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維生
從那時候起,我像一股風,跑進了歐姬芙的世界。我聽見曼陀羅綻開時興奮的聲音,蟬翼般的花瓣,熱烈地張開,簇擁的花蕊從花心鉆出,構(gòu)成了花的生命。1937年伊莉沙白·雅頓邀請歐姬芙,為她的沙龍繪制一幅大型壁畫。曼陀羅不是名貴的花,登不上大雅之堂,很多人不一定知道,歐姬芙卻選擇了它。這種花在美國的西南部,在夏天的夜晚很容易見到,花開得野艷,大自然的風,把它塑造得像縹緲的夢幻。
畫完成后,歐姬芙打破了慣例,讓雅頓幫助化了妝。嬌嫩的化妝品,掩蓋了原生的膚色,將要以一張?zhí)擄椀哪?,出現(xiàn)在眾人的前面。熟悉大地的風,荒野雨的歐姬芙,匆匆地回到飯店,在大鏡子前審視別一個歐姬芙。鏡子中的歐姬芙失去了性格,她不相信這張花哨的面孔就是歐姬芙。她只是幾下子,就用清水洗凈了臉,恢復了本來的面目。
歐姬芙站在壁畫前,胳膊交叉地抱在胸間,臉上有點冰冷,并沒創(chuàng)作后得意的喜悅,黑色的衣服襯得曼陀羅更加有野性的美。肥碩的花葉擠滿畫面,快要探出畫框外了。花開極致,就暗藏了美麗的危險,我用目光截取一朵曼陀羅,讓它孤獨地開放。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了一場激情的撕扯,一陣瘋狂的浪漫之后,在明快而清凈的色彩中,看到了巨大的子宮,深藏一條生命?!堵恿_》是歐姬芙對生命的理解和表白,讀到花苞、花蕊、花瓣,有一種想痛快大哭的感覺,這不是心動,卻是淋漓盡致地渲泄。
1887年11月15日,歐姬芙在陽光草原上出生,風兒的自由,動物的嘶鳴,組成一部雄厚的樂曲,歡迎歐姬芙來到人間。
1905年,歐姬芙來到了芝加哥,在這座大城市認真地學畫,拋棄了玩心。在竟爭激烈的藝術(shù)學院,嚴格地按照校方規(guī)定的課業(yè),不能有一點出軌的跡象。學校課程簡介手冊寫道:“主張在素描和繪畫課方面作到嚴格的練習?!彼囆g(shù)學院這盤大磨,碾去了激情,敲掉了性格的棱角。學習成績優(yōu)異的歐姬芙無法開心,她越來越失去自己,沒有個性的繪畫,就成了復制的創(chuàng)作?!跋喾吹?,她拋棄了心中的真實的感覺,作出來的畫,倒像米開朗其羅畫室里集體出產(chǎn)的,如同先前幾世紀無數(shù)藝術(shù)家的作品,毫無原創(chuàng)性?!睔W姬芙是大自然中的一株行走的樹,她掙脫了束縛的繩索,遼遠是她夢想的地方。歐姬芙不想粘貼別人的作品,變一下角度,換一片花葉,移一截山頭,搬一條河流。在歸納中,整理出一幅雜湊的作品。歐姬芙要更多的陽光,讓它滲透色彩中,她和別人不一樣。
歐姬芙遠離鬧騰的城市,一到沙漠心就敞亮了,廣大了。歐姬芙和大地相擁一起,陽光盡情地撒歡,一切都是原生的,沒經(jīng)過人的修理,剪枝鉸蔓。在沙漠里歐姬芙太多的朋友,可以天天聚集,聽大地歌唱,風的訴說。大自然悄悄地變化,人們生老病死,動物們的生存,聽天由命不想抗爭。
沙漠是歐姬芙的天地,她的想象力,放開飛翔的雙翅。在沙漠沒有虛偽的生活,繪畫不是重復,而是以性格的獨立,創(chuàng)造出新的風格。歐姬芙在生活中跋涉,不是旁觀生活。她的靈魂之鳥,在精神的樹上筑起碩大的窩巢。歐姬芙向大地學習,精心選擇色彩,實際上就是風格的確定,這和精神背景有很大的關(guān)系。凡·高的黃色,馬蒂斯的藍色,使大師們創(chuàng)作出永遠的作品。色彩有氣味,刺激畫家堰塞的情感,尋找突破口。在濃烈的顫動之中,每畫下一筆,就像播下一粒種子。
