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 心
夜色從山谷流下來,漸漸貯滿了村野。樹木和房子模糊了影子,晚風纖纖一動。那些星星,小野花般撒落下來。一簇一簇掛滿了蒼穹。家家的木窗里透出了燈光,遠遠望去。就像小瓢蟲在夜幕上咬出的一顆顆蟲眼……這時,熱氣剛剛散去,屋外的水泥坪,便成了孩子們的天然澡場。
廚房里熱烘烘的,火苗歡笑著直往灶腹里鉆,母親將鍋碗瓢盆嘩啦啦使得服服帖帖。父親剛從地里回來,在昏暗的燈影里剁豬草,他將自己撂在小板凳上,頭一啄一啄的,平靜得像一張插在田地里的犁。我們不敢造次。一個個乖乖地到后鍋里舀水洗澡。
后鍋的水熱而不燙,是火舌隔著炆鼎舔出的溫度。我家的灶做在廚房靠墻一角,厚實,寬大,是父親自己砌的。灶上安置著一前一后兩只鐵鍋,鐵鍋之間的泥隔梁,嵌著兩只小巧的炆鼎,前鍋煮飯炒菜,后鍋燒水暖水,兩只炆鼎分別煲湯煮潲,大小四口鍋,就著一膛灶火,各自取暖。“兩室兩廳”的格局,一日三餐,火苗就這樣在灶膛里悠游度日。
山泉燒的水,聲音響脆。大瓢大瓢舀滿木桶,和哥哥趔趔趄趄抬到屋外大坪上。洗澡寮在后廳天井邊,兩三平米,木板房。和小爺爺家共用著。小爺爺一家十口人,堂叔堂姑們個個是小伙子大姑娘,夏天挨個洗,得等到半夜,母親便干脆叫我們到門口坪上洗去?!凹氊笞校瑳]要緊!”她說,我們卻巴不得!
水泥坪老得脫了皮,裸著一顆顆溜光的石子。坪角有堆黑油油的泥土,用只穿了底的破籮筐籠著,絲瓜蔓從籮筐里爬出來,熱熱鬧鬧掛滿了竹竿,母親從屋檐牽一根細繩過去,那些花藤就笑著一步一步擁過來了。坪沿立著一棵高大的李子樹,外面是一壟接一壟的禾苗。蟲聲漲上來,窸窸窣窣爬滿了夜的縫隙。我們將衣褲搭在樹干上,蹲下,圍著木桶,將水一帕一帕往身上澆,風細細一吹,撒了薄荷般涼。我喜歡水在身上的感覺,稀里嘩啦撩到頸子上,哧溜一聲下去,水泥坪就嗤嗤地笑了。我的背脊,真是最好的溜溜板!為了讓每一滴水享受到溜溜板的快樂。我常常一小帕一小帕地撩,全澆到脊梁上,那些水,也歡歡地一路跌撲飛打,等穿農(nóng)時,后背汗毛孔滋滋地喝飽了水。胸前卻仍舊是巴巴的一片旱地?!班类?。東邊日頭西邊雨!”出來乘涼的小爺爺亮聲敲我的腦門。哥哥就不管這些,水撥拉出來,“呼”地上了身,從肩上跌下去,啪啦摔個粉碎,那些水疼得濕了一地。
螢火蟲常常來看我們洗澡。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在禾田上空玩,就有幾只好奇的忍不住飛了上來,在絲瓜花上繞來繞去。哥哥來勁了。帶領我們甩著毛巾飛打,直把那些螢火蟲嚇得跌跌撞撞關了燈,落荒而逃。有些螢火蟲不吃這一套,毛巾飛來的時候,它順著風勢輕輕一繞。不動聲色。依舊一閃一閃地飛,任幾個光屁丫盯著它東追西跑。這時,我很生氣,有種被蟲子捉弄的感覺,而那小蟲竟然那樣神氣。飛在夜空里,恍然是天上的星星。后來,再有螢火蟲飛來時,我就索性不理它們了。自顧自地洗澡。兩只“小星星”落寞地飛了兩圈后。居然停在了桶壁上,呆呆地盯著我看了很久,喜得我忘了洗澡,一動也不敢動,一桶水白白地涼了。
有人的地方,蚊子總是興高采烈的。山里有很多花蚊子,精瘦,卻很有神采,赤條條的我們。簡直成了它們的最美盛筵。為了對付蚊子,我們要一手撩水,一手不停地拍打屁股和大腿,常要分散好些精力,洗澡的樂趣自然大打折扣。盡管如此。一趟澡下來,屁股和腿部還是免不了被它們扎上幾針,麻麻地癢,我因此對這草灰般亂飛的蟲子非常惱恨。蚊子神氣活現(xiàn)的時候。我會很不耐煩。干脆將水撥拉幾下。舉起木桶,“嘩啦啦”從胸前澆下去,傾盆而下,草草穿衣收兵。這時。父親會在屋里打趣:“一只鴨子過水啰!”我心領神會,低頭不敢吭聲。從不含糊的父親,他是用鴨子過水。暗暗批評我的馬虎了事。
