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沖
我家有一面臺鏡,是母親的嫁妝,長方形,邊框鑲著赭色的花卉鳥雀,棱沿突起處總落著厚厚的絨塵。因為年代太久,鏡子后的水銀陸續(xù)剝落,以至于現出的影像越來越迷蒙。然而盡管迷蒙,我還是在一個冬日的午后看清了自己那副粗鄙的形容——鈍身子,糙皮膚,大手大腳,臉盤上粘著幾粒深淺不一的褐色斑痕,仿佛雞蛋上內容不明的污漬。
我頹然坐在地板上,一種劇烈的失重感令我深感絕望。幽涼的光線透過生滿鐵銹的窗柵欄透進來。在地板上匐匍移動。對面的幾件破棉襖隨意地搭在木椅上,散著怪異的體味,椅腳生著霉斑,旁邊垂掛的蚊帳上沾滿大塊蚊血,青底白碎花的棉被倒是疊得整齊,方方正正,可惜更加地顯得索然無味。
那天傍晚,我爆出一場恢宏的哭聲。沒有人知道乖順的我何以會忽然地不可理喻。在我母親看來,也許我只是沒吃到一塊凍米糖。或者丟失了一枚心愛的塑膠發(fā)卡。
我開始遠離那個暗仄仄的方鏡。梳頭,穿衣,都潦草得很。不再想去尋求側面的證明。可是,后來我發(fā)現這樣的諱疾忌醫(yī)只會使我更加敏感,絲毫幫助不了我逃避內心里深刻的自卑。與此同時,我的性格逐漸出現一些負面的端倪,呆滯,木訥,口拙,見了生人窘迫不堪。
有一回我一個表姐來我家,其時她是一個豐碩的大姑娘,腦門上常繃著一個白發(fā)箍,牛轅一樣勒住凸起的額骨,頭發(fā)捋得貼貼的,露出一張山河浩蕩的臉,看起來氣勢洶洶,這自然讓我懼-怕。當她俯下身來和我說話時,我在惶惶間涌上一種模糊的心緒——也許,我應該向她表達一些歡迎之意。然而,我囁嚅了半天,只逼出幾個字:“你來我家,我就去你家!”仿佛拗氣的口吻,我自己都要心生疑惑與不歡。表姐果然意興闌珊,怏怏地走開了。
我獨自在原地木著,秋日早來的陰涼鋪開在那個六七歲的天空里,一朵血紅的云朵沉沉地落下山崗,北歸的大雁掠過,在光線的末梢霍霍飛翔。我在心里涌起浩蕩的羨慕,它們多么好,它們不需要說話,也不需要美貌,它們只需要一個方向,就可以恣意飛翔。
有一年秋天,村口的水井干涸了,村中的男人們紛紛下去捉魚,我父親也擠在一堆高高凸起的屁股堆里,挽著褲腿探著長臂在水間亂摸。我很是擔心他會摸到一條水蛇,或者螃蟹,但父親是靈巧而熟稔的,他每每從淺灘中直起身來,手上便是一把銀光鱗鱗的大收獲。
“你不要動。看好了!”他把跳動的鯽魚黃鱔放入我手中端著的洋瓷盆里,叮囑我說。我點了點頭,俯頭緊張地看著那幾條長著灰黃細斑的黃鱔,很怕它會像蛇一樣爬出來,爬到我的表裳里,或者是鉆進我的內臟——這可真令我膽戰(zhàn)心驚。
鄰家的男孩走過采了,他們閃著精亮而滑頭的眼睛,卷著褲腿,拎著叮當作響的小洋鐵皮桶,也來給大人們做后應。我一陣恐慌,生怕他們又來欺負我。果然。他們走過我的身邊時,不由分說就把盆中的魚盡數抓走,然后怪笑一聲跑開了。我當時竟然不知道叫喊,更不知道追趕咒罵,只知道端著那一盆濁水木然立著。許多年以后,我一直覺得愧對父親,他躬著腰背在井灘間辛苦忙活,自以為碩果累累,卻不知道他笨拙可憐的女兒將之悉數丟失。
