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約翰·伯格作
什么東西男人有而女人卻沒有?什么東西又硬又長?
在你的左邊,是維羅納市,巴士司機通過擴音器這樣介紹道。維羅納市曾先后被東哥特人、胡蠻人占領,接著又被奧地利人占領。14世紀時,維羅納市成為羅密歐與朱麗葉愛情故事的發(fā)源地。
什么東西男人有而女人卻沒有?什么東西又硬又長?
告訴我們吧!小伙子們懇求道。
服兵役。
周圍鄉(xiāng)村罕見地平坦,人們很難判斷距離的遠近。巴士在飛駛,然而,似乎只有時間在流逝,什么也沒有改變。
你看到他們的玉米了嗎?他們可比我們早兩個月。
最后,巴士穿過車行道進入了都市。在大型汽艇里,男人們筆直地站立著,好像在接受檢閱,這是因為他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離開鄉(xiāng)村應征入伍的情景。女人們則懶洋洋地倚在甲板的座位上,年輕一些的拉起她們的裙子,向陽光展露其雙腿。汽艇先是搖晃到一邊,接著又搖晃到另一邊,就像一個女人慢悠悠地騎著自行車。
你喜歡船長那樣的白西裝嗎?
看那些昆蟲!
哪兒?
那兒!
她一直在喝水!
他每天都得換水。
看!沿著海岸線的地方!
天??!噢!有成千上萬只呢!
它們爬出來曬太陽。
它們是螃蟹。
我從未見過那么大的螃蟹。
你不知道該看些什么。
我告訴你,它像一場洪水!
你不能在這天方夜譚!
他們在圣·馬可廣場上岸,爬上了鐘樓的環(huán)形扶梯。后來,男人們口渴了,非要到廣場上一家咖啡館去喝上一杯。這個廣場曾被拿破侖稱為歐洲最大的舞池。
在這兒撒一次尿比在家里喝上一大箱還要昂貴!
在咖啡館里,他看到一張海報上說有一場由《路尼塔》——一份共產黨日報——組織的歡慶會。為什么不去呢?
他們穿過嘆息橋,在總督宮庭院的夏娃雕像下面駐足。
她就像是你所需要的妻子!
后來,男人們爬上了圣·馬可教堂的露臺去看馬匹。
歡慶會將在圭德卡島舉行。從總督宮他能看到五彩的燈光裝點著沿岸的建筑,而且不時聽到一陣陣音樂的旋律。
如果到了兩點鐘還不在汽車站,我們就知道他們把你淹死了。
他比你們其余的人都要大膽敢為!
他坐在艇尾,他的樂器箱放在膝蓋上。
你不是當?shù)厝税桑?/p>
這句話是一個唇上抹著品紅色口紅,腳穿白拖鞋的年輕女人問他的。
為什么這么說?
你看上去太安靜了。
你知道我這箱子里有什么嗎?
她搖了搖頭。她戴著一副眼鏡,黑色的頭發(fā)在腦后扎成一髻。
一把長號。
不是的,她嚷道。彈吧!請彈點什么吧!
不在這艘艇上彈,他說。你要去歡慶會嗎?
既然你把它帶來了,你一定是想要彈奏的嘍!
我們來自山區(qū),我不想把它留在巴士上。
她的脖子上戴著一條白色的項鏈。
你住在這兒嗎?
住在默斯翠,海灣的那邊,有油桶的地方。你呢?我看你在一家農場上班。
你怎么知道的?
我能聞到奶牛的味道。
如果她是一個男的,他準會揍她一頓。
那你認為我有什么氣味呢?
香味。
對了,我在一家藥店里工作。
看一眼你的手,我就知道你不和藥打交道。
你知道我父親把它稱為什么嗎?
不知道。
幼稚的無產階級地位。
他什么也沒說。也許這是威尼斯人的一種說法。
汽艇向小島靠近。印有標語的飄帶從廣場遠處一樓的窗戶掛了下來。他能辨認出鐵錘和鐮刀。當他上岸時,他把樂器箱緊緊地夾在胳膊下。他提醒自己,這個歡慶會是由共產黨組織的,但這并不意味著這兒就沒有小偷。他早已發(fā)現(xiàn)他們了。
你喜歡跳舞嗎?她問。
我拿著這個,怎么跳舞?
把它給我。
她帶著樂器箱,消失在附近的一幢大樓里。
要是被偷了怎么辦?當她空手回來時,他問。
同志,她回答道,這是工人們的歡慶會,而工人是不偷自己人東西的。
而農民會偷的!他說。
你叫什么名字?
布魯諾。你呢?
瑪瑞艾塔。
他抬起胳膊,好讓她挽住他的手臂。他并不像當?shù)啬腥四菢犹?,她暗想。他跳舞時心無旁騖,比當?shù)厝烁油度搿?/p>
你住的山上什么樣子?
