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1
小安家出了一點兒事。
爺爺死了,小安從此成了家里的主人。三間房,兩棵樹,一房院落和正堂屋里條桌上父母的牌位,還有寂寞,冷清,燒飯,種地,被褥,日月及屋里、院里的清潔和臟污,這些先前都歸著爺爺管,可現(xiàn)在,卻歸著小安了。
爺爺七十一歲,有著一場感冒,沒有扛住天寒間的發(fā)燒和咳嗽,頭天晚上還在床上說,身上好冷啊,明天保不準水缸會被凍裂的。然而來日里,水缸完整無缺著,只是缸里的水成了冰陀兒,可是爺爺卻在床上熱暖暖被窩里不言不語了,不動不彈了。
鄰間里,幫著小安葬了他爺爺,就把那房屋、院落和冷清,一腦兒丟給了十五歲的小安去,由他經(jīng)營收整了。小安在院里石頭上木木坐了大半天,起身到屋里把爺爺睡過的被褥拿到院里曬了曬,把爺爺活著舍不得扔掉的紙箱、破凳、三條腿的小桌子、沒有把的銹斧頭,還有從來沒有用過的一柄鋸,以及爺爺再也不用了的彎拐杖,一堆兒放在一間屋子里,鎖上門,關了窗,再把別的屋子灑了水,掃了地,擦了桌。忽然問,小安發(fā)現(xiàn)自家分外亮堂了,悠遠寬敞了,日光粗粗壯壯,透明得和玻璃一模樣。還有日光中飛的塵星兒,金銀交錯,在光亮里飛飛撞撞,碰出一串叮叮當當?shù)捻???諝庵袨⒘怂奈?,像正夏時站在田野的河邊聞到的味道樣,是一種塵土洗水的鮮新味。到末了,小安立在堂屋悠遠的味道里,望一眼桌上一溜兒論資排輩拉開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和去年因為車禍也追著父母站在那隊伍中的哥哥的牌位和遺像,覺得這屋里好像缺些啥。明確無誤地缺著一樣東西呢!也便聚下神兒想了幾秒鐘,當一下,便靈醒過來,是缺少一臺電視機。
應該在對面的界墻下面擺放一臺電視機。
現(xiàn)在,村里的電視機多得像村頭樹上掛的白色塑料袋,不光家家有,有的家里還有三四臺,是屋子都擺一臺電視機。聽說村長家的廁所砌在屋子里,連那廁所的墻上都掛有電視機,人在廁所蹲著時,可以邊蹲邊看電視呢。
小安決定要買臺電視機。先前爺爺掌管這個家,爺爺不讓買,讓他想看了到鄰居家里去。到鄰居家里終歸不方便?,F(xiàn)在小安當家做主了,他首先決定要買臺電視機。錢是有,爺爺種地,放羊,還把房前屋后成材的樹每年伐掉兩棵賣,這就給小安留下幾千塊。加上村人鄰居安葬爺爺時送的吊孝禮,眼下兒,小安掌管著五千多塊錢,像掌管著一個銀行的金庫樣。
小安說買就往著街上走去了。
村人們問:“小安,你去哪?”
小安大聲答:“上街買臺電視機?!?/p>
村人們有些驚異了:“你爺爺剛死你就要去買臺電視機?”
