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弗不
你蒼白的指尖理著我的雙鬢,
我禁不住像兒時一樣
緊緊拉住你的衣襟。
呵,母親,
為了留住你漸漸隱去的身影,
雖然晨曦已把夢剪成煙縷,
我還是久久不敢睜開眼睛。
我依舊珍藏著那鮮紅的圍巾,
生怕浣洗會使它
失去你特有的溫馨。
呵,母親,
歲月的流水不也同樣無情?
生怕記憶也一般褪色呵,
我怎敢輕易打開它的畫屏?
為了一根刺我曾向你哭喊,
如今戴著荊冠,我不敢
一聲也不敢呻吟。
呵,母親,
我常常悲哀地仰望你的照片,
縱然呼喚能夠穿透黃土,
我怎敢驚動你的安眠?
我還不敢這樣陳列愛的禮品,
雖然我寫了許多支歌
給花、給海、給黎明。
呵,母親,
我的甜柔深謐的懷念,
不是激流,不是瀑布,
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聲的古井。
“真正的詩——往往是心底的詩”(高爾基),舒婷正是這樣帶著痛苦的記憶,飽蘸自己滾燙的心血,用濃重的感情,揮筆寫下了這首懷念母親,追悼母親的哀歌。盡管前人留下了無數(shù)歌唱母親的動人詩章,舒婷這首詩也仍然閃爍著獨特的藝術(shù)光彩,具有撼動人心,凈化靈魂的力量,確屬寫母愛不可多得的佳作。
全詩共四節(jié),以“呵,母親”的一聲聲呼喚為感情的聚焦點,把夢境、現(xiàn)實與回憶交織在一起,包容著典型的生活細節(jié)與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多角度多層次地表達了作者對母親那種絲絲縷縷總相連的赤子之情。
寫作上,這首詩采用了國畫的藝術(shù)手法,由淡到濃,層層渲染,逐步加深對母親的思念之情。如果說蘇軾悼念亡妻的《江城子》一詞,在構(gòu)思上先寫現(xiàn)實中的極度思念,然后再由這種思念派生出一個“軒窗相會”的夢境,這樣便強化了抒情效果,那么,舒婷這首詩則相反,先寫夢中與母親相會,再由夢醒過渡到現(xiàn)實的回憶,與蘇詞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詩一開篇,便用非常動人的三行詩,勾畫出一個典型的場面,這種開頭是新穎獨特的,像電影中的序幕,把一個令人難忘的特寫鏡頭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在這個畫面里,包含著兩個典型的細節(jié):慈母細理女兒亂發(fā),愛女緊拉母親衣襟。這是作者精心繪制的一幅母女夢中相會圖。它高度概括地表現(xiàn)了母女相逢后再也不愿分開的深情。在這幅圖畫之外,作者留下了大片詩的“空白”,讓讀者去想象,去彌補:正因為人生艱難,“我”才加倍地懷念母親,也由于強烈的思念,才出現(xiàn)了夢中相會的情景。好不容易見了面,“我”當(dāng)然驚喜萬分,該有多少辛酸要向慈母訴說??!也當(dāng)然害怕再與母親分開,以至禁不住像兒時一樣,緊緊地拉住母親的衣襟。然而這畢竟是一個美妙的夢啊,一旦夢醒,母親便會突然飄逝。怎么辦呢?為了多看母親一眼,“雖然晨曦已把夢剪成煙縷/我還是久久不敢睜開眼睛?!彼プ穼つ赣H的身影,即使一時看不到,也要閉著眼睛耐心等待,等待第二次夢會的來臨。這就初步寫出了詩人對母親無限的愛和熾烈的懷念。因為她明白,一旦睜開眼睛,便是使人煩惱的白天,想見到母親的一線希望也沒有了。這是感情的第一次著色,為全詩確定了一個深沉的基調(diào)。
