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 力
1
你聽過烏克蘭民歌《滔滔的德聶泊爾河》嗎?如果你聽過,就會明白我站在黃河邊上的感受了。
黃河磴口段,水不黃,紅的,濃稠,簡直不是水是漿,像化了的鐵,會不會很燙啊?這么稠,怎么流得動?可它流得真快!它滔滔地流,一刻不停地朝南去。
我以為所有寫黃河的歌,都沒有這首《德聶泊爾》更像我看見的黃河——遠望如毯,近看,其實不平靜——水闊大,奔流,不可阻擋,有大歡樂。
大歡樂是惹人哭的。比如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歡樂頌》(第四樂章)春雷乍響似的唱起來的時候,誰心里平靜得了?
聽過倫敦交響樂團跟Bavarian廣播合唱團的合作,合唱團爆發(fā)的歡樂之聲,由男女混聲領唱引領著,好像一輪朝陽噴薄而出,天地人倫,統(tǒng)統(tǒng)都給那萬丈光輝照亮了!
歡樂女神圣潔美麗
燦爛光芒照大地
我們心中充滿熱情
來到你的圣殿里……
——席勒:《歡樂頌》
黃河的歡樂跟這個不大一樣。黃河的歡樂里憂傷更重。中華民族跟俄羅斯民族多有相似,文化悠久,苦難深重,所以從《德聶泊爾》里聽出黃河,想來也自然。
這兒沒樹,只有葦子,不高,微黃,一律朝河水彎腰,由紅鐵漿似的河水襯著,柔美得不行……
德聶泊爾河或許跟黃河也相似?辛棄疾有詞:“但使情親千里近;須信:無情對面是山河?!?《定風波·席上送范廓之游建康》)
千萬里尋先祖遺蹤,早知道物是人非,或物非人亦非,所幸山河依舊。能依舊,怕就因為這個“無情”,天若有情天亦老啊!
山河依舊,對人世滄桑,它們果真視而不見?
2008年9月6日,由呼和浩特,經(jīng)包頭,抵磴口黃河大橋,經(jīng)黃河鎮(zhèn),入磴口市,向南經(jīng)烏海、石嘴山,進入賀蘭山,向西北穿山,目標——內蒙古阿拉善左旗。
黃河在左,賀蘭在前,河水蜿蜒,大道闊遠,那會兒我想都沒想,穿越賀蘭山,該是怎么一回事。
2
1901年9月7日,清廷跟十一個外國列強簽訂了《辛丑各國和約》,就是著名的《辛丑條約》,中國從此深陷泥淖,完全失去了自衛(wèi)能力。
除去巨額賠款、撤除炮臺和準許外國軍隊進駐,《辛丑條約》成立的第一條件是懲辦罪犯。
罪犯,說的是在1900年控制和利用義和團“扶清滅洋”的幾個清廷重臣。
外國人跟慈禧說,要議和,得先把這幾個人辦了。榜上第二位——端王,愛新覺羅·載漪,正是我外祖父的祖父,我的外高祖,北京人叫“老祖”。
同榜的,有莊王、大學士剛毅、山東巡撫毓賢、將軍董福祥等六位。
莊王,慈禧賜令,錦帛自裁;毓賢,即行正法;剛毅等另三人已死,追奪原官;將軍董福祥,革職。照洋人的要求,端王該殺,可慈禧舍不得。論親戚,端王是她的侄兒,又是大阿哥溥儁的爹。大阿哥,就是慈禧打算廢了光緒帝再立的皇兒。于是“老佛爺”下手諭:“系屬皇親,礙難加刑,發(fā)往新疆,永遠監(jiān)禁?!彼闶菍Χ送醯奶幹?。
當時,北上的火車最遠到西安。載漪到了西安。去新疆,得再往西去,可他改了道,直往北去了。
北邊有親人。載漪的福晉,就是他的夫人,是當時內蒙古阿拉善旗第七代札薩克郡王多羅特色楞的女兒。載漪到了多王府,一住就是九年。慈禧原是給新疆那邊打了招呼的,責令當?shù)毓俑雌诮o端王發(fā)贍養(yǎng)費,給予各種方便和優(yōu)厚待遇。端王沒去,贍養(yǎng)費自然也就沒處領了。
慈禧知道了端王的行蹤,沒言語,賞了八盆牡丹?;▋貉龐疲ㄏ骂^卻另有蹊蹺——每盆土里都埋了些金元寶。
