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麗
我早就知道,我遲早會寫下這篇文字的,因為我跟他叫過哥,還因為我再也沒有機會跟他叫哥了。
第一次叫哥時我有點勉強,費了好大勁兒才張開嘴。我這人嘴生,不善用言語近便人,歷來連叔呀姨的叫出口都困難,更不要說哥呀姐的了。當他端著酒杯瞪著眼珠子逼我跟他叫哥時,我舌頭直扭勁兒。我不想叫,但滿桌的眼睛看著我倆,不叫一聲他就下不來臺。我知道他這人自尊,下不來臺就能豁出去把臺砸塌,所以我必須當眾叫他一聲哥。我噎噎地看著他,嗓子眼兒里就像卡著一顆杏核,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這個“哥”字吐出來。看我終于吐出了這顆杏核,他嘴一咧,受用得滿臉大麻子在眉眼間亂躥。他說曉麗你叫我聲哥不虧,今后無論有什么事兒就找哥,哥保證都給你扛著!我頓時覺得心頭一熱。
那時我還業(yè)余著,知道自己渺小得不得了,所以只要是專業(yè)的都被我放大了好幾倍去看。他就是專業(yè)的,雖然行當不同,是畫家不是作家,但在我的眼里同樣無比巨大。我知道他有名,我很早就注意過他的畫。最早看到的是那幅后來被列入“文革美術(shù)重要作品”的《課前》。多少年過去了,我還清晰地記得畫面上的戰(zhàn)士很清秀,不像當時畫壇上的標準工農(nóng)兵形象那么粗壯,表情和動作也沒那么夸張。整幅畫就像是在嘈雜的革命鼓樂中飄出的一段抒情曲,讓人耳目一新,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再后來,我就看到了那幅使他名揚海外的《冬夢》。第一眼看到《冬夢》的感覺是暈,那種被攫住了魂魄的暈。我暈暈地走進他制造的那個夢境般的冬天。那個世界既靜又凈,無風,無聲,無一絲雜念,無一縷塵埃,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生怕一喘氣就會哈化了面前的積雪,一伸手就會玷污了四周的單純和潔凈。只有在看東山魁夷的畫時,我才有過這種感覺。
以畫推人,我猜他定是個細膩安靜的人。
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我是大錯而特錯了,他竟是個粗壯熱鬧的人,而且長著滿臉的大麻子!而且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有那么一段時間,我與他的關(guān)系很好。那時,他牽頭與幾個畫家聯(lián)手在大連開辦了一個“八七畫廊”。畫廊掛牌的那天我去了,儀式很是隆重,來賓中不乏顯赫之人。他像新郎倌一樣喜氣洋洋地在貴賓中穿梭,整個人燦爛得如印象派般流光溢彩。我和一幫不重要的來賓散在一邊,雖然靠不上前,卻真誠地為他興奮著??此垓v出了這么大一樁子事兒,個個都在心里頭把他佩服得要死。于是就抻著脖子興致勃勃地聽那些差不多一樣的致辭,該拍巴掌的時候就拼命拍巴掌,該笑的時候就使勁兒地笑。那時我們誰都不知道畫廊為何物,誰都不知道這個市場經(jīng)濟下出現(xiàn)的新鮮玩意兒會把他帶到何處。我們只是對他有所期待,期待著這一切能助他畫出更多的好畫。我相信他那時也是這么想的,否則他就不會把那么大的熱情和精力投入其中了?,F(xiàn)在想來,那個時期應(yīng)該是他生命中最蓬勃的一個時期。他在生命最蓬勃的時期把所有的熱情都托付給了畫廊,托付給了一個他并不熟悉的形式。我想,他一定是希望借助這個新鮮的載體托舉起他人生的全部夢想。