我的父親常常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你這只木薯,以后只配嫁給隔壁岳三這樣的人?!痹廊且粋€憨厚到愚蠢的農人,慣于農活,終身未娶(他未娶可不是標榜自己的特立獨行,只是因為沒有姑娘愿意嫁他,哪怕是山野俗婦)。每天天微亮,他準時趕著一頭渾身癩斑的老牛經過我家門口,牛和人的腳步均是沉沉的,敲著清白的谷坪。那時公雞正從籠中出來,在院落里盤旋了一陣,飚出一泡稀屎,他的破解放鞋踩上去,繼續(xù)前行,留下一路愈來愈淺的青黑的濕漬。有時我去井邊打水,遇到他經過,總是立馬別開臉,仿佛多看一眼,就為父親那個可怕的詛咒的兌現多設了一份可能。他自然不知道我的忌諱,只低著頭,緊閉著黯紫的嘴,癡癡地看著那頭老牛一路嚼咽——牛和人如此相似,吃草,睡覺,干活,麻木地輪轉,一如無知無覺無望的植物。
我怎么可以與那呆板乏味的人扯上關系?他那么可憐,那么卑微,而我呢?我的未來尚未開始,一切都是未知。然而,這種未知也讓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如此恐懼命運將對我惡意作弄,或者平庸如他,或者粗魯如村婦,那么,就真有可能應了父親惡意的咒語。
就在這種強大的心理壓力之下,我更加緊張,并且喪失信心。我學會自虐,年少的身體上印滿青瘀,像瓢蟲的黑點盤踞各處——那真是一種可恥的斑痕。我的母親奇怪我為何再也不讓她幫我洗澡,后來,她給了自己好答案:女兒長大了,對自己身體有了羞恥之心。
我如同責罰一個憎惡之至的敵人一樣攻襲著自己的臉蛋,大腿,以及任何能讓我疼痛的地方。掐。拍,擂,后來發(fā)展到用工具作案,用針刺,用繩索勒,以至于我的手常年累月的冰冷慘白。麻木僵硬。有時候我找來細竹棍,模仿教師鞭打自己的手掌,打一下,罵一聲:“周伶俐,你真蠢,周伶俐,你真笨!”肉體的疼痛能讓我暫時忘卻內心強大的灰暗。那一刻。我仿佛獲得某種平衡,稍稍心安。
然而,這些安妥如此短暫而陰晦?;剡^神后,我仍然處于一個孤獨而窘迫的境遇。我沒有朋友,只有一個粗糙的小布偶。那是我自己用布條子做的,我給它取名叫“小玲”,我?guī)ズ訛晨刺J花。去山崗捉蝴蝶。
我坐在草地上對它說話:“小玲,你喜歡我嗎?”
“小玲,春天的時候,我們去東山看桃花吧!”
“小玲,今天老師又讓我罰站了,因為我沒有回答出七加七等于幾……”
鄰居家有一戶人家,生了三個女兒,留著長頭發(fā),穿著好衣裳,在我的眼里,電影明星也比不上她們好看。我很害怕失去她們的友誼,于是對她們言聽計聽,甚至卑躬屈膝,仿佛乞求。去山野采野果,挑出大而紅的全交給她們,自己只留下幾個零星的青澀的小果:玩游戲的時候,她們做警察,我做小偷;還讓她們用紫醬果涂滿我的臉做魔鬼,或者扒下衣服任她們雙手粗魯地檢閱……可是忽然有一天,她們不和我玩了,我坐在深幽的堂屋里,望著她們歡笑著走過家門口,內心充滿苦澀疼痛。
我終于屈服于我的自尊。我在爺爺的園子里偷了幾個大橘子,頂著烈陽走到她們家,遞上青實的供品。我說:“和我玩好嗎?”她們接受了橘子。我以為,她們與我和好了,沒想到幾天后,我又被遺棄。黃昏時,我站在一堵長滿青苔的矮墻邊,望著那個朱墻碧瓦的院落長久哭泣。
念三年級的時候,我有個同學叫付芬。那是一個早熟而沉默的女孩,個子高,眉角有一大塊燒傷,有著動物內臟般的色澤與皺褶。我母親說我們兩家是親戚,可我實在記不清那迂回曲折的血緣,一直只把她當普通同學來看待。
我與付芬并不要好。悲哀者與悲哀者在一起時,仿佛在自己對面立了一面鏡子,所有不如意昭然若揭,連逃避都沒有余地。
