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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三的眉毛為什么稀稀落落?等

2009-05-22 09:22
現(xiàn)代家庭 2009年4期
關鍵詞:阿四阿三謝晉

直到今天,謝晉的小兒子阿四,還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大家覺得,這次該讓他知道了。但是,不管怎么解釋,他誠實的眼神告訴你,他還是不知道。

這情景,很像一群哲學家在討論死亡,而最后,評判者都沒有讓他們及格。

在人類一些最本原的問題上,最低智能和最高智能,首尾相銜。

是啊,還能說話的人誰也未曾抵達過死亡,那又怎么說得清呢,既然說不清,那就與弱智的阿四沒有太大的差別。

十幾年前,同樣弱智的阿三走了,阿四不知道這位小哥到哪兒去了,爸爸對大家說,別給阿四解釋死亡:

兩個月前,阿四的大哥謝衍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爸爸對大家說別給阿四解釋死亡:

現(xiàn)在,爸爸自己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家里只剩下他和八十三歲的媽媽,阿四已經不想聽解釋。誰解釋,就是誰把小哥、大哥、爸爸弄走了。他就一定跟著走,去找。

阿三還在的時候,謝晉對我說:“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是整天扒在門孔上磨的。只要我出門,他就離不開門了,分分秒秒等我回來?!?/p>

謝普說的門孔,俗稱“貓眼”誰都知道是大門中央張望外面世界的一個小裝置。平日聽到敲門或電鈴,先在這里看一眼,認出是誰,再決定開門還是不開門。但對阿三來說,這個閃著亮光的玻璃小孔,是一種永遠的等待。他不允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松懈,因為爸爸每時每刻都可能會在那里出現(xiàn),他不能漏掉第一時間。除了睡覺、吃飯,他都在那里看。雙腳麻木了,脖子酸痛了,眼睛迷糊了,眉毛脫落了,他都沒有撤退。

爸爸在外面做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會想。

有一次,謝晉與我長談,說起在封閉的時代要在電影中加八一點人性的光亮是多么不容易。我突然產生聯(lián)想,說:“謝導,你就是阿三!。

“什么?”他奇怪地看著我。

我說:“你就像你家阿三,在關閉著的大門上找到一個孔,便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亮光,等親情,除了睡覺、吃飯,你都沒有放過?!?/p>

我又說:“你的門孔,也成了全國觀眾的門孔。不管什么時節(jié),一個玻璃亮眼,大家從那里看到了很多風景,很多人性。你的優(yōu)點也與阿三一樣,那就是無休無止地堅持?!?/p>

謝晉為什么喜歡喝酒?

我一直有一個錯誤的想法,覺得拍電影是一個力氣活,謝晉已經年邁,不必站在第一線上了。我提議他在拍完《芙蓉鎮(zhèn)》后就可以收山,然后以自己的信譽、影響和經驗,辦一個電影公司,再建一個影視學院。簡單說來,讓他從一個電影導演變成一個“電影導師。

有這個想法的,可能不止我一個人。

我過了很久才知道,他對我們的這種想法,深感痛苦。他想拍電影,他想自己天天拿著話筒指揮現(xiàn)場,然后貓著腰在攝影機后面調度一切。他早已不在乎名利,也不想證明自己依然還保持著藝術創(chuàng)造能力。他只是饑渴,沒完沒了地饑渴。在這一點上他像一個最單純、最執(zhí)著的孩子,一定要做一件事,罵他,損他,毀他,都可以,只要讓他做這件事,他立即可以破涕為笑。

他越來越要在我們面前表現(xiàn)出他的精力充沛、步履輕健。他由于耳朵不好,本來說話就很大聲,現(xiàn)在更大聲了。他原來就喜歡喝酒,現(xiàn)在更要與別人頻頻比賽酒量了。

有一次,他跨著大步走在火車站的月臺上,不知怎么突然踉蹌了。他想擺脫踉蹌,掙扎了一下,誰知更是朝前一沖,被人扶住,臉色發(fā)青。這讓人們突然想起他的皮夾克、紅圍巾所包裹著的年齡。不久后一次吃飯,我又委婉地說起了老話題。

他知道月臺上的踉蹌被我們看到了,因此也知道我說這些話的原因。他朝我舉起酒杯,我以為他要用干杯的方式來接受我的建議,沒想到他對我說:”秋雨,你知道什么樣的人是真正善飲的嗎?我告訴你第一,端杯穩(wěn):第二,雙眉平;第三,下口深?!?/p>

