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
王友早就忘記了他拿到別人的第一張名片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場合,那是一個什么人,什么身份,什么模樣等等,都記不得,甚至是男是女都想不起來了,沒有了一丁一點的印象。后來他也曾努力地回憶過,卻是徒勞。他問了問身邊年紀較長的人,社會上大概是什么時候開始流行名片的,結(jié)果誰也說不準,有人說好像是在八十年代后期,也有人說好像更早一點,或者好像更晚上一點。其實這都無關(guān)緊要。從前誰都沒見過這東西,可是自從流行起來后,發(fā)展的速度快得驚人,一下子就像漫天的大雪,飄得滿地都是了?,F(xiàn)在保姆也印名片,方便有東家請他們干活。還有一個騙子也印了名片,發(fā)給路人,是專門教人騙術(shù)的。有人說幼兒園的小朋友也互相交換名片呢。就像你走在大街上,看到掃大街的人,穿著又舊又破的工作服,一看模樣就知道是外地來的農(nóng)民工,但他掃著掃著,掏出手機往地上一蹲就打起電話來了。這也不稀罕。所以,任何的誰掏出個名片來都是稀松平常?;蛘吣阕咴诮稚?,街面上竟然散落了好多名片,像樹葉一樣,不小心踩到一張,你心里正有點不過意,不小心又踩了一張。踩到人家的名片,就是踩到了一個人的名字。一個人的名字是不應(yīng)該隨便被人踩的,但是因為街面上的名片好多,你得小心著點,才能躲避開來。
名片也是拉動經(jīng)濟發(fā)展的一個重要因素,別說有些人因為給了別人一張名片,從此就交上了好運,大發(fā)其財,或者撞上艷福,即使是那些印名片的小店,五六七八個平米一間的店面,也催生了好多小老板呢。
名片多起來了,就應(yīng)運而生地有了名片簿,像夾照片的照片簿一樣,雖然有大有小,有厚有薄,有華麗有樸素,但大致都有一個漂亮的封面,內(nèi)里是塑料薄膜的小夾層,規(guī)格比照片的夾層要小,按照名片的大小量身定做,一般都是9cm×5.5cm。如果碰到一些有個性的人設(shè)計出來的有個性的特型名片,就夾不進去了。比如超大或超長的名片,比如用其他物質(zhì)材料做的名片,像竹片啦,布料啦,蘆葦啦,就有點麻煩。但這樣的人和這樣的名片畢竟只是少數(shù),少而又少。大多數(shù)人也只是在9cm×5.5cm的大前提下,稍有些變化,比如用的字體不是印刷體而是自己的書法體,比如在名片上畫些背景畫,也比如只印姓名和電話而不印任何頭銜職務(wù)身份,或者是在紙張的顏色上有所變化,淡綠的,粉紅的,天藍的,等等,卻是萬變不離其宗的。這許許多多花式花樣夾在名片簿里,一打開來多少有點像照相簿。打開照相簿,看著一張張照片,能讓人回憶起彼時彼地的情景,打開名片簿也一樣能讓你回想起一些往事??吹脚帕兄囊粋€個的名字,你會想起那一次次的交往,有的有趣,有的無趣,有的開心,有的并不怎么開心,有的有實質(zhì)性的意義,有的只是虛空一場,但無論怎么樣,這總是一段人生的經(jīng)歷吧。
但是如果時間太長久了,或者記性不太好,有的就記不清了,有的只能想起一個大概,有的也許全部忘記了。這是一個什么人,在什么場合給我的名片?甚至覺得完全不可能,這樣一個身份的人,和自己怎么會碰到一起呢?比如一個造原子彈的和一個賣茶葉蛋的,怎么可能碰到一起交換名片呢?但名片卻明明白白地夾在名片簿里,你賴也賴不掉的。一些與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完全不搭界的人,就這樣出現(xiàn)在你的名片簿里了。你下死功地想吧,推理吧,你怎么推也推不出一個相對合理的解釋和可能性??墒敲退浪赖厥卦诿纠?,等你偶而打開的時候,它就在那兒無聲地告訴你,你忘記了歷史。
