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圣嘆

在人的一身行頭里面，鞋子總是隨壞隨扔，所謂棄之如敝屣也。無論是遠征異域的豪杰，還是萬里求法的大士，人們所記住的，總是那些令人神往的冒險傳奇，而承載他們所有光榮與艱辛的鞋子，卻因無人理會而被埋人時光的泥沙之中。

不過，也有三只鞋子，在歷史長河的奔流中被保存下來，因為它們不約而同地見證了一段風云激蕩的時代變局。

一

南朝梁武帝普通元年(520年)，印度和尚達摩來到廣州。

由于皇帝篤信佛教，廣州刺史以禮接待達摩，并上表奏聞梁武帝蕭衍。梁武帝是有名的崇佛帝王，不僅自己三次舍身入寺，還不遺余力地刻經(jīng)、撰寫闡發(fā)佛理的文章，并在各地大造寺院，所謂“南朝四百八十寺”，多數(shù)是他留下的家業(yè)。

梁武帝聽說西方來了高僧，就迫不及待地把達摩迎請人都。不過，見到達摩后，兩人卻話不投機。

梁武帝問：“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jīng)、度僧，不可勝記，有何功德?”

達摩道：“勞無功德?！?/p>

梁武帝問：“怎么能說沒有功德呢?”

達摩道：“這些都是看得見的小作為，有和沒有差不多?！?/p>

一番對答下來，達摩發(fā)現(xiàn)，號稱精研佛理的梁武帝，其實和自己沒有一點兒共同語言，不久，他偷偷地溜出建康(今江蘇南京)城。渡江北上。

第二年，他來到嵩山，在少林寺附近找了處山巖，開始面壁打坐，終日默然，時人莫測高深。僧人神光仰慕達摩的壁觀功夫，晨夕參拜，但達摩端坐如故，不置一詞。一日夜降大雪，神光站立競夜，天明積雪過膝，又取利刃自斷左臂，達摩始為所動，收神光為徒，改名慧可。

達摩收徒傳法后，影響日重，終為其他教派僧人忌恨，數(shù)次派人下毒暗害。在第六次中毒后，達摩因佛法已傳，功德圓滿，便拒絕救治，于西魏文帝大統(tǒng)二年(536年)十月初五圓寂，門人將其葬在熊耳山下。

一年后，西魏使臣宋云自西域回國，在蔥嶺(今帕米爾高原)遇見達摩，只見他手里提了一只鞋子，飄然而去?；貒笏卧普f起此事，門徒覺得蹊蹺，便挖啟達摩的墓室，開棺后發(fā)現(xiàn)，里面僅有一只鞋子。

有關(guān)達摩的故事，歷史上真實可信的記載并不多。所流傳的，大多是后世禪師穿鑿附會的神話。關(guān)于“只履西歸”的傳說，此處以通行的《五燈會元》和《景德傳燈錄》為本。

雖然唐宋時僧人的記錄，出于各種目的，不可盡信，但達摩所留下的那只鞋子，卻是南北朝時期中西佛法交流和中土佛教內(nèi)部教派殘酷斗爭的歷史見證。

魏晉南北朝時期，由于中土地區(qū)對佛教的巨大熱情和寺院雨后春筍般的建立，印度僧人開始不斷進入內(nèi)地，其來華路線有兩條：一是循陸上絲綢之路，過蔥嶺、經(jīng)敦煌來到長安、洛陽；二是經(jīng)海上絲綢之路。乘船至廣州，再北上中原。后來，從海路進入中國，再西渡流沙回歸印度，成為一個典型的傳法循環(huán)。達摩自海上東來，又自陸地西歸，也是如此走了一個大圓圈。

達摩初到中國，并不為人所重，見梁武帝后也一無所獲。當時南朝看重經(jīng)論，梁武帝自己所汲汲從事的，是般若和涅粲學說。此外，梁武帝還熱衷于宣揚釋、道、儒同源說，達摩以一初來之印度僧人，自然不理解儒、道的學說，所以，達摩所兜售的禪法，在建康并沒有市場。不僅如此，他的到來甚至還遭到當?shù)亟膛伞⑺略旱燃鹊美嬲叩牡种?，其渡江北上實屬不得已之舉。不少佛教典籍都記載達摩離開建康時的情形是“潛出”，這也隱約透露出當時形勢的兇險。達摩北上，還有所謂“一葦渡江”的傳說，這大概就是遭到迫害的見證。一根蘆葦?shù)淖饔?，最大的可能就是把它含在嘴里，而身子潛入水中，等躲過追殺的人時，再浮出水面，找條小船悄然離去。

