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富學 王書慶
內容摘要:《金剛經》是唐代最流行的佛教經典之一,主要宣揚“般若性空”之理,對南宗禪的形成與發(fā)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督饎偨洝繁涣婊勰芊顬槎U宗頓悟派的根本經典,神會在繼承和發(fā)展慧能的頓悟禪法思想的基礎上,建立了以《金剛經》為相互傳承的南宗祖統(tǒng)說,以抗衡北宗禪以《楞伽經》為基礎的祖統(tǒng)說,為南宗禪立宗弘法奠定了理論基礎。在敦煌文獻及唐代莫高窟壁畫中有很多的《金剛經》寫本及根據該經內容而繪制的經變畫,體現了該經在唐代的盛行。這種現象的出現,應與以《金剛經》為主旨的頓悟禪法思想在敦煌的流行有關。
關鍵詞:南宗禪;金剛經;慧能;神會;敦煌文獻
中圖分類號:K85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106(2009)01-0074-07
菩提達摩來華傳教,在傳授心地法門時,以《楞伽經》作為禪修者奉行的典籍。但此經名相豐富,義理繁雜,譯文生澀,對于頓悟禪修來說,難度很大。因而到四祖道信之后,《金剛經》就逐漸取代了《楞伽經》的地位,四祖道信即曾勸人念《摩訶般若波羅蜜》。五祖弘忍創(chuàng)東山法門,普勸僧俗讀誦《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到了六祖慧能,把聽聞《金剛經》作為見道成佛的證據,與《金剛經》的因緣就更為密切了。至于《金剛經》與南宗頓悟禪派思想間的關系,由于書缺有間,文獻不足,學界少有論及,但敦煌文獻對此卻有所反映,從中可以看出,《金剛經》不僅與南宗頓悟思想的形成關系密切,而且在南宗禪祖師傳承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一《金剛經》與慧能禪法
眾所周知,中國禪宗的歷史發(fā)展大體經歷了醞釀期、初創(chuàng)期、南北宗并立期和南宗獨盛期,從菩提達摩到惠可、僧璨,可作為醞釀期。唐朝的道信、弘忍正式創(chuàng)立禪宗,為禪宗的初創(chuàng)期。六祖慧能從五祖弘忍受法,歸嶺南后大力弘傳“頓教”禪法,神秀與其弟子普寂在北方弘傳“漸教”禪法,形成南北兩宗對峙的局面。經神會北上與北宗爭禪門正統(tǒng),唐末(9世紀后)借助朝廷之力,南宗取得正統(tǒng)地位,逐漸形成南宗獨盛的局面。禪宗雖然不是菩提達摩創(chuàng)立的,但他被奉為初祖,以慧可為二祖,僧璨為三祖,而真正創(chuàng)立禪宗的是四祖道信和五祖弘忍。弘忍繼承道信禪法,于蘄州東山光大法門,被稱為“東山法門”。以東山法門的形成為標志,明顯帶有中國特色的禪宗叢林才算真正建立起來,此后又相繼形成了諸如南宗、北宗、凈眾派、保唐派、荷澤宗、青原宗、牛頭宗、臨濟宗、曹洞宗等眾多流派。不過建立較早且影響較大者莫過于以慧能為代表的南宗和以神秀為代表的北宗?;勰芴岢D悟,以直見心性而聞名,神秀主張漸修,以去除煩惱,不使煩惱障蔽自性而深受人們的歡迎。南宗歸旨于《金剛經》,而北宗則歸旨于《楞伽經》。兩者皆名噪一時,對中國的禪宗發(fā)展產生過深遠的影響。
慧能生于唐太宗貞觀十二年(638),卒于唐玄宗先天二年(713),南海新州(今廣東省新興縣)人,俗姓盧氏。據敦煌文獻《歷代法寶記》(S.516、P.2125、P.3717)所載,其父“本貫范陽(今北京大興宛平一帶),左降遷流嶺南,作新州百姓”?;勰?歲喪父,家境貧寒,稍長以賣柴為業(yè),養(yǎng)母度日。24歲時辭親出家,往蘄州黃梅參拜弘忍和尚,慧能初到之日,弘忍令慧能在寺內隨眾作勞役,于碓房踏碓舂米。