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大山里蜿蜒著一條鐵路,鐵路線上有個小車站,叫皇妃庵。這個名字挺別致,明顯不同于相鄰各站的什么營子什么杖子或峰啊嶺的之類,讓坐在火車上的旅客頓生一種新奇和聯(lián)想,揣度著這個皇妃庵背后的故事??隙ㄓ泄适?,一個皇字,一個妃字,再加上一個庵字,還能沒故事?
皇妃庵位于一個不大的山坳,山坳里自古以來就只有一個村落,現(xiàn)在還是一個村落,叫臥虎營子。村后的山坡上,確實有個庵堂,不大,只三間房,據(jù)說早先還有院墻,是暗紅色的,但漫長歲月的剝蝕,加上當?shù)匕傩盏牟鸢?,那院墻早沒了蹤影。眼下唯一還能讓人想起這里的不同凡響之處,便是屋頂上殘存的幾片琉璃瓦,金黃金黃的,在風和日麗的日子里,那琉璃瓦燦爛出幾束耀眼的光芒。
據(jù)說,這臥虎營子古時確有老虎出沒,還曾有皇上率著精兵來狩獵過老虎,但具體是哪位皇帝卻無證可考了。有說是契丹國的,有說是遼邦的,也有具體說是大清朝的康熙、乾隆爺。說乾隆皇帝的為多,也容易讓人相信,正史野史中,那主兒確是風流嘛。話說古時某年的隆冬時節(jié),皇帝爺率親兵來此地圍獵,恰遇漫天大雪,被困在這里寸步難行,有當?shù)毓賳T侍奉著,吃住倒還不虞,但皇帝爺榻邊的寂寞實難忍耐,官員便在村中選了一個妙齡女子,供奉給皇帝爺寵幸。雪霽云開,皇帝爺要回宮去,這村姑便成了一道難題。帶回宮去,朝野間不定傳出些什么樣的議論,下三濫呀,而且也有違真龍?zhí)熳舆x嬪納妃的祖制;棄之荒野吧,真要成了販漿走卒者或農耕賤民的婆娘,也太丟了一國之君的顏面。茲事體大,皇帝爺思忖再三,便傳下口諭,在此地建庵堂一座,撥奉祿替我好生供養(yǎng),待朕從長計議??苫实劾蟽哼€計議個毬,撥馬回宮,又是美女如云,再加朝事繁冗,早把個純綠色無污染的村姑忘在了腦后。村姑先還獨守青燈,后來就接納了一些逃避世事塵囂的女人住進庵堂,同誦經(jīng)卷共守齋戒了?;叔质钱?shù)匕傩盏乃追Q,就像老百姓當年把移動電話叫大哥大,又叫手機,一下就被普遍接受,至于它的標準稱謂,反而被人們忽略了。
到了二十世紀全國人都挨餓的年月,皇妃庵已是斷壁殘垣風雨飄搖,只是有些野狗山狐出沒了。尼姑們或被遣送,或被家人接走,哪里還容得她們在這里設壇打醮散布封建迷信又白耗比金粒子還珍貴的糧食?春日里的一個傍晚,車站旁養(yǎng)路工區(qū)的工人蔡林忠收工回來,無意中看見皇妃庵里飄出淡淡的煙霧,心里先存下一份小小的疑惑,及至回工區(qū)吃下自己的那份窩窩頭菠菜湯,出來沖洗碗筷時,不由又向皇妃庵方向瞭望,將垂的暮色中,那橘紅的煙霞似霧靄在皇妃庵上空緩緩蕩漾。蔡林忠心中的疑惑氣球一樣膨脹,有人?誰呢?當?shù)厝藢δ峁免炙朴幸环N忌諱,平時里很少有人去那里逗留的。
蔡林忠不是本地人,準確地說,他也不是養(yǎng)路工區(qū)的正式工人。蔡林忠的老家在山東,他來這里也不過數(shù)月的時間。老家餓死人了,人們紛紛踏上了祖先闖蕩關東的老路。蔡林忠年紀輕,身體好,為人厚道,干活舍得下力氣,養(yǎng)路工區(qū)便收留了他,一天三頓飯,一個月還給十幾元錢零花錢。養(yǎng)路是力氣活,鐵路上的人也早餓得瘦脖筋挑不起腦袋瓜子了,篩渣夯道那種重體力勞作只好再雇進一些臨時工來。
反正也沒家,反正一人吃飽全家都不餓,蔡林忠信步走向皇妃庵,就見了一個人,是個女人,看樣子很年輕,也就二十出頭吧,蓬頭垢面,蜷在庵堂一角的柴草中,旁邊攏起了一堆柴火。見有人來,那女人掙扎著似要坐起,但又軟下去,虛弱得連眼皮都不愿挑一挑了。蔡林忠發(fā)現(xiàn),不光病弱,女人的一條腿還受了傷,用爛布條胡亂地捆扎著,鮮紅的血跡洇出很大的一片。蔡林忠想起了在山里施工時,見過的滾坡墜崖的小麂臥在草叢中的樣子,就是這樣微微喘息、不聲不響、臥以待斃的。
蔡林忠蹲下去,將火堆往一塊兒攏了攏,又折了幾根干枝丟進去,火燒起來,煙不那么濃了。他問:“你的家在哪兒?”
女人搖頭,眼窩滾出了淚水。
“不是本地人吧?”
女人仍是搖頭。
蔡林忠又問了幾個問題,比如,你怎么躺在了這里?你打算在這里過夜嗎?你吃飯了嗎?你姓什么?女人什么都不答,都只是搖頭。蔡林忠的最后一個問題是:“你不會是個啞巴吧?”