達摩到達北魏后，情況并沒有多大改善。雖然當時北地有禪法流行，但主要依據(jù)的經(jīng)典卻不是達摩所傳的《楞伽經(jīng)》；就算是《楞伽經(jīng)》，也有十卷本和四卷本之分。顯然，手持四卷本《楞伽經(jīng)》的達摩要想在各自既定的勢力范圍內(nèi)找到立足之地，困難重重。

達摩數(shù)次受到毒害的傳聞，也隱隱證實當時教派間的爭斗十分激烈。新興的勢力?？傄Q食既有教派的政治地位、經(jīng)濟利益和信眾人數(shù)，因而，法號陣陣中翻舞著刀光劍影也就在所難免。世傳達摩面壁九年，恐怕多少也是無奈之舉。

自成體系的達摩徒眾受到譏諷、排斥，甚至是殘酷的打擊。就連慧可的斷臂，也有人認為并非是求法心誠的表現(xiàn)，而是教派間血腥斗爭所致。

從當時殺機四伏的歷史背景分析，達摩為了躲避對手的迫害而上演一幕“詐死”騙局，可能性極大。因為此舉可以給自己和徒弟們創(chuàng)造一個相對安全的環(huán)境。

達摩的禪法，命途多舛。不僅他本人和慧可幾遭不測，就連后來的六祖慧能也受到追殺。不過，刀叢中活下來的人，總是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多難興教，經(jīng)慧可、僧粲、道信，弘忍等人的發(fā)揚光大，到了六祖慧能手中，禪宗終于大放異彩，一花開五葉，成為牢牢占據(jù)佛教界主流地位達千年之久也是最具中國特色的佛法——禪宗。

達摩后來被禪宗教眾追認為“初祖”，也稱“達摩老祖”。他究竟是死在中國還是落葉歸根回到印度，今已無從可考。人們津津樂道的，只是他的一只鞋子。

二

公元763年，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吐蕃名將論悉諾(即兩唐書所云之馬重英)率軍攻占唐都長安達15天。

就在這一年，吐蕃贊普(國王)赤松德贊開始在山南地區(qū)雅魯藏布江北岸修建一座寺院，這是西藏歷史上的第一座大規(guī)模喇嘛寺院，12年后寺院完工，取名為桑耶寺。該寺的建筑有個顯著特色，即具備藏、漢、印三種風格。

之所以如此，是為了適應在吐蕃的漢地僧人、印度僧人和西藏本地僧人合居雜處的需要。

佛教傳人吐蕃，大約在公元5世紀，相當于南北朝時期。那些從陸路到中土傳法的印度僧人，有可能零星地進入吐蕃境內(nèi)傳播佛教。到了公元7世紀，統(tǒng)一吐蕃各地的松贊干布迎娶唐文成公主時，內(nèi)地佛教開始傳人吐蕃，但當時吐蕃國內(nèi)還是原始宗教苯教占主導地位。

又過了一百多年，由于新國王赤松德贊年幼，朝政由幾個信奉苯教的權(quán)臣把持，他們實行抑制佛教發(fā)展的政策，把文成公主帶來的釋迦牟尼12歲等身佛像打斷一條腿埋入地下，并把大昭寺改為屠宰場。

赤松德贊親政后，決心振興佛教。他設計活埋了毀佛的權(quán)臣，甚至殺死勞苦功高的論悉諾，把苯教典籍付之一炬。但是，在如何復興佛教的問題上，他有點舉棋不定。吐蕃國內(nèi)既有漢地僧人，也有印度僧人，究竟應該采取哪家的佛法、由何地的僧人來主持，成為最大的爭議。

當時，大唐境內(nèi)的禪宗已經(jīng)發(fā)展壯大，并出現(xiàn)北方的神秀和南方的慧能兩大流派。在吐蕃境內(nèi)弘法的，是來自敦煌地區(qū)的禪宗僧人摩訶衍那(漢譯大乘和尚)。