291藝廊是當時許多藝術(shù)家向往的地方,對于歐姬芙是非常重要的,不僅改變了她藝術(shù)的命運,也改變了她的一生。攝影大師史蒂格利茲,在他的藝術(shù)家的殿堂,推出過歐洲大師畢加索、馬蒂斯、塞尚在美國的首次畫展。史蒂格利茲留給后人的不光是攝影作品,最大的成績是挖掘出歐姬芙,如果沒史蒂格利茲的慧眼發(fā)現(xiàn),也許歐姬芙的畫作,被一層層沙塵掩埋、吞噬。命運有時就是那么奇怪,不是誰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1916年,歐姬芙舉辦了個人第一次畫展就引起轟動,結(jié)束后,史蒂格利茲關(guān)掉藝廊,從此它留在歷史中了,人們只能在藝術(shù)史中尋找291藝廊。
史蒂格利茲找到了創(chuàng)作的靈感,在比他小二十三歲的歐姬芙身上,發(fā)現(xiàn)了獨特的美。在這期間,史蒂格利茲給歐姬芙拍了大量的裸體寫真照片,豐滿的乳房,飽潤的臀部,纖細的手指,光滑的雙腿。歐姬芙身體的每一處,都成了閃現(xiàn)的靈光。1921年2月,這個日子不是好天氣,陰云沒有減低人們的情緒,在紐約公園大道的安德林藝廊,史蒂格利茲舉辦了個人攝影展。史蒂格利茲的145幅作品,其中有歐姬芙的45張裸體寫真照。三千多人,懷揣渴望的心,頂著嚴寒,穿風戴雪,涌到不大的畫廊來看這場現(xiàn)代攝影展。歐姬芙的裸體照,沖開人們猝不及防的視線,這是紐約最耀眼的一夜,穿法蘭絨黑衣的歐姬芙的臉上沒一點笑意,她承受不了太多的熱鬧,消失在冰冷的夜晚。
1924年,歐姬芙與六十歲的史蒂格利茲結(jié)為夫妻,婚后的歐姬芙并不快樂,這不僅是年齡上的差距,她受不了史蒂格利茲變化無常的情緒,和生活中瑣屑的物事,孤獨是她最好的伴侶。1923年9月,歐姬芙逃離開史蒂格利茲,躲藏到清靜的地方去了。歐姬芙傳的漢澤者,成寒寫道:“生前不愛露臉,并且極注重隱私,從不化妝的歐姬芙,甚至不在畫上簽名,頂多在畫的背面簽上縮寫:QK。完全因為人具特殊魅力,她生前及死后,好奇者拼命想揭開她的神秘面紗,使得關(guān)于她的出版物不斷問世?!?/p>
歐姬芙的畫,將陽光燦爛的德州平原盡現(xiàn),她在自然中記錄了美國風格,沒有一點搬移的痕跡。歐姬芙無法適應城市的虛假,在壯闊的沙漠中,在泥土屋子里,毫無任何的清規(guī)戒律,歐姬芙看到初升的散發(fā)神性的光芒,在天際燃燒,新生命發(fā)出歡快的吶喊?!爸钡酱丝?,波莉澤終于明白,為什么歐姬芙的畫能夠那么觸動人心了。那是真正接觸到大地的脈搏,刻畫心情的波動,透露出畫家敏銳纖細的心靈,以及由心靈延伸出色彩的自然描繪和呈現(xiàn)。波莉澤于是在紙上寫道:‘天空里,艷橙和淡紅交織燃燒?!?/p>
歐姬芙的花都是普通的,不是名貴之花,在花中歐姬芙看到了情感的飛濺,樸實里透著執(zhí)著的欲望。歐姬芙的調(diào)色盤,如同氣勢宏大的鋼琴,每一條色彩是纖細的琴弦,歐姬芙在上面演奏,她的情感與天地相融,激發(fā)了創(chuàng)作激情。
1925年,歐姬芙在安德森藝廊,推出以花為主題的畫展,山茶、曼陀羅、牽?;?、向日葵、玫瑰、馬蹄蓮、水仙花……這些純凈的花,漫著野性的美,花葉上似乎有一股大地上的風掠過。歐姬芙說:“若將一朵花拿在手里,認真地看著它,你會發(fā)現(xiàn),片刻間整個世界完全屬于你?!?/p>
愛德蒙·威爾森在《新共和報》上評論:“歐姬芙在畫壇的地位可與當代最優(yōu)秀的女詩人與女小說家媲美?!边@些絕倫的作品,確定了歐姬芙的畫家地位,更重要的是她的畫風與眾不同,讓讀者享受一種天然的美。
1929年,歐姬芙畫了《勞倫斯樹》,對這幅畫眾說不一,充滿了神秘的想象。粗壯的、如同錨一樣的樹干,遒勁的樹枝和碩大的樹冠,天空中的點點星光,構(gòu)成了生命的豐富,是一種浪漫的象征。人變換了一下視覺,從另一個角度去看熟悉的景物,發(fā)現(xiàn)了巨大的變化。歐姬芙不是抬頭仰望,而是躺在勞倫斯坐過的長條椅上,透過雜亂的枝葉,凝望天空。歐姬芙讀了勞倫斯的大量作品,雖然他們沒有見面的機會,但精神上已是火與水的相融。1929年的夏天,歐姬芙回到新墨西哥州,她去勞倫斯呆過的牧場,躺在那條長椅,望著蓬開的松樹,她一定想到勞倫斯,在想象中和他一起聚集,這種精神上的會面,發(fā)生的臆想,人們只能猜測和推想。歐姬芙可能發(fā)現(xiàn)了什么,那種東西撩撥她的興奮點?!皻W姬芙在新墨西哥州找到了屬于她的宗教?!彼囋u家麥布萊在專欄中寫道。勞倫斯和妻子出游歐洲,第二年勞倫斯因肺結(jié)核病故于意大利,他的骨灰被運回陶斯安葬,并未送回老家英國。在人世間,他們只是擦肩而過的過客,彼此的情留在心靈中了。