那兒有杜鵑花和野山羊。
杜鵑花?
長有鮮花的小灌木。
粉紅色的嗎?
血紅色的。
你們村里人是怎么投票選舉的?
為了權利。
那你呢?
我投票給任何一個保證提高牛奶價格的人。
那對工人可不好。
牛奶是唯一我們可賣的東西。
他們圍繞著廣場一角的一棵枯樹翩翩起舞。樹上掛著一個揚聲器,好像一只貓頭鷹蹲在一棵樹枝上。
你是一個人來的嗎?她問。
和整個樂隊。
一幫朋友?
村里的黃銅樂隊。
當貓頭鷹第二次歸于沉寂之時,他提議去喝上一杯。她把他引到了一幅巨大肖像畫下面的一張桌子前。這幅肖像畫畫在一張紙上,從房子高高的窗戶上掛下來。畫上的臉孔是如此之大,連鼻子的兩側也是用六英尺的房屋油漆工的刷子畫的。他們一起抬頭看著這幅畫。
你一個人住嗎?她問。
是的,我一個人獨居了八年。是我人生的五分之一時間。
她喜歡他說話之前躊躇的樣子,非常從容不迫,好像每一次回答她的某個問題時,他都要走到房門口,給來訪者開門,然后才開口說話。
你家里有幾面鏡子?她這樣問的時候,好像這是一個小女生的猜謎。
他停下來,數(shù)了數(shù)。
洗滌槽上方有一面,屋外飲水槽上方有一面。
她笑了。他倒了更多的白酒。那是卡爾·馬克思,是不是?他仰起頭對著那畫點了點頭。
馬克思是一個偉大的預言家。你覺得未來會怎樣?她問。
富人變得更富。
我是指你的未來。
我的未來?一切都得看我的健康狀況。
在我看來,你并不像生病的樣子。
如果你生病了被送進醫(yī)院,你的狗不會照看你的奶牛。我一個人獨居。
她與他舉杯相碰。我想我能幫你在默斯翠找到工作。
他看著她那雙小腳,心想: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一切都可歸結為一個問題。某樣東西,你得付出多少才能獲得另一樣東西——這是一個交換。
你必定會受到財產關系的影響——你是這一關系的一部分。她的聲音十分溫柔,好像是在解釋什么隱私。富農站在中產階級一邊,小農站在小資產階級一邊。你單單考慮牛奶的價格是不對的。
他告訴自己,她來自于這個有水有島卻沒有土地的地方。
事實上,農民會退出歷史舞臺,她繼續(xù)道,而未來在于別處。
我想要孩子,他說。
你得找一個妻子。
他倒了更多的酒。
如果你搬到這兒來,你得找個妻子。
我寧愿砍掉我的右手,也不想在工廠里上班。
所有在那兒跳舞的男人,她說,他們幾乎都是工廠里的工人。
他從未看到過這么多穿著白襯衫的男人。他們把襯衫圍著腰系住,以此展示他們的腹部。他們像黃鼠狼一樣狡猾。他們的袖口只卷到了前臂一半,好像剛剛從床上爬出來似的。
他們的撫摸舒服嗎?他問。
誰?
那邊那些黃鼠狼。
撫摸?
一個男人應該對一個女人所做的。
讓我們跳舞吧,她說。
擴音器里正在播放一首探戈舞曲。
今晚誰給奶牛擠奶?她低聲說道。
那我又和誰一起跳舞呢?
瑪瑞艾塔和布魯諾一起跳舞,她說。他抬起她的手,眼睛朝他們的雙臂直視過去——仿佛拿著一把槍瞄準目標。
隨著音樂節(jié)奏的加快,他們的舞步也更快了。人們漸漸把目光投向他們。一看他的襯衫和笨重的鞋子,就知道他是個鄉(xiāng)下人??墒撬煤芎茫麄兣浜系檬帜?。旁邊站著的一些人開始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給他們鼓掌,像是在觀看一場決斗——一場鋪路石與他們那四只腳之間的決斗。他們這樣能跳多久呢?