小安說:“爺爺活著時候就要買,可我怕花錢,沒讓爺爺買。現(xiàn)在爺爺不在了,我去買臺電視機,爺爺在那邊看不見,但他能聽到電視呢?!?/p>
村子是個大村子,是鄉(xiāng)政府的所在地,也是逢五日人們趕集買賣的鄉(xiāng)市場。鄉(xiāng)政府所在的那條大街上,有商店,有郵局,有車站和專賣家用電器的家電商場。小安徑直往那家電商場走。雖然爺爺不在了,可幾天間挨過從家里到墳地,又從墳地回到家里的傷悲后,猛一下來到大街上,小安還是感到了天地的高遠,空氣的新鮮,冬天的溫暖,還有大街上閑情人們的忙碌和散淡。日子還要過。生活還一如往日樣,該繁華的繁華著,該散亂的散亂著。爺爺?shù)乃?,在這大街上的人群里,和什么也沒發(fā)生樣。這讓小安有些感傷了,像自己心里疼痛別人還在歌唱樣??捎忠晦D念,覺得也自然:你爺爺?shù)乃?,礙著了別人什么事?然而說到底,小安默默地走在大街上,心里還是有著點點滴滴的不自在。過郵局,過飯店,再走過幾家賣衣服的專賣店,小安走進家電商場里。看那里擺的電視機、洗衣機、錄像機,分門別類地各占一處兒,倒是電視機占了整整一面墻。一面墻被木板隔成電視柜,大大小小的電視都開著,都在那柜里播著同一頻道的中央新聞啥兒的。商場里的人不多,只有幾個顧客站在電視機的前邊看,不知他們是在看電視,還是和他一樣想要買臺電視機。
小安從那幾個顧客的肩膀縫間插進去,站在人前邊,只一眼,他就看上了一臺21時的電視機。他覺得這臺電視炫目壯麗,色彩鮮艷,而別的一大片的電視機,都是紅的沒有那么艷,綠的沒有那么鮮,像畫家畫畫時著的顏料放多了水。小安看上了這一臺,如同一眼看上了一個姑娘般,他盯著看了一會兒,又看了一會兒,最后再看看下邊的標價,是1860元。明明看清標價了,他還要沖著一個三十幾歲的售貨員,大大聲聲問:“這臺電視多少錢?”
售貨員是女的,可走路和男人一樣樣。她過來瞟了他一眼,眼睛又望著別處說:“你要嗎?”
小安仍然是大聲:“當然要。”
人家也看看那標價,有幾分冷淡地:“1860元?!?/p>
宛若是斗氣,售貨員的冷淡讓小安迅速去他的懷里掏出一疊用報紙包著的錢。那錢在他懷里暖得溫熱舒暢,板板正正,如同爺爺燒火時,放在火邊的一塊燙木板。待那錢的溫熱突然經(jīng)了冬天的空氣時,小安感到錢在他手里哆嗦一下子,仿佛錢的身子突然縮了一下樣。他忙低頭看了一眼手里的錢,見那錢還是被包著,還是原來的方正和大小,這才緩緩放下心。這才開始把錢理直氣壯地放在柜臺上,理直氣壯地去解紙包兒??墒悄?,售貨員見他這么短暫、快捷、利索地就決定要買這臺電視機,也不搞價格,也不問打折,不問問這電視的牌子、性能和質量,反而對一天問冷淡的經(jīng)營有些不敢相信了。在小安去拆著包錢的報紙時,售貨員又偷偷瞟了他幾眼,輕聲問:“你真的要買嗎?”
小安有些不太高興了,猛地抬起頭:“你怕我不給錢?”
售貨員慌忙笑了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這電視重得很,你們家大人不來你能扛得動?”
小安繃了一會兒嘴,又冷又硬道:“扛得動。你給我兩臺我也扛得動?!闭f著他把數(shù)好的1900元,從柜臺這邊推到柜臺那邊去。
售貨員接了錢,細心地數(shù)了一遍后,說沒錯,1900元,我再找你40元。又說你稍等一會兒,我去倉庫給你拿一臺沒有開封的。然說著要走時,小安在柜臺這邊追了她兩步,說了一句讓她更是想不到的話。
小安說:
“你別換,我就要這臺。”
售貨員認認真真著:
“你看看這臺顏色正不正?我覺得它的色彩有些重。”
小安說:
“我就喜歡重顏色?!?/p>
售貨員:
“你可別扛回去了因為顏色回來換?!?/p>
小安撇撇嘴:
“我喜歡的我還回來換啥兒!”
