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濤

1973年5月6日，美國賓夕法尼亞州，青山農(nóng)場。

一位備受尊敬的老婦人在憂郁中安息了。生前，她夢想回到她摯愛的中國大地，回到她曾經(jīng)生活過的鎮(zhèn)江、宿縣、廬山……但是，無情的風(fēng)刮斷了那駛向中國的帆船的桅桿，她只能老淚縱橫，在困惑和失望中 度過了風(fēng)燭殘年，在81歲高齡溘然長逝。按照她的遺愿，墓碑上沒有一個英文字母，只鐫刻著“賽珍珠”三個漢字。

她就是本名珀爾·布克(Pearl Buck，1892—1973)，1931年發(fā)表長篇小說《大地》， 1938年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美國著名女作家賽珍珠。

油菜花將大地染成金黃的早春時節(jié)，我從廬山腳下來到滿目青翠的牯嶺。薄霧在山間游蕩，輕風(fēng)掠過松林，穿過石橋，我踏著石磴逶迤而上。幾十年的風(fēng)雨轉(zhuǎn)瞬而逝。小徑多了幾多青苔，春筍在雨夜破土而出，清泉依然不慌不忙地流過澗峪的巨石，血也似艷紅的杜鵑在崖上寂寞地綻放。石徑兩旁，山坡上的樹木靜靜地守護著改換門庭的老別墅，一路上見不到人影。

這里的一草一木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里，我的童年曾經(jīng)在山林溝谷磨下了不少的足印。那是新中國即將誕生的日子，我看見美國學(xué)校的黃發(fā)碧眼的孩子在那里焦急地等待回國，他們大多與我年齡相仿。我也看見滿山的別墅人去樓空，昔日的主人隨著舊王朝的覆滅遠走他鄉(xiāng)。我在那寂靜的山林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卻始終不知道我的芳鄰曾經(jīng)是鼎鼎大名的賽珍珠，就像我不知道許多老別墅顯赫的主人。

我駐足在一幢小巧而樸素的別墅門前——門牌是中四路310號。這幢別墅除了半掩的地下室只有一層，院子也小。一如牯嶺依山而建的許多老別墅，歐式風(fēng)格，粗糙的花岡石壘起的厚實石墻牢牢地扎在山坡，涂上紅漆的馬口鐵屋頂優(yōu)雅地傾斜，木制的百頁窗已被風(fēng)雨浸染發(fā)黑，門前石階和石墻上爬滿了綠苔。拾階而上，一道回廊，圍以石欄。院中高大的樹木濃蔭蔽地，霧中的小屋更顯得晦暗。只是屋里明亮的燈光令人產(chǎn)生錯覺，似乎賽珍珠和她的父母親圍爐而坐，笑語聲聲，忽隱忽現(xiàn)……

其實賽珍珠早在1934年便離開中國，這幢留下她一生美好回憶的老房子幾易其主，大概很難找到當年留下的痕跡了。如今這里被辟為賽珍珠紀念館，對游人開放，這也說明中國人民沒有忘記這位老朋友。

賽珍珠的一生與中國結(jié)下不解之緣，緣于她的父母都是美國在中國長老會的傳教士。她的父親塞登斯特里克，也有一個中文名字——賽兆祥。這位上帝虔誠的仆人長期在江蘇鎮(zhèn)江傳教。長江中下游的夏季酷熱難耐，當廬山這片清涼世界開辟為避暑勝地時，賽兆祥于1897年買下了一塊地，蓋了一幢小小的別墅,以供妻女在暑季前來度假。于是，每到夏季，廬山的山嶺峽谷、飛瀑流泉陪伴賽珍珠度過了童年和少女時代。

