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0年10月23日至11月13日的前后22天,哈爾濱市文聯(lián)根據(jù)與廣州市文聯(lián)合作實施的“兩地作家互訪采風,共同感受改革開放在南北二市的成果”,派遣了由巴彥布(時任哈文創(chuàng)所所長,此團領隊)、李五泉、鮑十三人組成的作家代表團,在廣州地區(qū)進行了參觀、訪問、座談、輔導,研討等一系列豐富多彩的活動……
11月9日,原中顧委委員、廣東省委書記(曾先后出任中共哈爾濱市委第一書記、遼寧省委書記)任仲夷同志以86歲高齡,在秘書陪同下,攜杖親臨哈爾濱作家代表團下榻的廣東省委黨校招待所“學一樓201房間”,與哈爾濱作家從下午2時半晤談到7時許,后轉到哈爾濱市政府駐廣州辦事處之冰花飯店又暢談到晚間10時43分,前后長達8個小時之多;后在兩地同志一再懇請下——“任老太累了吧?”方與眾人依依道別……
感人至深且令人長久思念的,又何止于此?
仲夷書記及市委、市政府在五六十年代為哈爾濱所做出的建樹,可謂市民老少皆知,街談巷議之美談良多,人們所稱的“任、呂”(即市委書記任仲夷、市長呂其恩)——成為百姓心中抹不掉的市領導楷模。是“能想會講又善干”的活典型,因而成為幾代市民欽佩、懷念、自豪的市領導!
……到了遼寧,他以革命家的膽識魄力,不只收拾起滿目瘡痍的“文革”浩劫亂攤子,更為國人所激賞稱快的是,勇為捍衛(wèi)真理而被割斷喉嚨的張志新平反……1979年在遼寧營口,省委書記任仲夷就有石破天驚之語:“由窮變富,就是革命的目的!”
受命于改革總設計師和第二代中央領導集體的囑托,年近七十的他于1980年任職廣東,承擔起辟建經(jīng)濟特區(qū)的重任……短短五年間,被全省上下呼為“恩公”……
政治學家將其定位為“改革八賢”(即:鄧小平、葉劍英、胡耀邦、萬里、習仲勛、谷牧、任仲夷、項南)之一。新聞評論家贊其在經(jīng)濟和政治體制改革上,始終保持“先驅本色”;“任仲夷對改革的推動,終其一生?!备母镩_放的先驅,是各方對任仲夷的蓋棺之論!
2008年深冬,當我轉車廣州火車站,短短的二十幾分鐘,又一次遠眺任老在珠江邊的小島住宅,禁不住思緒萬千,心潮逐浪……仰望高大的廣榔樹,凝視蒼碧的棕櫚叢;俯仰間,一位頭戴前進帽、身穿夾克衫的老人,已從
我心底站出,正步履輕松地走來……
(二)
這次到廣州,決定看望已離休五年的任仲夷書記,是我此行前,在哈爾濱就早已確定好了的,且是個人唯一的探訪計劃!心想:任老總算有了自己能支配的時間了吧,我也退休在即,該向他請教回顧一番;更想傾聽一下,在他任內,他的“哈爾濱思想文化戰(zhàn)線之我見”;特別是我在1964年與他的第一次見面……“文革”中看到揭發(fā)、質問他的大字報,竟然產(chǎn)生出的震驚與鼓舞……《詩林》為紀念哈爾濱解放四十周年(1945—1985)刊載他從廣州發(fā)來的賀信……以及1985年初夏,廣東報界朋友籌辦新報遇到困難,我被他們“強制”帶領去任書記住處,受到王玄大姐接待的一幕幕……
急性子又藏不住話的我,10月23日一到廣州火車站,我就對前來迎接我們的廣州市文聯(lián)主席劉長安(文聯(lián)黨組書記,音樂家,“我愛五指山”曲作者,齊齊哈爾人)說:“你們這22天的日程表滿好,個人活動方面,最好能給我留出半天時間,我是想看看任仲夷書記……”滿面春風的長安主席,立即露出贊賞之色:“任書記在廣東,可是好評如潮啊,人們稱他為‘恩公!未來二十幾天到各地各行業(yè)走走,你就清楚了……”他將“恩公”一詞是用粵語說出的,其感情色彩,不言自明。他又補充了一句,提示我,“任老退下來后,我看更忙了……城鄉(xiāng)各地,思想文化,甚至體育界,請他的多著呢!有時候他還到外市縣。我看您早點兒跟他聯(lián)系,便于秘書安排……”
長安主席的提示也太及時了,看來得提前預約,排上號!