摩訶衍那曾成功地說服吐蕃王室成員13人皈依漢地佛法，此舉引起印度僧人的警惕和不安，他們從印度本土請來高僧蓮花戒，意圖抗衡。

赤松德贊想出一個主意：讓雙方公開辯論，并規(guī)定輸?shù)囊环揭騽倮呔传I花環(huán)，并從此

離開吐蕃。

高高的辯論臺搭起來了。

赤松德贊坐在正中，左邊是摩訶衍那師徒，右邊是蓮花戒。

先前，蓮花戒來到桑耶河邊的時候，摩訶衍那前往迎接，兩人隔河相望。初來乍到的蓮花戒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才能，只見他用手拿著帽子在頭上繞了三圈，向下一指。河這邊的摩訶衍那也不示弱，用手握起衣襟，向他連摔兩下，然后把頭蒙起。這場較量算是打個平手。

辯論還沒開始，聽眾已經(jīng)自動分邊入座，吐蕃民眾選擇了摩訶衍那一邊，而蓮花戒陣營，只有十來個印度僧人。

辯論持續(xù)了很長時間，最后，在赤松德贊的裁判下，印度僧人勝出。摩訶衍那不情愿地向蓮花戒獻上花環(huán)，準備離開吐蕃。

到了離開的那一刻，摩訶衍那把自己的一只鞋子丟在桑耶寺內(nèi)，憤憤地說：將來的吐蕃，定會有人支持我的見解!

不過，摩訶衍那的鞋子，并未等來支持者，而是在以后的歲月里，目睹了印度佛教是如何一步步統(tǒng)治吐蕃的。

據(jù)說，摩訶衍那并不甘心落敗，在離去的途中，他派遣四個刺客去行刺蓮花戒。但蓮花戒一方也有所戒備，因此并沒有當場喪命。不過蓮花戒的腎部受到傷害，后來即因此而死。

今天看來，摩訶衍那也許是個合格的和尚，但卻不是一個很好的弘法者。

作為一名禪師，他過多地強調(diào)來自中土的禪宗理論，卻忽略了吐蕃并不存在禪宗生存的文化氛圍這一客觀事實。禪宗之所以在中原興起并一枝獨秀，是因為它的根系深深埋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土壤中，禪宗號稱中國本土的佛教，這個特點使它在不受漢文化影響的地方很難復制。

再者，摩訶衍那在傳法的策略上也有重大失誤。經(jīng)過佛教在南北朝時期的傳播，前輩僧人已總結(jié)出一個重要的經(jīng)驗，即傳法要為當時的政治現(xiàn)實服務，如高僧道安就曾說過：“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摩訶衍那漠視這一寶貴經(jīng)驗，沒能研究分析赤松德贊的需要和吐蕃的實際政治現(xiàn)狀，從而使自己的傳法活動和吐蕃的國情漸行漸遠。

“只履東歸”的摩訶衍那，徹底退出了吐蕃的歷史舞臺；他所留在桑耶寺的那只鞋子，也成為引起后人深深嘆息的永遠的遺憾。

三

在摩訶衍那離開桑耶寺三百多年后，又有一個人脫下了自己的鞋子。

1126年(靖康元年)，金兵攻人汴梁，俘虜了宋欽宗與太上皇宋徽宗。就在這一天，一位道士來到泗州(今安徽泗縣)，作頌而逝，年僅36歲。

仙去的道士叫張繼先，是江西龍虎山天師道的第三十代天師，也就是《水滸傳》第一回“張?zhí)鞄熎盱烈吆樘菊`走妖魔”中那個神通廣大的人。

張?zhí)鞄煹谋鄙虾陀鸹洱埢⑸街尽防镉性敿毜拿枋?。一個有意思的記載是，16年后，又有人在青城峽口看見張?zhí)鞄煟谱髁朔?，又寫一封書信，連帶一只鞋子，讓人送到龍虎山。繼任的天師看到后，趕忙命人到泗州掘開原墓地——和當年的達摩墓一樣，棺材里空蕩蕩的，只有一只鞋子。后來，據(jù)說又有人在福建武夷山和廣東羅浮山看到過這位張?zhí)鞄煛?/p>