此刻,他們正沿著一條狹窄的街道走著;街旁,老翁坐在藤椅上,老祖母為討孫兒開心玩著氣球。街的盡頭掛著另一幅巨大的肖像畫:一個巨大的圓頂頭,像一個思考中的蜂窩頭,戴著眼鏡。
那是葛蘭西。
他用手臂抱住她的肩膀,這樣她就可以把頭靠在他那潮濕的法蘭絨襯衫上。
安東尼·葛蘭西,她說。他是我們所有人的導師。
你絕不會把他誤認為一個馬商!他說。
走過肖像畫,他們來到鵝卵石鋪成的碼頭,碼頭沿著木拉諾方向俯視著一泓淺湖。小草有幾處從石縫中冒了出來。他凝視著泛黑的湖面,而她手拿著拖鞋,向一艘被人遺棄的平底船走去。她在靠近木槳叉的船尾平臺上坐了下來。日照和流水已使船的油漆脫落,此時呈木灰色。這艘平底船以前一定屬于某個酒商,因為有幾個酒壇子放在船頭的兩側。
你認為它們是空的嗎?她問他。
他沒有回答,而是跳進了平底船,船劇烈地搖晃了起來。他朝著船頭走去,盡力反方向傾斜,以使船平穩(wěn)下來。他的樣子好像是在跳康加舞。
坐下來,看在上帝的份上,坐下來!她喊道。
她蹲在船的底部。船身拍打著海水,濺出水花。
他拎起了一個壇子,用一只手把它舉向天空,仿佛是在扭鵝的脖子。
空的!他興奮地叫道。
坐下!她驚叫道,坐下!
后來他們就不知不覺躺在了船底部的燈芯草墊子上,過了一會兒,海水不再拍打了,取而代之的是輕輕的搖晃。然而,這平靜沒有持續(xù)多久,船很快又左右搖晃起來。海水從舷緣滲了進來,側板重擊著海水。
如果船翻了,你會游泳嗎?她低語。
不會。
會的,布魯諾,你會的,會的,會的——
隨后,他們氣喘吁吁地仰臥著。
看天上的星星。它們使你感到自己很渺小,是不是?她說道。
星星也望著我們,她繼續(xù)說,有時,我想一切,除了殺戮之外的一切事情,一切都是那么漫長,因為它們太遙遠了。
他的另一只手在水中拖著。她的牙齒咬著他的耳朵。
世界變化太慢了。
他的手從水中拿起,一把抓住了她的胸脯。
總有一天,將不再會有階級。我深信無疑,你呢?她喃喃私語,把他的頭拉到她胸脯另一側。
總是有好有壞的,他說。
我們在不斷進步,難道你不這么認為嗎?
我們所有的祖先都在問這同一件事,他說,我和你這輩子永遠也不會知道為什么今天是這個樣子的。
他又一次進入了她的身體。小劃船拍打著湖水,濺出了水花。
當他們穿過狹窄的小島來到碼頭——最后一班汽艇將在此碼頭??浚魳芬呀浗Y束。只有少數(shù)幾個酒鬼,像雕塑似的一動不動躺在廣場上?,斎鸢厝ツ盟囊魳废?。他凝視著湖水。他能看到他們爬上去過的鐘塔。導游說這鐘塔在本世紀初就搖搖欲墜了,沒有穩(wěn)固的基石。他還記得那天:1902年7月14日,他父親出生在那一年。右邊的總督宮里依然燈火通明。導游還說:宮殿曾七次被大火燒毀或部分燒毀,那幢大樓里從來都沒有安寧過,太多的權勢之爭,而沒有穩(wěn)固的基石??傆幸惶欤瑢m殿會被洗劫掠奪,然后用做養(yǎng)雞之地。
瑪瑞艾塔把他的樂器箱遞給他。
給我彈一首,給我彈點什么吧!
他把箱子放在碼頭上,從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口琴,面朝總督宮吹了起來。音樂在向他傾訴。
在天亮之前——
她凝望著他的背脊,放松而垮塌的背脊就像一個正在撒尿的男人,只不過他的雙手放在他的嘴上。
在天亮之前——當你穿好衣服,走進馬廄——
她用手指觸摸著他的頸項。
——牲畜正躺在那兒——
她把手按在他的肩胛間,可以感受到他的心肺和他嘴間飄蕩的音樂。
——躺在山毛櫸葉子上,你疲憊得像一個剛被人從睡夢中吵醒的孩子——
她的手在他褲腰帶下?lián)崦?/p>
——透過窗戶,你看到了點點繁星。
她注意到他一只鞋子的鞋帶松了,于是蹲下去幫他系好。
——我們一出生就被拋入了星星的天井,恰似鹽被撒入水中。
他們倆都沒有注意到汽艇正靠近碼頭。
來默斯翠吧,她哀嘆道,來默斯翠吧,我會幫你找工作的。
車子在凌晨三點出發(fā),樂隊里的大部分人都想睡覺了,有丈夫把頭靠在妻子肩上的,也有妻子把她的頭靠在她男人肩上的。當車子朝著維羅納駛去時,燈光一盞盞地熄滅了。坐在布魯諾旁邊的年輕鼓手給他講了最后一個笑話。
你知道地獄是什么嗎?
你知道?
地獄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在那兒瓶子里有兩個洞而女人一個也沒有。
〔獻給雅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