“河南。”女人總算輕輕地吐出了兩個字。
蔡林忠聽清了,也明白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為逃避饑餓,背井離鄉(xiāng),像一只沒了眼睛的野貓或野狗,盲目地向著遠方流竄。盲流,太準確,也太生動了。我們都是盲流,盲流見盲流,只是兩淚流。
女人咳起來,很激烈,一聲又一聲,憋得臉紫漲漲的讓人揪心。蔡林忠伸出手去,想幫她捶捶背,但他立刻感覺到了女人嘴里喘吐出的灼人氣浪。蔡林忠怔了怔,跳起身,跑出去。他先回工區(qū)取了自己的臉盆和毛巾,還有飯盒。幾個跟他相同身份的工友正在抓撲克,問他忙什么,他慌慌地答,有事。工友們笑,還不知道你有事,什么事,火燎腚啦?他再答,正經(jīng)事。工友們忙著抓娘娘,倒也沒再追問。蔡林忠又跑到村里問了幾戶人家,總算買到一點兒小米和幾塊地瓜,都是市場上讓人咂舌的高價。他還在村街上的小賣部買了退燒治感冒的藥和碘酒紅藥水,鄉(xiāng)間的小賣部里主要經(jīng)銷日雜用品,也備了一點兒這樣的藥以供急需。他再返回皇妃庵,就忙著在火堆上架起飯盒,在里面熬了小米粥,又把地瓜埋進炭火里。趁著做飯的時候,蔡林忠又舀來山泉,將毛巾打濕,給女人擦凈臉上和腿上的泥污,還打開女人腿上的布條,淋灑上藥水。
當女人被扶坐起來,端起飯盒的時候,淚水便山泉一般撲簌而出了。女人哽咽地說:“大哥……”
“別哭別哭,先把退燒的藥吃下去,再吃飯?!辈塘种野参克掷锱拇蛑鵁斓毓仙系幕覡a,還剝了皮,他把地瓜皮丟進自己的嘴里?!皼]大事,你年輕,吃了藥就會好啦。”
女人真是餓狠了,一盒小米粥都喝了,兩塊地瓜也都吃了?;鸸獾挠痴罩?,女人的臉上浸出細密的汗水,也有了一些血色。原來還是個挺清秀的姑娘,只是瘦弱,瘦弱得皮包骨頭,再加上病,懨懨的沒一點兒力氣。
那一夜,蔡林忠很晚才回工區(qū)去。摸著黑,他將皇妃庵的房門修好了,離開時,他將自己身上的半截工裝棉大衣搭在了女人的身上,又找來一根粗壯結實的棍子放在門邊,對女人說,我不在時,你把這棍子頂在門上,就誰也進不來了。別怕,明天我再來看你。
女人就這樣留在了皇妃庵。此后的日子里,蔡林忠天天早起和下工后,都來庵里看看,隨手帶來一些吃用的東西。慢慢的,女人的病好了,腿上的傷也好了,她把庵堂清理得干干凈凈,還自己出去拾撿了一些干枯的樹枝以做柴火。蔡林忠知道了她叫馬菊香,老家的爺爺和母親餓死了,父親帶她和小弟出來逃荒,沒想又半路失散。她是和逃荒人一起爬上北來的火車,糊里糊涂就到了這里的。
這事瞞不住人,養(yǎng)路工區(qū)的工長不能不出來干涉一下了。工長很嚴肅地對蔡林忠說,一個人的肚皮還喂不飽呢,你小子還敢再帶來一個?蔡林忠苦著臉說,哪是我?guī)齺淼难?就是條病貓病狗,咱也得拉扯一把,那可是個還喘著氣的人呢。工長說,那你就先拉扯著,等她腿腳利索了,就讓她走吧。
可馬菊香卻哪里肯走。一聽蔡林忠說了這個意思,她立馬就哭了,哭得淚水滂沱,卻又無聲無息。她說,大哥,你可讓我往哪兒走?我沒家了,就把你當個親人。我記著你的救命之恩呢,我不會再給你添麻煩,求求你,別攆我。蔡林忠心里酸上來,默默地走出庵堂,再回來時,手上便提了工區(qū)里廢棄的丁字鎬,肩上還扛了根廢棄的枕木,他將枕木丟在門前,掄起丁字鎬,劈開,一堆上好的劈柴便堆在屋角了。
正是春天。馬菊香開始扛著鍬鎬在山野間勞作,她采野菜,也種莊稼,在鐵道兩側,在河灘地上,也在山嶺之間。沒有成片的土地,她只要見土,就舉鎬刨出一個坑垵,丟下玉米粒、黃豆粒、稻粒,還有白菜子、蘿卜子和倭瓜子,種子是蔡林忠?guī)退獊淼?,有買的,也有笑著臉跟莊稼人討要的,三顆五粒,那都是播種希望的寶貝。那個春天,馬菊香就像一只辛勤的田鼠,圍著皇妃庵四處游竄。有一天,蔡林忠再來皇妃庵,見馬菊香正滿面紅光地坐在灶旁,庵堂里漾著濃濃的豆香。他掀起正咕咕歡響的鍋蓋,竟是滿滿一小鍋鹽煮黃豆。蔡林忠驚問,哪兒弄的?馬菊香詭秘地笑,你猜?蔡林忠說,運糧食的貨車上?馬菊香搖頭,俺可不敢。馬菊香用小勺舀了幾顆黃豆送到蔡林忠嘴里,好好嚼嚼,看有沒有耗子味?那小耗子也真鬼,竟懂得將豆芯子先啃吃了去,豆子藏在洞子里就再不發(fā)芽了。
原來是馬菊香挖到了鼠洞,洞穴中藏著的黃豆足足有三四斤。黃豆入了水,膨脹得快,煮熟了竟是滿滿一小鍋。蔡林忠奇怪,怎么都煮了?馬菊香說,聽說這東西治浮腫,可靈驗呢!你快端了去,讓你們工區(qū)的人都吃上一點兒。那次,工長細細地品咂鹽水豆,不住地感嘆,這女人,心善如此,難得呀!
