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賓
總是在有雨的晚上想起鄉(xiāng)下的母親,總是在刮風的晚上想起鄉(xiāng)下的母親,而風雨總是習慣了偷襲,很少吻合于天氣預報。
這樣的鬼天氣讓我措手不及,心里總堵著疼。我無法知道母親驚懼的樣子,記憶里,母親總會發(fā)出小聲的咳嗽,間或輕輕地翻一下身,而熟睡中的父親總是發(fā)出如雷的鼾聲,至多是回應一聲更低的咳嗽。那些風雨交加的夜晚像一口幽深的古井,母親一個人在其間沉陷——我能想象得出母親蜷縮的樣子——張皇、無助,像一只受驚的小獸。破敗的墻壁糊著陳年的《安慶日報》,許多個這樣的夜晚,我總能聽見母親深長的嘆息、床板的吱呀聲,以及一聲聲壓抑著的咳嗽。年少的睡夢如云似霧一片迷蒙,母親的嘆息從我的夢境里穿越,卻在經年之后,讓我在異鄉(xiāng)的夢里一次次驚醒,一次次感覺到疼。
暗夜里的天花板宛如年少時逼仄的田埂,那些放學的黃昏,我與伙伴們在田埂上游戲,樂不思歸,非得等母親把我從游戲中喚醒。村莊與田野之間橫亙著一條瘦弱的河流,夏季河水瘋漲,許多年,河水都漫過了村頭的石橋,人行其上,根本無從分辨哪里是石橋,哪里是河流。有一年轆轤和籬笆就先后落水,命懸一線,好在最后又都掙扎回人間。有了這樣的先例之后,母親自然格外不放心我,天一擦黑,母親就巴巴地守望在村口。去村口就必過那座河水漫溢的石橋,每一次,母親都緊緊地抓著我的小手,自己走在前面,一步步地蹬,站穩(wěn)實了,才抖抖地牽著我往前走。我清楚地記得,每一次母親的臉都漲得通紅,我不知道那其實是因為害怕,反倒時常要甩開母親,一個人大膽地飛跑在前面。過了石橋之后的我時常笑話母親,具體說了些什么已經記不清了,大概總是要說“膽子比我還小”之類的話吧,如今想來,這話,當時一定傷到了母親。
母親六歲的時候,她的母親就死了。外公在外婆死的第二年就再次迎娶,且前腳娶了新婦,后腳就鬼攆著似的,返回了樅陽縣城。返城的外公沒有帶走他唯一的女兒,而是丟給了我奶奶,仿佛,母親是一段不潔的記憶,他不愿意把這段記憶一起帶進城。外公返城之后果然就開辟了全新的生活,一口氣添了六個兒子和兩個女兒。而母親則成了一個管吃管住的童養(yǎng)媳,永遠地留在了那個閉塞的名叫巢山的小村。我沒見過奶奶,但據說,奶奶發(fā)病的時候,時常撕咬母親的耳朵,或者是讓母親跪在她的床前,似乎只有這樣,才可以消解她的病痛。在那些疼痛的日子里,無助的母親一定流下過無數屈辱而悲涼的淚水,而外公打進城之后,對母親始終不聞不問。奶奶死的那年,母親才十四歲,父親也只有十四歲。母親和父親在這一年終于在爺爺的指定下牽了手,風雨相伴相依為命。好在父親對母親從來沒有動過拳腳,較之村里其他的童養(yǎng)媳,母親似乎顯得格外幸運。因此,母親在既長身體又長性格的年月里,既失去了父愛,又失去了母愛,唯一讓她存活下來的支柱只有父親。在那個黎明初現小腳遍地的年代,維系起我父親和母親的,更多的其實僅僅是親情。也正是這樣的親情,讓那些成為童養(yǎng)媳的女人,和一個指定的男人走完了漫長的一生。她們既無權選擇自己的生活,也無權選擇自己的婚姻。
愛的缺失使母親對社會甚至對一切都持有巨大的排斥,而時代的營養(yǎng)不良也使得母親看上去,更像是個發(fā)育不良的女人。她的身高只有一米五,全身長年累月的浮腫。在那個靠工分活人的年代,母親總是落在最后,一年下來的收獲只有常人的五六成。父親始終不是個干農活的材料,再農忙的時候,他也總是一個閑人。再后來,他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算盤,又識得一些字,就拋妻別子到了一江之隔的貴池去磅秤。
