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平勇
半年前,八十五歲的母親股骨被摔斷了。半年后,母親依然不能下床。母親不分晝夜地躺在床上,對著空蕩蕩的屋子說,看來我已經(jīng)走到盡頭了,只有這樣躺在床上等死了。
母親開始無休無止地做夢。夢見的全是年輕時候的事情。全都跟走路和奔跑有關(guān)。
母親夢見了強壯如牛的老伴,穿著一身威武的軍裝,胸前掛著一個碩大無比鮮艷欲滴的紅繡球,挺拔地站在通向山外的小路上。一只漂亮的小毛驢,馱著一個全身火紅的美人兒一搖一擺地從山外走來,火爆爆的嗩吶聲驚飛了一只正在棲息的山鷹,它展翅飛向遼闊的藍天,碩大的翅膀把春天的陽光撲騰得丁當作響。強壯如牛的老伴雙手托起一片美麗的火燒云,輕輕地放在還散發(fā)著油漆味的木床上,把紅蓋頭一掀,露出一張貌若天仙的臉蛋。強壯如牛的老伴就變成了一汪柔情的水,瞬間激情的風又掀起了一股檣傾楫摧的浪,那張木床就成了一片海。她和老伴在大海里一撲騰就是幾十年。撲騰著撲騰著,就撲騰出了一串娃兒,撲騰著撲騰著就抖落了青春和紅顏,撲騰著撲騰著就撲騰進了一抔黃土。那抔黃土掩埋的是那強壯如牛的老伴嗎?看著那堆了無生氣的黃土,母親想,屬于自己的那抔黃土又在哪里呢?一眨眼間,母親就看到那個零亂的墳場里高起了一堆新土,新土上有墳飄在搖晃,像一只呼喚的手,對著母親。一個飄渺而又熟悉的聲音對母親說:老婆子,你還在磨蹭什么呢?遲早都要到這兒來的。母親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似笑非笑地輕聲說:是啊,還在磨蹭什么呢?黃土都快埋到腰桿了,還有什么東西讓你留戀呢?
日子默默地在孤寂中流淌。白天去了, 黑夜來了,黑夜去了,白天來了。母親躺在床上,腦海里奔來擁去的,全是過去的人和事。母親在心里說,你們這些兒女呀!整天人影都難見到,你們在忙些什么呢?忙來忙去,到頭來,還不是就像我,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一天挨著一天等死。母親好想說話??!但沒人聽母親說話。母親就只有自說自話,她不停地說,說些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在說話。只有那些蒼白的墻壁,那些呆頭呆腦的鍋碗瓢盆,那些在陽光中漂浮不停的塵埃,那些在曠野里隨意玩耍的風們,或許知道母親的話語。
女兒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每次要離開的時候,母親眼里都含著眼淚,母親是多么地希望女兒多陪她一會兒?。?/p>
母親現(xiàn)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一個勁地不停地說話。她生怕稍微一停頓,兒女們就在這停頓中一轉(zhuǎn)身走了,她就只有對著空氣獨自說話了。因此,八十多歲的母親講起話來滔滔不絕,連標點符號都省略了。母親說兒女們小時候的淘氣,說父親的好,說她年輕時候一頓可以吃八十個雞蛋,說她一天可以走一百多里,還要挑著五十斤小麥,說村子里的某某死了,說某某死了老伴又找了一個,說誰家的兒子不給老人吃飯,說誰家的姑娘在外打工被人害死了,說誰家的母豬一窩下了十二個豬崽,說誰家的母雞一天下了三個蛋……母親說起這些的時候,氣色好極了,眼睛亮亮的,臉紅紅的,灰色的頭發(fā)也似乎煥發(fā)了生機。
母親灰白的頭發(fā)很凌亂,女兒想為母親洗一洗頭。女兒看了看明晃晃的陽光,把整個屋子照得暖融融的。女兒就決定為母親干洗,女兒用溫水稀釋了一些洗發(fā)液,然后就在母親的頭上輕輕地搓,輕輕地揉,母親灰白的頭發(fā)因為水的凝聚,看上去就顯得很少,母親的頭皮露在外面,土黃土黃的,很薄,像一張紙,似乎輕輕一用力,就會破了。女兒記得,年輕時候的母親是有著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的,那長發(fā)又濃又密又柔,直至母親的腰際??涩F(xiàn)在,母親的長發(fā)不見了,被歲月吞噬了。女兒的眼里汪著淚水。
女兒用一塊干毛巾快速地擦著母親頭上的洗發(fā)水,然后又用清水打濕毛巾,擦母親頭發(fā)上的洗發(fā)液,再擰干,再擦,直至母親灰白的頭發(fā)柔柔順順的時候,女兒才說,媽,你就坐在太陽下曬一曬,以防感冒。母親笑著說,洗一下,好清爽喲!
