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吉

秦念念住在芳草街15號。

是小小的閣樓間，暈黃昏沉的燈光，吱吱作響的木板，滿滿的都是風(fēng)塵的味道。她幾乎每晚都會有客人，當那些形色各異的男人離去時，臉上都會有滿足的表情。那個時候，我在吸煙，倚在樓梯口，從一支煙到另一支煙。有絲絲縷縷的疼痛，在心里狠狠地沖撞。

我只有秦念念一個女人，而她有很多的男人。

沒有人知道，因為我愛秦念念，所以我才讓她如此墮落，才讓她變成稀泥，才讓她的人生骯臟不堪。因為這樣的秦念念，這樣走投無路、自暴自棄的她，才會和我在一起。

三千年的愿望

彼時，我是芳草街的混混，是陳大的手下。我頂一頭黃發(fā)，穿褲襠很大的褲子，我打架、掙地盤、收保護費、放水錢，不是一般壞小孩的壞。第一次見秦念念，是在餐廳，當我銜著一支煙從大廳過去的時候，看到一個被簇擁的女孩。

她，就是秦念念。

也許沒有人再記得當初的秦念念是怎樣的清純可人了，但我記得，那一幕像膠片一樣定格在我的腦海里。是白衣黑裙，澈清的眼神，修長的身形，然后煙頭燙到了我的唇，很突兀。那一天是秦念念的生日，她和她的朋友們一起。

四月的陽光，盛放的是那么新鮮的愛慕。

我直接攔住秦念念，我說，我想和你做個朋友。

但我只看到她躲閃的眼神，倉惶的表情。是的，我長著一張混混的臉，所以她怕我。我不管不顧，急于求成，愛情讓我沖昏了頭腦，我只是想要秦念念，一心一意地想要她。

我總是蹲守在秦念念的校門口，那時候，天是黛青色的。我滿心歡喜，我想我要和秦念念一起坐公車，一起看電影，一起去坐旋轉(zhuǎn)木馬……但我沒有得逞，因為她總是拒絕我。

她那么柔順的眼神在望向我的時候就成了不屑，成了冷漠，那么多的冰峭，刺中我的心臟，讓我絕望。我偏執(zhí)地糾纏她，我整夜地守在她家樓下喊她的名字；我沖到她的教室拽她出來；我擋在她回家的路上讓她陪我……

因為我不斷的騷擾，她爸報了警，我被警察抓了放，放了抓。

是多么年輕呀，總是堅持，即使那么黑，也要越走越黑。

蹲在拘留所的時候我卻越發(fā)地想念她，那個如圣女一樣的女孩讓我膜頂朝拜，讓我狂熱地信仰于她。思念徹夜襲來的時候，我會因為痛苦而拿頭去撞墻，咚咚的聲響，在寒夜里露出了錚錚的白骨。

然后呢？然后秦念念有了一個小男友，玲瓏的少年，有筆挺的背，修長的腿，我聽到她喊他小軍。他們站在一起的時候，很妥帖。當他握住她的手時，我的腦袋轟一下就炸掉了。我沖過去把拳頭砸在他的身上，我聽到秦念念哭，她說，倪生，你是個魔鬼！

還記得漁夫與魔鬼的故事嗎？被關(guān)在瓶子里的魔鬼在第一個一千年許愿，如果有人來救我，我會滿足他三個愿望，但是沒有人來。在第二個一千年，魔鬼許愿，如果有人來救我，我會滿足他一個愿望，但還是沒有人來。在第三個一千年，魔鬼許愿，如果有人來救我，我會殺掉他！

三千年過去了，我成了那個魔鬼，因為愛，而恨。

連香水也遮蓋不了的灰

我知道陳大的另外一些事，他做生意，賣人。這是一座邊陲城市，陳大和海外走私集團掛鉤，會誘騙一些女孩或者直接綁架一些女孩通過船只運到一些小國家做妓女。她們被嚴密控制，這一生也許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秦念念是在去見小軍的路上被一輛面包車攔截住的。是傍晚，空寂的巷口，從面包車里沖下來四個人，其中一個，便是我。我們戴著頭套，當我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橫抱住她的時候，我的身體那么疼。

我不想這樣做的，但我做了。

她一被拖上面包車，就被注射了鎮(zhèn)靜安眠的藥物，迷迷糊糊地暈了過去。另一個人對我說，倪生，這個貨色果然不錯。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那些撕扯的聲音，總是在我耳邊炸來炸去。

是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做噩夢。我總是在夢里夢見秦念念，夢見她的身體是紅色的，那么多的縫隙里，是血，擋也擋不住。

淌了我一身。

我開始哭，狠狠地哭。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再見到秦念念的時候，她已經(jīng)被陳大開苞了。陳大有這樣的嗜好，他喜歡處女，更何況秦念念是那么美。事后，陳大冷冷地對我們說，送她走，這批貨要盡快出倉。