載漪從此即無俸祿——沒工資了,坐吃山空。
跟載漪一塊兒到阿拉善的,還有他的長子浦饌,我外祖父毓運的父親。浦僎是端王長子,光緒二十年被授一等鎮(zhèn)國將軍銜。庚子事件本與他無關,可他是孝子,端王遭發(fā)配,他立即奏請西太后準許隨父侍奉。這樣,端王父子各帶家眷、仆從,還有董福祥派的衛(wèi)隊,一共六十多人,到了阿拉善多王府。董福祥是甘肅人,被貶奉旨回甘肅原地駐防的,跟端王正好一路。
那是1901年的事。1903年,我的外祖父在多王府出生,毓字輩,名毓運。
端王是沒落皇族代表,保守派,他不顧當時清廷的軍事實力,主張武力“滅洋”,是掩耳盜鈴之舉;倚靠義和團民原始的復仇心理和行動對付列強的船堅炮利,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愛大清,更愛他的兒子,想讓兒子當皇帝,他的“愛國心”里有私心。
沒落皇族,就是張愛玲說的:華麗的袍上爬滿了虱子。招牌大,內里空。豈止是空?簡直就是腐朽。出生在這樣的家里,我以為,注定了一生悲涼。
包頭過去了,巴彥淖爾過去了,磴口黃河大橋過去了,一路高速公路,路好,標牌是國際統(tǒng)一標準的,跟美國的州際高速沒兩樣。車不多,路邊偶爾有女人賣水果,是桔子和醉瓜。從這兒開始到敦煌,女人在路上都一個打扮——大口罩,頭巾包過腦門。
風硬。沒風的時候,空氣也干得刺人臉。
一個包火紅頭巾的,在公路邊賣醉瓜。翠藍的車,金黃的瓜,火紅的頭巾,想看不見都難。女人臉包得嚴,看不清眉眼,熱情可聽得出,說瓜好,甜呢,不貴呢。大?我給你切了裝袋里嘛!說罷,舉刀切瓜,手粗黑的——只顧臉了,該戴著手套才好。
就想起我的日本師母。保護自己,日本女人有奇招。
二十年前我留學日本慶應大學,導師是當時的法學部主任,人長得帥,也傲。他們家不請保姆。那天老師請看棒球,師母同往,坐我旁邊。我沒話找話問師母干啥工作。老師插話,說她是家庭勞動者,說罷就笑。我老師身材頎長,一頭銀發(fā)濃密,劉海像小伙子那樣垂在額上,快六十了,愈發(fā)儒雅風流。
師母不惱,也笑,伸出手來說:“要不用心保護著,這雙手啊早看不得啦?!蔽仪颇鞘郑徽f似柔荑,至少也是嫩藕。女人到這歲數(shù),別說天天水里油里地活弄,就是啥都不干,養(yǎng)一雙嫩手也難。師母笑道:“先擦特別厚的一層護手油,再戴上手套干活,等于給手做美容,美容店的手美容就那么做的?!?/p>
據(jù)說師母出身大家,是有家產(chǎn)的,在這個上頭,老師或不及她。不請傭人,肯定不為錢,只為他不喜歡。老師不喜歡家里有外人哪。怎么辦?在他回家之前,一切外人離開;他回來了,就是夫人一人伺候。
緣分是個怪東西。比如意中人——遇著了,說有緣;遇不著,說緣分沒到;遇著了沒成,說有緣無分;終成眷屬又勞燕分飛呢,說緣分盡了。反正橫豎都有說法。只是這一個人偏偏受得了那一個人的“欺負”,不是一時而是一生,為他喜為他憂為他辛苦為他忍耐一大多是女人對男人——比如我母親對我父親,牢騷難免發(fā)的,可只要他給些兒好話,一切辛苦忍耐都值得。我以為,那就是愛情,不計利益得失的最高境界。
我母親愛我父親,我從小看得出;師母愛老師,那天我也看出來了。她們是幸運又辛苦的女人。
愛一個人,是件辛苦事,蘇芮在《牽手》里唱:
也許牽了手的手,前生不一定好走,也許有了伴的路,今生還要更忙碌,所以牽了手的手,來生還要一起走,所以有了伴的路,沒有歲月可回頭。
所謂苦樂自知。所以我遇見發(fā)牢騷的女人就笑,我說你要是還喜歡他,那怎么著都值。
紅頭巾轉眼到了臉前,粗黑的手捧一簇嫩黃的瓜牙牙。接了,清香撲鼻。
