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城

北城 陜西作協(xié)會員，出版有詩集、散文集，在全國各大文學(xué)報刊發(fā)表散文、詩歌作品。

九月的毛烏素，太陽是昏昏的一個圓。靜而大的沙丘，寂寂地漫向天際。大漠的風(fēng)，沒有春日來得狂放，但卻裹著北方的粗獷，吹來，胸腔里豪情肆生。尋不著烏跡，不見喧嘩嘩的水流和大紅絢目的花朵。很是單一的靜止或流動，卻更顯現(xiàn)天地的空靈，襯得那片晴空，格外的明凈和高遠(yuǎn)。

秋已很深了。繁茂的時日早已隱退。視野所及，高低松軟的沙堆兒，起了，又伏了，如此環(huán)復(fù)，自然的一種粗疏流動的線條，在空曠天地間，便亙古地展示它的大美了！它蜿蜒而不失溫情的脈勢，像一位光滑潔靜的藝術(shù)裸女橫躺天地間。等待你走近它，誘惑你生命深處的激情；來撫慰她神秘而原始的沖動和渴望。這萬千沙粒，律動著詩性的脈搏，隨意地堆積和組合，競是這般的博大和渺遠(yuǎn)！我跪伏下來，捧起一掬純凈的沙粒，凝視著這黃澄澄的生命本色，感到它們在陽光的照耀下，是那樣的自在、浩翰與神奇。人是無法控制的激動，想喊，想飛，也感到了自己的渺小。當(dāng)我終于回歸到平靜和從容時，不禁要睥睨生活中那個狂妄、虛偽、急躁的我了。

我不只一次地從遙遠(yuǎn)的城市中逃出來。那里鱗次櫛比的高樓使我無法看到更遠(yuǎn)的地方，那里鋼筋水泥的建筑物與堅硬的柏油路一樣充滿了人性的冷漠。我發(fā)現(xiàn)我好些年都無法寫出一點像樣的詩句，來自物質(zhì)的欲望幾乎要打磨盡我最后一點歸屬自然的生命的靈光。而來到這里，我受惑受困的心域，終于得到了一絲溫情的慰籍。大漠展示了它最廣闊的精神空間。它的博大，它的深邃，它的粗礪……我?guī)缀鯖]有了語言。在萬里廣漠中行走，我成為大漠中一粒移動的靈性的沙子，任蒼涼無孔不入地潛入心底。一直向前行進(jìn)的我。仿佛穿行在人類長長的歷史走廊里。

……遙遠(yuǎn)處，站著一棵孤獨的柳，陡然給人新奇！在這里，在這千里茫茫的沙原之上，構(gòu)成一種凄美而蒼涼的風(fēng)景。眺望那荒禿的枝枝杈杈，葉已剝落而盡，很是黑瘦。心里一陣激動。避開繁鬧處，扎根荒原，想成參天粗壯之材，多不容易！那略有彎曲的枝干，昭示了艱難，不也昭示著不屈的抗?fàn)巻?？看著它蒼邁的姿態(tài)，我?guī)缀跻鳒I了。我似乎看到高原躬耕著的父親的身影。在絕境中生存并調(diào)整自己求得適應(yīng)，這該是動植物與我們?nèi)祟愃灿械囊环N優(yōu)秀品質(zhì)。沙原之樹，一幅崇拜生命的圖騰，一曲植物界英雄的絕唱！我曾經(jīng)孤傲的頭顱，在那一刻，無比虔誠地伏了下來……

在大漠里，我曾與一泓泉水相遇。漫長的人生旅途中，這成為我銘心刻骨的一次經(jīng)歷。清冽的大漠之泉，像一串歡快的音符，浸入我的體內(nèi)。我長久地站在那里，任它在我心間淌成一脈精神的清流。它以一種細(xì)弱而不息的姿態(tài)涌動，時而激起幾朵生命的水花。我真擔(dān)心風(fēng)沙會把它靈動的身軀覆蓋，在歲月的河床上，某一天它會神秘地流失。然而，一切憂慮似乎又顯得有些多余。大地供給它鮮活的生命之源，粗獷的沙漠因它而得以明麗，它溫情而纏綿地流淌著，又有一種堅韌的情韻在里面。它一直流向遠(yuǎn)方，路途曲折而艱辛。但是，水的生命是以流動存在的，而遠(yuǎn)方呢，就是它企圖抵達(dá)的理想天國。

隨地附生的沙蓬呢，低短而枯黑一片，像大火燒燼后的顏色，但也想象得見它們在盛季是怎樣地繁綠。有位詩人曾稱沙蓬是高原永恒的流浪者，我曾長久地為這詩句所激動。沙蓬的生命可謂強悍。它的籽粒成熟的時候，只要有曠風(fēng)吹過，它們便紛紛揚揚，四處散灑，飄落在高高低低的沙丘上。來年的任何一場雨，都將會使它們生根，發(fā)芽，竄出沙丘，撐幾片細(xì)碎的綠葉。不久它們便顯出了蓬蓬勃勃的長勢。是它們，給大漠講述著有關(guān)生命的綠色傳說。也是它們，讓我們感到，任何險惡絕地，總會有希望在等候著每一個直面人生的人。

而那些呈扇形狀的沙柳叢蓬簇著，根深深地掘進(jìn)沙土里，印象里是特別柔弱而又萬分剛強。它鮮紅的枝條涌動成血色，大概燃燒了全部的激情渴望我用靈魂傾聽它的訴說……那時，氣焰囂張的毛烏素正得意地將天地攪成一片昏黃，身后那枚夕陽，在遙遠(yuǎn)的天空孤獨地涂抹著最后的色彩。