王友也曾經(jīng)忘記了一些歷史,他丟失了他一生中接過來的第一張名片,但是在他保存的名片簿里,卻是有第一張名片的。王友的名片簿是編了序號的,在每一本中,名片又是按收到的時間順序夾藏的,那個人就夾在他的第一本名片簿第一頁第一個格子里。他叫杜中天。這個人跟王友現(xiàn)在的生活并沒有任何的關(guān)聯(lián),王友也只是在接受他的名片的時候見過他一次,后來再也沒有接觸過。但是王友把他的名片留下來了,這就和被他丟了名片的人不一樣了。如果王友有閑暇有興致,可以把他的許多本名片簿拿出來,如果按照編號排序翻看翻看,第一眼,他就會看到杜中天??吹蕉胖刑爝@個名字,有時他會閃過一個念頭,想照這個名片上的電話試著打打看,許多年過去了,這個杜中天會不會還是老號碼呢?肯定不會了,因為他們這個城市的電話號碼已經(jīng)從六位升到了七位,又從七位升到了八位。但是,話又說回來,每次升電話號碼,都不是亂升的,都有規(guī)律,比如第一次六升七時,是在所有的電話號碼前加一個數(shù)字5,第二次升級時,是加一個7,所以,如果王友在杜中天的老號碼前加上7和5這兩個數(shù)字,能打通也是有可能的。不過王友從來沒有打過這樣的電話,他不會吃飽了撐的送去被人罵一聲十三點有毛病。
留下杜中天的名片,是一個特殊的原因。多年前的一天,王友和一群人在飯店里吃飯。和大多數(shù)的飯局一樣,他們坐下來先交換名片,這似乎已經(jīng)成了一個規(guī)矩,好像不先交換名片就開吃,心里總不是很踏實,不知道吃的個什么飯,也不知道坐在身邊的、對面的,都是些什么人,飯局就會拘謹,會無趣,甚至?xí)淅淝迩宓木埔埠炔黄饋?。一旦交換了名片,知道某某人是什么什么,某某人又是什么什么,就熱絡(luò)起來了,可以張主任李處長地喊起來了,也有話題可以說起來了。當(dāng)然,在這樣的場合,也可能有個別人拿不出名片來。別人就說,沒事沒事,你拿著我的名片就行。拿不出名片的人趕緊說,抱歉抱歉,我的名片剛好發(fā)完了,下次補,下次補。其實這“下次補”也只是說說而已,誰知道還有沒有下次呢?,F(xiàn)在的飯,有許多都是吃得莫名其妙的,有的是被拉來湊數(shù)填位子的,酒量好一點的那多半是來陪酒的,也有的人有點身份地位,那必是請來擺場面的,還有專程趕來買單的,或者是代替另一個什么人來赴宴的,如此等等。結(jié)果經(jīng)常在一桌酒席上,各位人士之間差不多是八桿子打不著的,竟然也湊成了一桌聚了起來。有一次王友有事想請一位領(lǐng)導(dǎo)吃飯,領(lǐng)導(dǎo)很忙,約了多次總算答應(yīng)了,但飯店和包間卻都是領(lǐng)導(dǎo)親自指定的。結(jié)果王友到了飯店,進包廂一看,領(lǐng)導(dǎo)還沒到,倒已經(jīng)來了一桌的人,互相之間一個也不認得,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認得那位領(lǐng)導(dǎo)。起先大家稍覺難堪,后來領(lǐng)導(dǎo)到了,朝大家看一圈兒,笑道,哈,今天只有我認得你們所有的人,給大家一一作了介紹,大家都起身離開位子出來交換名片,立刻就放松活絡(luò)了,也都知道領(lǐng)導(dǎo)實在太忙,分身無術(shù),就把毫無關(guān)系的大家伙湊到一塊兒了。那一頓本來應(yīng)該是很尷尬的飯,結(jié)果竟是熱鬧非凡,最后喝倒了好幾個呢。