進到商店也就五分鐘,售貨員把那臺樣品電視放回箱子捆好也就五分鐘。十分鐘的時間里,仿佛一塊瓦片被拋向天空重又落下樣,升起來,降下去,嘩啦一聲響,滿地一碎裂,一片不起眼的瓦片在地上開出一朵碩大繁亂的花,事情就算完結了。完結了,小安扛著電視從商場出來時,售貨員一直盯著他。原來在商場看電視的顧客也都追著目光盯著他,就像盯著一場剛剛拉開大幕,鑼鼓也才剛剛響起的戲,過門音尾,正戲未演,一臺戲也就到此冷不丁兒結束了。
小安并不覺得自己的演出是剛剛拉開大幕戲就結束了。他覺得商場里的那些人,個個目光鬼祟,說話啰嗦,仿佛懷疑他買電視的線,是從哪兒偷將出來的。從
商場出來后,他扛著幾十斤重的電視機,像一個饑餓的漢子扛了一大包香甜可口的食品般:有白饃、花饃、油條和油餅,還有炒肉、炒雞蛋。餓漢子恨不得三腳兩步就能到放下箱子吃飯的地方去。小安恨不得急鞋快襪,腳下生風,立馬回到家里去,接上電線,扯好天線,一按遙控就把電視打開來。
2
又聰明,又幸運——小安感到若不是自己的幸運和聰明,也就上了那個售貨員的當。回到家,把電視安裝好了后,小安到左右鄰居去,說是隨便走一走,說是去鄰居家里看看爺爺死后留下的那個花貓在不在,其實他是一家一家去比較電視機。他去了五六家,看了四五臺,發(fā)現(xiàn)哪家的電視都沒有自家買的色彩艷,艷得搶人眼。別家的電視中,綠的是綠的,可小安買的電視機,節(jié)目中的綠里含有些微的黃和藍;別家電視中的紅顏色,老老實實、軟軟弱弱是紅色,可小安買的電視中,紅色和日出一模樣,又絢麗,又強硬;連電視中田地間的灰土都有金金黃黃的色澤著,和夏天豐收時的麥田樣。這么艷麗的色彩,售貨員竟說顏色較重要替他到倉庫換一臺。小安想,幸虧自己那時靈機一動,沒有讓她換,要不自己買的電視就和別家一模一樣了,又普通,又大眾,和你家是一堆紅薯,我家是一堆土豆樣。
剩下的事,就是貓在家里守著冷清,守著電視看。把遙控器寸步不離地握在手里邊,隨便按一下哪,電視屏幕上就會換一個節(jié)目或畫面。有時候,電視擺在正堂屋,小安躲到里屋隔著一堵墻,一按那遙控,電視也會換上一個節(jié)目呢。有省臺,有市臺,有一連幾個的中央臺。而最為讓人意外的,除了那些遙在天際的電視臺,小安還發(fā)現(xiàn),原來縣上、鄉(xiāng)上也有電視臺。縣上的電視臺,專播中央和省上的電視連續(xù)劇。他們一天播兩集,縣上就一天播四集,這樣老百姓就喜著縣上的電視節(jié)目了。而鄉(xiāng)里的電視節(jié)目里,不播電視劇,只播鄉(xiāng)里的新聞和各個村的廣告和通知,時間定點是中午十二點和晚上七點半,每天只有倆小時。剛開始,小安看省里、市里和中央臺的新聞和廣告,看各個臺那些又武打,又哭泣的連續(xù)劇,還看又蹦又跳和瘋了一樣狗腔貓調(diào)的歌和舞。然而過了三個月,也許兩個月,春天將至時,小安的電視胃口改變了。小安忽然想看縣上、鄉(xiāng)里的電視節(jié)目了。尤其是鄉(xiāng)里。他發(fā)現(xiàn)鄉(xiāng)里的節(jié)目每個鏡頭、每句播音都和他與村莊有關系。有次鄉(xiāng)里的節(jié)目里播一個尋人啟事時,他一看那照片,竟是自己外婆家常在村口看莊稼的那個老頭兒。又有一次著,鄉(xiāng)里播一條新聞說,今年冬天格外冷,某某某家房檐滴水下的冰柱兒,長有三尺三,是二十幾年結的最長最長的冰柱兒。小安端著飯碗看電視,一看那冰柱主人的臉,竟是同村小學時和他同學的一個女同桌。放下飯碗去量自家房檐下的冰柱兒,我的天,三尺五寸長,比播的那最長最長的房檐冰柱還長著二寸呢。