在母親的眼里,父親幾乎等同于全世界,她全部的心思都維系于父親。父親做了磅秤之后,聽起來風光,其實并沒掙多少錢補貼家用。但記憶里,母親從沒和父親計較過,即便是再忙,也沒讓父親做過任何事情。父親其實是被母親慣壞了,多年之后,家境一度極其貧寒,但母親仍然一言不發(fā),自己千方百計地想法子支撐。借錢供我們兄妹上學,借錢購買莊稼所需的化肥和農藥……我有過一次陪母親去借錢的經歷。那是一個臘月的傍晚,快過年了,天黑得特別早也特別透。母親拉著我在莊子里轉悠,先轉到了五嬸家,母親站了片刻,又繼續(xù)往前走。轉到西勝家門口的時候,母親又站住了,上前握住了門環(huán),最后還撒了手。母親的步子顯得有些踉蹌,慌慌的,像是個小偷。轉到最后,母親終于輕輕地叩響了國憲家的大門,那么輕的聲音,大約只有我和母親兩個人才能夠聽清。母親一只手叩門一只手抵著胸口,叩了七八聲之后我終于忍不住地喊了一嗓子,國憲家的媳婦就出來了。母親像個新婚的小媳婦,羞怯地笑著,問這問那,始終沒有把借錢的事說出口。臨出門的時候,母親做出了一副隨便串門的樣子,笑笑地勸國憲家的媳婦別送了。國憲家的媳婦最后還是把母親送出了門,又從懷里掏出了十塊錢,硬往母親的手里塞。拉拉扯扯到最后,母親像被人窺見了內心的秘密,整個身子都伏在墻上,低低的抽泣聲從胳膊肘下傳出。那十塊錢像塊燙手的山芋,母親始終沒有接,但當國憲家的媳婦把錢遞給我的時候,母親就抹了一把眼淚,慌慌地一路小跑走了。
一路上,母親始終一言不發(fā)??斓郊议T口的時候,母親才說,老兵,你要是還不爭氣,媽就真的白養(yǎng)你了。
兄弟姐妹幾個,母親始終最是疼我。母親早產我的時候,已經無法完成哺育的任務了。這讓我在先天不足的同時(直接導致現在的體弱多病),又后天營養(yǎng)不良(終于導致一個羞于啟齒的身高)。母親覺得這是她一生最大的虧欠,每一次提及,眼睛都不敢看我。這個幾乎無法理解的事實讓我在經年之后終于懂得了母親。在母親漫長的一生里,她始終是只高度戒備的小刺猬,一切都因為,童年的創(chuàng)痛與陰影。她的心已經布滿了一層厚厚的繭,也只有這樣,才可以最大限度地減輕外界之于她的傷痛。即便是對自己生養(yǎng)的兒子,她也習慣性地無法坦然面對,習慣性地沉湎于奴性的自責之中。仿佛只有這樣,才可以平伏她自己的虧欠。
多年之后我看到一張發(fā)黃的照片,照片上的母親扎著根粗碩的大辮子,眼光里全是羞怯,低著頭,不敢看人。圓月似的臉龐定格在破舊的茅屋當中。這是母親前半生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事實上,那也幾乎就是母親的前半生——膽小、自卑、羞怯,沉陷于奴性。除了給父親留下了六個子女,母親只給自己留下了這張照片和持久的奴性。這張發(fā)黃的舊照片一直沒有上墻,母親從箱底拿出來給我看的那次,忽然就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當時,母親緊緊地捂著滿是皺褶的臉,從指縫間鉆出的目光飄忽不定,仿佛是驚懼于那些一直不曾遠去的時光和暗影。照片上的母親只有十八歲。十八歲,正是青春好光景。而十八歲的母親已經生下了大哥,據說每一次大哥吵夜,母親都束手無策、痛哭失聲。一直到大姐出世,母親才漸漸地適應了自己已為人母的角色。
母親在田埂邊生下的大姐,在稻場上生下的二姐。在那個年代,生兒育女更像是一頓家常便飯,而并不隱秘地關聯于生命本身。連村人的姓