10月24、25兩日,在廣州市文聯(lián)同行們帶領下,按照行程規(guī)劃一一參觀了該市現(xiàn)代文化藝術設施,廣州藝術博物館和文物古跡方面的南越王墓、陳家祠大院以及令我自豪一把的拜謁蕭紅墓遷移到穗的新址(見照片)——為此哈爾濱電視臺專門派出采訪組,還與我們同路同一次列車上……在車上、墓前,本人不無驕傲地向哈、穗兩市青年朋友講述自己在60年代初任教于哈七中(現(xiàn)蕭紅中學)時的所見所聞和我的“蕭紅學”來,言語間,為蕭紅這位黑龍江籍作家在廣東受到的尊愛而喜悅、感慨……廣東為已故作家都搞得這么好,真是有心又有力!兩天活動中,一一入目的景象無聲地展示著:離開經(jīng)濟的發(fā)展,想要文化藝術蓬勃起來,幾近是傻人的一相情愿……而我本人就曾做過這種傻人之夢。好在此夢不長,挺身與社會橫向合作辦起《詩林》,這自然是后話。25日當晚,我就撥通了任老住宅電話,接電話的秘書說:“……你的電話挺及時,明早我就陪任書記離開廣州去外地……”他剛說到這兒,話筒那邊立即變成了任老聲音:“巴彥布,你們不是三個人嗎?還有二十天吧?……你聽我的,三人為眾,我肯定會去看你們!……你不要客氣了。把你的手機號告訴秘書,你倆兒保持熱線……”聲音是蒼老了,話語卻那么清晰,看來1985年那場腦中風所喪失的語言功能,又被他奪回來了……我禁不住一陣深深的暗喜!
“……三人為眾,我肯定會去看你們!”這句話,讓宿舍里的五泉和鮑十激動而不安起來——“這么大年紀了,咱們是地道的晚輩后生,且不說咱還是小小的下級?”五泉那一貫平靜的黧黑面容泛著紅暈,看來他著實無法平靜了,“老巴,我建議你妥善安排!”他簡直是正色提醒道。
這一夜,我失眠了……任仲夷書記在哈爾濱的音容笑貌,一次次擺脫不去——
那是1964年仲春吧,人們已換去冬裝;在道里上游街文聯(lián)小樓上!任仲夷和主管文教的鄭依平書記同來文聯(lián)會議室的市專業(yè)、業(yè)余作家藝術家一道,聽取傳達陳毅元帥在廣州同部隊文藝工作者的談話……作為當年業(yè)余作者中的“小嫩”,我親眼目睹了市委對文藝界的關注、重視,可謂一以貫之,且有口皆碑。一批頭頂“右派”帽子的文學藝術家,如美術教育家楊角、文學編輯家李清泉、歌唱家張權等,成為哈爾濱文藝界最早“引進”的一股重要的建設力量……記得那天,聽著陳老總(元帥詩人?。┠强烊丝煺Z中激揚著的坦蕩與求實、精辟犀利話語里的真誠與真話,簡直是心里開了一扇門,出了口“悶氣”?。”热珀愐阒v道(大意):只講“紅”(政治),不談“專”(業(yè)務),那怎么能行?一名部隊飛行員的“紅”,不在業(yè)務上體現(xiàn)出來,飛機一開到天上就出了事兒,行嗎?……今天看來,這些常理、常情,甚至是常識的東西,但那時能隨便講嗎?被打成“右派分子”的已經(jīng)在前,“思想反動”又隨時不招即來,林彪的極左怪論已經(jīng)殺出,如有懷疑,那還得了?傾聽中,我壓制著興奮,低頭摘記著,偶爾環(huán)視一下周圍,無一人不興致十足,我瞄了一眼任仲夷書記,他那寬寬的額頭,思索的目光,不時流露出同感的快慰與欣然,但他既未插話,也沒講話……散會時,高個頭兒的他(這年50歲吧?)