我有時會到他那個畫廊去看看畫。記憶中我似乎沒在那里看到過太出色的畫作,也許出色的都迅速賣出去了吧,我愿意這樣想。那里只有一個年輕畫家的畫曾經(jīng)引起過我的注意,他總是畫海邊遺棄的漁船,那些老木船滿身的斑駁,滿目的滄桑,如垂暮老人一樣孤獨地守望著大海,獨自追憶著從前的時光,無奈地任日子從身邊流逝,對未來充滿了憂傷和絕望。他那個時期的畫包括其他畫家的畫都沒給我留下過太深的印象,印象深刻的倒是無論我什么時間去,他總在畫廊里,總在忙著一些雜事。我知道,雖然這個畫廊是由好幾個畫家合辦的,但一直由他主持著。我看出畫廊里的所有大事小情基本上都是他在張羅。我曾問過他用什么時間畫畫,他說晚上。我問,那你用什么時間睡覺?他拍著胸大肌說我這體格瞇瞪兩個小時就足夠了。他身體真的很好,因為常年堅持在海水里游泳,他皮膚黝黑,肌肉發(fā)達,體格壯碩。大概是他的身體比容貌更能讓他找到自信吧,所以他極愿意光膀子,極愿意當眾亮出一身蓬勃的肌肉,極愿意四處尋人掰腕子比臂力,而且每戰(zhàn)必勝。所以,雖然看到畫廊里那些瑣碎的事務(wù)耗費了他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但我并沒為此憂慮。沒關(guān)系,我想,一切才剛剛開始,何況他有的是時間和精力,今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在這個冬日的一個早上,我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我睜開眼睛看著外面微明的晨曦,不知怎么他就擠進了我清晨的思緒。我這才忽然記起他已經(jīng)離開很久了。有多久了?兩年還是三年?不,好像是快四年了。四年?四年!有那么久嗎?我突然心里慌慌的,怎么會呢?怎么會有那么久了呢……
不知怎么搞的,我總是對時間作出誤判。過去了的時間就像縮回去了的猴皮筋,常常在我的記憶中變得很短,只有抻開來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其實是很長很長的一截。而對未來的時間,我又習慣在想象中把它抻得很長,總以為今后的日子還長著呢,無論做什么都來得及。直到有一天,時間突然在我面前截止了,我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它其實只有短短的一小截。
他的時間截止在五月,四年前的五月。
五月之前的一個晚上,他突然打電話要我趕到一個飯店去吃飯。當時我有點意外,因為近幾年他來大連從不跟我照面。他知道我住在大連,我也知道他經(jīng)常漂在大連,但不知為什么他就是不來找我,一次也沒找過。每每想到這一層,我總感到有些不解:我們同在一個創(chuàng)作室,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也不錯,但為什么我們離開沈陽同處另一個城市之后,相互間卻沒有一丁點兒的聯(lián)系呢?我猜測他也許是不愿意讓我了解他的活動,不愿意通過我讓創(chuàng)作室了解他的活動吧。我感覺他那時已經(jīng)與創(chuàng)作室很疏遠了,在每年有限的幾次創(chuàng)作室的會議上,越來越難得覓見他的身影了。