藍卡車哇地叫起來,火上房似的,原來里頭坐了人呢。
“我們家那個,”她接了錢,透過紅頭巾笑出來,“他性子急哩?!?/p>
紅頭巾和白口罩之間的縫縫里,一雙笑眼,彎彎的。
路上走的多是貨車,運兩樣東西,煤和桔子。一輛運桔子的“重卡”翻在黃河鎮(zhèn)鎮(zhèn)口,落紅無數(shù),把黑煤渣路都鋪滿了。
黃河鎮(zhèn)像在黃河里泡過,房子跟水的顏色相似。這兒的黃河沒有往后磴口段的氣勢,特家常,河水繞屋而過,波瀾不驚。
有飯鋪,卻不像能吃的樣兒。忍著餓,去磴口市尋吃食。一上磴口黃河大橋,就給黃河懾住,下大壩,穿洼地,到水邊,一路跌跌撞撞而來。岸邊沒人,只有嫩黃的葦子,朝河水彎腰,就是此文開頭的景象。
進磴口市。巨幅廣告牌橫跨大路上空,是葛優(yōu)為中國移動做的廣告。想是曬的,畫面顏色褪得厲害,葛優(yōu)頭臉慘白,那個招牌笑,有點疹人。名人不好當,風吹日曬的,不易。
廣告牌上立幾個大字:磴口人民歡迎您。通紅的,不褪色。
到了市中心,拼最后一點氣力挑飯館,一家“張師傅肉焙子”,一家“一品老湯館”。肉焙子就是燒餅夾肉。朋友說:還是湯吧,湯滋潤點。
滋潤兩字說得好,跟我對湯的想象吻合。
門口一巨大湯煲,是個齊腰高兩抱粗的大瓷壇,棕色底,上頭噴了金龍、花紋,隸書寫就“民間老湯”四個大字。更饞了,迫不及待,叫店家,有啥好湯拿出來啊!
武松景陽崗打虎之前,怕也是這么個餓勁兒。
店家是女的,不老,大概連孫二娘的年紀都沒有呢,小小的一個女子。想是聽見我們吆喝,正下樓來。
一步步,她下得謹慎,及至看清了我們人,臉兒上才笑開了,小碎步迎上來說:“好湯有呢。”就遞上菜單。
她眉眼不算忒俊,臉盤兒好,小銅鼓臉兒黝黑,圓溜溜倆眼烏亮,剛才從店堂深處就閃著人呢。就是穿得忒素,米色褂子配灰褲,褂子開小西服領,不像老板娘像老師。褂子外頭,攔腰系了白圍裙。
店堂不大,四張桌子,深處有樓梯,雅間兒在二樓。柜臺后面的架子上,好煙好酒擺了不少,還有四個大玻璃罐,蟲蟲草草地泡了些黑水水,女子說是藥酒。
問:湯真是老湯嗎?她并不答,閃我一眼,扭身到門外,嘩啦一聲,長鐵鉤鉤開湯煲蓋,說來看嘛。
探頭細瞧,湯煲原來是個爐子,瓷殼做成湯罐樣,里頭燒炭。微火在中間,火上,沿罐子邊兒有兩層鐵架子,錯落著幾只小砂鍋,全由錫紙封了口,真事兒似的。
點了湯、菜,等著,不來,卻來了個娃娃。圓眼圓臉圓鼻頭圓嘴巴鼓溜溜的圓腦門兒。鏡頭對準他。他先愣愣地盯著瞧,不知道相機是啥玩意兒,后來發(fā)覺我這一邊有蹊蹺,就趴上身來看。拍了,給他看,問是誰?不說話,圓眼睛里全是懷疑和思忖。
女子喊:別煩阿姨呦!我趕緊搭訕,問人家叫什么名兒。橫豎不答,就走了,隔著玻璃門回頭,眼神兒沒變。我笑說:你這孩子可丟不了。女子笑說:他?倔呢。
這母子倆,眼神兒一個樣兒。
菜不來,孩子不理人,站街上瞧瞧。右邊一溜花紅柳綠的鋪子,兩個塑料模特,一個穿闊擺鑲花邊的大粉裙,一個穿無袖紅旗袍,露兩條雪白的塑料胳膊,看著真冷。她們身后的墻上,小伙兒屋頂高,嘴角很酷地抿著,頭發(fā)很酷地亂著,一身灰藍布衣褲,背上背個大帽子,跟衣裳一體的——不知是哪個休閑裝的招貼畫。遠處有發(fā)廊、百貨、婚紗攝影什么的,熱熱鬧鬧的一條街。
3
飯罷,按“導航”指示走,往烏海去。導航是衛(wèi)星定位的,輸入目的地,一輛小車就出現(xiàn)在電子地圖上,公路號公里數(shù),標得清楚。過了烏海照石嘴山去,黃昏時候,到了賀蘭山腳下。
我糊涂,進了山,還不懂進山是怎么回事,只顧美啊爽啊地叫,拍照。
這樣的山,從前沒見過。
《辭源》解釋“賀蘭山”:“遙望如駿馬,蒙語稱駿馬為賀蘭,故名?!?/p>