說著,他又穩(wěn)又平又深地一連喝了好幾杯。

是在證明自己的酒量嗎?不,我覺得其中似乎又包含著某種宣示。

即使毫無宣示的意思,那么,只要他拿起酒杯,便立即顯得大氣磅礴,說什么都難以反駁。

后來,有一位熱心的農民企業(yè)家想給他資助,開了一個會。這位企業(yè)家站起來講話,意思是大家要把謝晉看作一個珍貴的品牌,進行文化產業(yè)的運作。但他不太會講話,說成了這樣一句“謝晉這兩個字,不僅僅是一個人名而且還是一種有待開發(fā)的東西?!?/p>

“東西?”在場的文化人聽了都覺得不是味道。

一位喜劇演員突然有了念頭,便大聲地在座位上說:“你說錯了,謝晉不是東西!”他又重復了一句:“謝晉不是東西!”

這是一個毫無惡意的喜劇花招,全場都笑了。

我連忙扭頭看謝晉導演,不知他是怏怏不樂,還是藹然而笑。沒想到,他似乎完全沒有聽到這句話,只是像木頭一樣呆坐著,毫無表情。

他毫無表情的表情,把我震了一下。他不想只做品牌。他覺得,如果自己丟失了親自創(chuàng)造的權利,那謝晉真的“不是東西”了。

從那次之后,我改變了態(tài)度,開始愿意傾聽他一個又一個的創(chuàng)作計劃。

這是一種滔滔不絕的激情,變成了延綿不絕的憧憬。他要重拍《桃花扇》,他要籌拍美國華工修建西部鐵路的血淚史,他要拍《拉貝日記》,他要拍《大人家》,他更想拍前輩領袖女兒們的生死恩仇、悲歡離合……”

看到我愿意傾聽,他就針對我們以前的想法一吐委屈:“你們都說我年事已高,應該退居二線,但是我早就給你說過,我是六十歲才成熟的,那你算算……”

一位杰出藝術家的生命之門既然已經第二度打開,翻卷的洪水再也無可抵擋。這是創(chuàng)造主體的本能呼喊,也是一個強大生命要求自我完成的一種尊嚴。這種狀態(tài)不一定能導致好作品,但好作品一定來自于此。我以前的阻攔,過于理性,已經背離藝術創(chuàng)造的本性訴求。

謝衍為什么向父母隱瞞病情?

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家后代唯一的正常人那個從國外留學回來的典雅君子,他的大兒子謝衍,竟先他而去。

謝衍太知道父母親的生活重壓,一直瞞著自己的病情,不讓老人家知道。他把一切事情都料理得一清二楚,然后穿上—套干凈的衣服去了醫(yī)院再也沒有出來。

他懇求周圍的人千萬不要讓爸爸、媽媽到醫(yī)院來。他說爸爸太出名,一來就會引動媒體,而自己現(xiàn)在的形象又會使爸爸、媽媽傷心。他一直念叨著:不要來,千萬不要來,不要讓他們來

直到他去世前一星期,周圍的人說,現(xiàn)在一定要讓你爸爸、媽媽來了。這次他沒有說話。

謝晉一直以為兒子是一般的病住院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經那么嚴重。眼前病床上,他唯一可以對話的兒子,已經不成樣子。

他像一尊突然被風干了的雕像,站在病床前,很久,很久。

他身邊,傳來工作人員低低的抽泣。

謝衍吃力地列他說:“爸爸我給您添麻煩了”!

他顫聲地說:“我們治療,孩子,不要緊,我們治療……”

從這天起,他天天都陪著夫人去醫(yī)院。

獨身的謝衍已經五十九歲,現(xiàn)在卻每天在老人趕到前不斷問爸爸怎么還不來?媽媽怎么還不來?爸爸怎么還不來?

那天,他實在太痛了,要求打嗎啡,但醫(yī)生有猶豫,幸好有慈濟

功德會的志工來唱佛曲,他平靜了。

謝晉和夫人陪在兒子身邊,那夜幾乎陪了通宵。工作人員怕這兩位八十多歲的老人撐不住,力勸他們暫時回家休息。但是兩位老人的車還沒有到家,謝衍就去世了。

謝衍的遺囑很簡單:把自己與兩個弟弟葬在一起。他知道爸爸太有名,會葬在一個顯目的地方,自己沒資格進去。他只要求,由自己遠遠地帶著兩個弟弟,讓爸爸、媽媽休息得好一些。