女兒拉著母親的手,看著母親皮包骨的手指時,心很疼。女兒還驚奇地發(fā)現(xiàn),母親曾經(jīng)飽滿的布滿血色的指甲,干了,癟了,灰灰的沒有血色了。而且那指甲已經(jīng)很久沒有剪了,看上去很長,很難看。女兒就掏出指甲剪為母親修剪指甲,可那指甲很堅硬,女兒費了很大的力都難剪動。但女兒還是專心地剪,丁的一聲,剪下一小塊,再丁的一聲,又剪下一小塊,那白色的,像堅硬的雪粒似的指甲屑在陽光中,蹦著,跳著,落滿了一地。女兒慢慢地為母親磨指甲,她要把母親的指甲磨得又圓潤又光滑,避免指甲劃破母親脆弱的皮肉。
女兒開始為母親修剪腳指甲了。那些指甲依然又干又癟又沒有血色,女兒握著母親的腳,感到是那樣的陌生,那樣的恍惚。這就是挑著五十斤麥子一天要走一百多里山路的母親的腳掌嗎?握著母親的腳掌,就像握住了一段往事,握住了一段歷史,握住了一段隨風而逝飄渺如煙的歲月。那些細碎的指甲,就像是母親裸露的骨頭,在陽光中冷著,白著,疼著。女兒的心也有一種被撕碎的疼痛。
這些就緒了,女兒又為母親擦身子。女兒不敢脫了母親的衣服,女兒就把溫水打濕的毛巾擰干,從母親的衣服里伸進去,先擦母親的脖頸,胸脯,肋骨,再擦母親的背和腰。女兒的手透過毛巾,感受到了母親的溫度,感覺到了母親皮膚的松弛。特別是母親的乳房,像個干癟的布袋,怎么也不能跟一個女性充滿生機的乳房聯(lián)系起來。女兒明白,哥哥姐姐弟弟和自己,就是含著這一雙乳房長大的。女兒的心悠悠的,說不清是酸楚還是疼痛。
母親被女兒這一清洗,就好像瘦了一圈,就好像變成了一張薄薄的照片,似乎風一吹,就可以把母親吹走。
女兒手里握著梳子,輕輕地梳理著母親灰白稀疏的頭發(fā),陽光在母親的發(fā)尖上跳動,在梳子上流淌。女兒像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子,沉靜著,美麗著。女兒懷里揣著一泓夢想,用細致和柔情精心地鋪平通向夢想的路途。不知不覺中,女兒就叫了一聲媽。不知不覺中,媽就答應(yīng)了一聲唉。陽光很暖,很靜,剪影很虛,很幻。
母親說,女兒,你姐回來了。
女兒順著母親的目光看去,就看見了夕陽下黛青色的遠山,深紅色的土地,還有變成剪影的羊群。
你姐走得好快,她怕我餓了吧,忙著回來做飯給我吃。
女兒沿著母親的目光再看過去,就看到了一個奔跑的剪影,挑著籮筐,黑黑的,裊裊的,逆著陽光在風中奔跑,陽光像血一樣的紅,影子像墨一樣的黑。像皮影,像剪紙。
女兒說,媽,你咋知道那就是我姐?
母親說,你姐走路的樣子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你姐的氣息我在老遠就嗅得出來。還有風,還有陽光都會告訴我,說,你姐回來了。
女兒說,媽還真神呢!
母親得意地說,我透過玻璃窗,就能輕而易舉看清了你爹的墳堆呢,你爹的墳堆上草好深。清明節(jié)那天,我還看見你爹的墳上插了好多春花,我一數(shù),是十九支,我讓你哥去數(shù),不多不少,剛剛十九支。
女兒說,媽,你真是神仙呢!
母親笑了笑說,神仙都是會飛的,滿世界跑來跑去的,哪像我只會躺在床上不能動彈?
