壁有關聯(lián)的故事,作為續(xù)集出現(xiàn),應該是產(chǎn)生“驛卒女”題壁故事的主要原因。其實,已有人將兩則故事聯(lián)系在一起評說?!读ぴ娫挕吩疲骸皠沼^前妻,見逐于其母,此妾又見逐于其妻,釵頭雙鳳,大小一揆,盧江吏,馮敬通,殆合而為一乎!”
在墻壁上留下印記,表述心志,透過一種公開的媒體,既告知對方,也公諸于世人。難以啟齒,不好面對,而又沒有第三者在場,或無法通過他人轉述,所以假借于物,于己遮掩,于世公開,羞于見人,卻勇于面世。沈園題壁即屬于此類,是一種幽情﹑怨氣,但以之寄托思念之情的作品,其至誠深深地感染著后人。而“驛卒女”題壁則可歸之于傳統(tǒng)文化中的“后記”、“續(xù)集”之類,美好的愿望和重溫的夢境,不免給人狗尾續(xù)貂的感嘆。
責任編輯 洛 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