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 雨
煙雨 陜西作協(xié)會員,曾出版詩集等作品,現任某中學教師。
一切所逝如水且必將又日日思念,曾經逃跑且必將又努力拾揀,以為擦肩而過且必將要回歸,那灰塵里磚瓦里,甚至在被焚燒的日記里在自己傲慢的淡忘里,瑣細的,所有過去的,最后疼了自己的且又必將成為我系念的全部。
我很想回去,先回到家鄉(xiāng),那個村子。
比如鄉(xiāng)村和鄉(xiāng)村里的小吃,便宜的貨物,兩分錢買到的洋芋頭,和我常常寫到的榆錢兒樹。這次回村,不見一棵榆錢兒樹在了,眼前是一條曲了四個彎的土路,被交通工具壓得稍有平展,一直通往深處。只見左右房屋大多破敗,有孩子投來好奇而陌生的目光,他的陌生……一種心頭涌起的感慨,是因為時間斑駁了歲月還是一個孩子等到長大了后走得太遠。鄉(xiāng)村的樹不象是兒時那樣的鮮綠旺盛,砍伐了很多,剩得零星的正在生長,在河畔略陡處有力地凸起。草少水竭羊群自然也少得可憐。驢子,馬匹,甚至豬兔也難找。這是一個勞動力皆在外的鄉(xiāng)村,一切顯得過于寧靜。
因為母親,就是身染癌癥也得回家去。大坡已被水沖陷不平,小石子坡高低坑洼。再上就是院子,母親的勤勞全部表現在這一院子上。有柴禾蔬菜,四圍靠土墻處有高枝挺立的花枝,花開得正粉。推門而入,灶臺處剛被擦拭過,地是光滑了的土面,水灑過一掃便干凈了。只是那炕沿有些破爛,炕鋪有些單薄,且冷了許多。母親連忙會放一把柴火燒起一鍋的水,屋子頓時暖和起來。小時候一進門會撲向母親的懷,而今一進門就撲向炕鋪,再冷的天這母親的懷是暖的,那時嬌喋而今得遮過半個臉,生怕母親有什么感覺:不舒服?這心頭里會生起無名的留戀與惋惜。睡在這炕頭會厭了啟程,厭了這人間的奔突,厭了水泥鋼筋的擁擠,如果是早晨,會早早地撿一院子的晨光來照,清澈透明,溫柔入背。母親不養(yǎng)雞了,陪伴她的只有一條小狗叫“朵朵”,朵朵可愛至極活成了母親的小寶貝,“朵朵”“朵朵”,蹦出一院子的靈性來。母親很孤單。
她會說小五沒事的。我知道。我不會讓她問得太多,話多了頭發(fā)也越顯得蒼白,她要哭而我就更止不住了眼淚,就攀棗樹枝摘棗子吃,會打斷她的思緒,會說一些其它的話。媽媽,手干雜面。她會很快圍了圍裙,洗了手,母親的幸福全在一鍋飯上。
如果席地而坐,乘著月光上來,多像回到童年,一群孩子圍著一碾子,搶著打撈盆里稠的,那稀便是母親的了,如果有羊回家叫,我那走失的父親準時回來。
一切,我所熱愛過的如今多已沉默,照樣席地而坐,那些植物不多卻蔥蘢的鄉(xiāng)村寧靜的有些嚴肅冷漠,仿佛我怎么回鄉(xiāng)也是遠在天邊。
我多想比蝸牛慢些。母親便問我那孩兒的事情。母親啊,孩兒竊喜你什么也不問,就看見我慢如蝸牛的爬啊,也不說逝去的父親和你經常獨自推門的孤單。
她便喜說自己的身體如何如何的康健,吃得如何如何的周全,睡得如何如何的香。母親對于這樣說謊已有經驗,會愛上庭院漫步的麻雀,一群一群地來啄食,把紙洞里的米全部傾空,那一地的麻雀會愛上母親,疑似當年的我們……我們幾個不論有誰回去,母親會把話說到天亮白起來,睡了一小會,太陽上山頭了。
我就是在這土窯洞里生長的,很早聽慣了麻雀落在庭院樹枝。她寫的《早晨,麻雀落在紙上》我想與此有關。這早晨是最清凈的了。那時有小河流水人家之美,去摘幾棵青菜,挖一籃子青草喂豬,掃一院子干凈,塵土且少,這樣的庭院養(yǎng)人。一旦到了晚上,盤腿就地是常事,圍在油燈旁嚷嚷,累的不成樣的父親話說征東征西。就是在那時,我對文學多少有些許的興趣,父親會東拉一節(jié)西扯半節(jié)。父親愛書到會省下煙錢買幾本小人書,小人書是水滸圖書話本,方便我們來看,四大名著都有,古色古香的裝幀。父親走后,惟有這一箱子書被小輩們一搶而空,剩得兩本沒人要的,父親親手寫下的《三國志讀書筆記》我拿走視為珍寶。而今回鄉(xiāng),再也沒有小時候那般的熱鬧與快樂。母親照樣會從背處拉一下被單生怕冷了我,也照樣會營造一些喜悅。我面朝窗紙,白嘩嘩的窗紙上照著我脆弱的心理。這夜難眠,天一亮大概就得起程,遠處的家照樣有作為母親的牽掛。
沒有去山上看一山頭的蘋果樹,據母親說有很多落地的紅不得收拾,而父親和那些沉默的土地一起如此安詳。
我便問起商店。那里有很多村人聚閑,村里村外的新聞都來于那里。小橋頭,幾孔破磚窯處,幾個閑人從早晨開始就聚了。會說某某人如何如何,某某地某某事如何如何。小街鬧市,沒有叫賣聲,鄉(xiāng)村有碗托子甜瓜煮熟的玉米,沒等的玉米抽胡子了就會急忙掰了,圍著一群孩子們叫嚷嚷地買,甭說少斤缺兩。稱桿子都上了鞘了,好了,足長不短,高興地一吆喝走了。鄉(xiāng)人是聽不慣謝謝二字的,說是洋里洋氣的,于是你若回鄉(xiāng),絕不敢說出普通話來,遠遠地和上一句:大叔去山里了吧,昂,娃子啥時回來這便越發(fā)地親切了。母親說起事來久久停不下那回味的表情,有幾個大叔已走,應了那句,人活七十古來稀,她常以此來慰藉自己的涼意。父親只活到七十一歲。
前村小學因修鐵路站拆除,小孩子們都搬到鄉(xiāng)上住校去了。小伙們大都出去打工了,村里人,婦女們很少再聚一起。大家都翹首期盼。
我那兒時的榆錢樹早不見,連槐花樹也不見。樹兒只見有楊樹,挺立地站起照看著稀疏了莊稼與鳥雀的村莊。兩分錢的往事去了,有時會想起麻紙油燈,會沾了一鼻子的黑,早起了一摳而見的清爽,撲了清水的臉趕著去做白天的事。那時的勤勞與快樂。如今惟有窯洞那般的孤獨,母親獨自守著土窯的清貧。熱鬧擁擠和物價猛然上漲大都遠在城市。
我多想一切慢如蝸牛,緩緩抗衡,爬動,瞅這擦肩而過的時光里我的童年,泡一杯子紫砂壺茶香,窗明幾凈,閱讀我鄉(xiāng)。
卻為何病得如此一塌糊涂了才開始默念這咫尺天涯的事情不想起程,愛上了。我想起兒時熟背了的《回鄉(xiāng)偶書》,如今也只能做客了。
責任編輯 苑 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