接到他電話時已是晚上七點半多了,早已過了飯點兒。這個時候讓我趕過去吃飯,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心想這家伙肯定是在酒桌上喝過了幾巡之后,不知觸動了哪根神經(jīng),突然間想起了我,一時興起就打了這個電話。我不想去,我不愿意看他酒后的那副樣子。他是那種一喝酒就興奮,一興奮就耍瘋的人。雖然他耍瘋的表現(xiàn)只是強迫大家聽他講話,強迫大家聽他唱歌,但比那些哭笑叫罵的酒瘋子還折磨人。每當他喝多了進入狀態(tài)之后,就會變得極其霸道,不僅要求所有人必須聽他講話、唱歌,而且要求大家精力高度集中,支起耳朵不錯眼珠地盯著他。一旦發(fā)現(xiàn)哪個人精神溜號或隨便插話,他就會立刻勃然大怒,不把桌子掀翻鬧得大伙兒不歡而散絕不罷休。我就吃過一次這樣的虧。有一次,我在他講話時隨性插了句嘴,讓他聽出了我話里的揶揄,結(jié)果他一怒之下,回手就把我甩出了丈把遠。若不是別人眼疾手快一把把我接住,我差點當場摔了個仰巴叉。那以后,我很久都不肯跟他同進一個飯局。只要有人來請,我就會毫不
客氣地指著他說,有他我就不去。每當這時,他就面皮尷尬著把臉轉(zhuǎn)向一邊,但卻從不惱我,也從不給我說一句小話?,F(xiàn)在想起來,當時的那種情景倒真是像極了兄妹;妹抓住了哥的短,一次又一次地耍,故意當眾讓哥下不來臺。哥知道妹心里并不真的恨他,只不過是受了委屈不痛快使使小性子而已,所以無論妹怎樣耍,哥也不生氣,但也絕不肯說句軟乎話失了當哥的尊嚴,所以兩下就這樣僵持著。好在我是個忘性比記性大的人,僵持了一陣子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在電話里告訴他,說我不去了,我已經(jīng)吃過晚飯了。他卻一再堅持,不由分說且言辭懇切地要求我先生也一同去,說他好長時間沒見到小東了,很想見見他。我不好再推辭,只好拉上我先生一起去了。
幸虧我去了,幸虧!
至今,每當想起那個晚上,我還會唏噓感嘆不止。我曾不止一次地試想,如果那天我沒去的話,怕是這輩子都無法再安心了。
因為那是一頓最后的晚餐。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不那么喜歡他的畫了呢?
我說不清楚。我只隱隱約約地感覺問題大概是出在我身上,是我發(fā)生變化了。那時,我開始厭倦了用文字的油彩涂抹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寫作方式,開始對虛構(gòu)出來的不真實的美產(chǎn)生了深刻的懷疑。大概是在這種心態(tài)的作用下,我突然間就喪失了欣賞他那類唯美主義畫作的心情和能力了。那段日子,我怎么看怎么都覺得他的畫太細膩,纖毫必具,無一忽略,細得讓人心頭生膩;怎么看怎么都覺得他的畫太完美,形態(tài)太協(xié)調(diào),色彩太柔和,無懈可擊得叫人生氣。我很變態(tài)地希望能在他的畫面上看到缺陷,看到缺陷之美,哪怕是塊刺目的色彩,哪怕是個突兀的形態(tài),但只要能給我?guī)韽娏业囊曈X刺激,讓我陡然提起興致就行。我甚至蠻不講理地指著畫面上一群暮歸的牛說,就不能讓一只牛把屁股掉過來嗎?
其實,這一切恐怕都是源于我當時的文學困境和焦慮。那個時候,我從前構(gòu)建起來的文學殿堂正在坍塌,我不知道此刻的我該何去何從。我像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覺得自己正在無助地往下沉。雖然四周一次次地向我伸出誘惑,但我卻不知道該抓住哪只手。我本能地不想碰那些手,那些手上展示出的赤裸裸的欲望有悖于我的價值觀,讓我感到害怕。雖然我不想被人說有精神潔癖,但我總不能什么都接受吧?如果我的文學伸出了無數(shù)欲望的爪子,像章魚一樣在大潮中索取,那還是我心目中的那個文學嗎?