最為有趣的是,鄉(xiāng)里的電視節(jié)目播音說,春天來到了,世界上最先報春的是本鄉(xiāng)一戶農(nóng)民家里的紅杏樹。說往年杏樹都是二月才開花,可是今年里,冬天冷得很,春天反倒來得早,正月未盡就有戶農(nóng)家的杏樹開花了。當時小安正在屋里縫著自己穿破的一雙棉線襪,一抬頭,果然看見電視屏幕上有棵杏樹枝頭開了幾朵小白花。再一看,那杏樹的主人竟是鄰居張三叔。采訪的話筒頂住張三叔的嘴,問他為什么你家的杏樹就比別的杏樹開花早?三叔說,可能是我家杏樹過冬時身上包了一層草。問他還有別的原因嗎?三叔說,可能是孩子們冬天烤火喜把火盆搬到院落里,那杏樹不僅穿了草暖衣,還一個冬天隔三錯五有火烤。
有趣得很。電視上播了張三叔家杏樹提早開花的事,全村人都去張三叔家圍著那棵杏樹看,像圍著一個雪白裸露在路邊的姑娘樣。電視上播了同村王姓一家一只母雞一天生了三個蛋,全村人都到王家去看那雞和蛋。養(yǎng)雞的婦女們,還要追問人家那蘆花母雞每天都喂一些啥。播了鄰村一戶人家里,有只母豬一窩生了十八個小崽兒,而且那崽幾個個都健在,還健壯,母豬在前走,十八只小豬生龍活虎、靈靈現(xiàn)現(xiàn)地跟在它后邊,像一個女連長帶了一個連的兵。接下來,各村的養(yǎng)豬戶,都到鄰村那戶人家去參觀,去問人家如何才能讓母豬一口氣生下十八只崽,還十八只小崽都活著,金銀財寶般的招人喜愛呢。
鄉(xiāng)里的電視節(jié)目實在招人喜歡喲。鄉(xiāng)里的人最愛看的就是鄉(xiāng)里的新聞、趣事和那些與他們相關的節(jié)目、錄像了。一不留神兒,就能在那電視上看到自己的親戚、朋友、同學啥兒的。今天你在電視上露個臉,明天全村的人都要把你當成鄉(xiāng)長、鎮(zhèn)長、縣長和明星一樣議論著。到了后天、大后天,那些你曾經(jīng)認識過已經(jīng)忘記了和從來未曾認識的,在村口、街上碰到你,一下就把你認將出來了,驚訝得如八百年前你們就是好朋友,八百年后卻不期而遇,忽然在村口、街頭碰著了。
春來時,小安忽然想要上一下電視去。
杏花開白了。桃花大紅了。村子和田野中的樹木都在不覺間搖搖身子,一身的枯色塵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好像是一夜之間突然到來的綠色和淺青。一夜間,穿棉襖似乎多余了。明明昨天誰家陰背的房檐下,還堆著一團潔白的雪,可今天,那雪不見了,除了暖暖燦黃的日光外,那團雪的地方只是有著一片暄虛的土。小安讓自家的電視天長日久都開著,聲音大到鄰居家里都可聽得見。反正聲音大小都是要用那么多的電。小安就把那電視的音量開到最大處,以使自己在院里和灶房,走動和燒飯,都能把電視當成廣播聽。