快步走到老作家、藝術家跟前握手、問候,我正要趕緊溜走,被他招手呼?。骸靶』镒?,多大了?”“23歲。”他的手溫暖而有力,那雙看似銳利的眼睛,近前一端詳,是誠摯中的耿直、剛毅:“你這個名字里有姓嗎?怎么講?”“沒有。我家漢姓人可——何!我這個名字是打魚的二爺給起的,美其名是——流不斷的泉水,漢字也可寫成‘富泉兩個字……”“嗯,滿語里的‘巴彥和蒙語巴彥一個意思嗎?”他感興趣地追問道?!耙粋€意思,都當‘富足講——北方游牧民族,包括維吾爾族的‘巴依也都是這個意思……”他沒有松開手,那目光和神情好像還要問些什么,我有點兒心怯,在民族學院附中蒙語班,我基本是靠“3分”過日子,他既然想問,必有研究。誰不知任仲夷是有名的“大秀才”理論家??!……這時正好司機走到他跟前,我也就恰好借機走開——“他的司機有救場之功啊”,我心里嘀咕著,回頭一望,他那高大的身軀和善思索的寬大的額頭,就這樣定格在我23歲時的記憶中了……
再一次見到他的身影,卻是兩年后……在紅海洋遍地大字報貼滿哈爾濱全城的1966年秋天吧。當時“逍遙派”的我(即“造反團”和“八八團”哪個都沒加入),正從老“八雜市”走出,只見三輛大卡車在口號鑼鼓震天中開來……車上,站著“走資派”和“牛鬼蛇神”們……為首的第一輛第一排正中,就是任書記??!高高的個子,寬寬的前額,脖子上掛著一塊被打上紅叉子的大牌子;造反團大喇叭中的“打倒!”“火燒??!”“踏上千萬只腳,永世不得翻身?。?!”真是撕心裂肺……而他平視的目光同那引人注意的額頭,都讓人感覺到一種“平靜”,一種冷眼看世界的鎮(zhèn)定……應該看看他被揭出來的“罪行”、“罪狀”都是些什么吧——我來到市委大院,在樓前巡看起來……不看則已,一看倒喚起我的興致,眼睛亮了起來,像兩年前聽陳毅元帥講話時的那股勁頭涌上心來……大字報揭發(fā)任仲夷:不同意用“頂峰”、“最高峰”說法,質問他:這不是反對毛澤東思想,又是什么?批他講過的“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是要不斷豐富和發(fā)展的”就是懷疑、貶低;其“狼子野心”是來抵制“戰(zhàn)無不勝”和“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看著看著,給我?guī)淼木故且魂嚒绑@喜”——如果揭發(fā)的屬實,這簡直是在說:任仲夷才是實事求是,敢堅持真理,又敢講真話的領導干部啊,敢講多數(shù)人不敢講的,純屬一顆正直之心在愛護一個馬列主義的政黨!其學識品格、政治操守、膽識氣魄……也真的是“昭然若揭”了!佇立在大字報前,我對任仲夷的認識,真的產(chǎn)生了“飛躍”!由當初的拘謹、敬而遠之,到此時他被揪斗,同情中升起的敬佩、親切、可信……而促使我在《哈爾濱文藝》、《詩林》崗位上,內心跟隨他在遼寧、廣東的征程歲月——一個青年市民對市政首長的信賴與喜愛的情結在發(fā)育成熟……這場浩劫與磨難,在我看來,是他此后歲月中,絕不向愚昧無知妥協(xié)、不與僵化保守為伍,而承擔起改革到底的先驅本色之新起點吧!