我不再去他那里看畫了。
在冬日的那個清晨之后,我突然產(chǎn)生了要為他寫下點什么的沖動。令我沒想到的是,當我在電腦前坐定之后才發(fā)現(xiàn),我對他幾乎毫不了解。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地方人,不知道他的出身,不知道他的經(jīng)歷,甚至沒看過他的大部分畫作。面對著空白的電腦,一種深深的愧疚感從我的心底涌出,緩緩地向全身蔓延開去。我清晰地感覺到我的四肢和整個身體都在一點點地變涼,心在一點點地緊縮發(fā)冷。真冷啊,冷得我渾身戰(zhàn)栗。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形容出我此刻的內(nèi)心感受,此前,我從未想到過我與他的距離竟然是這么遙遠,從未想到過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竟然是如此淡薄。我跟他叫過哥,我跟他同過事,我曾經(jīng)長期把他當做是我的朋友,但我卻從未企圖全面了解過他,從未認真地關(guān)心過他,從未真正地走近過他。我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在最后的那幾年里,他給我留下的只是一個孤獨的背影了。
那幾年他有些落寞。我不知道他那個畫廊是什么時候解體的,也不知道這期間他得到了什么或失去了什么。只知道畫廊解體之后的一段日子,他似乎不怎么快樂。那以后的幾次全軍美展,他的畫都落選了。以他這樣有實力的資深畫家,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果似乎有些不可思議。這里的原因我實在說不清楚,盡管我聽說過許多關(guān)于評獎的微詞,也相信會有人不遺余力地爭取獎項,但我仍然認為起決定作用的還是他自己,至少他的畫沒有超越自己的高度,沒能達到人們的預(yù)期。我其實真的不忍心這樣說他,這樣說對他似乎有些太苛刻。但其實我是常常這樣說自己的。常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你的作品入圍了,但最終卻沒能獲獎。這時你應(yīng)該怎樣想?你是怨評委不識珠玉呢?還是怨他人竭力爭取?這種思維方式真是好沒意思。其實,如果你是沙礫,你就只能被人在沙礫群中扒拉來扒拉去地挑揀,能不能挑揀出來就憑你的運氣了。但如果你是沙礫中的貝殼,你一下子就會被人抓在手中不肯放掉的。
無論是寫字畫畫,我們都夢想著當沙礫中的那只貝殼。
他又開始奮力畫畫,準備籌辦個人畫展了。聽到這個消息后,我真的很為他高興。但不知為什么,他卻從此與大家隔得越來越遠了。也許他是太忙,忙得什么也顧不上了,我希望是這樣。但我總隱約地感覺他似乎受到了什么傷害,是為評獎的事嗎?抑或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個性有些過于自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軟肋,過于自尊就是他的軟肋,而過于自尊的人內(nèi)心往往都是脆弱的。他其實就是個外表強悍內(nèi)心脆弱的人。我猜想,這一切可能都與他臉上的麻子有關(guān)。有誰能知道出天花落下的滿臉麻子曾經(jīng)對他的心靈造成過多深的傷害?那些麻子一定從童年起就不停地噬咬著他的心靈,讓他自卑,讓他痛苦,而極度的自卑必然會導致極度的自尊。他用自尊當做外殼來保護自己,一定是希望這樣就能避免脆弱的內(nèi)心再受到傷害??伤趺淳筒幻靼祝宰鹌鋵嵤侨松砩献钜姿榈耐鈿?,也是這世上最沒用的外殼呢?
這樣說他的時候,我的心里感到很疼。我并不是想埋怨他過于自尊或太過脆弱,我們這些獨自行走的人,哪個不自尊?哪個不脆弱?我們在沙礫中掙扎,想要當那只貝殼,但沒人認得我們。我們想拋棄一切外在的東西向內(nèi)心深處走,但沒有呼應(yīng)的表達使我們?nèi)狈ψ孕?,更令我們倍感孤獨寂寞。其實,我與他的處境是一樣的,我與他的問題也是一樣的。歸根結(jié)底,還是我們自身不夠強大,無法讓自己成為一個獨立的大陸。劉燁園先生曾寫過一篇很令我感動的文章《以大陸的力量》。他在這篇感受凱爾泰斯-伊姆雷的札記中說,人是自己的大陸。一個人就是一個大陸。一個人能成為一個大陸。他說,依附的墻角與獨立的大陸是有天壤之別的。他說,一個作家必須自主地選擇生命大陸的狀態(tài)存在并寫作。他的這些話句句入心,在我的心里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使我久久地感動著并溫暖著。我相信,如果凱爾泰斯·伊姆雷不是一個獨立的大陸,他就不會說出這樣充滿自信的話:“我不動搖地寫作。我寫作不是為了取得成就,不是為了膚淺的目標。我不做任何妥協(xié)。我有我自己的目標,我只追隨它?!?/p>
當時我在這句話的后面寫道一以上這段話可看做自救之律!