弘忍的上座弟子神秀曾于廊壁上寫法偈,云廣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比淮速逝c弘忍的心性觀尚有一定的距離,不符合《金剛經》所謂“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的思想,故未得到弘忍的認同,慧能雖為苦役小僧,但聰穎過人,聽人讀誦神秀的法偈后心有所感,但不識文字,故請人代筆亦作一法偈書于廊壁上,偈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佛性常清凈,何處有塵埃?!被勰馨哑刑針?、明鏡臺都看成是空,只有佛性是恒常清凈的,充分體現了般若性空的思想?!栋闳粜慕洝吩唬骸盁o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綞,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里礙。”《金剛經》曰:“實無有法如來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被勰軐Α翱铡钡睦斫庖壬裥銓Α翱铡钡睦斫鈴匚虻枚?,與弘忍意旨深相契合,從而得到了弘忍的器重及認可,弘忍于夜半三更喚慧能人堂內,對其講說《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慧能大徹大悟,弘忍遂授以衣法。這里的“衣”指袈裟,“法”即指南宗禪所尊奉的《金剛經》?;勰艿煤肴桃路?,遂成為禪宗六祖??梢姡勰軓陌l(fā)心到求法,再到得法,始終都沒有離開過《金剛經》。
《金剛經》,又名《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為古代印度大乘佛教典籍。后秦姚興弘始九年(402)經鳩摩羅什初次翻譯,華夏才開始流傳。此后,其他的異譯本有北魏菩提流支、南朝陳真諦之同名譯本,另有隋達摩笈多譯《金剛能斷般若波羅蜜經》、唐玄奘譯《能斷金剛般若蜜多經》(即《大般若經》第九會)、義凈譯《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該經是唐代最流行的佛經之一,主要宣揚“般若性空”之理,主張“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以平等心對待一切差別相,破一切名相,從而達到不執(zhí)著任何一物而體認般若實相的境地。
按照《金剛經》的說法,佛法就是要解決心的問題。降伏其心,是《金剛經》所要解決的問題,也是整個佛法要解決的,故而佛法也不妨稱為心性之學。心性之學是慧能禪學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主要體現在頓悟成佛之說。頓悟與漸修,是南宗與北宗兩派禪學思想的根本分歧點。南宗主張學佛人無須長期修習,一旦領悟自性的本來面目即突然覺悟心性,便可成佛;北宗認為明白自性本來面目必須通過長期的修習磨練,使煩惱逐漸不障蔽自性清凈的佛性,這樣佛性就自然現前了。大乘佛教把佛性是否清凈看作人能否成佛的根本,照此看來,佛性就是宇宙的本體真如,亦即最高的智慧般若之智,所以“佛性”也即是“如來性”與“覺性”。
慧能的禪法思想主要體現于《六祖壇經》之中?!读鎵洝钒姹竞芏?,其中敦煌本《六祖壇經》應是慧能說教的最原始的本子,現知有五個寫本,分別為S.5475、北岡48(8024)、敦博77、旅順博物館藏本及北敦08958。這五件寫卷內容一致,出自同一原本,不存在異本問題。據考,成書時代應在781年至801年之間。
慧能在弘揚佛法時,總是極力稱贊般若法門,這在《六祖壇經》中有較多的反映,如:“師升座,告大眾曰:‘總凈心念摩訶般若波羅蜜。”又曰:“善知識,若欲人甚深法界,得般若三昧者,須修般若行,持誦《金剛經》,即得見性,當知此經功德無量無邊,經中分明贊嘆,莫能具說,此法門是最上乘,為大智人說,”這些言論都是強調持誦《金剛經》之功德無量無邊,持誦《金剛經》能人甚深法界,見性成佛。