……我們的采風,還在“一步一景”“大開眼界”中進行著——10月26日與黃埔地區(qū)作家座談,有人提起“任恩公”來粵五年前后的對比——1979年廣東省經(jīng)濟總量在全國排名23位,五年后,“任恩公”離任時已躍居全國第一……27日參觀廣州石化公司,陪同者為能“在廣東發(fā)展有一個很好的外部環(huán)境”而喜形于色……正當我們?yōu)樵摴緲I(yè)余作者“講一節(jié)輔導課”時,接到秘書打來的電話:“任書記問你們這兩天情況怎么樣?有什么困難嗎:……月底,就是10月29號到31號,看哪天(會見)合適?”我和五泉又同時“很不得勁”一把:名曰是要看他老人家,而現(xiàn)在情況是讓八十多歲人惦記我們……我告訴秘書:10月27日至11月4日,我們的鮑十參加《我的父親和母親》在杭州召開的研討會;若按任書記意見,就只能是在11月5日后的某一天了;當我說“如任老不方便,還是我們前去拜會吧?”……話筒回話是“任老還是原來打算——他去看你們,等等鮑作家吧!”放下電話后我不由地陷入沉思:一位始終不忘與各界各行人士接觸、保持密切聯(lián)系的黨務工作者也好,政治家也罷,想讓他“糊涂”偏聽偏信,難啊……
28、29日安排我們了解廣州“三年一中變”、“五年一大變”,可以說我們是在觀看廣州成果與聽取改革故事中度過的……
趕來看望我的學生和詩作者,紛紛充當起講述的“志愿者”來了——
我當年在培紅學校時的一名學生,如今已是副師級技術干部了,他問我:“老師,聽說1982年前后,也就是咱倆上次見面后,在北京,也有咱哈爾濱,都有人把任仲夷稱為‘任—胡—來,你知道這事嗎?那時你是啥想法?因為我家老爺子(離休將軍),可是苦惱了一氣……”未等我答話,在旁的業(yè)余詩人(時任番禺電視臺記者)不解地搶話道:“真是怪死了,這肯定是指任公的——‘排污不排外,‘扶持不壓制,‘明哲不保身……原本是政治上的睿智、思想上的開明和敢作敢為的擔當,卻橫加詆毀,真是怪可憐的了,若是繼續(xù)封閉下去,窮下去,僵化下去,倒是相安無事了……”說著,她打開采訪本,向我念起她正在打磨之中的一組詩題目,依次有:《“魚骨天線”思》、《寫在“逃港潮”謝幕后》、《大胡子·喇叭褲和迪斯科的震撼彈》、《關于唱歌姿勢及經(jīng)國大略》……我一聽就知道,那是廣東改革開放初期,即任仲夷主持廣東工作后,在充分調查清楚后,允許收聽香港電臺、收看電視臺,對留胡子、穿著打扮不予干涉和不限制演員怎樣演出……老實說,我在那段時間,也曾“可憐”地痛苦了一場,不論在京哈友人中,還是在市政協(xié)聽到“任仲夷快把廣東變成舊中國的租界了”、“他在廣東撒手‘放羊……”由于保守無知和少見多怪,我也的確憂心忡忡過,但能感受到:任仲夷身在改革特區(qū)前沿,就是在禁區(qū)、雷區(qū)中沖鋒陷陣,“殺出一條血路來”,這是不爭的事實!
恩公之恩何在?可謂“無處不在,處處在”——接下來的,在本田汽車廠、在廣州造船廠、在中山市的小欖鎮(zhèn)……“敢為天下先”的創(chuàng)舉,真是難計其數(shù)。
不需一一歷數(shù)下去了,不用了;也足夠了。作為他當年領導下的市民一員,我們急于見到他,就是想看看他退休后,是一種怎樣的狀態(tài),心態(tài)與精神面貌,思想情懷?特別是在他切除了膽囊、切了胃之后的身體?。?/p>
(三)
……他就是任書記嗎——當年體態(tài)高大魁梧,昂挺利索的他,此時,從轎車上走下來的,是一位頭戴前進帽、身著夾克衫的老人——一眼望去,就是一名退休老工人的穿著打扮,身體瘦了不少,可他把手杖夾在腋下,那快步走來的姿勢,讓我認出來了……
“鮑十,走在前面的就是!”……11月9日午后2時一過,我、鮑十、五泉三人下了樓,站到宿舍門前迎候,注視著綠蔭夾道的那端停車場……我們共同的心愿化為鮑十手中的一束鮮花,獻給這位已離開哈爾濱二十年的老領導,廣東百姓的“恩公”吧!
“你也老了,巴彥布!”任老接過鮮花,目光定定地端詳著我,手依舊有力,但也瘦了許多——緊握著的手,立即勾起我1964年那次相握的感覺來……當年被叫作“小伙子”的也馬上就要退休了!