名也充滿了暗示,比如“車水”,比如“雙搶”、“轆轤”,再比如“籬笆”……每一個名字都是那么的真切與具體,似乎是在時刻提醒著他們,別忘記這些降生的地點。
已經七十高齡的母親一生都沒有和父親紅過臉。父親再是發(fā)脾氣,母親也只是低著頭笑,等父親發(fā)足了脾氣,自己才背過身去發(fā)出低沉而壓抑的哭聲。在她的觀念里,父親發(fā)脾氣從來都是天經地義的,做妻子和做子女的,沒有同丈夫和父親較真的權力。及至我們年紀稍長,偶爾和父親頂撞,母親也像天塌下來的樣子,慌慌地沖到了頭里,生怕戰(zhàn)爭進一步升級,更主要的還是怕父親生氣。這樣的無原則,也使得多年以來我們都把父親奉若神明,而母親永遠只是一個影子,或者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家庭角色。
母親的“奴性”一生都沒有得到徹底的改變。在“奴役”于父親的同時,年長后又額外地“奴役”于子女。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先后進城之后,母親和父親偶爾也來小住,每次過馬路,母親總是牽著父親,而自己總是很膽大的樣子,每次都走在頭里。雨雪天氣情況更為糟糕,父親有嚴重的心臟病,連傘都不敢打,出門之后,一切都交給了母親。因此進城之后的母親很少主動出門,而如果父親想出去走走,母親從來就不會回絕。每次出門回來,母親總要在床上躺上半天。我知道那是因為害怕,可母親總是說,那是因為暈車。
七十高齡的母親還在鄉(xiāng)下。盡管我們兄妹幾個都已經把家安在了城里。鄉(xiāng)下的那幾間瓦房已然破敗,墻壁上有著巨大的裂縫,根本擋不住風,也抵不住雨,甚至,隨時都有倒塌的可能。這樣的景況加劇了母親的恐懼,可每次讓她進城,她都不肯輕易動身。母親總是說,家里養(yǎng)著雞呢,屋再破,也總得有人看著。
去年,村里鬧過一次雞瘟,母親告訴我的時候,我懷疑是禽流感,便在電話里讓母親去山上深埋,再把那些健康的雞適當地進行隔離。母親是個地道的文盲,看不來報紙(事實上也沒報紙),也不喜歡看電視,常常是天一黑,頭就陷在枕頭里。母親對我的話一直是信的,她多次這樣教育鄉(xiāng)下的侄女:你小叔能過過的,寫了許多字。你不好好念書,就不認得小叔的字。但這一回,母親沒有聽我的,她不但沒把雞群進行及時的隔離,還吃了那些死去的雞!我知道母親是舍不得,母親說,干嗎要埋呢,能吃的。母親這輩子,從沒浪費過一樣“不該浪費的”東西。家里的針頭線腦,只要是能利用上的,母親都藏在自己的床頭柜里。母親吃到第三只死雞的時候,就發(fā)起了低燒,吊了三天水,灼熱的紅暈還是沒有從臉上撤離。我在城里,母親在鄉(xiāng)下。我便在電話里埋怨起了母親,甚至發(fā)起了脾氣。電話那頭的母親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低言低語,終于不再堅持自己認定的“道理”。母親的低聲下氣,讓我生出大把的心痛,仿佛,她真的成了一個孩子,而我,是個大人似的。
那一次,我沒能回鄉(xiāng)下。母親的病癥,也仿佛懂得她的心思,一個禮拜之后,就不治而愈了,低燒來得突然,去得也很神奇。母親便認定,她的低燒,和吃死雞沒有任何關系。好在母親只是嘴上不肯承認自己的錯誤,再有死雞,母親都差侄女給扎上一根紅絲帶,然后再扔到門前的白蕩湖里。我終于不好再埋怨母親。晚年的母親成了個虔誠的信徒,在她的信仰里,死去的動物要想超生,只有憑前生留下的印記;母親還相信,天國就在水的盡頭,沿水而下,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我一直無法理解母親這種奇怪的理論,但我相信,在母親的精神世界里,她的理論,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
