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月斌
我注意到王保忠的名字,是因偶然看了他的一個中篇小說。題目叫《懸掛》,寫了一個執(zhí)拗的農(nóng)村青年,因為不滿于下鄉(xiāng)干部的道貌岸然,幾次三番想方設(shè)法要揪出狐貍的尾巴,不料他的舉動非但沒有得到村民的響應(yīng),反而將自己推向了孤立無援的境地,最后只得把脖子伸向了繩套里,吊死在大樹上。這個故事講得綿里藏針,雖沒有咄咄逼人的殺傷力,卻把你的心窩子扎得隱隱作痛,好像不由得與那種情境牽連起來,再難置身事外。由此可見,作者并不是耍幾招花拳繡腿哄人看熱鬧的,他是要喚醒冰谷中的死火,并給其溫?zé)幔屗匦氯紵辉賰鼋Y(jié)。最近集中讀了他的《美元》、《前夫》、《長城別》、《家長會》、《奶香》、《一百零八》、《張樹的最后生活》、《塵根》等一組短篇小說,更可看出保忠所持守的立場及所做的努力,在他的文字里,不僅可以找到原汁原味的現(xiàn)實感,而且總可感受到一抹亮色,即便生活多么陰暗多么糟糕,也還有一縷“接續(xù)的光”,映照人們凋敝的心靈。
從內(nèi)容題材上看,這幾個短篇基本上都與所謂“底層”有關(guān)。小說的主人公要么是沒見過多少世面的小姑娘、老婆婆,要么是土洋結(jié)合的農(nóng)民工、鄉(xiāng)村教師,要么是命途多舛的窮光蛋、光棍漢,即便是混得有頭有臉的公家人、土老板,也還是在小地方小打小鬧的“小人物”。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都不夠富有或者曾經(jīng)窮困,也就是說,他們的生活質(zhì)量大都受限于拮據(jù)的物質(zhì)條件,或者受累于蕪劣的生存環(huán)境,他們一出生就注定是福淺命薄的“受苦人”。所以,保忠所寫的人物大都“先天不足”,不是有缺憾,便是有困擾,然而,正因揭開了這宿命般的底子,他們的故事才生出種種變數(shù),萌蘗了些許原不曾有過的苗頭或枝蔓。
保忠的短篇小說大體遵循了這樣一種敘事路線:平衡的打破與重建。也就是說,這些故事基本著眼于常態(tài)的生活,并抓住了淹沒在常態(tài)之中的不安分、不尋常及不確定因素,通過由此產(chǎn)生的矛盾、沖突——這些矛盾、沖突通常不怎么復(fù)雜也不怎么激烈——展開情節(jié),最終往往以“軟著陸”的方式,表現(xiàn)出人物與生活命運的和解。比如《美元》和《前夫》所寫的兩個女主角,都是老老實實的農(nóng)家女子,每天的生活總是四平八穩(wěn),平淡無奇,她們不需要刺激,不需要懸念,只要正常過日子就夠了。但是,這種一以貫之的平靜并非鐵板一塊,當(dāng)它受到外力干擾時,原本平鋪直敘的人生也就有了曲折,原本一成不變的生活也出現(xiàn)了未知數(shù),于是,原本被生活淹沒、被命運吞噬的局外人、邊緣人,不期然進入了故事的中心,成了決定故事方向的第一主角。
那么,面對突然到來的誘惑、迷局,他們是怎樣對待的呢?《美元》中的艾葉,偶然擁有了一張二十美元的外幣,可是當(dāng)她興沖沖進了城,準(zhǔn)備好好地“消費”一下時,那光燦燦的“美元”非但沒能給她帶來美妙的享受,反而將她引向了陰暗狹邪的岔道,這個女孩不只是空歡喜了一場,還遭到一連串的打擊,最后,那花不出去的美元終于被她拋到風(fēng)中,她的“美元夢”亦化為泡影。“美元”是一種普通紙幣,又是一種世界貨幣,人們認(rèn)同美元、信任美元,一般情況下,美元總是大行其道、暢行無阻的。可是在相對落后的中國西部鄉(xiāng)村,美元還是一種新鮮事物,它不僅比人民幣“值錢”——是財富的象征,而且來自遙遠的美國——很容易勾起種種乖謬的異域想象。所以,當(dāng)它落到一個鄉(xiāng)下女孩手里,就顯得蹊蹺起來。這是美元?這美元是真的?這美元從哪來的?你怎么會掙上美元?“美元”原只是一個遙遠的傳說,似乎只屬于那些洋人、闊人們,怎么可能跟土得掉渣的鄉(xiāng)巴佬扯上關(guān)系?因此,人們有理由懷疑美元的真假,更有理由對美元的來路提出質(zhì)疑,進而對美元的持有者給以“有罪推定”,這樣一來,美元就成了確鑿的“罪證”,艾葉也就成了審判臺上的被告,她的身份、職業(yè)、品行一下子被扭曲了,既然她沒有“單位”,不用“上班”,定然是小偷、妓女、騙子之流,否則哪來的“美元”?