我找到飯店的時候,看見那里坐著滿桌子的人。他朝我走來,在料峭的春寒中竟然光著膀子。沒有人詫異,都知道這是他一貫
的做派。當著我先生的面,他一把就把我摟住了,回頭對我先生說,小東,你別往心里去啊,我和曉麗可好長時間沒見面了,得好好親熱一下。我先生笑著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他那粗糙的麻臉就在我的面頰上狠狠地一邊蹭了一下。在大家的笑聲中,他把我拉到身邊坐下了。
他敬酒,一開口就把大家說愣了。他說小東,我先敬曉麗一杯。你別吃醋,我跟曉麗是哥們兒,別看曉麗看上去弱不禁風,但在我的心目中她就是個男人,比男人還大氣。
我從不知道他竟是這樣看我的,我感到惶惑不安。我?guī)缀鯊奈创髿獾貙Υ^他,他竟然說我大氣。我突然記起我曾經(jīng)傷害過他。有一次,在他不在場的情況下,我為了表現(xiàn)自己有獨特見解,一時興起就對他的畫發(fā)表了一通太完美太細膩的議論。那以后,他在一次見面后突然對我說,曉麗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大驚失色,不知道他何以會說出這樣的話,趕緊忙不迭地說,我怎么會瞧不起你呢?你那么大個畫家!他很有把握地說,因為你不喜歡我的畫。我立刻結(jié)巴了,誰、誰說的?你的畫那么美,那么細、細膩……他一直盯著我的眼睛,耐心地看我怎樣撒謊,直到這時才笑著接了一句:膩不?我立刻就啞巴了。我知道我完了,有人把我的話轉(zhuǎn)述給他了。我當時真的很生自己的氣,我為什么要說那些屁話呢?即便要說,也應(yīng)該當面說給他呀!我羞愧萬分漲紅著臉喃喃地說了聲對不起,我……他笑了笑,說沒關(guān)系,停頓了一會兒之后,我聽見他呼吸沉重地說了一句,你說得對。我的眼淚突然就流了出來。如果眼前有個地縫的話,我一頭就會鉆進去的。
我曾經(jīng)以為他不是個大氣的人,他雖然表面上粗獷豪氣,但內(nèi)里卻極其細膩敏感。因為敏感,所以對周圍的感知過于細致;又因為自尊,所以對感知的反應(yīng)過于強烈。平時還好,但幾杯酒一下肚,他的末梢神經(jīng)就全部活躍起來,雷達一樣一絲不露地搜索著四周的信息,只要有一點感覺不對,立刻就會做出過激反應(yīng)。他極要面子,而在酒后他會把要面子的個性發(fā)揮到極致。有一次,他帶了兩個朋友去沈陽附近的一個縣城??h城的朋友接待他們住下,晚上招待他們喝酒時,不知怎么就傷了他的面子。他當場勃然大怒,掉頭就走。那時已是深夜了,路上什么車也沒有。誰都以為他找不到車就會回來,但他就是沒回來,生生地用腳走了一夜,走到第二天早上才走回沈陽。
我是從掰腕子那件事以后,開始對他刮目相看的。他掰腕子一直所向無敵,所以始終引為自豪。那次突然冒出了一個厲害的,也號稱所向無敵,兩個人就較上勁了。先是嘴上較勁,然后就拉場子擺架式準備開戰(zhàn)。圍觀者少說也有二十幾個男女,弄得聲勢十分浩大。也不知是誰出了個餿主意,要求他倆誰輸了就得當場承認自己是對方的老婆。兩人顯然都對自己很有信心,二話不說,當即就把這個嘲弄性條款應(yīng)承下來了。于是大戰(zhàn)開始。兩人一上手就僵持住了,我從前看他跟別人掰腕子基本沒有什么懸念,看來這一個的確厲害。第一局他竟然輸了。第二局能看出他是發(fā)了狠了,總算勉強扳回了一局。大概是把全身的勁兒都用光了吧,第三局他上去就被對方扳倒了。我心里一下緊張起來,這下他可怎么辦?以他的自尊,以他的要面子,以他的剛烈,他怎么可能面對眾人兌現(xiàn)那個嘲弄性的條款?就在這時,我看見他從人群中站起身,極其爽快地高舉起右手,大聲喊道:“我是他老婆!”