小安心情好,給自己燒了湯面條,還在那面條湯中放了蔥,放了蒜,放了青菜小磨油,還有一個油煎炒雞蛋。端著飯碗在院里聽著電視吃飯時,小安忽然看見爺爺給他留下的那只母雞入春開窩了。它咯嗒咯嗒地叫著從檐下的生蛋窩里跳下來,邀功領賞似的在地上團團轉。小安過去把手伸進草窩摸了摸,竟摸出一只熱暖的雞蛋來。雞蛋和人的指頭豆兒一樣大,仿佛鵪鶉蛋,只是顏色呈著雞蛋白。可就在小安有些泄氣地想要把那雞蛋放下時,小安臉上掛笑了,忽然想,多么小的雞蛋哦,是全村、全鄉(xiāng)最小最小的一粒雞蛋呢,和那一只母雞一天生了三只大雞蛋,一頭母豬一窩下了十八只壯崽樣,這可以當做新聞走上鄉(xiāng)里的電視節(jié)目呢。
小安就相信:我終于也可以走進電視節(jié)目了。
3
當然啰,事情沒有那么便當和順利。
鄉(xiāng)里制作節(jié)目的機房設在鄉(xiāng)政府邊上的一個鄰院里。一屋子的電線和機器,還有幾個年輕人,加上門口墻上寫的“每提供新聞線索一條,獎勵五元;重大線索,獎勵十元”的兩行字,這就是鄉(xiāng)電視站的全部了。那些錄制節(jié)日的年輕人,小安其實都認識,經(jīng)??匆娝麄冊诖謇锟钢鴻C器錄來攝去著。還看見他們開一個方屁股的吉普車,到鄉(xiāng)下和山區(qū)錄制節(jié)目著。小安拿上那粒巧小的雞蛋就去了,讓人家看了雞蛋說明情況后,小安請求道:“你們?nèi)ノ壹忆洈z錄攝吧,我不要你們獎的錢?!?/p>
接待小安的是個小伙子,專管新聞線索的,還去省里的新聞學院培訓過。他接過雞蛋看了看,又朝半空拋了一下接著道:“回家吧,回家用這鵪鶉蛋下碗面條吃?!?/p>
小安說:“真是雞蛋呀!”
人家問:“真是嗎?”
小安說:“不信你到我家看看那只生蛋的雞。”
人家就笑了:“都改革開放了三十年,母雞還生這么小的蛋,你這是讓我們批評社會還是批評那只雞?”
小安無話可說了,只好拿著那只巧小的雞蛋回了家,把雞蛋像丟一枚石子樣丟在院里窗臺上。從此后,小安就從內(nèi)心念念不忘地想要上電視,一心一意要成為那新聞里的人,如同到了該讀書年紀的孩子想要讀書樣。真要背著書包上學讀書也是一件平常的事,可是別的孩子都去了,惟你沒有去,那想念就根植心里了,徹夜難眠了,錐心刺骨了。小安想要走進電視成著新聞里的人,開始幾天只是想,后來他就每天在做,在找了。他盯著自家院里的桐樹看,企望那泡桐樹上的粉淡紅花能變成光亮鮮艷的石榴花;盯著房檐下一日日長高的狗尾巴草,企望那草上能結出櫻桃或開出蘭花來;還希望樹上落的野麻雀,忽的一日里,都變成鴿子或孔雀。這樣兒,都是小的變大的,丑的變美的,壞的變好的,就全都是著新聞了,他便準定可以成為新聞里邊的人物了。
可是哦,什么也沒變。草還是草,樹還是樹,野雀還是那么嘰嘰喳喳、單調(diào)丑陋地叫。
有一天,小安發(fā)現(xiàn)自家的花貓早上眼珠是綠的,到中午貓的眼珠成了金黃色,他跑到鄉(xiāng)政府的電視站里問:“這是新聞嗎?”
人家說:“你回家吧!”
又有一天,小安發(fā)現(xiàn)他家的雞晚上不回窩里臥,總到羊圈和那只山羊睡到一塊兒,睡著睡著有了感情的事——山羊身上生著虱子時,它便在圈里臥下來,讓雞在它的背上捉著虱子吃,捉完了它還四腳朝向天,讓雞再在它的肚上捉。小安覺得這件事情趣得很,如桃樹與柿樹談了戀愛樣,慌忙跑去找那管著線索的人。
“你們快到我家錄攝錄攝吧!”