《六祖壇經》在談到《般若經》、自悟本性、無念與去除分別心時,都用到“頓教”、“頓法”兩詞,慧能認為大乘人聞聽《金剛經》,知本性具般若智,可不假文字,用智慧觀照經義;根鈍者則煩惱深重,
縱然聽聞“頓教”之說,仍然會誤向外覓佛,不悟本性,故而《六祖壇經》乃以《金剛經》開示“頓悟”說教:
若大乘者,聞說《金剛經》,心開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觀照,不假文字……有般若之智與大智之人,亦無差別。因何聞法即不悟?緣邪見障重,煩惱根深,猶如大云蓋覆于日,不得風吹,日無能現。般若之智亦無大小,為一切眾生自有迷心,外修覓佛,未悟自性,即是小根人。
《六祖壇經》隨后又說聽聞“頓教”,不假外修,唯令本性恒常生起正見,便得徹悟,不為世間事相妨相礙,這樣便符合《般若經》之教:
聞其頓教,不信(假)外修,但于自心,令自本性常起正見,一切邪見煩惱塵勞眾生,當時盡悟,猶如大海納于眾流,小水大水合為一體,即是見性。內外不住,來去自由,解除執(zhí)心,通達無礙。心修此行,即與《般若波羅蜜經》本無差別。
慧能認為人們本身自俱的佛性本來清凈,只是由于人們心中所產生的種種妄念覆蓋了真如本性,使其不能認識自己本有的佛性罷了。因此慧能要求人們自識本心,自見本性,“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眾生,自性悟,眾生即佛?!狈鸺丛谏硇灾?,求佛不能到身外去求,只有向內心去求,因此要想成佛只有靠本身的覺悟,即他所倡導的自性自度。這與《金剛經》所說的“不住色生心,不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是一致的。
與北宗漸修禪法思想相比,在成佛問題上,慧能充分肯定了自我的能動作用?;勰艿念D悟成佛說,宣揚的是一種簡捷的成佛方法:“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背煞鹪谟谝荒钪?、剎那之間,而不須勤苦地長期修習,最終仍歸結于“般若性空”學說?;勰苡米约旱慕涷灛F身說法:“我于忍和尚處,一聞言下大悟,頓見真如本性?!币宰约旱挠H身體驗,為廣大愚迷眾生指明了一條快捷的成佛之路,慧能建立頓悟成佛說,宣揚佛法以心傳心,不立文字,頓悟成佛,一掃傳統(tǒng)佛教長期繁瑣的修習哲學,使自己創(chuàng)立的禪學修習更為簡捷明了,從而不僅能使廣大的下層民眾接受,而且也深為上層統(tǒng)治者所賞識。
二《金剛經》與神會禪法
慧能一生弟子眾多,主要有神會、懷讓、行思等人,他們分別開創(chuàng)了禪宗的荷澤、南岳、青原三個支派。其中神會對慧能頓悟說的捍衛(wèi)及傳承功勞最大?!暗茏由駮纛佔又诳组T也,勤勤付囑,語在會傳……會序宗脈,從如來下西域諸祖外,震旦凡六祖,盡圖績其影?!?/p>
神會,俗姓高,襄陽人,“年方幼學,厥性淳明,從師傳授五經,克通幽暗,次尋莊老,靈府廓然。覽《后漢書》,知浮圖之說。由是于釋教留神,乃無仕進之意,辭親投本府國昌寺顥元法師下出家,其諷誦群經,易同反掌。全大律儀,匪貪講貫?!鄙駮W貫中西,博通儒釋,先跟神秀學習三年漸修之法,后而轉在慧能門下參修頓悟之旨,可謂是頓漸兼修的高僧大德。自到慧能門下學頓悟法開始,神會即意識到頓悟之法更容易被廣大民眾所接受,遂全力弘揚。
在慧能逝世后,神會離嶺南北上,于開元八年(720)隸名于南陽(今河南省鄧州市)龍興寺,聲望漸著,開始弘揚以《金剛經》為宗旨的“定慧不二”的頓悟法門,為了擴大南宗的影響,神會北上,身臨北宗盛行的西安、洛陽一帶去傳法。開元二十年(732)正月十五日,神會在滑臺(也稱白馬,在今河南省滑縣東)大云寺設無遮大會,把著名學者崇遠當作北宗的代表,與之展開激烈辯論,諍其是非,定其宗旨。天寶四年(745),神會人東都洛陽,對北宗進行更直接的抨擊。這些活動使頓悟禪法在西安、洛陽等地迅速傳播,逐步確定了南宗頓悟說在全國的主導地位。