那時我們班有二十多個女生,她們無一例外地頂著一頭白蟣子遍布的黃頭發(fā),穿著草漿與油漬交錯的破衣裳,潑野,愛饒舌,在教室里搬弄著種種是非。后
來,不知怎的,她們決定要孤立付芬,二十多個人密謀著一種單純而惡毒的小伎倆——從此,不和付芬說一句話,誰若說了,便是叛徒。我自然是不敢敵對的,也答應加入那個同盟。
從那天開始,付芬便開始獨來獨往,頭勾得很低,以至于她年少的身體提早出現駝背的跡象。裸著紅磚的廁所與圍墻上出現了無數條白粉筆或者黑炭寫的污穢的句子:“付芬是條狗!”“付芬和王強搞××”……我沒有寫。因為我能感覺那個單薄的影子后無奈的悲哀。我為此深感同情,但我還是不敢和她說話。相比于正義,我更害怕自己受傷。
可是,終于有一天,我不得不打破那個盟約了。因為我的母親三申五令地警告我,讓我一定要帶話給付芬,請她的父親速來我家商量一件迫在眉睫的重要事。我在百般推阻無效后,赴死般上了學。事到如今,我依然記得那天清早我站在嘈雜的村小門前,法國梧桐壓下大片大片的陰影,陰霾般壓在我身上時我的絕望。
第二節(jié)課間。付芬趴在那個碎布百衲的書包上,頭勾著,我看不清她的臉,只看見一叢無精打采的黃頭發(fā)。我們的桌子相隔不到兩米。然而,這距離卻仿佛成了刀山火海。我步步維艱。不過,最終我還是走過去了,輕輕地磕了磕她的桌子,她應聲抬起頭,驚訝與喜悅布滿她的眼睛。與此同時。教室里其他二十多雙警惕的目光也開始盯過來。
“我媽說,叫你爸來我家一趟。說有事?!闭f完,我便趕緊避邪般逃開了。
到了下午上學的時候,如我所料,圍墻的紅壁上多了一行歪歪扭扭的白粉筆字,內容與付芬的一模一樣,只是主語換成了我的大名。我的心里轟然一聲,我知道,她們把我從聯盟中除名了。從此,我也成了一個異類,不僅受著她們刻意的孤立,還有種種來自于她們自造的污言穢語。
有一天傍晚,我最后一個離開學校。幾只老鴉在死寂的梧桐樹上撲棱著翅膀,間或發(fā)出悚人的哇哇聲,一扇生著紅銹的老鐵門在疾風里吱呀而旋,仿佛垂垂的嘆息。我就在這些沉郁的聲音里低著頭,專注地計算著自己的步子,當走到散著尿臊味的圍墻拐彎時。一抬頭,忽然發(fā)現墻根處俯著一個熟悉的人影。她彎著腰身,正在努力著什么。我走近去,漸漸把那人看清了。是付芬!其時她正用一團廢紙擦拭著斑駁的紅磚,硬考考的紙張與磚塊摩擦著,有令人不快的嚓嚓聲。我仔細辨認,發(fā)現她擦的全是那些女生們寫下的關于我的污言,那些曾經觸目驚心的粉筆跡漸漸化成一團模糊的白暈團,好像一場潦草的告別。
我那時被一種意外的松弛和感動侵襲得透不過氣,但因為一種年少的卑怯。我竟然更加地想選避——這仿佛是一種預見,我直至今日亦是駭怕與有恩于己者面對,唯恐我拙劣的話語玷污了那份至潔的情感。
第二天上學,我再也沒有在那堵墻上發(fā)現我的姓名,但令我不解的是。付芬的名字卻一直赫赫地凸現其上,與一些生殖器官名和女性長輩稱呼一起擠著挨著,像不能割棄的恥辱一樣印在那些年少的時光里。
然而,最終的結局與童話故事里的情節(jié)相去甚遠——付芬和我并沒有因此開始惺惺相惜,變成無話不說的好朋友。我們仍然遠遠地觀望著彼此,又憐又嫌,像看到自己。甚至年節(jié)里去奶奶家拜年,我們也像兩個陌生人一樣互不搭理,以至于長輩們甚是驚疑,怎么兩個孩子同級同班,卻形如陌路?