我不知道母親是什么時候成的信徒,而母親也像怕我反對似的,一直沒敢告訴我。今年春節(jié)回家,我就在灶間的墻壁上,看到了母親供的神龕,上面是一尊鄉(xiāng)間習見的觀音菩薩。我從前用過的“書桌”上陳放著一只香爐,裊裊地燃著三炷香。但第二天,神龕就掩藏在一塊辨不清顏色的布簾后面,“書桌”也挪到了我原先寫字、做作業(yè)的地方。我不知道母親是什么時候挪走的,記憶里,那張四四方方的書桌是杉木做的,有著沉甸甸的重量。
母親對類似的話題都非常敏感,比如巢山廟和土地廟。但我知道,每年的正月初一,巢山廟里的香火都非常興旺,號稱“小九華”。正月初一一大早,我和妻早早地就起床了,我說,媽,去巢山廟吧,我想敬敬香。母親的臉一下子就變了色,像是我當面戳穿了她的謊話。但母親終于掩飾不了自己的喜色,她幾乎是一步一躍地去了自己的后屋。拿出了早就準備好了的一掛鞭炮、一塊糕點、四個蘋果和三炷香。拿出東西的母親不再看我,她慌慌地走在了頭里,步子顯出從未有過的輕松。
我不知道那里究竟有些什么,讓母親在瞬間就起了這樣的變化?
巢山廟不大。在我所見過的廟宇里,巢山廟可能是最簡陋的一家。穿過牌樓、新莊和唐莊,巢山廟就到了。不高不矮的幾處建筑,散布在巢山的半坡上。正月初一的香火果然鼎盛,小小的院落里,鋪陳著一層厚厚的煙花的紙屑,和散落的檀香。一腳踩上去,揚起煙花細碎的花瓣。許多人和母親打招呼,許多人給母親問安,連廟里的住持,也緊握著母親的手,說,菩薩保佑你啊。
站在人群中間的母親,在香火裊裊的氣息里,喜形于色,神采飛揚。母親這一刻的神色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也正是在那一刻,我才第一次懂得:母親何以不愿意來城里,而是始終堅守在遙遠而貧瘠的鄉(xiāng)下。
鄉(xiāng)下的條件什么都不比城里。母親有個頭疼腦熱的,也很少上街去看。每次打電話回家,母親總是裝出一副健健康康的樣子,讓我們好好工作不必掛念家。但到最后,父親都戳穿了她的謊話。這時候,母親總是在電話邊嘆氣,或者是低聲地責備著父親。每次放下電話之后我都感覺到疼,感覺到有無數的螞蟻,在心尖上四處攀爬。漸漸地,電話似乎成了一塊灼熱的鋼鐵,每一次觸及,總會在心里留下一塊難以彌合的傷疤。
我一直不敢想象母親的大限。雖然我知道,隨著歲月無情的流逝,這一天終究是躲無可躲藏無可藏。村子里的老人已經越來越少了,當年村里的十七個童養(yǎng)媳,如今只剩下母親一個人。最年輕的一個活了四十一歲,其他的也都沒能活過古稀。母親把這一切都歸結為天意,歸結為菩薩。成為信徒的母親對世事的看法已經淡定了許多,對奶奶如此,對外公也一樣。外公去世之后。骨灰埋在了巢山,這一宿命般的結局讓母親每次說起,總是面容哀戚,無以復加。冬至或清明,也總會去給外公上墳,或者是請幾炷香。仿佛,她所遭受過的一切,都已經與外公無關。
畢竟是我親老子呢,母親總是說,你們也不要恨他。再說了,他不還是回到了巢山?那么多舅舅,最后不還得我去陪他?
巢山。巢山。我們的出生地必然成為母親最終的歸宿。我知道,也許只有到了這一刻,母親才會真正放松內心的警惕,母親的內心才真正不會感到害怕。
我的母親,我的痛……
責任編輯白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