知道馬菊香懷孕,還是村里的一個大嫂看出來的。天氣一天天熱上來,身上的衣衫越來越單薄。在地里勞作的大嫂看出了馬菊香身體的笨拙,還發(fā)現(xiàn)馬菊香躲進玉米地縛扎腹上的布袋。村子里許多人家是工農聯(lián)盟戶,男人在鐵路上當工人,女人在田野里當農民。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進了工長的耳朵。工長對著蔡林忠冷笑,說你這只瞎家雀行啊,老天爺餓不死,還會撒種插秧種莊稼啦!蔡林忠驚怔,說工長你可別冤枉我,我知道工區(qū)里的紀律,開荒種地的事我可一點兒也沒沾手啊!工長冷下臉說,公雞不乍絨,母雞能抱窩?馬菊香的肚皮都鼓起來了,那是怎么回事?蔡林忠的腦袋嗡地就大了,腦門上滾下汗珠來,忙說工長,那不是我,真不是我的,我連她身子都沒碰過,工長應該知道我呀。我要有半句假話,天打五雷轟。工長相信了蔡林忠的詛咒發(fā)誓,說,那你看怎么好?這回你得叫她走了吧?你再沒個態(tài)度,村里的干部可要把她往遣送站送了。蔡林忠在工長面前轉起了圈子,嘴里不住地嘟噥,不能送,可千萬不能送,雙身板的人,那還不要了她的命呀?
蔡林忠沒問馬菊香肚皮里的事,連同馬菊香剛來時身上的傷痛,那一定是個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像一塊疤,好了就好了,哪能再揭開看?可誰想傷疤旁邊又長出一個悶頭(癤子),那個悶頭只有讓它長大,流出淤在里面的膿血,才會最后痊愈。蔡林忠再坐進皇妃庵,悶著頭編蒿繩,那是為夏日里驅蚊蟲用的。蒿繩就像綿長而辛酸的日子,在腳下盤了一圈又一圈。馬菊香怯怯地問,大哥,你咋不說話?蔡林忠說,菊香,咱倆結婚,搭成一家吧。我會保護你一輩子的。馬菊香哇地哭出了聲,把臉上的淚水搖得四處飛濺,不,大哥,不,我不能再連累你,我走!蔡林忠起身往外走,說這事說辦就辦,不能再拖,不愿跟我打這個伙計,等日后孩子生下來再說吧。
工區(qū)又給了蔡林忠?guī)赘鶑U棄的枕木,是廢中選優(yōu)挑出來的,拉大鋸破解開,都是上好的黃花松,修門窗,打床鋪,粗笨但抗用。工長又用廢枕木跟附近窯上換了些磚瓦,親自帶工友們來幫助收拾房子盤起了火炕?;槎Y極簡單,放響了幾個響墩兒,驚天動地,驚起了山坳里的鳥雀,鳥雀在空中盤旋,就像慶典上的鴿子。響墩兒是鐵路上巡道工巡道時必須隨身攜帶的物品,發(fā)現(xiàn)線路上出現(xiàn)了故障,為了防止飛馳的列車沖駛過來,巡道工便將響墩兒遠遠地安放在列車駛來方向的線路上,車輪軋過,響墩兒炸響,那動靜遠比二踢腳大得多,列車立即緊急制動剎車。那天,蔡林忠打開了幾瓶劣質白酒,一人一碗,就著山上剛見紅的酸杏子,梁山好漢般豪爽飲下。人們散去出門時,工友們盯著馬菊香已微微隆起的肚子,又開了一些葷葷素素的玩笑,比如說道釘,比如說撬棍,含寓引申,讓笑聲傳遍了山野。
秋天來了,挺著大肚子的馬菊香蹣跚著腳步,從山野間收獲著糧食和蔬菜,笑容整日掛在臉上,說這回不怕了,有了吃的,什么都不怕了。蔡林忠說,明年在河灘地開出一片荒,我?guī)湍銍?,我看你種下的東西多一半被別人收去了。馬菊香說,天是大伙兒的,地是大伙兒的,太陽和雨水也是大伙兒的,咱只是花了點兒力氣,這我就感恩不盡了。
關于馬菊香肚皮的故事,工長的牙關咬得很死,一個字沒有往外透,老實厚道的蔡林忠也一個字沒往外透,人們都認準了那是蔡林忠的種子。工友們對此很寬容,也很理解,說買了票上車和上車后再補票,還不是一樣的毬事?沒逃票,就地道。
數(shù)九隆冬的時候,馬菊香生下了一個女娃。蔡林忠坐在炕邊撥弄女娃蛋清一般細嫩的臉蛋,說快給爸笑一笑,叫爸爸。女娃撲閃開眼瞼,露出黑亮的眼睛,果然就咧咧嘴笑了。馬菊香幸福地說,她才多大,你就讓她叫爸爸?蔡林忠故意犟嘴,說那就叫媽媽,小羊羔落地拜過四方,就會咩咩地叫了。馬菊香說,她不是還沒拜過四方嘛。所謂拜四方,是小羊羔出生后,掙扎著要站立起來,但體力還太虛弱,四肢也不穩(wěn)健,就這邊跌一下,那邊跪一下,跌撞了那么一兩圈,小羊羔就會穩(wěn)穩(wěn)地蹦跳撒歡了,還會用小腦袋撞著母羊的乳房找奶吃。人們說小羊生下來,就懷著一顆感恩的心,它禮拜四方,是感謝蒼天厚土給了它生命呢。
發(fā)現(xiàn)女娃是個睜眼瞎是在滿月之后。女娃的眼睛長得很漂亮,眼珠黑亮亮水靈靈大葡萄粒一般,眼睫毛也很長,撲閃閃招人喜愛,但大人的手掌在她眼前擺,那眼珠卻不會跟著轉,只等手掌碰到了她臉蛋上,眼皮才會眨一眨。兩口子抱孩子坐火車去過鐵路局的大醫(yī)院,大夫說,這孩子瞳孔晶體天生發(fā)育不全,沒辦法啦。馬菊香哭得很傷心,說怎么生了個瞎丫頭呀?蔡林忠氣得跳腳吼,說我閨女不瞎,我閨女心里亮堂著呢!馬菊香說,瞎不瞎也得給她起個名字吧?蔡林忠說,我早起好了,生個丫兒叫明慧,生個小兒就叫慧明。咱們有地有種不愁苗,再生一個就叫慧亮或亮慧。馬菊香心里嘆息,孩子沒等出生,蔡林忠就在琢磨名字了,怎么偏偏選中了一個明字,老天這是有眼還是無眼呀?