那一年天大旱,兇猛的禿鷹在天空中繞行,地上的死尸遍地,令人心驚肉跳?;舾穹蛟跉W姬芙傳記中說:“大角鹿、牛、馬、土狼、和紅狐倒臥在地,身上的肉被禿鷹噬殆盡,或被烈日曬干,只剩下軀骸,躺在那兒,迎著陽光閃閃發(fā)亮。歐姬芙簡直呆了?!?/p>
歐姬芙在沙漠中撿拾了很多野生動物的骨骼,注視頭骨蓋,像是一座永恒的塑像。她察看骨骼的紋絡,花昂貴的十六美元,寄回紐約的家中。史蒂格利茲拆開郵包,看后一堆干裂的骨頭,氣得暴跳如雷。他這樣有著審美眼光的攝影大師,非常不理解,死亡和美麗相距太遠了。歐姬芙說:“我在找到花的地方采花……在沙漠里發(fā)現(xiàn)的美麗白骨,我也撿起來帶回家?!睔W姬芙這個穿黑衣的女畫家,在沙漠里孤獨地地尋找十字架,追趕落日,選挑動物的骨架?!豆桥?,3號》,歐姬芙透過失去激情的骨盆的裂口,她去觀望遼闊的天空。歐姬芙在畫布上,開始放大熱愛的新墨西哥的天空,“我開始畫骨盆時,最感興趣的是骨頭當中的洞——當拿著骨頭對著天空時,我看到了藍色?!狈蚀T的花,動物的骨頭,廣遠的荒漠,日出又日落,構(gòu)成了歐姬芙畫的主題。
沙漠是真實的,生與死沒有水份可摻,那些散落的骨頭不是女人的配飾,炫耀的標志,意味生命的終結(jié),也意味再生。歐姬芙并不是追求獵奇,用原始的野蠻,刺激人的興奮,爭取更多人的掌聲和贊美,歐姬芙發(fā)現(xiàn)生命的美和永恒的象征。歐姬芙像月光下行走的孤獨者,她的背影充滿了神秘,無數(shù)人想看清她真實的面孔。歐姬芙遺世獨立地生活,在遼遠的新墨西哥州,住在泥土屋中,在巨大的畫布上記錄自己的情感。
純藍的天空,一只黑色鳥兒在奮力地飛翔:
我伸出雙手
迎接它的到來
在掌心燃燒起一堆黑色的火焰
我注視
無數(shù)貪婪的舌頭
在空中糾纏
吞噬
1946年史蒂格利茲去世,享年八十二歲。同年,歐姬芙畫下了《黑鳥飛過白雪覆蓋的紅山》,象征死神的黑鳥兒閃電般掠過蒼茫的山巒,尋找精神的家園。
歐姬芙于1949年回到幽靈牧場,她的阿必Q村,她的泥磚屋。歐姬芙90歲,拍了一部紀錄片,其中有她穿著黑衣,攀登一架笨重的木梯子,登上屋頂遠眺的鏡頭,遠方是荒漠,再遠方還是沙漠。銀色的發(fā)絲,閃著慈祥的光澤,歐姬芙的眼睛里有什么呢,沙漠,滄桑,懷念,沉思和孤傲?還是仙人掌和堆滿亂石的大地?歐姬芙的眼睛已失明了,看不到什么,但是畫家的感覺沒消減,對于大自然的愛沒改變,那是一生的。
歐姬芙來不及等到春天,讓暖風拂動她蒼老的臉,看一眼曼陀羅從泥土中鉆出,抖動收藏一冬的新衣裳。歐姬芙像她畫布上的黑鳥兒,在時間中飛得太久了,有些疲憊。她的翅膀再也無力長途飛行了。1986年3月7日,一雙偉大的眼睛閉上了,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都~約時報》《華盛頓郵報》刊登了歐姬芙逝世,這個震驚世人的消息。
歐姬芙孤獨的背影消失了,她在離開的時候,也想悄悄地,不愿驚動任何人。
漢默頓捧著歐姬芙的骨灰,一個人向泊德諾方山走去。在山頂上,漢默頓迎著風,將甕中的骨灰傾倒而出。歐姬芙回到一生熱愛的大地,伴著自然的風兒,飄向廣大的遠方。
秋天向平原的深處跋涉,風像發(fā)情的豹子,喜怒無常。干燥的秋天,突然下了一場大雨,雷電閃閃,撕裂夜空,雨挾狂風,盡情地渲泄,歐姬芙喜歡淋漓的風雨。這時,從歐姬芙的畫中走出,我觸摸到歐姬芙畫布上的生命的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