我被它無言的傾訴感動……那一刻，我覺得我理解了沙柳的選擇。它在大漠里最好地張揚了自己的想象和意志，它是大漠熱烈的夢想。它并不在乎有誰對它發(fā)出戚戚的嗤笑……我懷著朝圣般的心情走到沙柳身邊，我伸出手指輕撫著它仍不失柔軟的枝條……沙柳的膚色原本是嫩綠的，是大漠粗礪的風(fēng)沙經(jīng)年鼓蕩，使它的顏色變成暗紅，招展成獵獵的風(fēng)旗。我聽到它求索的信念，正噼噼啪啪地燃燒著。極目遠(yuǎn)眺，那蓬蓬叢叢的沙柳，便幻化成一枝枝熱情竄動的火焰，在我心海里盡情地舞蹈。

太沉寂的沙原，讓許多生命都遠(yuǎn)離了它。沙柳卻縱深了根須，在荒漠中頑強地成長。裸露在外面的一部分根，盤根錯節(jié)，像努力伸在地面的無數(shù)干瘦的手指，扭曲成一種內(nèi)在的力的造型。生存先于美。這樣的啟迪，恐怕再沒有比這里來得更為真切了。這里沒有鶯歌，沒有燕舞，一切在冥冥的靜寂中完成。是太絢麗的色彩使人色盲嗎？是太大聲的吶喊使人失聰嗎？是太繁鬧的景象使人空虛嗎？總之沙柳立足的大漠呵，是空曠虛無到極致了。

面對沙柳，我胸中激蕩起無比的力量和氣概，哦，沙柳無言，只有我在喋喋不休，我感到了自己的淺薄。我相信自己對沙柳的激動，是因為找到了生命中最好的愛情。我驚駭它給我的震顫和誘惑……我分明看見我也成為大漠中一蓬紅艷的沙柳，并且真切地聽到了自己在風(fēng)中噼噼啪啪燃燒的聲音。

……當(dāng)我從幻覺中走出來時，大漠里出現(xiàn)了一位牧羊人。穿了寬大的皮襖，兩手縮在袖管里，胳膊窩夾著羊鏟，茫然的表情，臃腫地呆立在沙地上。前面是一群忽聚忽散的黑白羊子。身后太陽即將滑落，失去了熾白的光色，變成一種很濃重的悲壯紅。令人流淚的蒼涼剎那間潛入心底。夕陽穿射過的云層，充滿了生命的色彩，令人震驚，恐怖。那該是理想、奇幻和圣潔的光芒……

大漠，我蒼涼青春的驛站，生命的伊甸園。再沒有讓我如此流淚并感動的地方了。我的一顆對自然與藝術(shù)虔誠膜拜的心，徹底和它交融在一起。走走停停，我穿行于它慈善而廣漠的懷里。它整體的蒼茫氣韻，使人無法產(chǎn)生那些小情小趣，這是一塊生長激情的土地，適合放飛夢想、大智若愚的土地。確切地說，這是上帝的大手筆！面對它，你的蒼白與貧瘠，一覽無余。它以萬頃廣漠展示了生命的遼遠(yuǎn)。面對這伸向天邊、沒有盡頭的大漠，不禁要感慨：生命的盡頭，有時竟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我知道，我的靈魂留在了這里。身居鬧市，我常因為物質(zhì)的貧乏而充滿孤獨和失落；而今面對大漠，我的精神強烈地感到空虛與饑渴。我有時不能理解，27歲的我為什么會一再來到這荒無人跡的地方？來尋求什么？和我一樣年輕的朋友此時正在城市舞廳里聲嘶力竭或熱汗淋漓地?fù)]霍著他們過多的青春熱量；或正在攜麗女穿過鬧市，情意融融地構(gòu)筑著他們浪漫的愛情之夢，而他們不知道，此刻有一個孤獨的生命，正遠(yuǎn)離人群，感動在一片曠世美麗的大漠里……我想說的是：天地的荒漠不算荒漠，人心靈里的那片荒漠才是最可怕的。

我必須守護(hù)這片寧靜，不讓現(xiàn)實的雜音介入……在大漠里，我強烈感到的一點是，人必須學(xué)會思索。不會思索的人將顯得麻木和不可理喻；不會思索的民族將會處于一種停滯不前的狀態(tài)·——我也終于找到理由焚掉那些浮躁和張牙舞爪的詩句了。我曾經(jīng)為寫下那些詩句而沾沾自喜過，現(xiàn)在看來，那是多么幼稚和不成熟的一種表現(xiàn)。大漠也許是人類最后的思想凈地了。工業(yè)的喧囂和濃煙，以咄咄逼人的姿態(tài)侵占著每一塊原始的潔凈的土地和天空。而你又不可能去拒絕生存……

“暮色濃重。我?guī)砹艘??！薄@是作家寧肯抒寫西部散文中的一句充滿孤獨情緒和哲思的句子。因為處于同樣的情境和氛圍，我把它用在了這里——我已不急于回到我生活的那個亂紛紛的圈子里去。身后留下一串長長而模糊的腳印。我是體驗了一種過程，我知道我不會只為大漠勝景而駐足歡呼，它有更為深刻的東西。路遙曾說，毛烏素是一塊進(jìn)行人生禪悟的凈土?！谴竽沁@塊生命的凈土，讓我領(lǐng)悟了怎樣的人生才算豐富，也獲得了一份博大的心情，獲得了源自心靈和藝術(shù)的永久啟示或魅力。

責(zé)任編輯 苑 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