明丫兩歲那年,國家不再那么困難,上級有了調整政策,要求盲目流動到各地的人口回到家鄉(xiāng)去,各企業(yè)嚴格定編定崗,不得再招用臨時工人。蔡林忠一次次去找工長,說我要還是光棍一條,說聲讓我走我就卷行李立馬滾蛋,不敢給領導找麻煩??晌矣屑伊耍依镞€有個累贅孩子呢,可讓我?guī)齻兡飪簜z去哪兒呀?工長心里喜歡著蔡林忠的為人,一次次地往工務段的領導那兒跑,總算給了一個回話,說那你就先留下吧,工區(qū)總還要雇個人燒燒水打打更什么的,你也別怪我不能給你個正經(jīng)名分,工資福利啥的也不好跟著別人一般齊,等機會吧。蔡林忠連連地點頭,說只要不讓我走,咋都行,我謝還謝不過來呢,工長是我們一家人的大恩人啊!
鐵路上的工作號稱五大主要系列,機(機車)車(車站)工(工務)電(電務和信號)輛(車輛),而工務勞作是其中最笨重的,整天日曬雨淋,面對的都是傻大黑粗。有老百姓的順口溜為證:“上工像逃難的,下工像要飯的,遠看是擺弄石頭蛋的,近看是流大汗的,上前一打聽,原來是工務段的?!逼鋵崳谝院蟮亩嗄觊g,蔡林忠從來沒有在工區(qū)里燒過水打過更,那些活計,工區(qū)都是照顧老弱病殘的人干,蔡林忠一直是跟著人們去篩道渣,換枕木,夯路基,那都是養(yǎng)路工人最基本也最繁重的勞作,而且他是主力,力氣上是主力,技術上也是主力,百分之百的主力。他沒怨言,一個不字也不說,他只記著工區(qū)給他的好處。開資時,不管給了他多少,他往手心里一攥就走了,回家把那些票子一毛不差地都塞給馬菊香。逢年過節(jié)了,工務段給工人們分福利,有時是豆油或面粉,那是按人頭成桶成袋來的,蔡林忠就只好瞅著了。也有時分帶魚或雞蛋,工長就在秤頭上找公平,留下最后一份,有人喊起蔡林忠的名字,他才跑上前,臉上憨憨地笑,嘴里念叨的是,還有我的呀,謝謝,真是太謝謝啦。人們看著蔡林忠美滋滋離去的背影笑,說這個蔡二呀!北方人稱誰為二,有譏其憨鈍、不精明的意思,可能是二百五或者二虎頭的簡約之意吧。
馬菊香每年從春到秋,一直在山野間忙碌,四處播撒種子,也四處收獲果實。但馬菊香的田園規(guī)整些了,有的在路基下,有的在河套里,還有的在石砬子下,那都是她一鎬頭一鎬頭刨出來的,有的地方還是一簍一簍背土墊起的。蔡林忠要幫她在四周圍上荊棘,或壘起石墻,馬菊香仍不讓,她說有那力氣不如再扔下幾顆種子。蔡林忠說,咱家田里的東西丟的比收的還多呢。馬菊香說,那哪是丟?誰順手掰去兩棒包米,摘去一個倭瓜,那是看得上咱們了。
嚴重的經(jīng)濟困難讓國家的政策有了些松動,可以搞些小開荒,農民也可以有點自留地了。路基下的荒地歸鐵路管,具體的監(jiān)管部門就是養(yǎng)路工區(qū),工友們吃著蔡林忠?guī)淼恼扯拱?,都夸蔡家的嫂子真不“菜”,能?粘豆包用的是大黃米磨的面,大黃米來自馬菊香河灘地里的糜子;粘豆包的餡是紅豆的,紅豆來自馬菊香山坡上的疙瘩田。而到了冬天,馬菊香就坐在屋子里糊火柴盒,從早糊到晚。鄰近的縣上有個火柴廠,火車開過來時,捎來了用料,再開回去時,便將整整齊齊的火柴盒捎回去。糊火柴盒有工錢,十個一分,百個一角,馬菊香一天能掙一元多,馬菊香對此很滿足,也很得意,她對蔡林忠說,不少了,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比起你整天駟馬汗流地掄洋鎬,我要燒高香了。
臨近種地的那段日子,馬菊香越發(fā)地忙碌起來,她要給村上的生產隊剝花生種。馬菊香也曾和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們一起去掙那份工分,女人們手忙著,嘴巴也忙著,忙著說笑,還忙著咀嚼。生產隊長一次次進屋吼,偷吃的爛嘴巴!女人們嘻嘻哈哈地反駁,誰偷吃了,你看見啦?生產隊長端水進來,喊,敢嘴硬的漱漱口!女人們喝了水,卻咕咚咚咽進肚里去,蛙鬧塘似的大聲喊,謝謝隊長關懷,干活還供水喝!只有馬菊香平靜地含了水,漱了漱,再當著大伙兒的面吐在地上,那水里竟真的不帶一丁一點花生的渣屑。那往后,隊長就派大車將花生送到馬菊香的家里,只讓她一人在家剝。來取花生種時,馬菊香將一個面盆放在旁邊,那里面滿是瞎癟的仁果。隊長嘆了口氣,說這也不能當種子,留給孩子炒炒吃吧。馬菊香卻執(zhí)拗地將面盆放在大車上,說我家有,我自己種著呢。