后來我告訴他,那是我看到他最男人的一次。
在我認識的男人中間,他是最愿意標榜自己是男人的一個。在這方面他表現(xiàn)得格外過激,總在不失時機地刻意強化自己的健壯、孔武和粗野,似乎這樣就能證明他比別人更具有男性魅力。他是太喜歡展示自己的男性魅力了,無論是在男人或女人面前,以至連我這樣閉塞的人都經(jīng)常聽到對他的微詞。以我對他的了解,那些說法我大體都信。換了別人我可能早就從心里排斥了,但不知為什么,對他我總能寬容。那感覺就像大人在旁邊看一個青春期的男孩兒胡鬧一樣,有點好笑,有點擔憂,也有點生氣,但卻從未厭惡或鄙薄過他。為什么會是這樣呢?我本不是一個什么都能接受的人。也許,還是因了他那滿臉的大麻子吧。我似乎一直都能體會他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那些不肯示人的自卑和痛苦,所以我總有點心疼他。我想,當他帶著那樣一種不同常人的容貌走入青春之后,他能向常人那樣盡情地伸展自己的青春嗎?與常人相比,他壓抑自己的時間一定是太久了。所以,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才氣已經(jīng)超越了容貌,發(fā)現(xiàn)容貌再也無法遮蔽自己的魅力的時候,他心中的欲望就會盡情噴發(fā)出來。那是一個男人的狂歡,一個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男人的狂歡,一個因壓抑了太久而向從前的失去拼命索取的男人的狂歡。既然如此,我們還有什么理由去指責他,去壓抑他呢?他需要自信,像他那樣一個內(nèi)心脆弱的人太需要自信了。他需要不斷地用健壯的身體和過人的精力來證明,他是個超越了容貌的有魅力的男人。
突然有一次,一個朋友提到他時說他現(xiàn)在不知怎么了,不僅越來越頻繁地鼓吹自己的身體棒,還拼命強調(diào)自己在那方面的能力強。我當時想也沒想脫口就說,這說明他心里出現(xiàn)恐慌了。如果不是感覺到身體不如從前或行事力不從心,他就沒有必要拼命強調(diào)這些東西。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討厭自己這副極度敏感的樣子,更討厭自己像個老妖婆似的說出這種巫氣十足的話,我真希望這不是上天借我之口放出的一句讖言。
誰知這句話真的就成了一句讖言。
不久之后,我打電話找他問一件事,手機竟是他夫人接的。他夫人低聲告訴我他正在醫(yī)院住院。我聽了大吃一驚。我知道他最討厭醫(yī)院,從來不上醫(yī)院,為了離醫(yī)院遠遠的甚至拒絕參加單位一年一度的例行體檢,連在電視里看到醫(yī)院的鏡頭都會立刻換臺。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他是絕不會住進醫(yī)院的。我問他得了什么病,他夫人似乎不太愿意說,我明白一定是他不讓夫人說。果然,當我提出要去沈陽看他的時候,他夫人立刻勸阻我,說你千萬別來,他住院的事誰也沒告訴,他不愿意讓別人知道,你就當做不知道吧。
我就當做不知道了,也沒把這件事在心里擱得太久,因為很快他就又生龍活虎地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了。
在五月之前的那頓最后的晚餐上,他表現(xiàn)得尤其生龍活虎。事后想起來,他那天晚上的確有些反常。雖然仍舊豪氣十足地喝大酒,但說出的話卻格外地溫情。他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向大家表白說,今天在座的都是我的至愛親朋,都是我最親愛的人,我愛你們,我愛你們,我愛你們……邊說邊真誠地拍打著自己赤裸的胸膛。