人家說:“回去吧,春天了,農(nóng)忙啦,趣聞軼事我們不再報道啦。”
這一次,小安極其失落地回到家里后,人像病了一場樣。連雞給羊啄虱逮蚤都不是新聞了,小安就不明白還有什么事情能比這更為有趣,更能受人念心和喜愛。連續(xù)幾天里,他不再去看家里的狗尾巴草上開出蘭花沒,不再去看院里的泡桐樹上結出柿子、石榴、蘋果沒。他和村人們一道吃過飯了去澆地,吃過飯了去鋤地。去鋤地了還把山羊趕到田頭啃春草。去年間,這些活兒都還是爺爺干著的,他只是跟在爺爺身后趕了山羊敷衍著。可到了今年里,他就不能敷衍了,不能不踏踏實實、詳詳細細了。然而呢,在澆了兩塊地,鋤了三塊田,最后在仲春的一個下午間,到村外一面遠坡地里鋤著小麥時,小安猛地看見自家田頭的槐林里,有著一只土野雞,又大又肥,尾巴上的羽毛長得和鞭子一樣長。先還是,小安僅只盯著野雞看;到后來,小安朝那野雞走過去。走過去,那野雞仿佛是在等著小安樣,直到他距野雞還有兩步遠,那野雞才掉頭朝遠處躲幾步,或扇著翅膀飛兩下。倘是小安站下來,它也站下來;小安朝前走,它就朝后退;可是小安朝后退,它卻又追著小安朝前走,使它離小安總是只有兩步遠。
兩步遠,小安心里哐咚一聲響,看見野雞尾巴上的長毛間,有好幾個絢紅絢藍、硬幣大小的花斑點,閃閃灼灼,美麗無比。于是著,小安緊盯那斑點看一會兒,撒腿就往山坡下鄉(xiāng)政府隔壁的電視站里跑,像看見了一顆初春就結滿葡萄的老槐樹,不去電視站里報告確實不行了。
小安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兩腿發(fā)軟地跑了幾里路,到電視站里時,站里的人正往吉普車上裝著機器和設備,要到更遠的鄉(xiāng)下拍節(jié)目。為了讓人家到自家田里把那如孔雀的野雞新聞拍下來,他一下拉著管線索的小伙兒說:
“快,快——我家田里有只野雞和孔雀一模樣!”
那小伙幾手里提了用帆布包了的機器架,望著小安就像望一只滿山遍野,到處都是的野麻雀。
小安擦著額門上的汗:“就在山坡上我家的麥田里,你們再不去它就要飛走了。”
人家從口袋摸一把,不耐煩地往小安手里塞一下,什么也沒說,慌里慌張上了吉普車。待那小伙兒上了車,吉普車就如孔雀一樣邊飛邊跳地躲開了他,在車后留下一股一團的煙,白濃濃,黑霧霧,像一片云墻把小安的視線與那車子隔開來。小安睜大著眼,目光穿透那煙霧,盯著吉普走遠后,低頭往手下里看一下,才知道那小伙兒剛才是往他手里塞了五塊錢。
小安什么也沒說,站一會兒,到了電視站,把那五塊錢塞進那小伙兒常進常出的門縫內(nèi),便又默默往山坡上的麥田走去了。
4
原來,小安一直沒有忘記過要走進電視里邊的事,就如天一冷,必然會想起要多穿衣服樣。
原來,小安把做一次新聞里的人物當做事業(yè)了,就如農(nóng)民種地把豐收做了人生目標樣。
仲春之后的短暫悠閑里,該鋤的小麥鋤過了,該澆的田地澆過了,該打的地埂有壁有嶙了,村人們都又聚在門口閑下來,堆在村頭忙著說今和道古。這時候,小安穿了一套鮮艷奪目的在大街路邊買的運動服,桔紅色,下衣的褲腿和上衣胳膊的外側里,都還起著一條黃燦如金的線,穿在身上,仿佛在身上燒著一團火。小安不慌不忙地從人群走過去。不慌不忙地走到鄉(xiāng)里電視站。不慌不忙地找到管新聞線索的小伙子,說:“我不是為了來掙你那五塊、十塊錢。你不用給我錢——我來對你說,再過半小時,有個孩子要爬到村西最高、最高的樹上朝著地上跳,你要不去錄攝錄攝這新聞,你這輩子就錄攝不到比這更好的新聞了?!?/p>