沒有人會相信一個鄉(xiāng)下女孩能掙到美元,沒人會相信納鞋墊也能掙到美元。在這里,“美元”作為西方(發(fā)達社會)的象征物,時而被神秘化、神圣化,時而被丑惡化、低俗化,或者委身于達官貴人。或者流布于旁門左道,總之是一種“不得了”的非常之物,但凡安分守己的平頭百姓,斷不會與“美元”產(chǎn)生瓜葛。因此,一張平平常常的紙幣,才會失去它的貨幣功能,反成了道德評判的標(biāo)尺,不但使艾葉創(chuàng)造的勞動價值變得曖昧不清,連她的人格尊嚴(yán)也受到重挫,把她剛剛提起的心氣壓滅了。這是艾葉握有美元的一天,是她在城里度過的一天,然而這又是多么灰暗、多么沮喪的一天,她所能做的,只能是和扎眼且扎手的“美元”一刀兩斷,重新返回自己的村子??墒?,“美元”何辜?造成這一切究竟是什么?也許《美元》所揭示的,正是被“美元”掩蓋的?也許作者是要通過“美元”的落敗,證明艾葉所葆有的“真、善、美”何其可貴,證明她對“美元”的丟棄是一種瀟灑的除魅?顯然,“美元”——逐利時代的通行證,全球化、現(xiàn)代化的象征物——在小說中是以本土文化、傳統(tǒng)價值的假想敵出現(xiàn)的,它可能拋來媚眼,也可能潑來污水、射來暗箭;艾葉作為被動、弱勢、欠發(fā)達的一方,干脆就是純潔、正義、堅貞的化身,這個生在“好峁”的農(nóng)家姑娘,果然用她的“好”戰(zhàn)勝了種種“不好”,以“窮人的美德”超越了丑陋、輕薄的“美元”。
保忠善于敘寫“窮人的美德”。他在一篇訪談錄中即宣稱:“在民間,在底層,崇高和神圣并沒受到消解,還在一些人心里光芒萬丈?!币虼?,那些“在低處、在路上”的“更需要關(guān)懷的人”自然成為他關(guān)注的重點,他在小說里所期求的,便是最大限度地發(fā)現(xiàn)并開掘“窮人”所蘊藏的光芒,從而發(fā)揮文學(xué)的化育功能,給讀者以希望和慰藉。比如《前夫》中的巧枝及其前夫,無論貧富貴賤,都未失其良善的秉性?!扒胺颉睕]有因為貧窮而卑劣,也沒有因富有而張狂;巧枝亦非薄情寡義、蠅營狗茍之人。雖然他們各有各的私心、私情,但是都不曾背離人的良心。所以,“前夫”對買來的媳婦心里也是含著“憐惜”,不舍得把她推入火坑:而當(dāng)喝醉的“前夫”執(zhí)意開車上路時,巧枝的心也會“不由得懸上了”,哪怕會引火燒身也要把他留下來。他們無緣無分,卻都有情有義:“多年前,她還沒跟現(xiàn)在的丈夫結(jié)婚時,有一些日子還想過他呢,想著回山西看看他,甚至還想到過留在他身邊……好像是感到了熱,他把襯衣揪開了,露出了厚實的胸膛。她怔了一怔,幫他把襯衣緊了緊,想想把扣子也幫他系上了。轉(zhuǎn)過身來坐了一會兒,忽然又記起了什么,把他的皮包(‘前夫帶給她的五萬塊錢)也放在了床邊。她想,等他醒來,就讓他把這東西帶走,說什么也得讓他帶走?!笨粗@樣的情景,我們的心里也會充滿溫情,所謂物欲社會,并不缺少真情,缺少的只是一顆未被俗垢包裹的真心。
保忠還著意褒揚了“窮人的操守”。俗語說“人窮志短”,甚而還有人說“貧窮即罪惡”、“貧窮是無能的表現(xiàn)”,畢竟物質(zhì)第一嘛,要是連肚子都
吃不飽,恐怕“安貧樂道,恬于進取”之類的說法也只是漂亮的空話。然而,人之為人畢竟又不僅只限于物質(zhì)生活,況且對某些特定的地域、特定的人群來說,“貧窮”就是一種特定的現(xiàn)實,并不取決于個人的意志、能力,在那樣的境況下,你可以詛咒貧窮,卻不可小視那些在困境中仍舊抱持精神操守的人。《長城別》和《家長會》就著重刻畫了這樣幾個有風(fēng)骨的“小知識分子”:雖然稱二斤狗肉就會“心疼得很”,雖然資金短缺的學(xué)?!疤枰毫恕?,但是長城下的鄉(xiāng)村教師和小城的民營學(xué)校校長一樣,即便常常被孔方兄摶弄得如臨深淵、焦頭爛額,還是堅守著各自早已不值錢的信念、理想,甘愿為之吃苦、受累。其實也不一定多么的崇高、偉大——更多的卻是卑微、樸拙,就像“城墻上長出一棵高高的草”,“就像一棵移動的鉆天楊”,他們之所以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就是因為不曾切斷原鄉(xiāng)的根脈,窮鄉(xiāng)僻壤也好,閉塞落后也罷,既生于斯長于斯,便埋頭苦干、拼命硬干,把擔(dān)當(dāng)、犧牲當(dāng)成了自己的本分。他們站得不高,看得不遠;他們不知道麥當(dāng)勞、麥當(dāng)娜、麥道夫;他們只是進窄門、走小路,用芝麻般的小心眼保守著一片小天地;他們最大的夢想只是和這一方水土休戚與共,讓這一脈人煙生生不息。保忠恰正是抓住了那種納須彌于一芥的“小”,才擦亮了窮人的靈魂,讓我們看到了星星點點溫煦的光芒。