從第二節(jié)開始,是寫夢醒之后?,F(xiàn)實是無情的,母親永遠也不可能再回到“我”身旁了。詩人在夢醒之后,更加感到空虛和失望時,便想起了那條“鮮紅的圍巾”,它是母親留下的遺物,母親生前圍過它,如今竟成了珍貴的紀(jì)念物了。因為怕浣洗會使它失去母親“特有的溫馨”,她一直珍藏著,不去洗它。然后,真正無情的是歲月的流水,它會沖洗掉許多往事,使詩人忘卻和慈母朝夕相伴的那些美好時光,那對她來說,該是多么痛苦啊,因為她本來就是靠回憶來安慰自己,尋得一點精神上的慰藉,如果這點可憐的希冀也破滅了,那她還能生活下去嗎?于是詩人帶著恐懼的心理哀唱:“生怕記憶也一般褪色呵/我怎敢輕易打開它的畫屏?”從詩人捕捉的這些新鮮獨特而又細致入微的感受中,我們可以看到一顆充滿著愛而又在痛苦中煎熬的靈魂。她害怕流水無情,會洗去母親的溫馨;她更害怕歲月無情,會奪去她美好的回憶;她要珍藏母親的圍巾;她更要保護記憶的畫屏,于愁腸百結(jié)之中,盡情傾吐了對母親的懷念,這是感情上的第二次加深。
詩人究竟為什么要珍藏記憶,靠回憶過去支撐自己的生活呢?詩人在第二節(jié)沒有明確點明,但到了第三節(jié)就明顯地點出來了:“為了一根刺我曾向你哭喊/如今戴著荊冠,我一聲也不敢呻吟”,原來,現(xiàn)在生活是殘酷無情的(詩寫于1975年),生活對她又是那么不公平,硬要把“荊冠”戴在她頭上。(“荊冠”一詞,來自宗教術(shù)語)這里象征著詩人當(dāng)時精神上物質(zhì)上都陷入了困境,但卻“一聲也不敢呻吟”。一方面,惡劣的生活環(huán)境,迫使她默咽苦水,敢怒不敢言;另一方面,理解體貼她的母親早已不在人世,呻吟又有誰聽。于是她只好常常仰望母親的“照片”,把自己的心聲傾吐給母親。不過,這種默默的仰望,無聲的傾訴,又總是令人“悲哀”的,她多么想大聲地呼喚一聲“媽媽”,然后放聲痛哭和訴說一聲呀。然而,不能,千萬不能!因為她清醒地意識到:“縱然呼喚能夠穿透黃土/我怎敢驚動你的安眠?”母親在世時,曾遭受那么多的不幸,曾承受那么多的重負(fù),沒有睡過安穩(wěn)覺,沒有過上安寧的日子?,F(xiàn)在,她在那個世界里,一定睡得很靜,一定在做著甜蜜的夢,“我”怎么能忍心驚動她呢?短短七行詩,寫得一波三折,一聲聲如泣如訴如悲啼,把對母親的摯愛之情,推向了一個高潮,讀來動人心魄,催人淚下。這是感情的第三次加深,也是用墨較重的一次。
經(jīng)過上面三次加濃感情之后,女詩人讓感情平靜一下,來了一次較大的折迭,寫出最后一節(jié)詩。一方面流露出自己不敢“陳列愛的禮品”,也就是不能公開發(fā)表這首詩的痛苦;一方面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地直抒自己的懷念之情:“呵,母親/我的甜柔深謐的懷念/不是激流,不是瀑布/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聲的古井”。詩人用不被人發(fā)現(xiàn)的、默默無聲而又源源不斷溢出清泉的古井,來比喻自己對母親那種深藏心底的懷念,更加真切感人。這是感情上的第四次加深,也是全詩沉重有力的收筆,從而由淡到濃,層層渲染,逐步加深了對母親的懷念,藝術(shù)地展現(xiàn)了詩人豐滿的情感,給人的感受不是平面的,而是立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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