那晚的酒一直喝到深夜。他次日發(fā)病,被送到醫(yī)院搶救。
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搶救正在緊張地進行著。我自作主張冒充單位領(lǐng)導派來的,去向醫(yī)生詢問病情。醫(yī)生告訴我,說根據(jù)現(xiàn)在的情況來看,他很可能是腹主動
脈夾層瘤……我聽見我的腦袋里發(fā)出了一聲悶響,就像遭到猛烈撞擊一樣尖銳地疼痛起來。醫(yī)生的嘴還在不停地動,但我卻怎么也分辨不出那些聲音的意義了。
為什么會是腹主動脈?我的腦袋在劇痛中艱難地轉(zhuǎn)動著,我知道這根血管,我知道這是人體內(nèi)最粗的一根血管,但為什么總是它出問題?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緊緊地扼住了我的喉嚨,我突然很想嘔吐,眼淚就在這個時候趁機涌了出來。
淚眼模糊中,我用手勢阻止了醫(yī)生進一步的解釋,我說我懂,我父親就死于腹主動脈栓塞……
那天,我站在急救室外面,隔著玻璃久久地望著他。
他正狂躁著,人在床上奮力地扭動著身體,不時地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呼喊,好像企圖掙脫那些連在身上的管子,好幾個人都按不住他。
他是不甘心啊,我想。他怎么能甘心呢?他此生最自信的就是他的身體。多少年來,他始終以自己健美的體型、陽光色的皮膚和充滿彈性的肌肉而自豪,始終以自己體力充沛、精力旺盛、生機勃勃而自豪。他沒想到身體有一天也會背叛他,也會令他如此的難堪。所以他憤怒了,他怒不可遏。他無法容忍身體對自己的背叛,無法容忍身體脫離自己的意志,他要與身體抗爭,讓身體向他屈服。他要讓身體明白他能夠主宰它,永遠是它的主人。
但他卻做不到了,他怎么努力也擺布不了自己的身體了。
當他終于明白自己已經(jīng)對身體徹底失去了控制之后,就在絕望中把那個背叛了自己的身體連同自己一同放棄掉了。
他放棄了,放棄得果敢而決絕,令所有人猝不及防。
我后來曾無數(shù)次地設(shè)想,如果他能與自己的身體妥協(xié),如果他能接受身體不斷衰老的現(xiàn)實,他會不會活下來?會不會以一種不再那么生龍活虎的方式繼續(xù)活著?
不會的。我總是又無數(shù)次地否決了這個設(shè)想。那就不是他了,那不是他的活法,他只能以他的方式生龍活虎地活著,否則,他寧肯不活。
今天,我在網(wǎng)上定購的他的畫冊到了。
發(fā)現(xiàn)我對他的情況并不了解之后,我開始上網(wǎng)搜索他的名字。我知道了他是遼寧新民人,1968年畢業(yè)于遼寧藝術(shù)師范美術(shù)專業(yè);知道了他的著名畫作《濤聲遠去》曾從首屆中國油畫展的404幅作品中脫穎而出,作為解放軍的唯一入選作品,被選送到美國參加“中國當代油畫藝術(shù)展”;知道了他的繪畫技巧很特別,近乎于獨特,屬于間接畫法類;知道了他曾在法國畫家克勞德·伊維爾的歐洲古典透明畫法研究班上學習,因此畫法中糅進了歐洲古典技法……
在搜索中,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這本畫冊。此前,我從不知道他曾經(jīng)出過畫冊。仔細查看才發(fā)現(xiàn),這本他的個人風景油畫集竟然是在2005年1月出版的。那時他還在,還沒走,他是在五個月之后才走的,可他為什么從來也沒提過呢?這讓我百思不解。