秦念念渾身都是傷，她始終不清醒，這是藥物的作用。

秦念念和這批女孩被轉(zhuǎn)去貨倉，裝進了一個集裝箱里。當外面掩飾堆砌的箱子一格格地填起時，我知道，我這一輩子都欠她了。

我報警了。

秦念念和一些女孩被解救了出來，我從電視里看到新聞，秦念念和我剛認識的時候已經(jīng)不一樣了。她散亂著眼神，僵硬著表情，很呆滯。

我操起面前的瓶子，朝自己的頭上砸了下來。我知道，我真的是那個魔鬼了，三千年后的咒語實現(xiàn)了，我毀掉了秦念念，我親手殺掉了她的人生。

多可悲的愛，讓人沉淪。

陳大坐牢了，我只是小嘍啰，所以警察沒有盤查到我。陳大的勢力瓦解，而秦念念退學(xué)了。她念不下去了，那些口水足可以淹死她。而我，一直潛伏在秦念念的周圍，她變得不一樣了，她開始穿很艷俗的裙子，身體迅速地盛放了起來。

后來，她離開了家，住到了芳草街15號。那時候她多大？是18還是20？她第一次在家里看到我的時候，并沒有太多的驚訝，她說，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很丑？

我走過去，一步，還是兩步？我真的不記得了，只是在逼仄的房間里，我輕易地抱住了她。這個一直對我冷若冰霜的女孩，這個一直拒絕我、不屑我、怕我、報警抓我的女孩，我終于抱住了她。

因為她不再干凈了，她只是想要更多的毀滅，所以她不在乎了。我，或者任何的一個男人，都可以。

我開始送秦念念香水，因為她喜歡。她總是噴上很多，然后問我，香嗎？我說，香。她咯咯地笑，說，那你只要聞到香水的味道就好了。

她對香水的迷戀已到了很偏執(zhí)的地步，我知道，她對自己充滿了厭惡感，因為厭惡而覺得自己是臟的，難看的，非要用香水才能遮掩過去。那句話不是說，香水是女人的第二件衣服嗎？她要用這件衣服來掩蓋住自己。

但，秦念念真的墮落了。

她在酒吧跳鋼管舞，喝酒，大聲地說笑，然后帶任何一個和她搭訕的男人回家。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可我不管。因為這個時候的秦念念，才能夠和我在一起。

我不想她被拯救，如果一輩子里，她都是這樣的灰，那，我也要。

如果這世界沒有永遠又會怎樣

見到秦念念和小軍站在街口說話的時候，我的腦子又渾濁混亂了。秦念念的眼神里有掩蓋不住的慌亂和緊張，她的手不斷地扯著裙邊，好像怎么都覺得短了。

是多少年了？那時候他還是個少年，但現(xiàn)在他是一個醫(yī)生，有著多么讓人羨慕的職業(yè)。

我開了一家小超市，不再混了。其實我沒有告訴秦念念，我家里很有錢，那時候我只是青春叛逆所以才在街上混。換上襯衣，我也可以是個中規(guī)中矩的男子。秦念念出事后，我跟我爸說，給我錢。

我用那些錢開了超市，我爸說你終于消停了。是的，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喧鬧了，我用開超市賺的錢來養(yǎng)秦念念，買香水給她。

只是我不和秦念念上床做愛。她和那些男人做的時候，我就在門外，我可以聽到她的呻吟，而我，捂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因為得不到她，所以毀了她?，F(xiàn)在我可以輕易得到她，但我卻害怕了。我怕，把她推到更深的深淵里去。

我學(xué)會了做飯，煲湯。我做飯給她吃，打掃她的房間，在她的冰箱里放水果和牛奶。我像個賢惠的男人，照顧一個心愛的女人。她不趕我走，也不問我什么時候去，有時候，我在廚房煲湯的時候，她會在我的背后伸出手來抱住我。

秦念念二十四歲生日的那天，我請她去了當初我們遇見的那個餐廳。我在那里給她過生日，我遞了一張銀行卡給她，我賣掉了超市，一共30萬，她可以換一個城市，讀書也好，嫁人也好，都可以好好的過。

我說，秦念念，以后，我不會再管你了，你要好好的。

她咧開嘴笑，笑出了很多的眼淚。

她一字一句地說，陳大死了，是艾滋。

我手里握住的杯子突然碎掉了，碎玻璃扎進了我的皮肉里。我想起在拘留所里那些無望的日子里，我的頭，一遍一遍地撞到墻上。疼，更疼，是許多的疼，才能掩蓋得住的疼。

那天后，秦念念離開了芳草街15號。她只留了一張便箋紙條給我，她說，我已經(jīng)不再恨你。

我蹲在地板上，嚎啕痛哭。我知道，她在這個世界里消失了，永遠。永遠。

原來，我不僅殺掉了她的靈魂，還有她的命。

三千年后的那個魔鬼，他遵守了自己的承諾。

但，他還在瓶子里，生生世世也不得托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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