當(dāng)然,保忠并非專愛唱“貧而樂”的高調(diào),在正面描摹“君子固窮”的德行時,他也沒忘記打探窮者背后的蒼涼,既寫其不幸、孱弱,亦寫其爭斗、掙扎;既寫其病弊、受難,亦寫其希望、救贖。像《一百零八》、《奶香》、《張樹的最后生活》、《塵根》等作品,即可歸結(jié)為“窮人的迷夢”。所謂“一百零八”歲的老壽星,只是村里精心開發(fā)的名人秀,原本與世無爭的老婆婆,也要口是心非地假戲真唱,最后疲憊地死去;所謂“奶香”,說的是一個產(chǎn)婦奶水很好很旺,丈夫為討好老板,便想讓她給老板的二奶當(dāng)奶媽,誰知老板帶孩子來“考察”時,卻一滴奶水都沒有了;光棍漢張樹的故事更為凄慘:他因為得罪了村長,被提前送到了養(yǎng)老院,又因為“他的夢中情人粉碎了他的夢想”而“失戀”、而賭氣、而嫖娼、而被捉、而自殺。只有在死的時候,他的臉上才浮現(xiàn)出“一絲燦爛的笑”;兒子福生在礦難中死了,父親老萬得了二十萬賠償金,一下子神氣起來,不但殺了村長家的狗,還要給兒子配陰親,可是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兒子并沒死時,卻一下子癱軟了,他又變成了窮光蛋,只好忘了曾有的悲傷,仍讓兒子到礦上賣命……這幾篇小說都帶著一種略顯夸張的輕喜劇色彩,最終讓你咀嚼到的卻是沉重的悲劇性,不僅因為它們都有一個苦痛的結(jié)局,更因為它們揭示了窮人的夢想及夢想之死。說起來,這些夢想也算不上過分,他們不過是要通過某種方式,把生活變得更好一些,只是事與愿違,他們越是急于求成,越是一敗涂地,最后不得不黯然收場,空留一枕黃粱。面對種種世俗的誘惑和擠壓,誰還奢求美德?誰會顧惜操守?可以出賣誠信,可以出賣自尊,可以出賣愛情,只要有利可圖,似乎沒有什么不可以待價而沽。保忠小說里的人物本身就是貧賤的窮人,讓他們和一些闊人、達人、貴人站到同一條起跑線上,能有什么好下場呢?就如《奶香》所表明的,在“老板”(權(quán)力、財富)的威壓下,窮人的骨子里就藏著一種挫敗感,所以,原本充裕的奶水竟會突然枯竭,以至于自己的孩子也喂不成了。再如張樹,一廂情愿投入的“愛情”化作泡影,他沒辦法“活個高興,活個夢想”了,人便徹底萎縮,加之嫖娼“未遂”,反而進了派出所,更讓他顏面丟盡,怎么可能再活下去?老人、奶汁、情愛、生命,本該是至真至純可親可信的,可是一旦摻雜了非分之想,也就埋下了禍根,誰知它會不會變成惡魔?當(dāng)然保忠所寫的,僅只是一些不安和躁動,其用意在于揭示底層生活本身的欠缺,在那樣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里,個人的行動往往只是一種無奈的選擇。因此,那些破滅的迷夢盡管多顯辛酸,卻不盡令人絕望,至少我們可以看到,雖然有人被自殺,作者還是讓“迷人的陽光”照到了死者的臉上。
保忠的小說大都格局謹(jǐn)嚴(yán),情節(jié)集中,人物不多,故事的時間跨度也不是太長,常常選取一個截面或借一個“引子”展開敘事,通過誤會、錯覺、巧合制造“意外”、抖包袱,有一種類似于小品的短劇風(fēng)格,給人的感覺就像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面,或者石子直入水底,綻出幾圈波紋,或者石子劃過水面,漂出一串漣漪,雖有暫時的蕩動,但是湖面終歸會回復(fù)平靜,不會形成創(chuàng)口,也不會留下疤痕。保忠的小說便是擷取了眾多不起眼的微小的波瀾,雖只是展示性的、印象性的,但他的寫作理念是介入性的,他的“石子”悄悄潛到水面以下,成了故事中最為堅硬又不易察覺的內(nèi)核。這種內(nèi)核應(yīng)該是作者的責(zé)任感和擔(dān)當(dāng)意識,由此他所寫的窮人的故事才不會等同于吊嗓子一樣的哀哭,而是盡量放低身量,壓低聲音,心平氣和地說出那種足以振聾發(fā)聵的真相。
責(zé)任編輯陳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