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凱
作為故宮文物遷徙所剩不多的親歷者之一,71歲的臺灣著名攝影家莊靈接受記者采訪時,談起他的父親——前臺北故宮博物院副院長莊嚴先生時充滿感慨:“未能帶故宮文物回鄉(xiāng)”是我父親最大的遺憾。
“我父親晚年最大的遺憾是,故宮文物由他帶離北京,卻最終未能帶回?!?1歲的臺灣著名攝影家莊靈談起他的父親——前臺北故宮博物院副院長莊嚴先生時充滿感慨。
莊靈,1938年出生于故宮文物南遷的路上,此后由于家庭原因,和故宮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用他的話說,自己是“和故宮文物一起顛沛流離并伴隨成長起來的”。作為故宮文物遷徙所剩不多的親歷者之一,莊靈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娓娓講述故宮文物顛沛南遷的故事,以及父輩們在抗戰(zhàn)中保護故宮珍寶的艱辛歷程。
烽火南遷險象環(huán)生
莊靈介紹,其父莊嚴1924年從北大哲學(xué)系畢業(yè)后,加入了剛成立的“清室善后委員會”。1925年10月北平故宮博物院成立,與此同時“清室善后委員會”被撤銷,莊嚴從此進入故宮博物院工作。而成立不久的故宮博物院命運多舛。
1931年“九一八事變”,日寇侵略中國的野心昭然若揭。為保護故宮文物,當時的國民政府從1933年1月開始分三路將國寶南遷,共運出13491箱故宮文物,先后暫存于上海、南京。1937年中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故宮文物繼續(xù)南遷,最終分別藏于貴州安順(后運往四川巴縣)、四川樂山及峨眉山三處。
顛沛流離上萬里,如何保證故宮文物“毫發(fā)無傷”是文物南遷面臨的最大難題。莊靈提供的其父日記和文章對當時故宮文物的裝箱和運輸都有非常詳細的記述。其中,瓷器是最難裝箱的,有些薄如紙,有些又大如缸;而銅器,貌似堅固,可有些一碰就碎……
為了找到萬無一失的包裝方法,故宮工作人員費盡周折,將庫中自乾隆以來由景德鎮(zhèn)運到宮中原封未動所裝載的瓷器箱,打開來看學(xué)習(xí)方法,隨后向琉璃廠各大古玩商討教,并請他們示范。在此基礎(chǔ)上,故宮將裝箱的秘訣總結(jié)為四字真言:“穩(wěn)、準、隔、緊”,即用“謹慎的態(tài)度”和“正確的方法”,“使件件相隔離”,然后包扎成一個“堅實的整體”。結(jié)果證明,這套方法是成功的,故宮文物經(jīng)過上萬里遷徙,幾乎“毫發(fā)無傷”。
在運輸途中,故宮文物還數(shù)遭險境,所幸均化險為夷。
莊靈介紹,故宮文物曾運到長沙暫存在湖南大學(xué)圖書館,當時國民政府有意在長沙開挖山洞珍藏寶物。但不久日軍轟炸長沙。故宮人緊急將國寶運離,一個星期后,湖南大學(xué)圖書館就被炸為平地,故宮文物逃過一劫。
莊嚴護送的第一路80鐵箱故宮文物是精品中的精品,先后被存放在上海、武漢、長沙,再經(jīng)廣西進入貴州,最后于1938年被安置在貴州安順縣城外的一個石灰?guī)r天然洞穴——華嚴洞之內(nèi)。1944年底,日軍攻陷獨山,貴陽告急。為了保護文物安全,國民政府決定將這批珍品撤往四川巴縣。出生在安順的莊靈此時已經(jīng)6歲了,他非常清楚地記得,在遵義附近,他看到日軍偵察機在低空盤旋,一路險象環(huán)生,直到四川境內(nèi)才告平安。
密運臺灣內(nèi)心隱痛
1945年,日軍投降。巴縣、峨眉、樂山三地的文物被集中到重慶,然后運抵南京。隨后因內(nèi)戰(zhàn)形勢逆轉(zhuǎn),國民黨政府決定挑選故宮和“中央圖書館”、“中央研究院史語所”、“中央博物院”的文物精品運往臺灣。