還有一說,賀蘭其實是突厥語或鮮卑語或匈奴語,不一而論,但駿馬之意,似無異議。
賀蘭山海拔2000-3000米,在寧夏平原跟騰格里沙漠的交界處,是我國季風和非季風區(qū)分界上的重要一環(huán)。季風線從大興安嶺開始,走陰山、賀蘭山、巴顏喀拉山到岡底斯山,季風由北往南勁吹,一過這條線,就沒了力氣。此山還有煤山、鹽山之稱。馬可·波羅當年游歷到此,說賀蘭山有一種“會燃燒的黑石頭”。騰格里沙漠上的阿拉善更是西北最大的鹽場。有一說,賀蘭山的顏色是白的,味道是咸的。不過,從Google的衛(wèi)星俯瞰圖上看,賀蘭山不是白的,它像一塊墨玉——綠底下沉著黑,黑里頭泛出綠,臥在寧夏平原西北邊,好長的一塊,叫人不由得瞧著發(fā)呆。
眼前的賀蘭山,說萬馬奔騰,可謂真實不虛。山脊東西走勢,馬頭向西。山色棕黃,間以蒼青,像棕馬脊背上的毛色,云氣蒸騰時分,只見萬馬自天邊奮蹄,席卷漫天白塵而去。山是走過一些的——燕山山脈、陰山山脈、長白山脈、祁連山脈,我以為,屬賀蘭最俊美。
賀蘭山是寧夏平原跟騰格里沙漠的分野,山的南北,環(huán)境迥異,文化迥異。山南綠草如茵,山北黃沙千里。山上,有鹽、煤、寶石,地理位置要緊,古來多戰(zhàn)事,不是北邊犯南邊,就是南邊伐北邊。史載的有這么幾回。
公元前3世紀,秦軍大敗義渠戎。被打散的義渠部落有一些人北上到了賀蘭山。蒙文通在《周秦少數(shù)民族研究》里說,他們“以后為匈奴,居河套南北”。
就是說,義渠戎是匈奴的前身。戎,是古代游牧民族,拿中原做中心來說,戎在西,狄在北。
公元前2世紀,127年,漢朝的衛(wèi)青、李息率軍北上打匈奴,中原漢族軍事力量頭一次到了賀蘭山。21年后,漢武帝在賀蘭山東麓設縣,歸北地郡管轄,叫廉縣,據(jù)說就是今天寧夏平羅縣暖泉農(nóng)場一帶。
唐代,賀蘭山主要是突厥、吐番和回紇人的地盤。公元7世紀,唐太宗派軍打突厥,當時在河西走廊一帶的回紇人趁機跟漢軍聯(lián)合。聯(lián)軍攻進賀蘭山。這是繼漢朝之后,漢族軍事力量再次進入賀蘭山,兩次相距七百多年。
從11世紀到13世紀前半葉,兩百多年間,賀蘭山成宋、遼、西夏三足鼎立之勢,后來宋朝衰落了,岳飛的“踏破賀蘭山缺”說的正是他此時心情。
西夏王朝是黨項人的王朝,西夏王陵遺址就在賀蘭山東麓腳下,背聞松濤,俯瞰黃河,斷斷續(xù)續(xù)修了一百九十多年,成中國三大帝王古陵墓群之一。如今,
只剩下荒冢數(shù)堆。賀蘭山卻雄峻昂揚依舊,千百年的滄桑,似于它毫發(fā)無損,昔日王陵在它腳下,只像些“小墳堆”了?!盁o情對面是山河”啊,八百多年前辛稼軒所發(fā)感慨,讓后來者無言,只有嘆氣的份兒。
13世紀初,成吉思汗破了西夏在賀蘭山西邊的防線,后來又先后發(fā)動過五次對西夏的戰(zhàn)爭,四次目標直指賀蘭山。賀蘭山成了蒙古、黨項人的交鋒之地。后來蒙古人占了西夏首都中興府,西夏滅。
明朝設九邊重鎮(zhèn),寧夏是其一,賀蘭山正是明朝疆域跟蒙古部落之間的界山。蒙古人經(jīng)常翻過山來,跟明朝打仗。1449年,明英宗朱祁鎮(zhèn)親討蒙古部落瓦刺,被俘。后來瓦剌衰了,又來了韃靼人,接著跟明朝打。
清朝三百多年,賀蘭山地區(qū)相對平靜,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是滿蒙聯(lián)姻。滿蒙聯(lián)姻乃清朝國策,目的在壯大自己。早在皇太極的時候,滿蒙是打了一下的,之后便開始聯(lián)合,一塊兒打契丹、后金和明朝。滿人知道自己勢單力薄,得借勢,就聯(lián)合蒙古人跟朝鮮人,后來清軍除了滿八旗,還有蒙八旗,一并在清帝麾下,任他調遣。滿蒙聯(lián)姻對滿清政權的崛起和壯大,實在作用不小。