“今天我和王玄分了工:她負責遼寧那伙朋友,我是來看你們三位……”他臉上洋溢的是“有朋自遠方來”的那種快慰、愜意,說著就向門口樓梯走去,他揮手讓鮑十在前引路,而不需要別人攙扶……“任老的腿腳,還有門球,巴老師,你肯定不行!”行進在樓梯上,秘書對我說。
“叢深也退休了吧?”任老在我們三人房間的椅子上坐定,搞下帽子,第一句話就是問他的老部下——當年轟動大江南北的話劇《千萬不要忘記》的劇作家(80年代曾任過我們市文聯(lián)主席);“走過來不容易??!叢深也受了不少折騰……老巴你應該知道,他的劇本原名是《祝你健康》,本來是很有生活氣息,也有一些喜劇色彩的話劇??墒?,不行,得改,得拔高,硬把毛主席講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中的前六個字當作劇名,這就是強加、胡亂改……‘文革后走上文壇的人,是想象不到的!”不僅是好記性!也不僅是對與他一起“走過來”者的關注,話語中對文藝界當年往事的惋惜與深思,直抵我心窩……
當他聽說我們三人,都曾在哈爾濱文藝雜志社當過編輯,他一邊翻閱著那茶凳上我們三人準備贈給他的作品集,一邊自語道:《小說林》、《詩林》能堅持辦下來,同樣不容易啊……“在改革中堅守,在堅持中改革”是這種情況吧?
對文學期刊,他的看法是:根本問題還是了解讀者,包括愛好者——“這是你們的服務、培養(yǎng)對象。”讀者不想看,看了不喜愛,得不到新鮮有益的東西,“你談的這個效益,那個效益,怎么來實現(xiàn)?”……又說道,巴金先生的“把心交給讀者”是對的,作家和文學編輯面對的是同一個問題??磥?,他對文學界當下情況仍是一清二楚!秘書告訴我們,任老退下后,種類繁多的書報刊是他每天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內容(列于“打門球”之前,因閱讀不受天氣影響。)盡管此時,他的視力已經(jīng)衰退得很嚴重,到后來,他把兩個放大鏡重疊捆綁在一起看電腦……
當任老聽我介紹,李五泉為了愛文學,而從商委機關行政崗位“投奔”到文聯(lián)來(一個“棄商從文”的另類吧),老人家極感興趣,手拿起長篇小說《街上有狼》,說:“看哈爾濱解放前的事兒,我又有的讀了……”又同五泉談起我市當年商委系統(tǒng)的人和事兒,不時扳著手指,如數(shù)家人——這是一顆裝了多少人和事兒的大腦啊,是臨近九旬人的記憶?
……任老拿起鮑十的兩部中短篇集,摘下眼鏡,端到眼前,一篇篇翻著,閱完上本,翻閱下本……“好啊,好!青年作家有出息……文壇鼎盛……”老人自語后,同鮑十聊起肇源縣(鮑十的家鄉(xiāng)),是地方風俗、語言、趣事,這一老一少——地道的兩代人,好像家人式的對聊,時不時開口大笑……我又一次領受了任老的“談笑如故友,滿堂生春風”的亦莊亦諧、達觀與幽默。
他打聽哈市文聯(lián),京、評、話、歌舞劇院情況(我有一個已任三屆的市政協(xié)“科教文體衛(wèi)委員會”副主任頭銜,此時尚能回答出個一二三);他傾聽我介紹省市作家如阿成、遲子建等人的創(chuàng)作新成果,講著講著,我?guī)状瓮O聛恚词遣皇钦f得太啰唆,可與我隔桌同坐一排的他,卻示意我講下去,讓我大點兒聲——他耳朵有些背了!話題不斷——從創(chuàng)作、寫作到講話、文章……當張?zhí)觳ㄖ魅危ㄒ恢标P心幫助我代表團在穗活動的哈市政府駐穗辦事處主任)向我們提到不久前發(fā)表的“任仲夷縱論發(fā)展社會主義民主”一文時,任老說:“那可不是創(chuàng)作。我對調查、了解的事兒,總要通過它——”他用手指敲了一下頭,“思考再思考,一經(jīng)認準,就絕不隱瞞,不遲疑,表達出來,退下來后,更有了緊迫感,有時間了,也便于這樣做?!薄髞砦乙姷竭@篇文章和行家的評價是:對政治體制改革與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關系及民主集中制問題,進行了深入思考,對民主與法治,照搬與借鑒關系的分析等等“無不別具新意,動人視聽”。
退前、退后、臺上、臺下——改革,成了任老的生命話題……
我們這是在與一位退休老人,在互相掏著心窩子,表達著自己的心愿與追求嗎?