謝衍是二○○八年九月二十三日下葬的。第二天,九月二十四日,杭州的朋友邀請謝晉去散散心,住多久都可以。接待他的,是一位也剛剛喪子的杰出男子,叫葉明。

兩人一見面就抱住了,號啕大哭。他們兩人,前些天都哭過無數次但還要找一機會,不刺激妻子,不為難下屬,抱住—個人—個經得起用力抱的人,—個與自己同樣高大的人,痛快淋漓、回腸蕩氣地哭一哭。那天謝晉導演的哭聲,像虎嘯、像狼嚎、像龍吟、像獅吼,把他以前拍過的那么多電影里的哭,全部收納了,又全都釋放了了。那天,秋風起于杭州,連西湖都在嗚咽。

他并沒有在杭州住長,很快又回到了上海,以后這些天他很少說話,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有時也稠書報卻是亂翻沒有—個字入眼。

突然電話鈴響了,是家鄉(xiāng)上虞的母校春暉中學打來的,說有一個紀念活動要讓他出席,有車來接。他—生,每遇危難總會想念家鄉(xiāng)。今天,故鄉(xiāng)故宅又有召喚,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他給駕駛員小蔣說:“你別管我了,另外有車來接!

小蔣告訴惠芳,張惠芳急急趕來詢問門房說,接謝導的車,兩分鐘前開走了。

春暉中學的紀念回答第二天才舉行,這天晚上他在方旅館了點冷餐,倒頭便睡。這是真正的老家,他出走已久,今天只剩下他—個人回來。他是朝左側睡的,再也沒有醒來。

這天是二○○八年十月十八日,離他八十五歲生日,還有一個月零三天。

阿四為什么要給爸爸拿拖鞋?

他在中國創(chuàng)建一個獨立而龐大的藝術世界但回到家面對的卻是一個常人無法想象的天地。

他與夫人徐大雯女士生了四個小孩,腦子正常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謝衍。謝衍的兩個弟弟就是前面所說的老三和老四都嚴重弱智,而姐姐的情況也不好。

這四個孩子,出生在一九四六年至一九五六年這十年間。當時的社會,還很難找到輔導弱智兒童的專業(yè)學校,一切麻煩都堆在一門之內。家境極不寬裕工作極其繁忙這個門內天天在發(fā)生什么,只有天知道。

我們如果把這樣一種家庭實況與謝晉的那么多電影聯(lián)系在起真會產生一種匪夷所思的震撼。每天傍晚,他那高大而疲憊的身影一步步走回家門的圖像,不能不讓人一次次落淚。落淚,不是出于一種同情而是為了一種偉大。

謝晉親手把錯亂的精神漩渦筑成了人道主義的圣殿。我曾多次在他家里吃飯他做得一手好菜,常常圍著白圍單手握著鍋鏟招呼客人。客人可能是好萊塢明星、法國大導演、日本制作人但最后謝晉總會搓搓手,通過翻譯介紹自己兩個兒子的特殊情況然后隆重請出。這種毫不掩飾的坦蕩曾讓我百脈俱開。在客人面前弱智兒子的每一個笑容和動作,在謝晉看來就是人類最本原的可愛造型因此滿眼是欣賞的光彩。他把這種光彩帶給了整個門庭也帶給了所有的客人。

他有時也會帶著兒子出行。我聽謝晉電影公司總經理張惠芳女士說,那次去浙江衢州,坐了一輛面包車,路上要好幾個小時,阿四同行。坐在前排的謝晉過一會兒就要回頭來問:阿四累不累?“阿四好嗎”?“阿四要不要睡一會兒?”……每次回頭,那神情能把雪山消融。

此刻,他上海的家,只剩下了阿四。他的夫人因心臟問題住進了醫(yī)院。

阿四不像阿三那樣成天在門孔里觀看。他幾十年如一日的任務是為爸爸拿包、拿鞋。每天早晨爸爸要出門了他把包遞給爸爸并把爸爸換下的拖鞋放好。晚上爸爸回來他接過包再遞上拖鞋。

好幾天,爸爸的包和鞋都在人到哪里去了,他有點奇怪卻在耐心等待。突然來了很多人,在家里擺了排排白色的花。

白色的花越來越多家里放滿了。他從門孔里往外一看還有人送來。阿四穿行在白花間,突然發(fā)現(xiàn)白花把爸爸的拖鞋遮住了。他彎下腰去,拿出蒼爸的拖鞋,小心放在門邊。

這個白花的世界今天就只有他一個人還有一雙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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