或許因為滿蒙都是游牧民族,滿蒙聯(lián)姻就不像漢人跟少數(shù)民族的通婚那么引人注目,惹人好奇,令人嘆喟。其實,在清代,一大批皇室子弟由皇上指婚跟蒙古貴族結秦晉之好,政治目的先于一切。其中最著名的是康熙帝之女端靜公主,嫁與噶爾藏郡王的公子;嘉慶帝三女莊敬公主,嫁與科爾沁左翼后旗(緊鄰阿拉善左旗)的札薩克多羅郡王,叫索特納木多布齋。索特納木多布齋死在道光五年,因無子嗣,道光特在他族徑里選了一個為嗣,繼承札薩克多羅郡王王位。這個孩子,就是后來在跟英法聯(lián)軍的戰(zhàn)役中(1857—1860)失守天津大沽口,棄城而逃的敗將僧格林沁。
這些跟清朝公主結婚的蒙人多長居京城,索特納木多布齋是,僧格林沁也是。僧格林沁后來給裕郡王相中,把格格嫁與他,也成了皇家駙馬,那會兒叫額駙。
還有一宗滿蒙婚事不能不提,就是端王載漪的。前頭說了,端王北上阿拉善投奔多王,因為多王是他續(xù)弦福晉的爹,他的老丈人。這樁婚事,是慈禧指的婚。所以,端王違旨,不去新疆而赴蒙古,慈禧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
指婚,字面上就看得出——讓你娶誰就娶誰,讓你嫁誰就嫁誰。清入關前后,滿蒙聯(lián)姻586次,在清皇家檔案《玉牒》中有記載,都是皇上指的婚。其中,430位格格、公主嫁了蒙人,156位王公貴族娶了蒙女。這個事情能堅持三個世紀,原因不僅在風俗,更在制度。每年年底,宗人府都把皇族里適齡青年男女的名冊交給皇上,由皇上指婚。滿蒙通婚在乾隆時最盛。有些王公貴族不愿意女兒遠嫁,就先下手為強,早早給姑娘訂了婚許了人,或者干脆不向宗人府報戶口。乾隆知道,怒了,專發(fā)諭旨責令此事。他倒也通情達理,說只要是跟蒙古人聯(lián)姻,可以自愿選擇親熟近好,自行擇定,上奏皇上一聲就得了。若是“其不行奏聞而私行許聘京師旗人者,著永遠禁止”。
皇上是政治掛帥的,你家姑娘嫁給誰他無所謂,只要是蒙古王公一系就好,只要支持了他的百年國策就好。他倒也以身作則,親手把閨女送與蒙人。滿蒙本性近,都彪悍,善騎射,同信黃教,就是藏傳佛教;蒙古貴族跟滿清貴族一樣,崇拜漢文化。我要尋的阿拉善古城“定遠營”,就是雍正帝送給阿拉善札薩克多羅郡王阿寶的禮物,仿北京城的建制而造,俗稱“小北京”。蒙古氏族里,阿拉善的札薩克多羅郡王族跟清皇最親,九代十王,有八代九王跟清皇結親,可謂世代姻親。
長達三個世紀的滿蒙通婚,產(chǎn)生了大量的滿蒙混血兒,滿蒙漢混血的也不少。當時把格格、公主的蒙族丈夫叫額駙,他們的后代叫王公臺吉。這些王公臺吉跟清帝不是舅舅跟外甥,就是外公跟外孫的關系。皇上對他們格外的好,叫他們輪班到北京或承德覲見,接受宴賞,年年如此。這些蒙古親家,就成了穩(wěn)固蒙古隸屬清中央的重要向心力。
4
現(xiàn)在知道什么叫蜿蜒了,就是扭,左扭右扭,扭不完的曲折。路窄,只容一輛車。山黝黑烏亮,是上好的煤山,難怪衛(wèi)星遙感圖上看著像墨玉。人說好女人有九張臉,其實好山水也一樣,正所謂“淡妝濃抹總相宜”,變化里見趣味,那個“好”,全在“總相宜”里頭。賀蘭山,白的是鹽;烏的是煤;棕黑的山脊在云里隱現(xiàn),是萬馬奔騰。哪個樣子都把你震懾得失語。