有天晚上,月黑風高,哥哥呼啦幾下洗完就穿衣走了,丟我一人在坪上,心里就有些怕,急著穿衣褲。偏偏有只褲管里朝外,反了,伸手一掏,褲衩卻不知怎么扭了起來,于是把另一只褲管鉆過去,還是鬧別扭。那是開襠褲,后腰長著兩根背帶,交叉后從兩肩分別繞到胸前,用扣子叼住褲腰前兜。這樣褲管、背帶和褲襠三者之間鉆來繞去,簡直把我弄糊涂了,感覺是天底下最復雜的事。雷聲“轟隆隆”從頭頂滾過,我又驚又怕,褲子怎么也理不好。最后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抹著眼淚嚶嚶地哭。母親丟了手中的鍋鏟,繃著臉出來。劈頭給我兩巴掌,“沒用的東西!”連桶帶衣捋了我就進屋。我呆呆的,哭聲早沒了。她將那扭作一團的褲子一旋一抖,“啪”地順了,轉(zhuǎn)手套到我的腿根上,又到灶臺上忙去了。外面風雨滿山。我坐在燈下。臉麻麻地痛,心里喝了辣椒湯般,又落寞又快活。“沒用的東西!”這句話沉入心底,我要快點長大!像母親這般,什么也不用怕。還可以把很多事做得棒棒的。
下過雨的夜晚,田野好像丟了什么東西似的??傆袔字蛛姽庠诨蝿?。大大小小的蛤蟆拐子從洞里蹦達出來,蹲在田埂草叢里,你一言我一語,熱鬧得仿佛剛剛看過一場露天電影。蹲在澡場上,聽這些蛤蟆拐子說話,我會想起屋場里的許多人,長門亮嗓的是小爺爺,甕聲甕氣的是卷毛太公。喋喋不休的是水花大嫂,拖腔拖調(diào)的是鉤子嬸嬸,還有捏著嗓子唱戲般的,那一定是調(diào)羹奶奶了……這些聲音合在一起,成了村里永遠唱不完的歌。我喜歡找那些奶聲奶氣的,靜靜地聽,感覺它們活蹦亂跳的快樂,這些小拐子應該和我差不多大吧?為什么它們的母親不給穿花衣服呢?那種麻麻灰的綠,我一點也不喜歡。當一只大青蛙朗聲而起的時候,田野立刻安靜了。所有拐子默不作聲,片刻之后,大雨一般,是一浪一浪更加激越的蛙鳴。這只青蛙,感覺像我的父親,無論坐在哪個不起眼的角落,永遠是村子的主角。拐子們鬧得歡騰的時候,猛地一道手電光定定地射來,它們會猝不及防,懵了,什么也看不見,呆頭呆腦地被抓進小簍子里,蹦達兩下,不再吱聲了。我討厭那些照田雞的人,他們走在田野里,就像電影里盒著匕首的壞蛋,手電光刺向哪里,哪里的夜色就閃臉蹙眉頭。
洗澡時,對面山下偶爾會有盞馬燈走過,那是夜歸的上墮入,扁擔吃力的聲音,吱呀吱呀溯溪岸而上,直到變成了一只“螢火蟲”,狗叫聲便消失在村尾。上墮在山旮旯的底部。山腰幾棵巨大的古樟,常把他們的家遮得云里霧里,怎么也看不透澈。我常想:樟樹下,是否也躲著像我這般的眼睛,靜靜地蹲在夜色里呢?他家的灶膛里,應該也有滿滿一鍋子熱水在等著他吧?那夜歸的馬燈。帶著一點點神秘,不知耗了我多少想象。我沒去過上墮,但認識那里的很多人。他們常常會因為爭山爭水雞毛狗雜的事斗鬧打架而來找父親調(diào)解,許多時候父親不在家,都是去他們那里了。而上墮入在路上碰見我。招呼的話也總是匆匆的一句:“你爸呢?在屋里不?”我不知道他們怎么會冒出那么多疙疙瘩瘩的事,而父親調(diào)解他們,似乎遠不如母親解我那條褲子那么簡單。
夜色,像一塊巨大的幕布,悄悄把白天關在了山外。整個山村,變成了一部沒有聲音的黑白電影。我蹲在澡場上,和田野里的青蛙、螢火蟲一起,成了最熱鬧的觀眾。村子看不見我,我卻看得見它。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母親不再讓我到水泥坪上洗澡了。我從此走進木寮里,慢慢成了一位關著門洗澡的女人。許多快樂,就這樣關在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