馬菊香在山野里勞作,先是把明丫縛在背上,待孩子大些了,就在孩子的腰間拴了一根繩,另一頭拴在自己的腰上,走到哪兒,就把孩子帶到哪兒。那明丫別看眼睛看不見,心里卻是亮堂的,到了三四歲,已會幫媽媽干活了。媽媽說紅豆,她便將裝紅豆的袋子撐開;媽媽說黃豆,她再撐另一只袋子,從來不會錯的。
明丫五歲的時候,馬菊香生下了第二個女兒。襁褓中,蔡林忠的大手在女兒眼前拂動,亮丫的眼珠鼓溜溜地隨著他的手轉動,蔡林忠做了個鬼臉,亮丫咧咧嘴,響亮地哭起來。蔡林忠哈哈大笑,說這個全須全尾,沒毛病!馬菊香嬌嗔而幸福地捶打他,說不會說話學驢叫,什么全須全尾,咱閨女又不是個蟈蟈!及至發(fā)現(xiàn)二女兒耳朵聽不見,已是孩子快滿周歲的時候了。夫婦倆又抱孩子去了鐵路局的醫(yī)院,醫(yī)生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這個孩子天生沒耳鼓,日后還要啞呢??赡苁悄銈儍煽谧拥幕蛴袉栴},以后就別生了,生了還可能是個殘疾兒。蔡林忠追著醫(yī)生問,我們兩口子都全全科科的,啥毛病也沒有呀!醫(yī)生說,基因組合,非常復雜,我三言兩語跟你們說不清楚。聽我的話吧,千萬不能再生了。馬菊香知道問題必是出在自己身上,回家的路上,坐在鐵道邊嗚嗚地哭,說我上輩子做了什么孽呀,老天爺這么作賤我!蔡林忠安慰她,說倆閨女,合到一起,就是一個全科人啦,咱們好好養(yǎng)著吧。馬菊香說,你就休了我吧,再娶一個給你生。這兩個都歸我,我不拖累你!蔡林忠跳起腳來吼,放屁!你再敢說這話,我一頭鉆了火車轱轆!
兩個女孩一天天長大了,出落得都很漂亮,兩個人形影相隨,那也許真是天地的絕配,妹妹聽不見說不出,姐姐卻音如百靈,說出的話好聽,跟著收音機學唱的歌子更好聽;姐姐看不見,妹妹的眼睛卻如鷹如隼,山里間躥過一只小兔,高空中飛過一只小鳥,都逃不過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小姐倆出門,都是手牽著手的,不知那十指間是一種怎樣的交流,該看的該聽的該說的,全無耽擱。兩人一起去幫媽媽勞作,那亮丫尤其是媽媽的一個好幫手,健碩敏捷得就像一只小鹿,不比別人家的半大小子遜色分毫。
大山里發(fā)現(xiàn)了煤礦,另一條鐵路橫插過來,山坳里的鐵路原來是一字,現(xiàn)在就是丁字了。皇妃庵火車站也由昔日的四等小站提升為三等站,站區(qū)的線路又增加了兩條,礦區(qū)里的運煤車要到這里編掛。山窩窩里歡騰起來,因為人們看到了上天賜予的財源。煤車開進來,半大的孩子和家屬們圍上去,有人攀上火車,將大塊的煤炭摔下來,下面的人接應,先還是土籃、麻袋,后來就連手推車也用上了。如果僅僅是供自己家的灶燒還有情可原,有的人家還賣上了煤,引來了遠方的大卡車,一噸煤足可頂上鐵路員工一個月的工資。車站的領導急了,煤礦上的頭頭兒也急了,調來了不少警察和保安,可哪管用啊,半大的孩子們慣用麻雀戰(zhàn),一聲呼哨,忽地而來,又忽地散去,散去的手里都不空。
那天,馬菊香從田里回來,看見灶前堆起了黑亮的煤炭,小姐妹倆則忙著洗手洗臉,將臉盆里的清水洗得黑乎乎。馬菊香怔了怔,瞪眼了,喝問:“你們也去偷煤了?”
亮丫拉著明丫的手,明丫說:“不是偷,那么多的人都去了,誰都看得見。”
馬菊香吼:“那就是搶!”
亮丫倔強地梗著脖子,明丫說:“煤是國家的,又不是哪個人的!”
馬菊香喊:“個人的不能搶,國家的就更不能搶!”
明丫的聲音低下來,吭吭哧哧地說:“我們也是……國家的,自己家的煤,別人燒得,我們?yōu)槭裁礋坏?”
馬菊香知道明丫說出的話是兩人的,媽媽的口型,亮丫看得明明白白。馬菊香罵:“胡說八道!你爸掙的血汗錢,你們也敢偷去花,是不是?”
明丫嘟噥說:“媽,這不是一個理兒?!?/p>
馬菊香說:“怎么不是一個理兒?天下的理就一個,不是咱自己的,拿了就是不仗義!發(fā)不義的財,那是虧心,人不報,天報!”
明丫又說:“媽,咱拿回的煤,只自己燒,不賣。連警察都說,只是家里燒,他們就不管了?!?/p>
馬菊香說:“那不行,不仁不義的事,不能靠著別人管!缺燒的,媽帶你們上山揀樹枝?!蹦莻€年月,鐵路上的枕木已換成了水泥枕,工區(qū)上早就沒有廢棄的枕木分給工人當劈柴了。
明丫低聲說:“媽,以后我們……不了?!?/p>
馬菊香說:“光說不不行。這些煤,現(xiàn)在你們就給我送回去!”
亮丫更高地梗起了腦袋。
馬菊香問:“我支使不動你們了是不是?”