賽珍珠出生3個月后就來到了中國，除了回美國讀大學(xué)的時間，她的前半生大部分時間是在中國度過的。她和街坊鄰居的中國孩子一同玩耍，她從小受過中國傳統(tǒng)的啟蒙教育。她對中國的感情遠遠超過了對 她的祖國。1917年賽珍珠與傳教士約翰·洛辛·布克(J.L.Buck)結(jié)婚，從事傳教工作。布克是一位農(nóng)學(xué)家，賽珍珠隨丈夫遷居安徽宿縣。她在這一時 期有機會接觸中國的農(nóng)村，中國農(nóng)民對土地的深厚感情，面對災(zāi)荒、饑饉和社會動蕩的悲苦和無奈，他們企望改變命運的憧憬，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盛夏時節(jié)，躲避暑熱的一家人又像候鳥一樣，飛回廬山溫馨的小別墅。窗外飄逸的云霧，巖間潺潺的泉聲，使她忘記了山外的紛爭和喧囂，那自小就和中國老百姓朝夕相處的豐富經(jīng)歷，那一個個鮮活的、樸實憨厚、善良勤勞的男人女人的命運，突然有一天涌上心頭，她再也抑制不住創(chuàng)作的沖動，雙手在打字機的鍵盤上不停地敲打，開始了她的作家生涯。

從此，她的文思像山澗的溪流永不枯竭，她寫出了“對中國農(nóng)民生活進行了史詩般的描述”的《大地三部曲》《異邦客》和《東風(fēng)·西風(fēng)》等長篇小說。精通漢語的賽珍珠還耗時5年，將《水滸》譯成英文，譯名取自《論語》，為《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1933年）。她是最早將《水滸》推向世界的人。

1931年春天，《大地》出版，好評如潮，成為全美暢銷書，獲得普利策獎。并且，很快就出現(xiàn)了德文、法文、荷蘭文、瑞典文、丹麥文、挪威文等譯本，

1921年秋，她的母親去世后，全家遷往南京，她與布克在金陵大學(xué)執(zhí)教。布克創(chuàng)辦了金陵大學(xué)農(nóng)學(xué)經(jīng)濟系，賽珍珠一邊教英文，一邊仍然勤奮寫作。1931年夏天，她的老父親在廬山逝世，埋葬在牯嶺。賽珍珠很快將廬山的別墅賣掉，告別了這個讓她無限依戀又十分傷心的老屋。1934年，賽珍珠回國定居。這時她和布克離異。這一年，她已43歲。

廬山，是賽珍珠一生中度過的時間最長、也是最令她難忘的地方。

1938年12月12日，斯德哥爾摩，賽珍珠在熱烈的掌聲和閃光燈的照耀下登上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領(lǐng)獎臺。我依稀聽見這位美國女作家以激動的心情傾訴她對中國人民的感情，她的聲音穿越時空，今天聽來依然令人感動：

“中國人民的生活多年來也就是我的生活，確實，他們的生活始終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自己的國家和中國這個養(yǎng)育我的國家，在許多方面有相同的見解，首先 是在共同熱愛自由這方面相同。今天比以往更是如此，這是真的，現(xiàn)在全體中國人民正在從事最偉大的斗爭。當我看到中國空前地團結(jié)起來反對威脅其自由的敵人時，我感到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欽佩中國?！彼傅氖侵袊嗣裆袷サ目谷諔?zhàn)爭。

賽珍珠在瑞典學(xué)院諾貝爾獎授獎儀式上的演說辭，題目竟是《中國小說》，這是異乎尋常的。在談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她充滿激情地說：“雖然我生來是美國人，我的祖先在美國，我現(xiàn)在住在自己的國家并仍將住在那里，我屬于美國，但恰恰是中國小說而不是美國小說決定了我在寫作上的成就。我最早的小說知識，關(guān)于怎樣敘述故事和怎樣寫故事，都是在中國學(xué)到的。今天不承認這點，在我來說就是忘恩負義?！彼f的是實話，說得多么好??！

中國人民也是不會忘記她的。在經(jīng)歷了那個荒誕的年代，賽珍珠的《大地三部曲》終于在1988年由漓江出版社出版，對她的評介和研究也日趨繁榮了。

從中四路的小徑走向不遠的山谷，路旁聳立著一座古老的哥特式教堂。它沒有高聳的塔樓，卻像一塊巨石一樣墩實，也許是山中風(fēng)雨的浸濕，石墻斑駁黝黑，一根根凸起的扶墻和那一扇扇褪色的門窗，給人以沉穩(wěn)凝重的感覺，如同一株造型怪異的老樹，凝集著歲月的滄桑。教堂始建于1910年，名為耶穌升天教堂。這里就是賽珍珠的父親賽兆祥布道的地方。

我仿佛看見一位金發(fā)碧眼的女子款款而來，從那伸向云端的羊腸小徑，從那云霧飄渺的山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