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明

一

一個人的成長是一回事，一座建筑物的成長是另一回事。無數(shù)人像郊區(qū)的爛尾樓，還沒完工就已放棄，每一條路上，都有這些奔跑著的廢墟。他們的身體晃蕩著硬幣，猶如一個個錢袋在互相碰撞。而我看見一個少年捏緊了拳頭，他要花一生的光陰，將自己砌成一座大樓。

在推土機駛來之前，荒僻的土地，戴著蝴蝶的頭飾和菊花的鐐銬。我透過他的瞳孔，看到了林間空地的湖水，像一面鏡子反映著一座建筑物的倒影。他就像一張圖紙被反復(fù)修改，家長拿著直尺和圓規(guī)，教師拿著鉛筆和橡皮。

終于可以開工了，掘土機伸縮著鐵臂，打樁機冒著濃煙，少年聽著體內(nèi)傳來的轟響，一陣暈眩，那些魯莽的工人，他們可能驚動了一座古建筑的魂靈。他感到一陣焦渴，他痛飲萬物的汁液，猶如攪拌機吞食著沙礫和水泥。

工地凌亂不堪，噪聲無處不在。有多少工人在日夜忙碌?他們在夯實的地基上砌墻，往他的身體傾倒物質(zhì)的混凝土，灌注思想的鋼鐵，一座大樓拔地而起。但這還不夠，還要貼上美學(xué)的瓷磚，接通音樂的水管，鋪設(shè)情感的電線。

一座建筑物終于宣告完工。他注視著自己，就這樣被分隔成一個個單元，每個單元又分隔成客廳、臥室、廚房和洗手間，每一部分都盡善盡美。作為大樓，它只缺少一間物業(yè)管理公司：作為業(yè)主，他只缺少一個未來的女主人。

二

他觸摸高大的墻壁，眼前一團漆黑。窗戶是首要的，他透過前額上的窗口，眺望嘈雜的街巷。聒噪的人群，猶如擁擠的建筑，線條僵硬，面無表情。人啊，都是永恒的孤島，海水在身邊環(huán)繞，他們像紛飛的鱗片，脫離了更深刻的聯(lián)結(jié)。

保衛(wèi)不可缺少，門口的石獅，門上的門神，雕像般靜穆的門衛(wèi)，它們?yōu)槭澜缣峁┝穗p重的保護。但這還不夠，還要在每一個單元，安裝防盜門、報警器。他的臉裝著紗窗，雙眼垂著窗簾，耳朵堆放著童年的遺跡——這些樂器、木偶和小人書，猶如分手多年的戀人，相見不如不見。

哦，那輕盈的少女，在明亮的午后穿過了曲折的回廊，她的胸脯像兩座高聳的教堂。越是稀罕的事物越容易喪失。譬如青春的保險柜，愛情的古董和理想的現(xiàn)鈔。光陰的強盜，像一枚鑰匙吹入了他的鎖孔。

哦，那荒涼的童年，那起伏如沙丘的歲月，已被夷為平地。鳥兒潔白的羽毛，四處飄墜。一座建筑物拔地而起。他遺忘了自由吹拂的風(fēng)，他的地基深埋著記憶的酒桶，猶如淤泥封著喑啞的魚嘴。他金碧輝煌的屋頂，在夕光中對應(yīng)著廢墟的預(yù)言。

他矗立著，因自身的高度而暈眩。他離蕭瑟的暮年，仍太遙遠。北風(fēng)吹拂著樹梢和花朵，還沒有觸及泥土中糾纏的樹根。

三

他身上橫亙著墻壁、密布著管道，還得忍受來自內(nèi)部的敲打。他越來越擁擠，堆滿了家具、電器和衣物。他越來越復(fù)雜，既是住宅又是商鋪，既是寫字樓又是出租屋。他的頭頂飄著氣球，他的前額掛著招牌，一隊嘰嘰喳喳的少女，在他的舌尖兜售內(nèi)衣和愛情。

一臺收款機在“嚓嚓”地打印，仿佛只有紙上的數(shù)字，才是這個時代真正的價值。他像一個巨大的蜂巢，人群猶如蜜蜂在嗡嗡亂撞。電梯在升降，人們進進出出。沒有一個人會順著古老的木梯，走進他的內(nèi)心。寂寞是一種教育，他猶如紙上的樹木，讓一樹花朵學(xué)會了緘默。他漆黑的喉嚨猶如寂靜的過道，安裝著一排灰暗的路燈。他寧愿沿著旋轉(zhuǎn)的樓梯，在身體中秘密旅行。