明丫說:“媽,哪有拿回來再送回去的,不就是幾塊煤嘛?!?/p>
“好,就是幾塊煤!”馬菊香冷笑著,抓起一塊碗大的煤塊,照著自己的腦門就砸下去,煤碎了,崩濺開,那是黑色的禮花,炸得人心驚肉跳鬼神皆驚。
馬菊香又去抓另一塊煤,但再不會有黑色的禮花崩炸了,兩姐妹撲上去,將母親死死抱住,明丫哭著喊:“媽,我們聽話,媽呀!”
那天,額頭上還淌著血跡的馬菊香一直跟在姐妹倆后面,眼看著兩人背著煤袋子回到裝煤的火車旁,又眼看著亮丫扛著袋子,由明丫扶著,一階一階攀上車梯,將煤倒回車廂。那一幕,站上的許多員工和警察都看到了,看得人們心潮澎湃感嘆不已,人們說,想不到,原來世界上還真有這樣的人呀!
蔡林忠死的時候是五十四歲,死狀極其慘烈。那年夏天,北方連降暴雨,兇猛的洪水像一條污濁的惡龍,用它的利爪掏毀了很長一段路基。工務段的段長帶著精兵猛將趕來筑基救援,鐵路局的救援列車也開上來了。修筑被沖毀的路基,必須有大量的山石充填。山石是救援列車從鄰近的采石場拉過來的,用機車推送到救援現(xiàn)場。那是雨夜,天地漆黑,就在機車推著另兩節(jié)裝石車掛取已卸空的空車時,兩車的掛鉤處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人們撲過去,在眾多手電光的聚焦中,只見兩車廂的巨大鐵鉤正把一個人擠夾在兩鉤中間,是攔腰擠軋,人已經(jīng)扁了,可那個人嘴里噴吐著鮮血,眼球卻還在轉動。那個人就是蔡林忠。今日的工務段段長就是昔日的工長,段長驚呆了,抓住蔡林忠的手顫聲哭喊,老蔡,蔡大哥,不應該呀!有人指揮機車后退,想把人取下來,段長急洶洶地吼,把閘壓死,不能動,一寸一分也不能動。趕快去人,把他老婆找來!
是的,不能動,蔡林忠還沒跟幾十年相依為命的老婆見上一面呢。如果把火車的車鉤比做巨石,人就只是一個雞蛋。兩石相撞,完卵何存?段長想到了戰(zhàn)場上的肉搏,鋒刃入胸,一息可能尚存,但那刺刀一拔出,敵手立刻也就完蛋了。眼下,擠夾中的蔡林忠還活著,但兩只鐵鉤只要一松懈,他必定立死無疑。
馬菊香跑來了,后面跟著她和蔡林忠的兩個殘疾的女兒。段長堅決命令,把兩個孩子攔住,那個慘狀不能讓她們看到。馬菊香撲到了跟前,瘋狂地想用兩手將巨大的車鉤推開。段長含著淚水說,嫂子,別推了,趁大哥還活著,快跟大哥說兩句話吧。那個時候,蔡林忠的兩個眼珠子已經(jīng)鼓突得快要掉出眼眶了,兩片被血水浸泡著的嘴唇還在輕輕翕動。馬菊香哭著說,她爸,你真就扔下我們娘兒仨不管啦!蔡林忠掙扎著做出最后的微笑,也說出了人生中最后的一句話:“我是工傷……苦了你了,帶著孩子,好好活下去……”
也許,在段長的心里,會以為只有他一人知道,蔡林忠是為什么死的。一個月前,段長來工區(qū)檢查工作,把蔡林忠單獨拉到一邊說,時代進步,國家進步,咱們養(yǎng)路作業(yè)也要進步了。成套的養(yǎng)路機械已經(jīng)開進段里,局里準備將幾個工務段合并在一起,像皇妃庵這樣的小工區(qū),都要撤銷,可能一過了這個防汛期,就要統(tǒng)一運作了。蔡林忠明白段長話里的意思,這是要徹底打發(fā)他回家了,便說段長,我家里還有兩個天生有殘缺的孩子呢。段長苦笑說,別說是你,我還比你小一歲呢,這次整改后,我可能也要退二線了。老哥,這些年了,我也沒能把你公職的事辦下來,對不住啦。那天,兩人站在那里抽煙,一根又一根,都沒再說什么。段長心里明白,蔡林忠這是豁出一條命,也要換來幾塊石板,為兩個殘疾的女兒一生之路鋪在腳下呀。
也許,在馬菊香的心里,也會以為只有她一個人知道,蔡林忠是為什么死的。蔡林忠回家,把段長的那些話都說給馬菊香,馬菊香安慰說,段長心里也是難,可不能再難為他了。蔡林忠說,可我回家來,又能干點什么呢?馬菊香說,跟我去種地吧,滿山遍野地跑幾天,心里就不憋屈了。蔡林忠說,我哪是怕憋屈??煞N那羊拉屎般四處散丟的零碎地,又能掙來多少錢?馬菊香說,有錢花,沒錢不花,有了糧食就餓不死人。蔡林忠說,可兩個姑娘呢?咱倆一天天總是要老的,扔下她們讓誰管?