神會在北方傳法雖然一度受到迫害,但是因為在唐朝平定“安史之亂”的過程中曾主持戒壇度僧,為唐軍籌集軍餉,以有功而受到了朝廷的賞識,為以后南宗的迅速發(fā)展和南宗正統(tǒng)地位的取得奠定了基礎。胡適對神會的評價極高,認為神會是中國禪宗的“真正開山宗師”。故而在南宗祖師系譜中,神會常被列為第七祖。
唐人宗密《中華傳心地禪門師資承襲圖》中認為,“荷澤宗者全是曹溪之法,無別教旨”。荷澤宗者,即神會所創(chuàng)立之宗;曹溪之法即指慧能的頓悟之法。從神會禪法的整體上來說傳承了慧能的頓悟禪法,但具體分析起來,神會對慧能禪法中的“無念”、“見性”、“定慧”、“頓悟”以及批評北宗“觀心”、“看靜”的禪法方面都有新的發(fā)揮。他根據佛教發(fā)展的具體情勢,特別重視《金剛經》,強調讀誦《金剛經》的種種功德,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對慧能依奉《金剛經》而修習頓悟禪法理論的繼承和發(fā)展。
般若學說在神會禪學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神會把般若看作佛教最高法門和修行實踐的根本,認為般若可以統(tǒng)攝一切法門,要想覺悟成佛就必須修學般若:“今發(fā)心學般若波羅蜜相應之法,超過聲聞、緣覺等,同釋迦牟尼佛授彌勒記,更無差別?!惫识駮貏e強調般若經典的意義,認為只有遵從《金剛經》的教義,才真正是從大功德出發(fā),進而可以達到佛教的最高理想境界。“若欲得了達甚深法界,直人一行三昧者,先須誦持《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修學般若波羅蜜。何以故?誦持《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者,當知是人不從小功德來。譬如帝王生得太子,若同俗例者,無有是處,何以故?為從最尊最貴處來。誦持《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亦復如是。”另一方面,他在宣講自己的禪學主張時經常運用般若經典的教義,自覺地把般若學說作為其禪學思想的理論基礎。
由于禪宗標榜“以心傳心”、“教外別傳”,經過分渲染后似乎給人一種禪宗排斥經教、輕蔑經論的印象。其實這是一種誤會。禪宗強調“以心傳心”、“教外別傳”,主要是為了反對那種教條式的、只求字面意義的講經解經,破除人們對經典的盲從,而不是根本不讀經典、不依經典。實際上,禪宗的根本精神、基本思想和修行方法,應當說都是從印度佛教經典中提煉出來的,都可以找到它的經典根據,凈覺著《楞伽師資記》(S.2054、S.4272、P.3294、P.3436、P.3537、P.3703、P.4564)卷1即謂達摩有“藉教悟宗”之舉。而在早期禪宗祖師中,依經典立論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神會對《金剛經》的倚重,也是早期禪宗重視經典的一個證據,
《金剛經》短小明快,義理幽深,在社會上流行甚廣。開元十七年(729)唐玄宗聽到武功縣丞蘇珪一家持誦《金剛經》帶來善報的傳說后,“亦發(fā)心持經,從化甚眾”。唐玄宗遂親自為《金剛經》作注,后敕頒御注《金剛經》于天下,極大地促進了《金剛經》的流行。按照《六祖壇經》的說法,慧能之投弘忍門下學法,就是因為“大師勸道俗,但特(持)《金剛經》一卷,即得見性,直了成佛”?;勰苈犅劇督饎偨洝罚把韵卤阄颉??!督饎偨洝酚谑潜愠蔀榛勰芗捌涞茏由駮F結信眾、弘揚頓教禪法的重要依據。神會修的是“般若波羅蜜法”,行的是
“般若波羅蜜行”,依據的都是《金剛經》。他通過親身體驗,得出了如下結論:
修學般若波羅蜜者,能攝一切法;行般若波羅蜜行,是一切行之根本。金剛般若波羅蜜,最尊最勝最第一,無生無滅無來去,一切諸佛從中出。
神會稱頌《金剛經》是“一切諸佛母經,亦是一切諸法祖師”。故而他將《金剛經》奉為印心經典。神會不遺余力地宣傳《金剛經》,在《菩提達南宗定是非論》(P.3047、P.3488、P.2045)中更是以相當大的篇幅宣傳《金剛經》的功德與神力,把聽聞、書寫、受持、讀誦《金剛經》的種種功德說得不可思議。聲稱誦持此經可得到不可數計的種種功德,即使犯下一切極惡重罪,也會因誦持此經所得的功德而使眾罪消除。
三《金剛經》與南宗禪祖師傳承
為了與北宗所提出的以《楞伽經》相傳的祖統(tǒng)說相對抗,神會提出了以《金剛經》相傳的祖統(tǒng)說。他在《南陽和尚問答雜徵義》(敦煌寫本S.6557、P.3047)中反復強調《金剛經》的重要性,尤其是《金剛經》在達摩祖衣袈裟傳承過程中充當的至關重要的角色:
一、達摩大師“乃依《金剛般若經》,說如來知見;授與慧可。授語以為法契,便傳袈裟,以為法信”。
二、達摩大師云:“《金剛經》一卷,直了成佛。汝等后人,依般若觀門修學。”
三、惠可大師“奉事達摩,經于九年,聞說《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言下證:‘如來實無有法即佛,菩提離一切法,是名諸佛?!?/p>
四、璨禪師從惠可大師,“經依《金剛經》說如來知見,言下便悟:‘受持讀誦此經,即為如來知見。密授默語,以為法契,便傳袈裟,以為法信”。
五、道信承僧璨之后,“師依《金剛經》說如來知見。言下便證:‘實無有眾生得滅度者。授默語,以為法契;便傳袈裟,以為法信”。
六、弘忍繼承道信,“依《金剛經》說如來知見。言下便證最上乘法,悟寂滅。忍默受語,以為法契;便傳袈裟,以為法信”。
七、慧能上承弘忍,“師依《金剛經》說如來知見,言下便證:‘若此心有住,則為非住。密授默語,以為法契;便傳袈裟,以為法信”。
八、慧能大師居漕溪,“來住四十年,依《金剛經》重開如來知見”。
通過以上八條,神會大膽地把菩提達摩奉行的印心經典《楞伽經》換成了《金剛經》。達摩以至神秀,都是正統(tǒng)的楞伽宗,雖然道信、弘忍已強調《金剛經》的重要,但奉行的經典仍然是《楞伽經》,經過神會的“革命”,楞伽宗的法統(tǒng)被徹底推翻了,楞伽宗的“心要”說也被神會的“知見”說所取代,所以,慧能、神會的“革命”,不是南宗革了北宗的命,其實是般若宗革了楞伽宗的命。神會強調依《金剛經》“說如來知見”,在師徒傳承中,需“內傳法契”、“外傳袈裟”。這種法契應是根據《金剛經》或直接引用《金剛經》而提出的。這種思想可以說是神會的創(chuàng)造,成為其禪宗祖統(tǒng)說的一大特色。
北宗對五祖弘忍以后法統(tǒng)的說法,有以神秀為第六祖者,也有以法如為第六祖者,其中又以神秀為六祖的說法影響更大些,神秀的弟子普寂則以第七祖自居。神會為了擴大南宗的影響,極力宣傳以慧能為六祖的祖統(tǒng)說,反對以神秀、普寂為首所宣揚的北宗祖統(tǒng)說。神會所持的理由十分簡單;無論是法如還是神秀,都沒有從弘忍那里得到歷代相傳的達摩袈裟,惟有意能擁有這種袈裟,同時又有五祖弘忍所傳的法契,是慧能繼承五祖弘忍為第六代祖師的有力證明。
神會不但繼承和發(fā)展了慧能的頓悟禪法思想,而且還建立了以《金剛經》相傳承的南宗祖統(tǒng)說,明顯地與北宗漸修禪法建立的以《楞伽經》相傳承的祖統(tǒng)說分庭抗禮,為南宗之立宗弘法奠定了理論基礎,如果以慧能為修行頓悟禪法開山祖師的話,那么其弟子神會的頓悟說,則把南宗理論發(fā)展至巔峰。
神會在開元二十年(732)于滑臺大云寺與北宗僧人崇遠進行辯論,其中何人為達摩禪法合法繼承人的問題是雙方爭論的焦點,《菩提達南宗定是非論》(敦煌寫本P.3047、P.3488、P.2045)記載說:
遠法師問:禪師既口稱達摩宗旨,未審此禪門者,有相傳付囑,為是得說只沒說?