那個漫長而可怕的事件之后,我開始排他,疏離任何人,也被任何人疏離,哪怕是我的父親母親。但我開始心存好愿望,喜歡獨自發(fā)呆,幻想。奔跑。與自己玩樂。秋收后的田野里堆著高高的稻稈垛子,像布拉格的古堡一樣佇立在天空下。而我呢,我就是一個被囚禁的小公主,憂傷而華麗地奔跑著,稻樁輕輕掃過我的腳踝,帶著草汁甜味的涼風摁著我的衣衫,我揮動手足,想象自己身輕如燕。一躍而起。飛到輕而亮的天堂去。奶奶說過,天堂是沒有人的,只有神。和長著翅膀的天使。他們幸福而強大,他們不需要群體。獨來獨往,面含微笑。
冬天的早上膩在被窩里,不穿毛衣。也不動,只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樓板上不規(guī)則的斑痕。直到那些斑痕出現了神奇的變化,變成人,變成風景。變成美妙的傳說。我沉浸于此間,忘記母親催起的呼喚。
如果入了夜。晚歸的摩托車呼嘯經過,車燈透過木槿花叢投在對墻,參差的黑影便緩緩移動。我總是屏息看著。覺得那是最美妙的影像。仿佛一場黑白電影正在開始,小伙子跟著吹吹打打的嗩吶手與銅鑼手,經過一灣淺淺的樹林,去接一個從未見過的新娘。饞鬼的小孩在路邊唱著歌:“新郎新娘。大紅衣裳。成親拜堂,快發(fā)喜糖”……
廚房里放著幾只洋鐵皮的開水瓶。豬肝色的底調上繪著沉甸甸的綠葉紅花,可惜漆掉得七零八落,鐵灰的底色露出來,斑駁的,一如生著癩瘡的腦殼。瓶蓋也被磕碰得癟頭癟腦,全然看不出原來的模樣。但那卻是我眈眈而待的寶貝,母親總是藏著。怕我又拿去燒得糊涂。我總是百計千方地伺機偷走,裝上油鹽,又拿去煮蘑菇臘肉,或者豆子花生。
秋天的田埂安安靜靜的,只有不知名的昆蟲啁啾著,陽光俯下身來,摸摸我的臉,它有一副溫柔的好聲音。它說:“你好啊,我可愛的孩子!”我沒有應它,我專注地趴在一個小土堆旁。摳出小灶洞,塞上干茅草,撲哧一聲劃亮火柴。映亮那雙干涸而寂寞的眼睛。
艾地之冬
我一直不知該用什么筆調來描繪艾地的冬天。
太濃重了,唯恐失于呆滯;太空靈了,唯恐失于輕佻;太華美了,唯恐失于堆砌;太樸實了,又唯恐失于陳腐。既然一切矯枉過正都有用力的嫌疑,我還是做一個誠實而稚嫩的畫者,試著給這個正在俯吻我的身體、交合我的思緒的冬天以一次拙劣的素描。
是的,艾地的最后一個季節(jié),是從一場雨開始的。
那是一場孤傲清絕的雨,從永不干涸的水塔般的天空落下。不徐,也不疾,落滿荒漠的田野,枝頭。檐楞屋瓦,以及人的發(fā)膚。世界潮濕得發(fā)黏,所有的時間與念想沾上濃重水分,在漸降的氣溫里結成霜花。人向任何一個方向呼吸,都是一股水分濃重的冷氣——空氣終于成了冰汽水。
好在幾天之后,雨終于停住,一個水淋淋的清晨從純凈的山巒上升起,陽光依然如故,艾地的雄雞喋喋不休地贊嘆白晝的榮光。然后。冬天正式占領了整個大地,所見的,所聞的,所感的,都成了冬天的家族成員。
天空,充滿了汲取不盡的溫暖與光明。無論六月。還是十二月。它投下的每一道光,天真無邪,照出人間最細最疏的經緯,屋落的輪廊,樹木的形容,山川河流的舉手投足。大地從一片光明中冒起,雖然霜花正在融化,雖然梧桐正在離枝。人們重整衣裝,走入另一個清冷深邃之境。
散步者再也看不到翻滾的麥浪了,他們在石頭和枯草問穿行,尋找一叢遲謝的白山茶。山茶在秋后開花,次年春天才謝。像是大無畏的探險者,深入極地,探知生命的終極密碼。偶有晶瑩的露珠落在上面,在陽光來臨之前揮發(fā)。然而這點晶瑩沒有消失。它與花朵一起在人的心里被思念。
梅這個冬的形象大使不愿意呆在小城,她忙于應
酬,忽略了我們的渴望。然而,一朵菊唱出前奏,緊接著月季與別的雜花一齊發(fā)出和聲,帶著歡快的雜亂和無限的陶醉。樹蘇醒過來。輕輕顫動,太陽仿佛站住了。氣溫的低落被忘記。