可是這位老人,從退下一開始就展露出的個性、本色,無不讓人目光閃亮,打動心窩處連連……
他退休那時,按慣例,卸任的省委書記會出任省顧問委員會主任,而他只保留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一職,其余全退:不保留辦公室——回家辦公;家里住房退出一半(未退前子孫三代一起已感到狹?。瓪v來當領導的住房是越來越大,可他的是越來越小,而這不是組織要這樣做,恰是他自己主動提出來的……真是有點兒匪夷所思吧?為此,省與哈爾濱的老同志從廣州回來后,每一向我提起此事,也無不感嘆不已……退下來的還有:不參加省委新班子的常委會,為了方便新班子工作——“老的不放手,新的怎么工作?究竟誰負責?”
如此這般的“退”,主動要求“上”的是什么呢?
是普通市民中的老年“門球隊”名譽隊長(他給門球命名為“低爾夫球”——是與高檔次、高消費的“高爾夫球”對比而言);是以百姓一員的眼光,關心這座城市和他接觸到的方方面面,——從城市立交橋的美化(他要廣州的如此多“橋”為“如此多嬌”;從親手種植蘿卜白菜大蔥南瓜分送給鄰居來品嘗他的“純綠色的食品”,到一次次全國黨代表大會上他的建議、意見被吸收為黨的決議或文件中……從不間斷地從工、農(nóng)、知識界國內外各民族骨肉同胞的“傾聽”中思考,到根據(jù)國情民意的理論梳理闡示……他建立了一個老共產(chǎn)黨員推進改革的多彩世界——“任仲夷的精神情懷世界”——責任與擔當。
……窗前,那高大蒼勁的廣榔樹——已沉浸在燈海中了。不知不覺,7點鐘了。
“老巴,你還記著毛主席的《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哪里來》的開頭嗎?”臨起身,任老拿起帽子,看著我能否背出來……”“好像是——‘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是人的腦子里固有的……”我?guī)缀跏敲摽诙觯ā拔母铩鼻皩W“毛著”時,大家都很欣賞這篇精短的哲學著作),卻不知他老人家此時,問我這個要做什么?他沉思著戴上帽子:“等一會兒,吃飯時我講講自己的一個想法……”
在駐穗辦事處二樓餐廳,我被安排在任老左座,這一“零距離”交談座位,讓我偏得良多……
“……不用考慮我,你們能吃什么,我也一樣。”這是任老被問到手術后飲食上有什么要求,“我雖然被摘了膽囊,卻可以說‘渾身是膽,胃也被切過,也就‘無所畏(胃)懼(具)了……活動——活動,人“活”著就得‘動,這是根本。其他方面,稍有注意一下就是了……”在我們一片笑聲后,廣州市文聯(lián)馬光星常務副主席向大家介紹起廣州近聞……當穗哈兩地文友頻頻舉杯笑語喧嘩之時,任老壓低聲音對我說:我們都經(jīng)過了大躍進、“文革”,批《新人口論》,批市場……實踐證明,這是錯誤的,或者說是在不正確思想指導下發(fā)生的。既然正確的思想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腦子里原來就有的,那么,人的錯誤思想又是從哪里來的呢?——他說到這兒,我?guī)缀跏求@呆了!太妙了!這是極有意義的哲學命題,可是他提出的問題角度,是這樣獨特、有趣、機智,又引人深思……他接著說道:大家都知道,正確思想被群眾掌握,就會成為巨大的物質力量,推動社會前進,而錯誤思想一旦蒙蔽了群從,也會形成力量——是阻礙,破壞力量,如紅衛(wèi)兵破“四舊”。如人口膨脹……因此,“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是發(fā)展正確思想、繁榮學術文化的正確方針;而舍此絕無他途……
“我這是基本構思,還未成文……我想從認識論入手,題目就想定成《人的錯誤思想是從哪里來的》,你看怎樣?”
“好得很!”
這個晚餐會太有收益了,大約一年以后(2001年?)我在《同舟共進》雜志上拜讀到這篇文章,可惜未能讀到他的下篇:《再談錯誤思想是從哪里來的》。但僅是上篇,我就可用“振聾發(fā)聵”、“啟人思智”來概括表達。他的思維嚴密,剝筍抽繭式的分析,語言的深入簡出——簡潔明快,實在讓我驚嘆。更讓我難忘的是這篇文章也深深地觸動了自己的思想,在改革進程中為什么有時糊涂,有時候明白……能讓人“思想對號”的文章,那是真文章了!