現(xiàn)在,這本畫冊就在我的手上。平裝本,裝潢略顯簡單了些,外表也不夠精美。但一翻開畫頁,我就如同被他牽住了手一般,不由自主地跟著他走了進去。他不做聲,只在前面微笑,就那樣微笑著帶我走進那一個又一個的夢。他的夢一如既往地靜謐而潔凈,一如既往地完美而細膩,而我竟也全然忘卻了對唯美的厭倦和膩感,只覺得心在靜靜地往下沉,漸漸地,竟如同被暖色的夢包裹起來了一般,變得濕漉漉、毛茸茸、溫潤潤的了。
透過他的目光,我在他制造的夢境中一點點地摸索著。我摸索到了一個夢中人,一個用夢與現(xiàn)實對抗的夢中之人。我突然明白了,他筆下的所有風景都是不現(xiàn)實的,都只是他想象出來的風景,是他主觀臆造的風景,是他故意剔除雜質(zhì)打造出來的完美。
是不是因為與丑相伴,所以他對美才格外地迷戀呢?是不是因為外部世界太不完美,所以他才刻意地制造完美呢?是不是因為無法應(yīng)對現(xiàn)實,所以他才習慣了超現(xiàn)實地表達美呢?我不知道,但透過那些不真實的表達,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心中那真實的不安。也許,在現(xiàn)實世界中,他始終也沒能為自己的心靈找到一個安放的去處,結(jié)果只能是長時間地在不真實的風景中游弋吧。
我們的心靈都曾遭受過綁架,都曾作為獻祭在圣壇上供奉過,所以無論為文或作畫,我們都不自覺地留下了捆綁的痕跡。至今,我們也不知道怎樣才能徹底消除那些捆綁的痕跡;至今,我們也不知道怎樣才能從祭壇上把自己完整地取回來;至今,我們也不知道該把自己的心靈安放到何處。
我突然很想哭,為他,為我,為所有被綁架了的心靈。他怎么會來呢?他不是已經(jīng)走了嗎?隨即我立刻反應(yīng)過來,原來他沒有走!原來他又回來了!我高興得一下子站了起來。見身邊的人全無反應(yīng),我才明白在座的人里只有我能看見他。
我看見他微笑著向我走了過來,不說話,就那么一直文雅地微笑著,全沒了從前的生猛和莽撞。走到近前,他停下看著我,我也看著他。他的臉很平滑,上面沒有一顆麻子。他的目光也很柔和,帶著兄長般的寬厚。他把一直握著的左手伸到我面前,慢慢地張開……我看到在他的掌心里蹲著一只石刻的兔子。
那一刻,我恍惚記起似乎跟他要過兔子,抑或是他曾答應(yīng)過給我兔子,反正我們之間肯定有這么一回事兒。把兔子捧在手中的那一刻,我的心像化了一樣,蔓延開一種暖暖的、軟軟的甜蜜。
再抬頭時,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
他走向門口,走出大門,走到了外面的雪地上。
外面的雪好厚,厚厚的積雪靜靜地臥在河邊,河水就停止了流動。連河水也不忍驚擾那些白色的生命。我想,它們是太敏感,太逞強,太容易受到傷害了,所以它們的生命才格外地美麗而短暫。忽然,我依稀覺出這情景我曾經(jīng)見過,這感受我也曾經(jīng)有過……我認出來了,那是他的《冬夢》!
我看著他走進了自己的風景,
記得在他走后不久,我這個無夢之人突然做了一個夢。
夢里我正與大家圍坐在一起說話,他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他的樣子很年輕,面容清瘦,身材頎長,穿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裝,全然不是生前的模樣了。但我心里知道,這個人就是他。我不由有些奇怪,走進了他的《冬夢》……
(注:李秉剛,男,遼寧省新氏縣人,原沈陽軍區(qū)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員,著名油畫家。1947年3月出生,2005年5月病逝。)
2009年1月31日
于大連蓮花山
責任編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