在這個冬陽照耀的平原上。還有水,冒著熱氣的冬水,生著綠得炫目的綠萍,水面打著旋。一池幸福的碎波濤。艾地之南有一彎湖,可泛舟,也可垂釣。淺舟泊在陽光里,船上人仰面躺著,身邊是一只黑色的半導體,正在流出本地新聞摘要,和由一個蒼老跌宕的聲音講述的長篇評書。白日在湖水上照影。人們從水邊經過,攜著伴侶,或者獨自前行,聞見一種純正而清澈的氣息。
村莊的溪水是不知時間的,它們我行我素,固執(zhí)地流淌。婦人在岸邊洗衣,絲織品堆在白浣石上,面容溫淑。她身后村莊里,無聲無息,只有輕煙正在屋頂上輕輕飄起來。
屋子的角爐里正燃著干樅木,燦亮的火苗舔著烹煮紅薯飯的黑爐罐,空氣里飄滿松香與薯飯香。他們在灶臺前準備竿飯,紅燜棍子魚和熏豆腐。未等食用,一屋子的辣香,就先讓人熱烘烘起來。孩子放了學,從堂前溜進廚房,抓起一塊紅燒肉就啃。姆媽揪住他的耳朵,連聲罵:“不洗手就吃,不曉得干凈齷齪么?還有,衣裳怎么只穿這么一點,賤骨頭不冷嗎?”孩子齜牙咧嘴,更加爭分奪秒地咬嚼著嘴里的食物。
門口種著的銀杏早已染金,朔風一起,落下葉來,宛若美人的金扇墜地。雨過,墻根院落之處,盡是燦爛。梧桐早已禿了,不管江湖紛爭,進入冬眠。不遠處的古老而又年輕的幕阜山,像一座披滿苔蘚和灌木的神靈。庇蔭著山腳下的子女。
這時節(jié),爬行動物大都入洞,然而地面上活動著的還有更多生靈。
家狗在路邊行走,穿過一個肉鋪,兩個小雜貨鋪,以及三五叢人群,在一堆石塊前蹲下,目光游離。和身邊幾株光裸干枯的楊樹一樣高深莫測,令人不可捉摸。
天空中有大雁在飛。這種居無定所的生靈,像為理想而生的流浪者。它們變換隊形,給善感的眼睛表演群舞。我想起幼時念的課文,“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一字,一會兒排成個人字”,那些完美軌道,給天空劃上明亮的紋線。我們總是容易產生錯覺。大雁是一群聾啞藝術家。因為它們飛行時發(fā)出的鳴叫與翅膀掠風的簌簌聲,被喧鬧的人聲所掩蓋無疑。不過,這也接近神的隱喻,最完美的作品,往往無需聲音的畫蛇添足。間或有一兩只麻雀,跳到空白的谷坪上來啄食,,它們膽怯,聒噪,一年四季不變模樣,仿佛春夏秋冬都不曾發(fā)生。
然而冬天的白晝以前所未有的迅疾之勢,帶領我到了夜晚。
夜是適合沉溺放肆的。酒是最好的催化劑。當白天的回光還在逗留的時候,油黑的餐桌上早擺上家釀的谷燒,還有米酒,倒上一碗,就著簡單菜蔬,親友對飲幾巡,就能觸到四面八方吹來的暖風。路口的小酒店里。青年與姑娘徹夜長談,把一年中最漫長的夜晚看成稍縱即逝。
冬夜里出來看月亮,山頭一片凈明,月亮在絳紫色的天空中散發(fā)白光。四周渺無人聲。只給月與人留下私密場所。有人在孤獨的夜晚唱歌,唱“亭亭白樺,悠悠碧空,微微南來風……”,歌聲仿佛浮在冰面,水氣充盈又清亮動人。拉開窗簾,月還未謝幕,星星也仍然在交頭接耳,編排著一個個神秘的傳說。
門前的水流在拂曉前抑低了它的聲音,悄悄把水氣收攏,升華,彌漫。然后就有了霧。清晨凝固了,天地仿佛回到盤古揮斧之前,人們成了母體內的嬰孩。朦朧一片,卻有著妥帖的安全感。他們說:啊,我好像到了仙境——因為糊涂,總能感到一種容易滿足的快樂。
雪是天堂撒下的梨花。
這無言的飄逸的一群,被寵幸得近乎驕傲,拿捏起身架,輕易不肯賞臉。然而,一場北風過后,它們以優(yōu)雅而浩蕩的姿態(tài),跟隨巨大的冬天姍姍而來。山巒與村落皆瑩瑩然。仿佛剛上了粉妝的臉。陽光從山崗流下,又給稀薄的雪染上了一層金紅的胭脂。水在雪下輕歌,以一種不為人知的聲音,但種子與根蔓聽到了,它們笑了笑,轉個身子又酣然而睡。待到春天時再惺忪醒來。
我想,艾地冬天的深度廣度遠非于此。然而,我相信一種藝術是討巧而服眾的:留白。對于一個手掌還不能完全聽從眼睛和大腦的畫者而言,這無疑是一種最明智的做法,一來藏拙,二來留下空白,給宣紙之外的內容以無限發(fā)散的可能性空間。那,我也學著明智一回吧,放下畫筆,交上這一幅并不完整的艾地冬日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