和上答:從上已來。具有相傳付囑。又問:相傳付囑已來,經今幾代?
和上答:經今六代。
遠法師言:請為說六代大德是誰?并敘傳授所由。
和上答:后魏嵩山少林寺有婆羅門僧,字菩提達摩,是祖師。達摩在嵩山將袈裟付囑與可禪師,北齊可禪師在皖山將袈裟付囑璨禪師,隋朝璨禪師在司空山將袈裟付囑與信禪師,唐朝信禪師在雙峰山將袈裟付囑與忍禪師,唐朝忍禪師在東山將袈裟付囑與能禪師。經今六代。內傳法契,以印證心;外傳袈裟,以定宗旨。從上相傳,一一皆與達摩袈裟為信。其袈裟今在韶州,更不與人。余物相傳者,即是謬言。又從上已來六代,一代只許一人,終無有二。縱有千萬學徒,亦只許一人承后。
禪宗的祖統(tǒng)說關系到嫡傳與正統(tǒng)的問題。神會所列舉的歷代祖師當中,前五代為菩提達摩→惠可→僧璨→道信→弘忍,“從上相傳,一一皆與達摩袈裟為信”,這與北宗所認可的祖統(tǒng)是一致的,這也是中國禪宗史上普遍認可的祖師系統(tǒng),只是北宗不像南宗那樣事事強調達摩信衣袈裟而已。但在何人為六祖的問題上,南宗與北宗之間卻產生了巨大分歧。就禪宗祖統(tǒng)說形成的歷史看,的確是北宗率先提出了禪門傳承世系問題,普寂及其門徒把神秀作為繼承弘忍的六祖,以普寂為七祖。然神會北上弘法,公開抨擊北宗“師承是傍,法門是漸”。神會批評北宗的理由有二:一有慧能在弘忍處得到的傳心印法,叫“內傳法契,以印證心”;二有慧能在弘忍處得到的付囑袈裟,叫“外傳袈裟,以定宗旨”。“法契”、“心印”是師徒間秘密傳授的某些話作為傳法的依據。歷代祖師是如何相傳心印的可參閱敦煌文獻S.2144《禪宗密傳心印法》。對此我們已撰文做過研究。,此不贅述。
四敦煌《金剛經》信仰與南宗的盛行
《金剛經》在南宗禪以之為立宗的基本經典后,影響進一步擴大,圍繞《金剛經》為主題的各種作品亦大量出現。這些作品在敦煌文獻中有很多被保存下來,其中比較重要的有:
北始37(4443)、閏21(4445)《金剛般若疏》,S.2047<(金剛經疏》,S.2050<<金剛經疏》,S.2068《金剛經注》,S.1389、S.2671、S.2738、S.5905、P.2084、P.2113、P.2173、P.2174、P.2182、P.2330、P.3080、北鳥087v(1319)《御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宣演>),P.4748、S.6537《金剛映序》(唐寶達集),P.2159<(金剛般若經依天親菩薩論贊略釋秦本義記》(唐知恩集),S.2437v、P.2034、P.2493a、P.2493v、P.2627v等《金剛般若經旨贊》(唐曇曠
撰),S.4037vc《持誦金剛經靈驗功德記》,S.5459、S.5291、S.5450a、S.5444、S.5443、S.5494、S.5536、S.55811、S.5646a、S.5669、S.5699《金剛經啟請》、《奉請八大金剛》、《發(fā)愿文》等,S.5464、P.2039vd<<金剛經贊》,P.2094a、P.2716《持誦金剛經靈驗功德記及開元皇帝贊金剛經一卷》,P.3664g、P.2325b、P.3792vb、P.4597、北乃074(8371)、北衣037(8365)《姚和尚金剛五禮》,P.2629《金剛經贊疏》,P.3445c《金剛經贊文》,P.3863v《光啟三年(887年)金剛經神驗記一》,P.4025《金剛經靈驗記》(兩面書),北昃005(7669)《東方金剛大集想一本》,北收001v(4446)、北閏042v(4447)《金剛經贊釋》,P.2133va《金般般若經講經文》,P.2799a、P.3922b、S.5533、P.t.116、龍谷58《頓悟真宗金剛般若修行達彼岸法門要決》。