也有糊涂一點的人,喝了半天的酒,你敬我我敬你,說了半天的話,你夸我我夸你,最后也不知道那人是誰。所以,還是交換個名片方便一些,至少你看了人家的名片,知道自己是在和誰一起吃飯。沒有名片的人不多,名片剛好發(fā)完的也畢竟是少數(shù),還有個別個性比較獨特的人,你們名片發(fā)來發(fā)去,我就偏沒有,有也不拿出來給你們。大家也會原諒他,還會說幾句好聽的,比如說,名人才不需要名片呢。
王友收好名片,酒席就熱熱鬧鬧地開始了。那
一天他們的宴會進行得不錯,該喝的酒都喝了,該說的話都說了,想通過酒席來解決的問題也有了眉目。酒宴結(jié)束時,大家握手道別,有的甚至已經(jīng)稱兄道弟起來了。
大家酒足飯飽地涌出飯店,有人在前有人在后,王友走在中間,他面前有一撥人,后面也有一撥人。走了幾步,王友就看到前面的一個人手里扔出一個白色的東西,飄了一兩下,就落到地上。王友撿起來一看,是一張名片,名字是杜中天,正是酒席上另一位客人的名片,他也把名片給了王友,那杜中天三個字正在王友的口袋里揣著呢。王友“喲”了一聲,后面的一個人就走上前來了,湊到他身邊看了看。這人正是杜中天,他看到自己的名片從地上被撿起來,臉色有點尷尬,“嘿”了一聲。王友頓時紅了臉,趕緊上去推推前邊那個人,把名片遞給他說,你掉了東西。那個人回頭看了看王友,也看看杜中天,天色黑咕隆咚,看不太清,他說,不是我掉的,是我扔掉的,名片太多了,留著也沒什么用。杜中天像挨了一拳,臉都歪了。王友趕緊提醒扔名片的人說,咦,你怎么忘了,這就是杜中天呀。那個人還沒有領(lǐng)悟,說,杜中天?杜中天是誰啊?杜中天臉色鐵青說,杜中天是我。從王友手里奪過名片,“嘶啦嘶啦”幾下就把名片撕了,然后用勁朝天上一扔,撕成了碎片的名片,就像雪花一樣,飄飄灑灑搖搖晃晃地落了下來。名片的碎片沒有完全落地的時候,杜中天就已經(jīng)消失在黑夜中,給大家留下了一個生氣的背影。王友呆住了,他以為那個扔名片的人會很難堪,不料他還是那樣無所謂,還笑了笑,說,噢,他是杜中天,生什么氣嘛,留著他的名片有什么用嘛。這么說了還覺得說得不過癮,又拍拍王友的肩,說,朋友,別自欺欺人啦,這名片,你今天不扔,帶回去,收起來,過幾個月,過半年,看它還在不在,肯定也一樣扔掉了,所以嘛,何必多那番手腳,晚扔不如早扔。
王友看了看地上撒落的名片碎屑,心里有點難過,覺得有點對不住杜中天,好像當(dāng)著杜中天的面扔掉杜中天名片的就是他自己。在這之前,王友也扔掉過別人的名片,但他不會當(dāng)場就扔掉,他會先帶回家,在抽屜里放一陣子,到以后抽屜里東西多了,塞不下了,整理抽屜時,就把這些沒用的名片一起清理了。
自從那天晚上杜中天撒了一把碎片,留下了一個憤憤的背影以后,王友就再也沒有扔掉過任何人的名片,他把杜中天的名片夾在名片簿的第一頁第一格,從此以后,天長日久,他留存下了所有人給他的名片,夾滿了厚厚的十幾本名片簿。
王友偶爾也會去翻翻那些保留下來的名片,那多半是在書房里東西堆得越來越多越來越亂,忍受不下去,不得不整理的時候。在整理的過程中,肯定會看到許多年積累下來的許多名片。開始的時候,他還能想起一些人和一些事,后來時間越久,名片越多,就基本上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人名和身份了。有一次他還看到一張“科奧總代理”的名片,王友怎么也想不起來,這個科奧是個什么,總代理又是什么意思,分析來分析去,總覺得是一件講科學(xué)的事情,而王友只是一個地方志辦公室的內(nèi)刊編輯,跟這個科奧總代理,那是哪兒跟哪兒呀?王友拍打拍打自己的腦門子,覺得那里邊塞得滿滿的,但該記得的東西卻都找不著了。
