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杏楊
面容是一本書。
我和先生都是從事教育的,在眾多的學生的面容中,有兩張女生的面容,令我們時時想起。
過去,我們就住在校園,打開窗戶,對面就是女生宿舍,我們每天都能看到步入青春期的女生們,在窗前屋后穿梭流動的身影。因為是青春的面容,無論如何都是可愛的。只有一個女生,讓我詫異,她的大半個臉都是深深淺淺的烏紫色,圖案很不規(guī)則,像是地圖。不用問,先生不會太多地關注她!她似乎也從不介意別人對她的態(tài)度,怎么看,是你們的事情,于我何干?在我的印象里,她只是從容走路,埋頭讀書,絕不會想到要到年輕的男教師這兒,來借一本詩集。
生活是一條流動的河。很多的人和事不知被歲月沖到了何方。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這張烏臉,問先生,他回憶了一下,猛然想到了一個鏡頭。在城區(qū)的街道里,先生飛快地騎著自行車,應該是秋天吧,他并未留意秋日的縣城和往日有任何不同,那些店鋪、人流和城外的莊稼,他在城邊的路上飛馳,忽然身后有隱隱的聲音呼叫著,他猛一回頭,看到的是自己幾年前的學生,臉上長滿了地圖,她氣喘吁吁,向老師送上了一支又粗又長的甘蔗……她的身后是飛揚的塵土,塵土淹沒了一堆正在賣著的甘蔗……望著天空中聳起的蒼老的城塔,估計她跑了很長的路。
先生的自行車,曾為另一位女生奔馳過,那是高考過后的酷暑,這位和“地圖”同班的女生,成績卡在了委培線,恰巧省城的醫(yī)學院和海外的一個國家,有個高護生委培輸出協(xié)議,名額和報名時間都極有限,那時,先生執(zhí)教的是鄉(xiāng)村中學,能爭取這個名額是十分榮幸的,但女生家住偏遠,又無電話這樣的通訊設備,為了不想錯過良機,先生頂著高溫,騎了數十公里的偏僻路,將這個消息帶到了山寨。女生為了表達自己的興奮和對老師的感激,從家門口的果樹上摘下了滿口袋的甜果撒在了老師的面前。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遙想著藍色的海洋。女孩的臉和內心都是一樣的純潔和可愛的。從此,她的臉上充滿了笑容。她出國兩個月就探親回來了,第一站就是我們家。除了語言的發(fā)音變了,表情和舉止變了,對老師的情感當然不會改變的,我是這樣認為的。盡管在極短的時間內,她已不能吐出流利的華語了,然而,我仍然相信著根的存在以及根對枝葉的輸送和塑造。
在她異國的十多年的時間里,老師們也常常收到她的名信片或是越洋電話,言辭的超越和大氣,令先生和往日的同事們十分自豪。比如,她簡短地寫道:今秋,回了一趟中國!比如她拖著長音,說出海外的見聞……
前不久,她攜著被她得意地戲稱為土著的丈夫和孩子,回到了家鄉(xiāng)。她攜著洋丈夫、洋娃娃,從依然偏僻的家鄉(xiāng)出發(fā)了。第一站,是鄉(xiāng)鎮(zhèn)的母校,所幸的是,過去的班主任,已是校長了,校長以最隆重的禮節(jié)接待了昔日的學生,今日的歸國華僑。第二站,是縣城,從何落腳呢?她想起了過去在母校的女同學,不正在城中的中學教書嗎?果然女同學給予了她最隆重的禮遇,也請來了校長和全校的領導們。第三站,是省城,還是昔日的同窗,還是隆重的禮遇!第四站,是南京,因為這里有她最敬愛的老師,我的先生。她并不急于拜見老師,她攜著洋丈夫,玩遍了古都,在向第五站西安進發(fā)的前夕,她住在高級的賓館里,拖著長長的洋腔,用完全生疏的中國話,和先生通了手機,她親口講述了她此次的行程和一路的禮遇,她將這一站接待的機會留給了先生。先生很忙,正在值班,先生說,明天我和馬老師去看你們。她說,不客氣!明天,我們就去西安了。那里還有你的學生。
西安,中華文明的發(fā)祥地,她是去尋根嗎?她會撩開歷史的煙塵,去看一看中華民族的真切面容嗎?但愿她能看清屬于自己的真正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