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宏杰
堂屋里躺著一張犁。三角的犁鐵,被生活磨得溜光。我的心也插著一張犁。四四方方的把手,讓世俗摸得渾圓。
走出山鄉(xiāng)已經(jīng)多年,為何夢中總是出現(xiàn)同樣的場景——晨曦中。叔叔背著這張犁,筆直的腰桿,讓家的窘境壓得像塘邊扭曲的老柳……仿佛一尊雕塑,永遠(yuǎn)立在水天之間。
為了碗里那幾片薄薄的臘肉,為了女兒兜里皺巴巴的五毛錢,你背負(fù)著這張犁,在龜裂的鹽堿地上,開墾出一片蔥綠。
河那邊又響起老祖母的呼喊——
紅伢子啊!莫霸蠻,回來吃一口堿水面……
再回首,我看見您背的已不再是犁。
那是枷鎖,那是鐐銬。粗黑的鐵鏈,一頭深深地鎖進(jìn)你的頸,一頭不舍地系著家的臺階。
甩開膀子,奮力拉犁!只為給妻子托出一件新年的毛衣,只為給女兒犁來幾支鉛筆。
家的脊梁,生活的希望。窮盡四十三年的日夜,只為能把蒼穹犁穿……
終于,鐵鏈斷了,枷鎖開了,您歇下了。
身旁的犁,沒有了主人,弓著累彎的背,耷拉著光禿禿的腦袋。腳邊那剛翻過的田土,是你給家里最后的答卷。
犁,還在堂屋里,主人,卻已到了泥土里。
生日的布鞋
媽媽做的布鞋,用一生的愛來做代言。
小時就希望能每天過年,這樣,每天都能穿上母親一針一線納出的心愿。
媽媽做的布鞋,用一生的淚來做麻線,
我希望,我是鞋底,媽媽是鞋里。
就這樣,我背著母親走到永遠(yuǎn)……
媽媽,我不愿您再做布鞋,也不想再穿您做的布鞋。因為,為了一雙雙布鞋,您納盡一生的光陰,納進(jìn)全部的情愛:為了一雙雙布鞋,您累彎了筆直的脊梁,垂下了沾滿霜露的眼瞼。
回想三十一雙布鞋,看見了媽媽雙手上的老繭:
回望兩百六十七萬八千四百個針腳,看見了我一生的起步和腳印。
媽媽,我現(xiàn)在仍然穿著您做的布鞋。
我知道,那是我一生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