在第一層的客廳，一個點頭哈腰的小職員，為上司掏出了紅包。在第二層的廚房，一位主婦用刀刮著魚鱗，鍋里熬著生活的硬骨頭，在第三層的餐廳，一位老嫗為老伴喂飯，用干癟的嘴吹著湯匙上的稀粥。在第四層的書房，一個小學(xué)生像一匹小馬，陷入了練習(xí)題的泥淖之中。在第五層的陽臺，一個少女伸展著腰肢，她的身體怒放著火紅的虞美人。在第六層的臥室，窗簾低垂，一對男女在耳鬢廝磨。

在漆黑的樓頂，一個詩人在羞澀地吟哦：童年是地基，老年是廢墟，哦，這光輝的建筑……他就是那位詩人。他就是那座建筑，他就是那卷火焰般吹拂的詩篇……

他既是鏡子，又是……

他既是鏡子，又是鏡中映照的一切。他既是水，又是推動水流的力。他既是花朵，又是吹送花香的風(fēng)。可以這樣說嗎?他既是作者又是書，當(dāng)他從書中抽身而出，就成了一個謙遜的讀者。

他離開了，帶著他的琴他的屋宇。他是一個時代的線索，像雨水的針腳沒入了烏云，植物像狗的尾巴在風(fēng)中搖擺。河水在黑夜穿過村鎮(zhèn)和草原，穿過漆黑的魚嘴。一根電話線連接著時代的喧囂，也許還有醉菊和金絲雀的對答。

桌上的花瓶，插著鮮艷的紙花，猶如偽造的閃電并蓋上了公章，被一再證實是真的。年輕的文員，為臉上的雀斑所苦。字紙簍塞滿了靈魂的草圖，站在鏡前的建筑師，被自己嚇呆了，他看到的不是一個人的臉，而是一堵打著領(lǐng)帶的墻。這就是時代的乖張。一扇門打開了，開鎖者發(fā)現(xiàn)自己才是鑰匙，折斷在狹窄的鎖孔中。他猶如輕率的海浪，一次次接近彼岸，又被自身的力量推開。涼鞋廠的女工，在嗆鼻的塑膠味中咳出了朝霞。

這就是生活的殘酷，他為暮色中走動的乞丐深感悲傷，為人類的罪行深感羞愧。美女不思嫁人，在縱欲中迅速衰老。搶劫犯不在鄉(xiāng)下種田，在流竄中作案。只要有一個人吃不上飯，他就無法平息饑饉。

但城市也有下崗的職工，在紙牌上押下了老婆、大款一擲千金，要吃那美麗金絲猴的腦漿，他既是村霸，又是被村霸逼得走投無路的村民，他的胃被污吏膨脹的貪欲撐破。他哭了，只要有一個人犯罪，他就不會卸下身上的鐐銬。

他既是那盞燈，又是那一片炫目的光，他因激動而戰(zhàn)栗，猶如燒紅的鎢絲，進出了淚花。為什么他通過光線，卻看到了一片漆黑?甚至睜大眼睛的人，也全身烏黑。一個人從煤礦中走出，帶來了閃光的笑容。

他既是鋼琴，又是悲愴的音符。他既是貝多芬的耳朵，又是他創(chuàng)作的交響曲，像蝴蝶從蝴蝶蘭中飛起，矗立的雪山被白云所混淆。一棵樹渾身是嘴，但被涌現(xiàn)的果子一一堵塞，只有撲倒才發(fā)出聲音，

訂書機訂起了云彩、海水和翅膀，這散佚的命運之書，被重新收攏。被黑鳥污染的天空，如今粉飾一新。他離開了，沒有驚動這兒的一草一木，仿佛一條河流被從大海中取走，并沒有影響大海的完整。

但閃電被從烏云中取走，仍帶來了雷聲。這就是墜落之物，給仰望者帶來的疼痛。他遺失了兩座教堂，在少女的身上尋覓。他既是道路，又是路上的荒草、腳印和泥濘，馬匹拉著木車奔向遠方，而蝸牛仍陷于深深的車轍中。

他既孤身一人，又是人群中的任何一個，他仍在路上跋涉。扔掉了煤炭。他要的是不冒煙的純粹之火，他扯斷了琴弦，他要的是自然的天籟之聲。人類已經(jīng)有了無數(shù)條真理，他要的是另外一條。人類通向幸福的路，依然如蛛網(wǎng)在老人的額頭上交織，他的笑容在每個孩子的嘴角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