明慧十歲那年,工長張羅著,幫蔡林忠一家三口爭來過一張免費乘車證,那是只有正式的鐵路員工才能享受到的待遇。兩口子帶明慧去省城找到了盲人學校,可一聽價錢,學費呀,食宿費呀,還有盲人紙筆之類的費用,夫婦倆立刻啞了嘴巴。亮慧十歲那年,夫婦倆也帶著去問過聾啞人學校,結果是一般無二。明慧過了二十,村里有好心人來說媒,說鎮(zhèn)上有個小伙,患的是小兒麻痹,腦子卻精明好使,現(xiàn)如今坐在輪椅上四去如飛,還開了一家藥品商店,人家相中了明慧,問愿不愿嫁過去?馬菊香將這意思說給了明慧。明慧問,亮慧呢?亮慧不知是怎么知道的這個事情,對著姐姐比畫了一陣,可明慧只是對著妹妹搖頭,后來姐妹倆就抱在了一起,好一頓痛哭。明慧對媽媽說,我們姐倆商量好了,一輩子誰也不嫁,永遠在一起陪爸爸媽媽,省了一個人在外面受欺負。夫婦倆嘆息,姐妹相攜一生,倒也不失為一種選擇,與其將一顆心撕成兩瓣牽掛著,也許真就不如讓她們相依為命了。
段長從心底深處敬重著蔡林忠的大仁大義。蔡林忠明明知道明慧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可他既接受了,就再沒跟任何人傾吐過一次心中的委屈,他視明慧亮慧同為己出,從無二樣;蔡林忠在工區(qū)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工區(qū)的領導換了一茬又一茬,工區(qū)的工人也來了一批又一批,可他卻一直是個臨時工,還一直擔當著工區(qū)里的骨干力量,為了給兩個殘疾女兒爭取一點生存的空間,他寧愿拋舍了還很強壯的生命。段長憑著自己已為時不長的僅存職務和權力,跑鐵路分局,跑鐵路局,總算為蔡林忠爭取來了一份只有正式鐵路員工才能獲得的工傷撫恤金。
蔡林忠的逝去,讓馬菊香突然之間就信佛了。那天,當段里的領導將十萬元撫恤金送交到馬菊香手上時,馬菊香沒說感謝,她微微低頭,兩眼微閉,雙手合十,口里吐出的卻是異常清晰的四個字:阿彌陀佛。那四個字,似四聲炸雷,驚得在場的人都怔住了,人們突然都感到心里酸酸的,澀澀的,沉重得難以訴說。
馬菊香將五萬元送進了銀行,說這是你們爸爸給咱們娘兒三個留下的救命錢,不到十分要緊的時候,不能動。她用一萬元錢重新裝修了房子,一間是母女三人的臥室,另兩間則粉刷一新,擺起了貨架,屋頂上架起大大的招牌,皇妃庵超市。她拿出另外的四萬元錢,交給姐妹倆去進貨經(jīng)營。白日里,馬菊香仍去山野間勞作,有時亮慧也跟著同去,只留了明慧在家里守超市。那可真是比正式超市還超然一截的小市場,明慧抓著抹布在貨架間擦拭商品上或有的塵土,她看不見錢,因此也就不管錢,只在門口擺了一張小桌,桌上擺了幾只小紙盒,盒里分別放著拾元、一元、五角的零錢。有顧客來了,問,有醬油嗎?答,在南邊第二趟的柜上呢,自己拿吧。又問,誰收錢呀?答,放在桌邊的箱子里吧。桌子邊是一個大些的木箱,鎖著,只在上面留了一個口,有點兒像選舉會上的選票箱,也像寺廟里的功德箱。如果還有人問,我的是大票,不找零錢嗎?明慧便答,自己在桌上拿吧。不管是誰走了,明慧都會學著媽媽的樣子,輕輕地念一聲,阿彌陀佛。
住在皇妃庵的三個女人像尼姑,馬菊香是皇上丟棄的女人轉世,話就這樣傳出去了,再反饋到母女三人的耳朵里。母親對兩個女兒說,隨他們說吧,你們不用生氣,也犯不上辯爭,咱們憑著自己的力氣吃飯,老天自會憐憫。
馬菊香的零星四散的園田仍是不圈也不圍,但蔡林忠死后,她的果實就再也沒有丟失過,就是時有牛羊經(jīng)過,也會被主人遠遠地驅趕開。超市里比較沉重或體大的商品自有批發(fā)貨棧定期開車送來,比如啤酒、礦泉水、手紙,那些小件一時缺貨的,明慧就指給亮慧看,亮慧再騎著三輪車去二十里外的鎮(zhèn)上進貨。每月盤點,超市竟都是只賺不賠,沒有丟失,也沒發(fā)現(xiàn)有人拿貨不付錢,有的只是贏利,且還時有超出。連村街那些時常為玩麻將捅臺球打得頭破血流的小混混兒都說,那樣的人再去欺負,就得小心點兒老天爺?shù)裳劾?。每到清點票子時,馬菊香都會說,是你們老爸的魂靈罩著咱們呢,他不會走遠的。
蔡林忠去世周年的時候,家里突然來了一位畫家,年紀不算很大,頦下卻留著一蓬濃黑的大胡子,很飄逸。畫家是去遠處采風寫生,坐車經(jīng)過這里,看了皇妃庵的站牌,便下了車。畫家圍著幾乎已經(jīng)罄盡了廟庵風采的房前屋后轉了又轉,提了很多問題,引發(fā)了許多的感嘆。馬菊香留他吃了飯,也沒特意做什么,高粱米豆干飯,小蔥拌豆腐,素炒土豆絲,全無葷腥,極清淡,畫家卻吃得很香甜,推開飯碗,放在了桌上兩張百元的票子。馬菊香說,多一個人多一雙筷,不過如此,這么大的世界,能來這里坐一坐,就是緣分,收回去吧。畫家過意不去,說你們的日子過得這么清苦,讓我怎么好意思白吃白喝?馬菊香說,那我求你畫一張像,行不?畫家慨然點頭,說好,畫什么?就畫一張韋陀,可行?哦,你知道韋陀?也說不上知道,只知道韋陀是護法神將,許多廟里都供著,保護神靈的。畫家就在火炕上鋪展開畫紙,運筆蘸墨,凝神醞釀。馬菊香在他筆下放了一張照片,說這是我家兩個殘疾姑娘的爹,扔下我們先走了,韋陀的臉盤和眉眼,就照他的畫,行不?畫家望定神態(tài)平和的馬菊香,心里一震,眼中旋了淚霧。他問,韋陀手里的兵器是金剛杵,是讓他拄在腳下還是橫在胸前?馬菊香問,有講兒嗎?畫家說,拄立在腳下,那就是容留過往僧客;而橫杵在前,就好比關上了門閂,不留了。馬菊香說,就照她爹的模樣畫吧。
照片上的蔡林忠挺立在路基上,背后是莽莽青山,黝黑的臉龐上綴滿晶瑩的汗珠,而那只丁字鎬則是拄立在身前的。照片是一個記者采訪時照的,記者守信用,回去后就將放大洗好的照片寄了回來。畫家濃墨細描,不過俄頃,一個活生生的韋陀已躍然紙上。紙上的韋陀酷似蔡林忠,不光貌似,尤其神似,特別是那雙眼睛,剛毅里透著溫和,厚道里蘊著祝福。畫家落款題名,加了紅印,還掏出照相機對著畫面按動了幾次快門,臨行時還說,一幅上乘之作,實乃天賜,我都有點兒舍不得留給你們了。這樣吧,我把我的名片留下,日后你們不想收藏了,千萬別轉讓別人,給我打個電話,我立刻專程來贖取,價錢由你們定。馬菊香又是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亮慧再去鎮(zhèn)上進貨時,就把那張畫也帶了去裱糊,為防煙熏塵染,還鑲裝在一個精致的玻璃框子里。馬菊香將韋陀畫懸掛在臥室北墻正面,母女三人站在畫像前久久不愿離去。亮慧打手勢讓姐姐把話說出來,說畫家的筆可真神,怎么比相片上的我爸更像呢,還好像對我們說了許多話。明慧則站在畫像前,一遍遍地撫摸,說我爸又回家了,有爸在,我們就什么也不怕了。馬菊香說,你們爸爸就是我們心中的神將,阿彌陀佛!