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敦煌出土的文獻中,屬于《金剛經》本身的寫本就更多了,僅鳩摩羅什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寫本即達2000多個卷號。此外還有北魏菩提流支譯本8個卷號,南朝陳真諦譯本2個卷號,玄奘譯《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經》1個卷號。除這些寫本外,還有長慶四年(824)四月六日柳公權書《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碑的拓本(P.4503)、咸通九年(868)王玠施造的木刻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S.P.002),可見在9世紀之際,《金剛經》在敦煌地區(qū)還是相當流行的。
從這些出土文獻中??煽吹骄捶睢督饎偨洝返念}記,如S.5544《金剛經》題記曰:“奉為老耕牛,神生凈土,彌勒下生,同在初會,俱聞圣法?!狈从沉宿r民對耕牛的深厚感情。P.2876《金剛經》冊尾題:“天祐三年歲次丙寅(906)四月五日,八十三老翁刺血和墨,手寫此經,流布沙土,一切信士,國土安寧,法輪常轉。以死寫之,乞早過世,余無所愿?!绷硗?,在S.5451、S.5669、敦博53號《金剛經》寫本中,也都有八十三歲老翁“刺血和墨,手寫此經”的題記,反映了當時人們對《金剛經》信仰的虔誠。
唐德宗貞元二年(786),吐蕃占領敦煌。不久,當地著名禪僧摩訶衍師徒應吐蕃贊普的邀請前往邏娑(拉薩)“說禪”。五六年間,吐蕃人習禪蔚然成風。貞元八年至十年(792—794),在吐蕃贊普的主持下,以摩訶衍為首的漢僧和以蓮花戒為首的印度僧侶展開辯論。從記錄這次辯論過程的敦煌寫本《頓悟大乘正理決并序》(P.4646、S.2672)來看,當時摩訶衍為證明自己的禪法來源有自,在答問時曾廣泛征引大乘經典,8次引用《金剛經》的內容,在辯論失利后,漢地禪僧暫時退出邏娑,但摩訶衍禪法仍在包括敦煌在內的吐蕃周邊轄地流行。在敦煌石窟壁畫中,屬于吐蕃統(tǒng)治時期的《金剛經變》計有8鋪,屬于晚唐時期的有9鋪,這種題材在敦煌流行的時間長達一個世紀之久。
敦煌莫高窟曾以禪修名剎而著名,莫高窟大量金剛經變畫及《金剛經》寫本、印本的存在,足以說明《金剛經》在社會上流傳之廣。值得注意的是,在敦煌發(fā)現的2000余件《金剛經》寫本、印本中,鳩摩羅什譯本占絕大多數,而菩提流支、陳真諦、玄奘的譯本總共才占11個卷號。隋達摩笈多譯《金剛能斷般若波羅蜜經》及義凈譯《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更是一無所見。而南宗禪所尊奉的經典正是鳩摩羅什譯本,故可以推定,鳩摩羅什所譯《金剛經》在敦煌的盛行,應與南宗禪的盛行及對羅什譯本的尊奉是分不開的。
通過以上論述可以看出,《金剛經》自六祖慧能以后,逐步發(fā)展成為禪宗頓悟派的根本經典,并由此而創(chuàng)立了以此經為遞次傳法的祖統(tǒng)說,使南宗禪法思想體系更加完備,形成與北宗祖統(tǒng)說分庭抗禮的局面,并最終取代了北宗,成為禪宗的祖統(tǒng)說,《金剛經》盡管內容短小,但義理深邃,慧能抓住這一特點,廣為傳揚,普勸僧俗讀誦《金剛經》,神會繼承慧能以《金剛經》為依據來修習頓悟的思想,創(chuàng)立了以《金剛經》作為歷代祖師傳承衣缽的印心經典,把《金剛經》信仰推向巔峰。敦煌文獻及唐代莫高窟壁畫中,都可看到數量眾多的《金剛經》寫本和根據該經內容而繪制的經變畫,體現了該經的盛行。這種現象的出現,應與以《金剛經》為主旨的頓教禪法思想在敦煌的流行息息相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