由名片提供的方便很多,由名片引起的麻煩也一樣的多。王友就碰到過這么一個人,不知在什么場合得到王友的一張名片,就三天兩頭打王友的手機,要求王友指點指點他正在寫著的一部歷史小說,他告訴王友,小說才寫了個開頭,想請王友看看,是不是值得寫下去。王友開始還很認真負責(zé)地替他看了幾頁,可還沒等王友發(fā)表意見,第二批稿子又來了,緊接著,第三批,第四批,接二連三地來了。王友這才發(fā)現(xiàn),他哪里是才寫了個開頭,已經(jīng)寫下了一百多萬字了。這是個完全沒有寫作能力的人,王友也不想再接觸他了,這個人卻沒完沒了不屈不撓。王友把他的電話儲進自己的手機,一看到來電顯示是這個人,他就不接電話。但這個人也有本事,這個電話你熟悉了,不肯接,那我就換一個你不熟悉的電話打給你,王友又上當(dāng)了。如此這般斗智斗勇斗了近半年,王友實在忍不住了,跟他說,老李啊,我不是出版社的編輯,你的要求我實在無法滿足你。那人說,王老師,我沒有要求你幫我做什么呀,我只是請你關(guān)心關(guān)心我而已,我是一個下了崗的人,我熱愛歷史,熱愛寫作,你可能對我還不了解,要不,我再把我的經(jīng)歷簡單地講給你聽聽吧。王友只聽到自己的腦袋里“轟”的一聲響。
王友的腦袋還在嗡嗡作響,他的一個同事就帶著一位老太太站到了他的辦公桌前。同事敲著他的桌子說,王友,想什么心思呢?王友這才清醒過來,看到面前有位老太太正朝他笑呢,王友也勉勉強強地笑了一下。老太太說,你是王友嗎?王友說,我是。
王友因為工作的原因,經(jīng)常會和一些關(guān)心歷史的人打交道,特別是一些熱心的老人。他們有時候會主動找上門來,提供一些關(guān)于這個城市的往事。老人往往啰嗦絮叨,一說話半天也打不住,但這正是王友所需要的,王友就是要從這些絮語中,發(fā)現(xiàn)珍貴的失落的歷史記憶。
可面前的這位老太太聽王友說他就是王友后,卻沒有急著說她要說的話,而是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好像不相信他是王友,懷疑說,你就是王友?你是王友嗎?王友說,我是王友。老太太微微搖著頭,也不知道她是不承認王友就是王友呢,還是她要找的人不是王友。同事們在旁邊笑起來,有一個同事說,老王,老太太懷疑你是假的,你把身份證給老太太看看吧。老太太眼巴巴地看著王友的手,過一會兒又看著他的口袋,看起來還真的要等他拿身份證呢。王友忍不住說,身份證有什么用,身份證也有假的呢。王友這么一說,老太太倒笑起來,說,好,好,我相信你,你是王友就好,我找到你了。王友說,我不認得你,你是怎么認得我的?老太太說,你不認得我,但是有一個人,你肯定認得——許有洪,許有洪你認得吧?我就是許有洪的老伴兒。老太太見王友發(fā)愣,又說,王友,你怎么啦?你怎么不說話?你是王友嗎?王友說,我是王友,可是,可是我不記得許、許什么?許有洪?老太太說,你不記得他,可他記得你,他有你的名片,我就是按照你的名片找到你的。王友又努力地想了想,還是想不起來,只得說,真的很抱歉,發(fā)出去的名片很多,不一定都能記住,我實在想不起來——老太太說,如果你肯定是王友,你一定會記得許有洪的,這樣吧,你有空到我家來一趟好嗎?王友疑惑地看著老太太,老太太已經(jīng)把一張名片遞給他了,說,你什么時候來都可以,我一直在家。說完話,老太太拄著拐棍就走了。王友捏著那張名片,愣了半天。同事在一邊笑話說,王友,你可是有丈母娘的人,怎么又來一個相女婿的。
王友看了看名片,才知道老太太給他的是她老伴兒許有洪的名片。名片上只印了許有洪三個字,沒有頭銜職務(wù),也沒有單位名稱和地址,倒是印著詳細的家庭地址和聯(lián)系電話。王友覺得這事情有點怪異,不想多事,隨手就把這張名片丟在辦公室的抽屜里了。