小伙子有些莫名地望著小安的臉。
小安說:“這新聞不光能上鄉(xiāng)里的電視臺、縣上電視臺,說不定還能播進省里和中央的電視呢。”
小伙子望著小安的眼睛睜大了。
小安說:“他是想上到樹上看看村里的瓦屋和樓房。在樹上朝著半空飛,飛起來最能看清村里改革開放的好形勢?!?/p>
說完這些后,小安轉身朝外走去了。走時比來時腳步快,仿佛他害怕那小伙兒會朝他身上再塞五塊、十塊錢。小安快步地走,那小伙兒的目光一直追著小安望,像冬天的目光追著一團兒火。直到小安走出大門外,一拐彎,身子閃失掉,小伙兒才又低頭忙著剪接手頭里新聞節(jié)目的事。
然過了十分鐘,電視站門口又響起了別的孩子扯著嗓子的叫:“快去錄攝錄攝吧——劉小安要從樹上跳下來,他說他可以從樹的梢梢上飛起來……”
這喚叫的聲音連天扯地,紅黃一片,又驚又慌,一下把電視站的人全都驚動了。他們一齊從屋里躥到院子里,忙迭迭問了幾句啥,外面的孩子忙迭迭地答了幾句啥,那孩子就朝村西跑起來,電視站的人也都又朝著各自屋里跑回去。
當電視站的人扛著機器從站里跑到村西時,小安已經(jīng)爬到了村西最高、最高的那棵楊樹上。那楊樹有兩人合抱不住的粗,三四層的樓房高,青山綠水,枝繁葉濃,筆直如挺,濃密渾圓的楊樹葉,呈著墨綠色,在半空如巨大一片懸在半空的湖。小安莊嚴地站在濃綠中,望著村子里鱗次櫛比的新樓和瓦屋,還有街道上新修的水泥道,村外公路上跑的大車和小車,魚貫而入到村里來趕集買賣的鄉(xiāng)下人,他紅光滿面的一張臉,就像一盤滿滿當當?shù)脑鹿庖粯恿痢?/p>
樹下站的人們興奮地抬頭喚著問:“劉小安——你看見了啥?”
小安大聲答:“原來天比湖水還藍啊l”
“還有啥?”
“日光里飛的鴿子、麻雀都是金顏色。”
“看見村里改革開放的形勢沒?”電視站的人,手忙腳亂地架好對準小安拍攝的機器后,把雙手喇叭在嘴唇上,“新樓房是不是一棟接著一棟啊?”
小安望著那機器的鏡頭答:“是一棟接著一棟啊——”
再喊問:“有什么感想嗎?”
小安答:“這樓房在下面看著是新的,在這上面看著房頂全是舊的呢?!?/p>
電視站的人:“看到一片樓房就行了——你趕快下來吧。你下來最好爬下來,為預防萬一,我們在下面撐著床單接著你——”
小安就果然看見樹下的人們手里撐了一床綠床單,像在他要跳下去的地方蓄了一池水。
小安問:“那床單結實嗎?”
樹下?lián)卫矄蔚拇笕藗兇穑骸笆谴残聠巫印?/p>
小安問:“你們錄攝的鏡頭對準我沒有?”
電視站的人:“你千萬瞄準床單再跳啊!”
小安便站直身子,對準床單把雙手和胳膊翅膀一樣張開來,最后看了一眼藍天、白云、日光、房舍、街道和在他眼前搖擺晃動的碧碧綠綠的楊樹葉,縱身一躍,如同一顆拖火掛紅的流星般,從天空滑滑翔翔落下來。人們驚叫著,鼓著掌,隨后就看見撐拉床單的四個漢子身子晃一下,他們都還站直在原地各自拉著床單的一個角,可小安卻從他砸開的單子的針線縫里落在了單子下,隨后地上就是一片熱烈烈的紅。
兩天后,小安家上房屋里的條桌上,一溜兒拉開的牌位和遺像的隊伍里,又多著了小安的牌位和遺像。再隨后,一天一天的,人們都等著電視里播放小安在樹梢上飛翔著觀看村里形勢的新聞和畫面,可最終電視也沒播,人們也都失失望望沒看到。
都理解,這新聞太大了,反而讓人家沒法播放了。
2008年12月30日于北京花鄉(xiāng)711號院
責任編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