運煤車杏黃的,巨大,像一個寬肩闊背黑臉高身量兒的男人穿了件杏黃衫子,嗚嗚地翻車斗,裝滿煤,又嗚嗚地收車斗,啟動,跟在我們車后頭,不聲響,卻直逼著。后鏡里充斥了它的大臉,方的。其實所有的車頭都是依動物臉做的,比如這輛杏黃的“重卡”,頭臉頗像山西平遙街上賣的布老虎。嗯,比那個略兇狠些。
給人家讓路。地動山搖的,它走了,是真老虎。跟它比,“發(fā)現(xiàn)者路虎”才是平遙的布老虎。
運煤車多,穿梭不停。路上熱鬧,雖然天色漸暗,可不寂寞。開車的朋友興致好,車開得有個性,扭得飛快,像狐步舞,左一右一,恰恰恰!
眼前景色瞬息而過——忽地過了,是泥石流沖過的山體,好像自胸口朝下給刮了一刀,直到腳面,好長的一片傷,裸著,碎石成堆,像斷了的筋肉,忽地又過了,是雙峰在空中相接,現(xiàn)一線碧天——先驚呼,隨后大叫:“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車里歡騰的當口兒,有了異響。并不起眼的,咣當一聲。歡騰停頓片刻,說什么聲兒?不知道。底盤碰石頭了?未見得。歹事沒人愿意信。小心開吧,別跳狐步啦!“別克”走山路,已經(jīng)夠難為它了,再把它當“路虎”開,可不成。
“別克”是美國車,中產(chǎn)階級的標志一一小康生活得來不易,守著護著放不開的樣兒。我叫它“顧家男人”。男人魅力有二,一在智慧,二在魄力。旅美華裔作家聶華苓說過她的擇偶標準:他得是個硬漢,但要對我極其溫柔。她的丈夫,詩人保羅-安格爾,退伍軍人,詩又寫得好,大約正符合她的那兩條。
“別克”不是一個有魅力的男人,可他老實可靠,沒花花腸子,過日子行。眼下它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全沒了自信。
山路?什么時候公路變了山路?
天色全黑,微雨,四周無人,“別克”氣喘吁吁。走錯路了嗎?看地圖,從石嘴山到阿拉善左旗,只能穿山。
這時候才想:穿山是個啥意思——穿過“萬馬”,云海,遮天蔽日的棕黃和蒼青?沒那些啦,那些都隱到夜里去啦!夜,正在把一切一點點用黑布苫上。有首歌叫《白天不懂夜的黑》,有些事,沒見過就是沒見過,間接經(jīng)驗永遠代替不了直接經(jīng)驗。夜,每天都見的,到了山里才知道,夜跟夜,可不一樣。
看“導航”,那輛標志著我們位置的小車歪在路邊,茫然不知何所往——“導航”傻了,它不知
道這是哪條路,索性把我們擱路邊兒了。
這個世界你靠誰?只能靠自己。這是我媽的教誨。媽是純粹的唯物主義者,信科學,一輩子追求真理。她是外祖父母的長女,愛新覺羅恒字輩,名恒芳,人生得小巧,氣度可非凡,所謂俠骨柔腸。我小時候就發(fā)現(xiàn),周圍所有人都叫她大姐,比她小的叫她“大姐”,比她老的叫她“他大姐”。兄弟姐妹里,她是唯一的大學生。她看透了破落皇族的腐朽,拒絕清朝遺少的求婚,讓外祖父把一大堆聘禮原封退回,什么留聲機自鳴鐘香水禮服的——她跟我說:一大堆好玩意兒。
不結婚,她去考大學,一考就中了,燕京大學文學系。在那兒,跟我父親相識。她用一生實踐了聞一多先生的話:“你要光明,你自己去造。”靠自己,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
我跟媽頗多矛盾,她說我清高不切實際,我說她活得累沒個情趣。后來我去美國。美國鍛煉人,把我個清高不切實際的人變成了千手觀音,一手拿鍋鏟,一手操書卷,一手抱娃娃,一手掂算盤,騰出一只,愿意跟所有能合作的人握手。后來回國,上班又寫作,自己帶兒子。媽對我滿意得很了,逢人便說:我女兒能干,特獨立!我呢,其實累得很。累狠了,正逢著她來關心,說有朋友來啦,帶他們去你那兒看看啊。我沒興致,倔她——不是說得來的人,有什么好看?