接下來的一個雙休日,王友休息在家,心里卻老有什么事情擱著,不踏實,想來想去,感覺就是那個許有洪的名片在作怪。王友又后悔自己亂發(fā)
名片,這個許有洪,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拿到他的名片的,也不知想要干什么!為什么自己不來,要叫老太太來?他翻來覆去地回憶,也回憶不出什么來,一點點蛛絲馬跡都沒有,最后王友干脆想,去就去一趟吧,什么謎,什么怪,走一趟不就知道了嗎?再說了,一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即便有什么怪,她還能怪到哪里去。
星期天的下午,王友先繞到單位,從抽屜里拿了名片,按名片的地址,找到了老太太的家。一敲門,老太太像是守在那兒呢,很快就開了門,笑著對王友說,說,王友,我知道你會來的。
一進門,王友就看到墻上有一張老先生的遺照,老太太在旁邊說,他就是許有洪,走了半年了。
王友仔細地看了看許有洪的照片,還是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認得他,也仍然想不起來自己在什么場合把名片給他的。他跟老太太說,我的記性太差,我發(fā)的名片也太多了,我打幾個電話問問別人吧,也許他們能夠記起來。老太太微微地笑了一下,指了指座機電話說,你用這個打吧。
王友打了幾個電話,有朋友,有親戚,有同事,但是沒有人認得許有洪,倒是對王友的問題感覺奇怪,有的說,你干什么,這個許有洪跟你什么關(guān)系?有的說,許有洪怎么啦,他是不是股票專家啊?七扯八繞,電話打到后來,王友徹底失望了,最后的一個電話他都不想多說了,只報了許有洪三個字,對方卻馬上說,許有洪,許有洪怎么不認得,不就是許有洪嗎?王友一激動,趕緊問,是許有洪,你認得他?對方說,不光認得,現(xiàn)在就在一起打麻將呢,你要跟他說話嗎?王友嚇了一跳,說,不對不對,許有洪半年前就去世了。他朋友“呸”了他一聲,罵道,你咒誰呢?
王友掛了電話,無奈地朝老太太搖搖頭,老太太卻點了點頭,感嘆地說,唉,現(xiàn)在的人,忘性真大。她回頭看了看墻上的遺像,說,老許啊,雖然別人不記得你,但總算有個人記得你,總算有個人來看你啦。老太太打開柜門,取出一本又小又薄的名片簿,說,王友,你看看,老許生前留下的名片很少,總共就這么多,你的名片就在里邊。王友接去一看,果然他的名片夾在許有洪的名片簿里。他仔細地看了看,這還是一張比較新近的名片,因為頭銜是他當(dāng)了主編后的頭銜了,這事情也不過才半年。自己怎么就會忘記發(fā)生不到半年的事情呢?他到底是在什么場合把自己的名片給許有洪的呢?
老太太告訴王友,許有洪去世前,把名片簿交給她,說名片簿里留下的,都是平時關(guān)系特別好的人。以后她孤身一人,有什么困難,可以找他們。凡是不夠朋友的人,他都沒有保留他們的名片,凡是保留下來的,一定是夠朋友的好人??墒牵S有洪去世后,老太太挨個給名片簿里的人打電話,卻沒有人記得許有洪,也有幾個人,依稀記得許有洪這么個名字,但一旦問清楚了情況,得知許有洪去世了,就立刻糊涂起來,再也想不起任何關(guān)于許有洪的事情了。老太太說歸說,她也知道王友并不完全相信她說的話,所以老太太又說,你不相信的話,可以打電話試試,這名片簿里邊的人,你隨便打哪個,看他們肯不肯來,看他們記不記得許有洪。
王友覺得很荒唐,他不可能去打那些電話,一個連他自己也不認得的人,他憑什么去責(zé)問別人認不認得他?