突然有一天,山坳里開進一溜兒小汽車,直奔了皇妃庵超市,小車里鉆出許多人,擁進屋子就圍在了那幅韋陀畫像前。母女三人從眾人的贊嘆聲中知道,那個畫家原來在海內外都頗有名氣,他主攻山水,鮮見人物,畫筆下的宗教形象更是鳳毛麟角,這幅畫中的韋陀既有宗教人物的空靈,又帶了塵世間的情意,真可稱是他作品中的上乘絕品了。消息肯定是那位裱畫師傅傳出去的。有人將馬菊香拉到屋外,說你把這幅畫讓給我吧,我給你二十萬,咱們馬上去銀行。馬菊香輕輕而堅決地搖頭,回答仍只是四個字,阿彌陀佛。
明慧三十二歲那年,一個飄著雪花的冬日清晨,耳功能奇異的明慧突然撥醒了還在沉睡中的母親和妹妹,說門外有動靜。母女三人起身開門,果然見門檻前放著一個裹得緊緊的小包袱,打開,竟是一個嬰兒,還有一個奶瓶。亮慧看著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腳印,要往前追趕,馬菊香拉住她,說要是你們爸當年不收留我,也就沒有咱們娘兒仨的今天了,你們爸手里的老洋鎬一直都是立著的,他說留,咱們就留下吧。咱們三個女人,不怕養(yǎng)不活一個孩子。
從那以后,十余年間,馬菊香的家里陸續(xù)又收養(yǎng)了十二個棄嬰,多數(shù)是夜間放在門前的,多數(shù)是女嬰,也多數(shù)有著先天性的殘疾,有盲著雙目的,有兩耳失聰?shù)模械幕贾籽』蛐呐K病,還有的癱軟如泥,不能坐立。馬菊香帶著兩個女兒,一言不發(fā),送來就統(tǒng)統(tǒng)收下,盡著自己的力量,默默地將息,默默地救治。病殘的孩子有的送來一兩年,就慢慢地萎謝了那朵幼小的生命之花,馬菊香將它們掩埋在蔡林忠的墳旁,祈禱說,老蔡,我知道你喜歡孩子,又給你送過來一個,你好好保護她吧;有的親生父母跑來了,抹了一陣眼淚,再三拜謝,又將孩子抱回去。有兩個小女孩,一個拄著拐杖,一個有些癡呆,已經(jīng)十多歲了,至今還生活在這三個女人的世界里。逢年過節(jié),市里或縣里的民政部門都會來領導,感謝她們?yōu)檎謶n排難,還會帶來或薄或厚的信封,里面裝著錢款,馬菊香不接,兩個女兒也不接,只讓他們丟進那只木箱。明慧仍在經(jīng)營著那個小小的超市,時常聽到有人來,那腳步聲有的熟悉,也有的陌生,來人并沒買走什么貴重的東西,卻將沉重的聲音丟進箱里,明慧便學媽媽的樣子,雙手合十,輕念而謝,阿彌陀佛!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而今,馬菊香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滿頭枯槁,身子已有些佝僂,歲月的雕刀在她的臉龐上刻下縱橫的皺痕。但老人的腿腳卻還穩(wěn)健,仍整日在山野間奔波勞累。明慧和亮慧也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了,生活得清苦、忙碌、寧靜而平和。馬菊香常跟女兒們說,人不能虧心,咱們娘兒仨,還有這些孩子,本都是有些人眼里的廢物,是老天在收養(yǎng)啊!亮慧打手勢讓明慧問,老天在哪兒?馬菊香臉上閃出超越了苦難的深遠與平靜,輕輕地拍著胸脯說,在這兒,老天就是善良人的心!
【作者簡介】孫春平,男,滿族,1950年生。1968年到農村插隊,1971年返城后在鐵路部門工作,曾任工人、共青團、黨委宣傳干部。著有長篇小說《江心無島》、《蟹之謠》、《阡陌風》,中短篇小說集《路劫》、《男兒情》、《逐鹿松竹園》、《老天有眼》、《怕羞的木頭》等。另有影視劇《歡樂農家》等多部。曾獲全國第四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東北文學獎、遼寧省文學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杯”獎、“茅臺杯”人民文學獎、本刊第十屆百花獎等。曾被授予遼寧省中青年德藝雙馨藝術家及遼寧省優(yōu)秀專家等稱號。現(xiàn)在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任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