我倔她,她也對我好。她死了我才知道,這世上,她是唯一。小時候我不潑辣,她說我“杵窩子”,北京話,就是害羞沒魄力的意思。遇著我犯杵的時候,她愛說一句話:鼻子底下有嘴,自己問去!
我一向抗拒她,其實深受她影響。
朋友頗猶疑,我拿媽的話說給他:鼻子底下有嘴,咱們問問吧,我去攔輛車!
那會兒路上還有運煤車。
朋友不以為然,說人家不會停的,走吧,沒事,準把你全須全尾(音:椅兒)地送到阿拉善左旗。
山路坎坷,不見人煙,夜色愈濃,雨大起來了,噼噼啪啪打在窗戶上,像有人拿巴掌拍門,車里驀地冷了。在這樣的夜里,穿過“萬馬”、云海、棕黃蒼青和漫漫雨霧,就憑那半箱油?
前方升騰起白煙縷縷,從地面直冒出來,遇著雨,煙縷彎了,卻不肯散開,還是一條條扭著身子朝上升。
嘿,神怪片用爛了的特技嘛,嚇唬誰呢?心里卻驀地發(fā)虛。
朋友說:你不害怕吧?我說:你以為我真害怕啊?奇景難得一見,不枉此行!然后堅決要求停車問路,并以跳車相威脅。
車停了,可哪兒還有人啊?運煤車早沒了蹤影,想來人家都下班回家去了。
決定掉頭,原路出山。一向躲著人走,這會兒真想人。
車嗚嗚干吼,沒速度。機油出問題了?討論了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和對策,繼續(xù)龜行。
說運氣、貴人,我一向不大信。成功靠的是九十九分的努力,剩下的一分是機遇,也得有能力抓住才行。沒人死乞白賴把機遇塞給你,不是嗎?
可是偏偏那個夜晚,雨夜賀蘭,我的貴人出現(xiàn)了。
岔路。正不知何去何從,它來了,歡呼著——蹦蹦蹦!
一輛“的士頭”,雙人座,帶個小車斗的。
恨不能從車窗飛出去,抓住這個機遇!朋友揚聲大叫,閃燈打招呼。
它停下,里頭倆人,說阿拉善左,咋走這來了?跟我走吧!
誰說上帝降下夜幕,下班睡覺去了?上帝他老人家是不睡覺的!
“的士頭”前行大約15分鐘,朝右轉,車窗里伸出一條胳膊,往左擺手。
跟它分開,真臺不得。黑夜里又只剩了我們,我的阿拉善左旗,真的在那個漆黑莫測的前方嗎?
回頭尋它,方盒子似的小小背影;聽它的歌聲——嘣蹦蹦!在這個黑夜里,比什么音樂都美妙!
我的貴人,我連他們的臉都沒看清。
314省道,沒路燈,也沒旁的車。“別克”像一匹獨狼梭巡。開窗看,用大力才辨出山影,危峰險峻,一路鋪排綿延。倒吸冷氣一口??床灰娪锌床灰姷暮锰?,眼不見為凈啊。干脆關了窗,睡覺。開車的朋友本就不喜歡我提供太多意見,外行領導內行,那哪行?
車卻不跟勁了,喘,干使勁。
提著心,龜行,居然見了收費站。塔爾溝收費站。往常最恨收費,說苛捐雜稅壓死人啊,一路上買路錢上千了。這會兒愛死收費站。收費,就得有人哪。
塔爾溝收費站,不光有人,還是好人。不光人好,長得還帥。
交了過路費,車喘得更兇了。停下,回頭瞧,地上瀝拉了一路油點子。
人來了,喊開進來開進來。進了站,小樓前頭停下。來人自我介紹是站長,問車什么問題。聽完,立即打電話給車行,連價錢一并講定,說老關系,不會坑你們的。然后說:“進屋吧,先進屋!”