老太太嘆了一口氣,說,不打也罷,打了也是白打,沒有人會來的。老太太請王友坐下,向他表示感謝,感謝他肯到她家來,肯來看一看許有洪的遺像,老太太說,這對許有洪的在天之靈,是一個安慰。
王友又下意識地看了看許有洪的遺像,許有洪笑瞇瞇的,確實對他很滿意的樣子,王友還是想跟老太太解釋清楚他真的不認得許有洪,但話到嘴邊,他卻再也沒有說出來。
老太太開始給他講許有洪了,她說許有洪活著的時候經(jīng)常說起王友。說有一次王友喝多了啤酒,尿急了,也沒看清標(biāo)識,一頭就鉆進了女廁所。正好許有洪跟在王友后面上廁所,發(fā)現(xiàn)后趕緊替他擋著女廁所的門,看到有女同志來,就騙她們說廁所壞了,不能用。后來王友從女廁所出來,尿暢快了,酒也醒了,還反過來責(zé)問許有洪,為什么站在女廁所門口,是不是想偷窺呢。
王友一點也不記得這件事情,就像他始終沒有想起許有洪一樣。但是他不再解釋,也不再分辯,任由老太太去說。說到一定的時候,他還會湊上去加幾句補充一下情節(jié),比如,老太太又說了一件事,說王友有一次喝喜酒,走錯了場子,走進另一對新人的婚宴了,但恰好許有洪也在參加那一對新人的婚宴,王友就以為自己走對了,坐下來吃喝完畢,到散場也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王友說,是呀,后來請我喝喜酒的朋友問我,說好了要來,結(jié)果不來,說話不算數(shù)。我覺得很冤,跟他說,我怎么沒來,人太多了,我沒看見你,我就把紅包給你外甥了。我朋友說,瞎說,你根本就沒來。我說,許有洪可以作證,許有洪和我坐一張桌子。我朋友說,許有洪是誰,我根本就不認得許有洪,我怎么會請他喝我外甥的喜酒!鬧了半天,才知道是我走錯了場,許有洪是吃另外一家的喜酒的。老太太聽了,開心地大笑起來,說,是呀是呀,老許回來也跟我這么說的。王友覺得自己越來越進入角色,現(xiàn)在他什么事都記起來了,而且記得清清楚楚,連很小的細節(jié)也能說出來。
為了裝得更像一點,把細節(jié)說得更真實一點,王友也有說過頭的時候,有一兩次就差一點露餡了。老太太給王友看了看名片簿里的另一張名片,這是一個歌舞廳老板的名片。老太太說,那一次老許認得了這個老板,老板非要給老許名片,老許不要,老板還生了氣。我們家老許,是個老實人,一看人家生氣了,就趕緊收下來了,回來還跟我說,這個老板,是個好人。王友聽老太太說得津津樂道的,也忍不住加油添醋說,對了,我想起來了,那一次我也在場,我們和老許一起跟著這老板去唱歌,沒想到老許唱歌唱得那么好,年紀那么大了,中氣還那么足,整整一個晚上,老許唱了一支又一支,簡直是個麥霸,嗓子都唱啞了,回來你沒發(fā)現(xiàn)?老太太聽了王友這話,開始沒作聲,過了一會兒,朝王友看看,說,王友,你是不是記錯了?老許是左嗓子,唱歌跑調(diào),他從來不唱歌的,怎么會去歌舞廳唱歌把嗓子唱啞了呢?王友趕緊圓回來說,是嗎是嗎,噢,是的是的,是我記錯了,那不是老許,是另外一個人,我把他們攪成同一個人了。老太太笑了,說,你看看,現(xiàn)在你們這些年紀輕的人,記性都不如老年人。
王友一直沒弄清老太太叫他來的目的,難道就是為了說一些他根本就不知道,根本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事情?難道就是為在一張遺像面前說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給遺像一點安慰?王友胡亂地應(yīng)付了一陣,最后終于忍不住問老太太,是不是有人欠了許有洪的錢不還,還是有什么其他的難處?
老太太說,沒有人欠錢,也沒有人欠什么東西,誰也不欠誰的。王友說,那您讓我來到底是——老太太擺了擺手,打斷他說,謝謝你王友,謝謝你來跟我說了許多老許的事情,其實我知道,你說的都不是老許的事情,你說的都是假的。王友徹底愣住了。老太太又說,其實,我跟你說的老許的事情也是假的,你根本就不認得老許,老許也一樣不認得你。王友奇怪了,指了指老許的名片簿說,那他怎么會有我的名片呢?老太太說,名片算什么,名片是最不能說明問題的,你說不是嗎?
這天下晚,王友從許有洪家出來,走了沒多遠,就看到地上有一張被扔掉的名片,他的腳步本來已經(jīng)跨過去了,卻又重新收了回來,彎腰把名片撿了起來,揣進口袋。
就在他把名片揣進口袋的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了,夾在許有洪名片夾里的他的名片,是老太太撿來的。
王友把撿來的名片帶回家,小心地夾在名片簿里。他太太看到了,說,又交結(jié)什么人啦?王友笑了笑,沒有說話。
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就這樣來到他家,成為一分子,王友偶爾會想起他來。
他叫錢勇,一個很普通的名字,如果上網(wǎng)查一查,大概會有成千上萬個。
責(zé)任編校逯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