張?zhí)鞄熞彩窃p死嗎?他又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道家講究延年益壽，以張?zhí)鞄熯@樣的得道之人，在36歲的壯年即仙化，確有費解之處。不過，要是我們結(jié)合當時的時代背景和張?zhí)鞄焸€人的經(jīng)歷，也許不難理解這個道家的“只履西歸”把戲。

張繼先生活在中國歷史上最尊崇道教的時期——宋徽宗時期。

宋徽宗有相當?shù)乃囆g(shù)天分，當初，宰相章悖曾極力反對他以端王身份入繼大統(tǒng)，理由是他舉止輕佻。不過，就是這樣一個不穩(wěn)重的人，卻有著很深的宗教情感。

宋徽宗癡迷道教，自稱道君皇帝，不僅大興道觀，而且親自作法事，并聽任道士林靈素等胡作非為，其修建皇家園林、興辦勞民傷財?shù)摹盎ㄊV”，也是聽信道士的風水理論。

在這種情形下，張繼先開始了與宋徽宗的交往。一次張繼先應召進京，宋徽宗問他：“你住在龍虎山，可曾看見過龍虎?”機靈的張繼先隨口對道：“平時在山里，常見到虎，今日方睹龍顏。”

宋徽宗又問他煉丹之術(shù)，他答道：“這是山野之人的事，不是國主應該喜歡的。陛下清靜無為，做到堯舜就夠了?！彼位兆诼犃T十分高興，特賜封號“虛靖先生”。

說來難以置信，這樣一個應對得當、言談得體的人，竟然在五歲時還不會講話?！洱埢⑸街尽氛f，一直被當作啞巴的張繼先，一日聽到公雞打鳴，忽然失笑，自言自語道：“五更大張口，驚醒夢中人!”

聰明的張繼先大約是看到了其他道士的無法無天和朝野怨氣，他刻意與宋徽宗保持一定距離，就連給皇家書寫道符，也以儒家經(jīng)書語言為之，并不過分強調(diào)天神降靈那一套。比如，他曾給宋徽宗寫過“保鎮(zhèn)國祚、與天長存”這樣比較客觀的亂語。

以他的智慧，應該能夠看出，宋徽宗長期以來信用奸臣、不理朝政及種種荒唐舉措，是造成北宋滅亡的直接原因，要追查起責任來，不法道士難辭其咎。所以，張繼先的詐死，最大的動機就是從是非中脫身自保。一方面，他要避免成為新朝廷的清算對象；另一方面，可能還有一個苦衷：以宋徽宗對他的喜愛和對道教的一往情深，無論金人逮到他，還是南宋朝廷找到他，都有可能將他送到那冰天雪地中去陪伴可憐的道君皇帝。當時，在被囚禁的宋徽宗身邊，只有一個老道士張?zhí)摪住?/p>

張繼先的憂慮不無道理。其后不久，南宋的一位林姓地方官員，就找了個借口，將龍虎山的繼任天師關(guān)進了大牢。

張繼先究竟是真的病逝于泗州，還是如傳說中的那樣飄然云游各地，已成為一個永遠的謎。至于他的鞋子的故事，也有從達摩老祖那里抄襲而來的嫌疑。不過，世間萬物，莫不虛幻，張繼先那似有似無的鞋子，卻讓我們看到一段真實、荒唐的歷史，一個有著悲劇人生的皇帝，以及一個聰明、睿智、洞達世事人情的得道之士。

三只鞋子，三個風云激蕩的歷史片段。

達摩的鞋子如果留存到今天，它也許會有些許傷感：走過腥風血雨的禪宗，在經(jīng)歷了千年的繁盛后，到清代中期開始走向沒落，如今更是一蹶不振。

摩訶衍那的鞋子，估計當初就被氣急敗壞的印度和尚扔進了雅魯藏布江，它所看見的，是歷史的陰差陽錯和無可奈何。

相比之下，道教雖然沒有什么大的發(fā)展，但是，張?zhí)鞄煹暮笕藚s仍然在龍虎山受到膜拜和禮敬。從如今的龍虎山依舊香煙繚繞來看，張繼先無疑是位智者，他的鞋子，笑到了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