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雙
作者無意闡述食物的意義,反而更希望掌握生活的質(zhì)感。而這個質(zhì)感是對于食物的感悟所堆砌出來的,它是具體的,不可以被抽象化,不可以被概括。
也斯新近出版的小說集《后殖民食物與愛情》對于批評家提出了很大的挑戰(zhàn):如何進入這一本書?如果我們暫且做一下《達·芬奇密碼》中的偵探學者蘭登的話,那么這本書撲朔迷離的脈絡也許可以看成是最終引領我們找到馬德格利安的遺骨的生命線。然而是什么賦予了這本書“生命”的呢?答案似乎簡單得讓人難以接受:食物。
的確,“民以食為天”,食物代表了一種最基本的人際關系和社會文化,通過對食物的描寫來暗喻社會變遷在中文的文學影視作品中不乏例證,比如說陸文夫的《美食家》或者李安的電影作品《飲食男女》。然而,也斯對于食物的描寫與大部分有關飲食的文藝作品不同。如果在大部分描寫飲食的作品里,食物都被用來作為一個隱喻或者是象征來處理的話,在也斯的筆下,大部分時候食物并不代表什么。雖然對于食物的態(tài)度,對于它的消費,界定了他的小說中不同人物的身份和性格,但是這并不等于食物本身暗喻了什么。食物就是食物,不是語言的構(gòu)置,也不是想象力堆積出來的游戲。食物的物質(zhì)性并沒有在語言中消失。
也許在短篇《后殖民食物與愛情》里,對于不同食物的態(tài)度大約能夠界定后殖民城市中階層、性別以及所謂“后殖民”性。最典型的是馬利安的母親,被描述成“一個裹在清朝舊衣袍影中的蒼老幽靈,獨坐一旁吃力地咀嚼咸魚肉餅和白飯”。但是這樣露骨的意象在其他的作品里出現(xiàn)的頻率并不是很高。在《幸福的蕎麥面》里,阿麗絲的幸福雖然與她細細地品嘗蕎麥面有關,但是卻不能被一碗蕎麥面所概括,否則就沒有達夫,沒有鴻燦或者故事里的其他人物了。阿麗絲在小說結(jié)尾處所表現(xiàn)出來的淡淡的憂傷,顯然已經(jīng)和食物沒有直接的關系。
在另一部小說《艾布爾的晚宴》中,食物的分量占得如此之重以至于它們儼然是這個小說的主角了。整個小說簡直就是一個食物的表演。人被壓得很低,以至于他們的生命被攝取,他們的位置為食物所取代。也斯在描寫這一頓晚宴時寫道:“艾布爾真的不欺場:鵪鶉,羊腦,螃蟹都由它幻變出來了,只是未必以原來的形狀出現(xiàn)罷了!大音無聲。大象無形。當然艾布爾不是道家煉丹的丹爐,它是借助科學的精確,調(diào)弄色香味各種分子,為我們開發(fā)感官的新領域,重繪飲食的地圖?!边@場食物的表演遮蔽了兩個年輕人的缺席,豐盛的筵宴反襯著死亡的荒誕。如果這個故事是一個舞臺劇的話,那么食物遠遠不是一個道具,不是人物的陪襯,它自己就是一個演員,而且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
你會發(fā)現(xiàn),食物是一個無所不在的存在。比如,愛上了老大的女人的殺手阿璋憧憬之中的理想生活,是“一邊做菜一邊在廚房里做愛。肌膚濃烈的氣味混合著葡國非洲雞和咸蝦醬豬肉的味道”。為什么一定要把“做菜”和“做愛”連在一起呢?不為別的。因為兩個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在同一個空間里發(fā)生的兩件事情。你不需要去深入了解葡國非洲雞的象征意義,只需要能夠看到兩者都代表了某種危險的,刺激的,模糊而無法界定的經(jīng)驗,就能夠體味到這個愛情故事的氛圍和質(zhì)感。作者無意闡述食物的意義,反而更希望掌握生活的質(zhì)感。而這個質(zhì)感是對于食物的感悟所堆砌出來的,它是具體的,不可以被抽象化,不可以被概括。食物只能“指向”這一生活的質(zhì)感,引起我們的注意,讓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它。卻沒有辦法“象征”地表現(xiàn)這一質(zhì)感,任何一個象征都是一種抽象。
那么“后殖民”意味著什么?這么厚重的一個字眼!這部小說集里除了一篇直接與回歸有關并似乎探討了身份問題,他都對此隱去不談。然而不能因此而斷定作者對于政治問題不關心不敏感。相反,也許什么構(gòu)成了“政治問題”正是小說試圖質(zhì)疑的核心。比如,住在屯門的愛美麗在電視里看到紐約世貿(mào)大廈的倒塌,“望出窗外,看到的倒是一幢幢愈來愈殘破而永不消失的大廈的悲劇”,這一觀感不能不說是與當下的政治直接相關的。還有,把在越南尋訪殖民老宅的經(jīng)歷,比作“歷史留下的斑駁的裂縫和蛛網(wǎng)的游絲,未嘗不像民族服裝的花紋,其中卻又有骯臟的現(xiàn)實”,這樣的句子大概比某些對于身份的界定更準確地表達了后殖民的疏離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