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鐵成

提出“民主”是“好東西”還是“壞東西”這種問題，自然不能說有錯，但總覺得有些“文不對題”。因為“民主”并不是“好”或“壞”、“有用”或“沒用”的問題，它是我們生命的一種渴望，一種需求。正如吃、喝、拉、撒、睡，正如人的“七情六欲”，你說它們“好”還是“壞”，“有用”還是“沒用”？我們需要它們，是我們的生命離不開它們，一旦離開，生命就要受到致命的阻遏。反過來也可以說，如果不是我們的生命需要它，它就是再“好”、再“有用”也與我們不相干。

也許有人會反駁我：“民主”的要求屬于歷史；中國兩千多年的王權(quán)專制主義，沒有民主，國人也照舊過來了，怎么能說民主是人生命的需求？

當(dāng)然，民主作為人生命的需求，并不如吃喝拉撒睡、“七情六欲”那樣簡單，它是人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產(chǎn)生的一種精神需求。這個階段的標(biāo)志，就是個性、主體、自我這些個體性的覺醒。在西方，始于“文藝復(fù)興”時期，發(fā)展到“館蒙運動”時期蔚然成風(fēng)，在中國則要晚到20世紀(jì)初，至“五四”時期形成一個高潮。陳獨秀的一段話對于這種“覺醒”的表述是最清楚的了：“解放云者，脫離夫奴隸之羈絆，以完其自主自由人格之謂也。我有手足，自謀溫飽；我有口舌，自陳好惡；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絕不認(rèn)他人之越俎，亦不應(yīng)主我而奴他人；蓋自認(rèn)為獨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權(quán)利，一切信仰，唯有聽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斷無盲從隸屬他人之理?！庇谑撬议土恕懊裰鳌钡拇笃?，盡管此時他對“民主”的要義還“不甚了了”（胡適語）。無論西方還是東方，民主首先都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性問題。就是說，人類并不是根據(jù)民主“好”還是“壞”、“有用”還是“沒用”來建構(gòu)“民主”的，而是依據(jù)實際需要有了民主實踐，才漸漸有了理性的認(rèn)同和理論上的研究、探索和明徹的表述。后者又進一步推動了民主的自覺建設(shè)。

那么“民主”到底是什么？今天，人們對民主理論上的研究已經(jīng)汗牛充棟，再重復(fù)這些已經(jīng)成為人類常識的理論實在沒有多大意義，不如把民主的問題還原為實在的生活。在這里我愿意引用龍應(yīng)臺女士的一段表述：

“民主，就是手上有一本護照，隨時可以出國，不怕政府刁難；民主就是養(yǎng)了孩子知道他們可以憑自己本事上大學(xué)，不需要有特權(quán)；民主就是發(fā)表了任何意見不怕有人秋后算賬；民主就是權(quán)利被侵犯的時候可以理直氣壯地討回，不管你是什么階級什么身份；民主就是，不必效忠任何黨，不必討好任何人，也可以堂堂正正地過日子；民主就是到處有書店，沒有任何禁書而且讀書人寫書人到處都是；民主就是打開電視不必忍受主播道德凜然地說謊；民主就是不必為了保護孩子而訓(xùn)練他從小習(xí)慣謊言；民主就是享受各種自由而且知道那自由不會突然被拿走，因為它不是賜予的?！?/p>

所以，民主并非只是選舉投票，只是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只是“好東西”、“壞東西”的問題，“它是生活方式，是思維方式，是你每天呼吸的空氣、舉手投足的修養(yǎng)、個人回轉(zhuǎn)的空間”（見龍應(yīng)臺《為臺灣民主辯護——與華人世界對話》），是你覺悟的個體生命一刻也離不開的生命需要。這也可說是民主的“實質(zhì)”。當(dāng)然可以研究實現(xiàn)它的各種途徑（包括程序正義的問題），但這種“實質(zhì)”，卻是個大前提。這個大前提，你如果有興趣特別想分解一下，也可以看到，這里其實就是自由、人權(quán)、平等、多元、法治。于是我們又可以說，民主與這些具有核心意義的價值是緊密相連、不可分割的，說到家它就是這些價值在體制上、制度上、方式方法上的體現(xiàn)。即如阿克頓勛爵所說：“人類社會為什么需要民主？因為民主意味著讓人民大眾享有自由?！泵撾x這些價值談“民主”，必定越談越不得要領(lǐng)，甚至走到民主精神的反面去。