屋里暖,燈雪亮,黑皮沙發(fā),大電視,氣氣派派的會客室。
只見他,三十開外年紀,俊面修身,黃呢制服四個兜,硬挺的墊肩配濃眉朗目,凍雨之中,身上無棉,就這么出去的。
問站長貴姓,答曰免貴,姓馬。
馬站長吩咐手下的拿點柿子來,又沖我說,我們這兒的黃柿子,可好,你們嘗嘗。除了知道我們是北京來的,其他一概不問。
想那凍柿子乃人間美味,兇險過去嘗美味,心中不免暗喜。
上來的卻不是凍柿子。一大盤西紅柿,檸檬黃的,咬下去,甘甜。原想客氣點,人家讓,就吃一個??赡屈S柿子太美味,人家沒讓,也好意思又取了一個。跟人家說:您也吃啊。馬站長搖頭,說這個,我們常吃。他看無聊電視。我跟他聊,問阿左旗的定遠營。他說沒聽說過。我說歷史上的事,他心不在焉。
電視里是晚會,舞臺像個包裝好的圣誕禮物,五彩繽紛??床怀鲩T道,只見屏幕上鬧,耳朵里吵。
實在不勝其擾,出去走走?;貋?,發(fā)現(xiàn)電視關了,屋里黑了燈。哦,馬站長也不愛看那節(jié)目,他是陪我們看的。他從隔壁屋過來,說兒子做功課呢,今天跟著我值班。難怪他心不在焉,對定遠營沒興趣。
車行來人了,手電、馬燈全用上。一袋煙不到的工夫,成了。馬站長單薄衣裳依舊,在小雨里頭,不打傘不戴帽,關懷著。我過去,拿我的傘給他遮雨,他躲開,說沒事兒。
“去旗招待所吧。”他朝車行的小伙兒叮囑:“你們一定把他們帶到地方啊?!被厣韥韺α宋?,又說:“去旗招待所吧。那兒安全。”
車行的車本該在前頭帶路,偏不跟勁,一路遙遙,落在后頭。鳴笛致意,各自去了。
循著路標,一路進城。深沉夜里,陌生地方,心里竟無惴惴之感,想剛才那些人,大概都睡下了吧?山河里有了人,想無情也難。辛稼軒另有好句子:“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鷓鴣天·博山寺作》)這兩句,借了杜詩。有人拿李白、杜甫論高下,我以為二人各有所長,若非得選一個,大約還是杜子美。杜詩的樸誠,舉世無雙,真掏心窩子,曰:“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共友于。”(《岳麓山·道林二寺行》)
“肺腑”二字用在這兒,除了他,怕再無第二人。
深夜的阿拉善左旗,街道寬,燈火稀。
奔有亮的地方去。
有亮的地方叫陽光旅館。門前幾輛帶篷的三輪等著拉客。就宿在那兒了。90塊一夜,干凈屋子,熱水淋浴空調齊全。
窗戶對著街,旅館門前的大燈把那塊夜照得暖。三輪車們不見了,夜愈深,幾丈之外,不見什么。
守著窗兒想:這就是一百多年前載漪投奔的阿拉善,有多王的阿拉善,我外祖父毓運出生的阿拉善,德德瑪唱的《蒼天般的阿拉善》,人稱“大漠秘境”的阿拉善嗎?
蒙了面紗的阿拉善,我還未及看見她的容顏,已經(jīng)在用肺腑感受著她。這么動感情,不該。
無情對面是山河,辛稼軒早悟透了,話也說得冷靜。其實,他是最放不下的一個。所以辛詞跟蘇詞(蘇軾的詞)比,是豪而不放,婉曲盤旋,抑揚抗墜,愈加熱烈凝重,激切深沉。辛稼軒此人,愈發(fā)令人敬愛不已。
放不下就放不下吧,天生此類人等,何必再做他求?我且等到天明,用這肺腑,去會會我的阿拉善。
2008年9月6日由呼和浩特赴內蒙阿拉善左旗,2009年5月7日完稿。注:
1.《劍橋中國晚清史·下卷》第152—153頁
2.愛新覺羅·毓運:《祖父端郡王載漪被罪之后》(《文史資料選集總第120輯》)
3.1900年,義和團民為清保守勢力所利用,攻打使館區(qū),最終導致《辛丑條約》的簽訂。該年為庚子年,故統(tǒng)稱“庚子事件”。
4.蒙文通(1894—1968年):我國著名史學家,上古史專家,在中國思想史研究上亦有專長;佛學研究見地精深,師承歐陽竟無。
5.西夏王陵跟北京的明十三陵和河南鞏縣的宋陵并稱中國三大帝王古陵。
6.杜家驥,《清朝的滿蒙婚姻》。
7.光緒《大清會典事例》卷1《宗人府·天潢宗派·嫁娶》。
責任編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