不一會兒,姐姐明菊真的回來了。臉上的汗水亮晶晶的。女兒一丟下籮筐,就忙著做飯。
女兒跟母親睡一張床,母親講了一夜的話,不知是半夜還是什么時候,女兒好像睡著了,朦朧中,縈繞在女兒耳邊的,依然是母親滔滔不絕的話語。
朦朦朧朧中,母親說,女兒,我這段時間,天天晚上都在做夢,我在夢里總是在奔跑,跑得好快好快,一會兒在山上奔跑,一會兒在地里奔跑,一會兒好像長出了翅膀,飛了起來,飛得好高好高。一會兒是你爹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你爹邊跑邊回頭向我招手,大聲喊著我的小名,玉芝,快來!快來!前面風景好得很!
母親說,女兒呀,那時你好像只有六歲,我?guī)е阍诨鹛僚蕴薨?,你一邊剔,一邊唱著你爹教你唱的歌: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萬惡的舊社會……唱著唱著,你就打瞌睡了,你摔倒了,把火塘上的那壺水打潑了。當我把你抱起來時,你半邊臉都脫皮了,你爹在外修水庫,我只有用挑籮挑著你,到城里去治療。挑籮的一邊是你,一邊是空籮。于是我在路邊撿了一塊大石頭,放在空籮里,挑籮才勻稱起來。到了醫(yī)院里,醫(yī)生都覺得奇怪,怎么我會挑著一個大石頭進城來。我挑著你在山路上奔跑,汗水濕透了衣背,鞋子什么時候落了一只,都不知道。幸好那晚有月亮,三十多里的山路,我一口氣就跑完了,到了醫(yī)院天還沒亮。女兒啊,你不知道,醫(yī)生說,要是再晚一點,你的半邊臉就疤了。好在,后來你的臉上只留下了一小點的疤痕。要不,一個姑娘家,好端端的一張臉破了,就慘了。也怪,那時,我跑得多快??!哪像現(xiàn)在,只有躺在床上等死了。
女兒呀,那時你爹長得呀,又高大又好看,特別牙齒那個白呀!硬是讓人看不夠。不知為什么,你爹那么好,偏偏也會挨批斗。我從地里回來,得知你爹被一輛拖拉機拉著進了城,那時我還光著腳板,還來不及穿鞋,我就光著腳板追。我跑得飛快,身后拖著一條長長的黃灰。我抄近路去追,但始終還是沒有追到,我就躺在山坡上哭,一直哭到太陽落山。一直不知道你爹的消息,我就坐在通向縣城的那個山丫口去等。我想,你爹那么好,肯定是不會有事的??傆幸惶?,我也會把你爹等回來的。直到第四天,你爹終于回來了。他是走路回來的。你爹看見山丫口那個穿著紅棉襖的我,愣了一下,就向著我跑了起來,我也向著他跑了去。我們兩人都跑得很快,像要飛了起來。你爹一下把我抱了起來,飛快地轉(zhuǎn)了三轉(zhuǎn),然后把我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走得很快,腳下呼呼生風。
女兒呀,你猜我為什么要穿上那件紅棉襖?那是我的嫁妝,你爹最喜歡的衣服。你猜你爹咋個說?你爹說,我一穿上那件紅棉襖,就像熊熊燃燒的火焰,他一看見我,身子就輕飄飄的,就會化成水。你說給奇怪了,我怎么就像火焰呢?他怎么就會化成水呢?
女兒呀,我老是做這些夢,其實不是夢,都是真實的,可偏偏在夢中一遍又一遍地出現(xiàn),讓我都弄不清哪些是夢,哪些是現(xiàn)實了。只是在夢中,我總是在奔跑。
女兒呀!你說氣不氣人?待我一醒來,我哪里跑得動半步?我像死人一樣的,我哪里跑得動半步呢?
女兒實在太疲憊了。女兒在似夢非夢中嘟嚕:媽,你跑慢一點!你的腿被摔傷了,你的股骨斷了,媽,你跑慢點啊!
女兒被一聲巨大的聲音驚醒后,驚奇地發(fā)現(xiàn),母親躺在地上,一只腳伸直,另一只腳蜷起來,一只手向前伸,另一只手往后甩,整個人就像一個運動員在盡力奔跑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