中國1950年代到1970年代的50年間，盡管用“階級論”解構(gòu)“民主”，把“民主”與“資產(chǎn)階級”連結(jié)在一起，并以“無產(chǎn)階級民主”的革命實踐取而代之，但“粉碎四人幫”和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以后，人們還是義無反顧地把自己的要求與“五四”曾經(jīng)高揚的“民主”大旗聯(lián)系起來。這時，我還可以說，因為幾十年“斷裂”的緣故，有關(guān)“民主”的真義，國人還是“不甚了了”，有關(guān)“民主”的理論更是思想上的空白，但有一點他們是再清楚不過：他們要過一種生活，這生活就是為了活命，他們要一點生產(chǎn)上的自主權(quán)（可以想一下，1978年12月安徽鳳陽縣小崗生產(chǎn)隊20名農(nóng)民為“包產(chǎn)到戶”所按下的血手?。?；這生活就是不會因為“出身”而被剝奪生活基本的權(quán)利，不會因為有一點個性和獨特性，就被作為“資產(chǎn)階級”加以批判，因為發(fā)表一點意見和觀點，就淪為“階下囚”乃至付出生命的代價，因為讀書、求知就被扣上“白?！钡拿弊樱驗樽鰧W(xué)問、有學(xué)識，就成為“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這生活就是偌大中國不要一個人說了算，天是一個人的天，地是一個人的地，十幾億人的生命和生活由一個人來操縱，連“共和國主席”都無以自保，死于非命；這生活就是我們至少能活得像個人樣，不至于唯唯諾諾、戰(zhàn)戰(zhàn)兢兢，整日生活在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有“群眾”以“革命的名義”光顧你的家庭，抄毀你的書籍，拉你到批斗現(xiàn)場，給你戴上“牛鬼蛇神”的帽子，把你驅(qū)逐到“牛棚”，流放到舉目無親的地方，經(jīng)受“煉獄”之苦……的恐懼之中；……

應(yīng)該把人們這種有點卑微的訴求叫什么呢？這種生活是不是人的一種起碼生命需求？如果承認(rèn)人這種生命的渴望和祈愿是合理的、正當(dāng)?shù)模彩遣豢啥糁频?，那么怎么實現(xiàn)它？這時，能不接觸“民主”——也就是廣大人民做自己命運主人的問題嗎？

我最討厭的就是一些貌似有學(xué)問的“知識分子”，脫離人民大眾最質(zhì)樸，也最有力的生活實踐，把最生氣勃勃、貫注著生命氣息的生活抽空為干巴巴的“理論”，在那里煞有介事地“見仁見智”。豈不知他們在這樣做的時候，已經(jīng)遠(yuǎn)離真正的學(xué)問了。

舉個小例子來說吧。1967年8月5日，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劉少奇被“造反派”押到中南海的批斗現(xiàn)場，經(jīng)過了幾個小時的殘酷批斗，又被押回辦公室。這時劉少奇“疲憊已極，余怒未息，立即按鈴把機要秘書叫來”，“拿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義正辭嚴(yán)地抗議說：‘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你們怎么對待我個人，這無關(guān)緊要，但我要捍衛(wèi)國家主席的尊嚴(yán)。誰罷免了我國家主席？要審判，也要通過人民代表大會。你們這樣做，是在侮辱我們的國家。我個人也是一個公民，為什么不讓我說話？憲法保障每一個公民的人身權(quán)利不受侵犯。破壞憲法的人是要受到法律的嚴(yán)厲制裁的?！保ㄒ妱⑵狡?、劉源、劉婷婷：《我們的父親劉少奇》）劉少奇的“抗議”很有力度，是自身的遭遇讓他想到了“公民權(quán)利”——也就是民主這個根本性問題?？梢姟懊裰鳌痹皇侵R分子書齋里的“學(xué)問”（只是可惜他的意識晚了一點，如果1957年“反右運動”時他就有了這種“覺悟”，并能提出“抗議”，也許歷史可能是另一個樣子了）。

我還舉個小例子來說明問題。散文家筱敏在《成年禮》一文中，寫到自己“1974年深秋的某一天”，在街頭讀到一張《關(guān)于社會主義民主與法制》大字報的情景：

“我站在人群里，默默地讀完了它，走出來。接著又回到人群起始的一頭，再次從第一個字開始。天昏暗下來，人越聚越緊。有人劃著了火柴，這邊的一枝熄了，那邊的一枝燃起來（那時的火柴是憑票限量供應(yīng)的）。一個女孩一手扶著一位老者，一手舉著手電筒，一個字一個字念給半盲的老者聽。人群慢慢挪動。離開人群的時候，我才知道下雨了，深秋的冷雨，細(xì)細(xì)地斜飄著。”

文字是質(zhì)樸的、動人的，而更動人心魄的，還是那情境。如今，你看到什么書、什么理論產(chǎn)生過如此巨大魅力和感召力的？那簡直是一首凄美而壯麗的詩篇！人們不是在讀，而是在用生命、用心靈在感悟、在訴說。你可以從那街頭的閱讀大軍中感受到偉大的歷史腳步正從暗夜中“咚”、“咚”地走來，悲壯、沉實、充滿力度。我也讀過那大字報中的文字。今天看，或今天從“理論”上看，自然已不足論，但那大字報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從“文革”的實踐出發(fā)，點燃了一個蠢動于人們心中、被人們用生命和苦難體驗著的“問題”。它一下喚醒了人們的良知和理性，打通了歷史，讓幾十年前就飄揚于人們心中，卻“不甚了了”的那面“民主”旗幟，一下獲得了真實的意義。

筱敏是把讀到那張大字報的一天，視為自己的“成年禮”的。我想，“五四”的“民主”對中國人來說，可能實際上只有相當(dāng)有限的“館蒙”意義，真正使中國人成長起來的還是“不民主”的痛苦。經(jīng)歷了種種“不民主”的苦痛和折磨，人們才會切實明白，民主其實不是別的東西，它就是我們生命的尊嚴(yán)。

而我要說，一個帶著強烈生命尊嚴(yán)感、追求民主的民族，才是真正有出息的民族。

編輯 葉匡政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