交談就在這歡聲笑語中斷斷續(xù)續(xù)進行著……
大家都想與任老面對面地多談幾句,我也就“知趣”地“管住嘴”!五泉、鮑十、馬主席、天波……與任老的對話,讓我看到了一幅這樣的場景,在情感與精神高地的果園里,大家在品嘗、交流著思想認識、理論與實踐結合的鮮果……而任老的主題就是:去挖掉落后貧窮的根子根源,找到先進富強的前途途徑——科學、民主、法制!
“我看了你去年寄給我的《多些“和合”精神》那篇文章,政協(xié)報上發(fā)的吧?”又輪到他與我談了,可任老提到的那篇小文不足三千字,真是“馬尾兒穿豆腐——提不起來”呀?他盯視著不好意思的我,一字一板地說:“通俗簡明是它的優(yōu)點。可是,我想,能從‘民生這個基本,也是基礎問題來談,會直搗核心。你比加:和平、和順、和諧,和為貴等等,就說和諧吧,老祖宗造字有學問,有思考啊?和者,左右結構,左邊是‘禾右邊是‘口,可不可以理解成人人要吃飯,要人人有飯吃,就要好好發(fā)展經(jīng)濟;‘諧呢?左邊為‘言,右邊是‘皆,人人有言論自由,集思廣益,和諧的局面不就出現(xiàn)了嗎?”
“妙!慧解??!”我禁不住叫起好來!
突然間我又想起了一件事,趕緊問他:“任書記,您發(fā)表的文章不少了,什么時候結集成書?”老人笑而不答,我以為他沒有聽清就又重復了一遍。他想了想,說:“你大概不知道:在崗時我就立下了三條:一不題字,二不發(fā)表個人照片,三不出書?!蔽覇枺骸盀槭裁??”他繼續(xù)笑而不答,我再問,他擺著手,示意我不要再問了……這也許是他的又一個“匪夷所思”吧?
欣喜、敬佩的大家,開始惦記起任老的身體和休息了,滿臉興奮的他卻與我作了如下對話(哪知這竟是與他老人家最后一次交談啊?值得記錄在心)——
“退休后,你有什么打算?”任老問。
“休息和充電……”我答。
“充哪些‘電?”
“我這大半輩子,讀書太少,沒有念夠書……”
“你沒有把經(jīng)常接觸外界、多了解實際包括進去嗎?你是個民主黨派的文學工作者,知情出力和講科學和民主,就能揚長補短……讀書,接觸實際——得兩個輪子一起轉,你的退休生活,就能在‘有所為中得到‘有所樂”……你應該有信心,畢竟你還是個‘小老頭,不像我這個‘老老頭‘嘍……”——我怎敢忘記這沉甸甸地“教”與“導”啊?
我們實在有太多的話題,從國家的,社會的,乃至個人所關注的……愿向他去“求索”,獲得指點。
我們卻想不到,五年后的這個月(2005年11月15日——也是他25年前上任廣東的同一天),他悄悄地走了,——用他的話說:“人是呱呱地生,快快地長,慢慢地老,悄悄地死。”又是如此淺顯而深刻!而對我們這些經(jīng)歷了三十年改革的人,他的離去,僅僅是“悄悄”嗎?他給人們心海的震撼,就絕不僅僅是廣東—遼寧—黑龍江……
從冰城到花城,一路走來,這位一生信守真理的明白人,清醒人,一位不為個人既得利益所羈絆,敢書直言、無所畏懼的本色,已經(jīng)深深鐫刻在中國改革開放史中和百姓心中了,留在這片土地上,如火、如光、如霞……
這就是2008年深冬,為什么——一個年屆七十歲的哈爾濱老市民,在廣州火車站遠遠眺望復仰望,在笑語喧嘩中的追思與憶懷而遲遲不愿離開的原因吧?
作者介紹:巴彥布,蒙古族。漢名何毓明。作品分別收入《中國新文藝大系》、《詩選1949—1979》、《蒙古族歷代詩詞選》、《1990—1992三年詩選》等。
曾參與創(chuàng)辦并任《詩林》主編,出席第十屆世界詩人大會(1988,曼谷);曾任哈爾濱市作協(xié)副主席、哈爾濱文學創(chuàng)作所所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政府特殊津貼榮獲者。
責任編輯 晨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