1948年12月底至1949年間,故宮文物先后分三批以軍艦、商船運送2972箱抵臺。據(jù)莊靈回憶,1948年12月,他們兄弟4人隨父親與第一批運臺的320箱故宮文物精華,穿過擾攘混亂的南京下關(guān)碼頭,登上灰色的國民黨海軍“中鼎號”登陸艦啟程前往臺灣。當時海峽天氣陰沉,海面風(fēng)強浪高,壞了一個推進器的“中鼎號”在海中前進,左右前后上下?lián)u晃,經(jīng)過四五天的煎熬才終于抵達臺灣。
這些文物來臺之初,一部分曾暫存在楊梅的鐵路局倉庫,接著在臺中糖廠寄存一年。后來,國民黨當局在臺中霧峰北溝建造山邊庫房及防空洞。1950年,國寶才悉數(shù)遷藏霧峰。1965年8月,臺北外雙溪故宮新館落成。
莊靈講述了一段關(guān)于其父與當時的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的故事,揭秘了當時故宮其他文物精品能夠保存在大陸的原因。
1948年11月,國民黨當局函電在北平的馬衡,要其選擇留在北平文物中的精華裝箱,分批空運南京,以便撤離。馬衡院長以患病婉拒南下,對裝箱一事則再三吩咐同事“要穩(wěn),安全第一,千萬別求快”,以致文物裝箱極慢。后來,平津戰(zhàn)役緊急之際,馬院長又下令封閉故宮對外交通,以致精選的文物一件也沒運出。后來,馬院長留在大陸,繼續(xù)在北京為故宮服務(wù)。
莊嚴是馬衡的學(xué)生,師生情誼深厚。1980年莊嚴去世后,莊靈聽專攻中國美術(shù)史的大哥講,當年莊嚴已經(jīng)受命押運文物赴臺。馬院長在其啟程前致函說,如果莊嚴決定護送文物去臺灣,則不惜與之斷絕20多年的師生之情。
莊靈說,他一直與父母同住,卻從未聽父親談過此事,也許這是父親當年徘徊在命令與師生情誼間,不得不作抉擇而造成的一處最不愿被觸及的內(nèi)心隱痛吧。
保護珍寶殫精竭慮
《宣統(tǒng)出宮我入宮》,這是莊嚴生前所寫的一篇文章的題目。在這篇文章中,他說:“自從宣統(tǒng)出宮,我便入宮,當?shù)牟皇腔实?,而是一個維護民族文物的老宮人……”
莊靈說,包括父親在內(nèi)的”老故宮人”為保護中華文化瑰寶不顧個人利益、生命安全的崇高精神至今讓他深深感動。他回憶,父母當年在北平時生活優(yōu)渥。為保護國家珍寶,隨文物來到西南偏僻山野華嚴洞,生活變得十分清苦。由于父親的薪資經(jīng)常無法收到,母親不得不每天步行十多里路到一所中學(xué)去教書,薪水大概是每月一擔(dān)谷子,還要自己設(shè)法找地方碾成米。但父親和故宮同仁都安于過這樣清貧的生活。
莊靈告訴記者,莊嚴一生有兩大遺憾和一大得意之事。
得意之事是1933年故宮文物南遷之際,他接令負責(zé)把北京國子監(jiān)的秦代石鼓包裹裝箱一同運走。莊嚴面對又大又重且極易損壞的石鼓很費思量。經(jīng)過行家指點,莊嚴召集入手,小心翼翼地將石鼓上已有風(fēng)化、裂縫的地方,用鑷子將極薄極軟的濕棉紙,一絲一縫逐步仔細填實,然后再一層層包裹捆扎妥當,花了一個月時間才完成包裝工作。此后,石鼓乘坐除飛機外各種運輸工具,歷經(jīng)萬里行程,20多年來始終不曾開箱檢查。莊嚴來臺后,石鼓留在大陸,無法得知保存情形,以致莊嚴“每一想起就寢食不安”。直到晚年,莊嚴輾轉(zhuǎn)從出版物中得知石鼓在大陸開箱的現(xiàn)場情形是:“氈棉包裹重重,原石絲毫無損”,他“不僅如釋重負,內(nèi)心更為狂喜不已,40多年來對于這批國寶之運遷與維護,終于得到圓滿的交待?!睋?jù)介紹,莊嚴的兩大遺憾:一是未能使《三希堂法帖》(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王獻之《中秋帖》、王殉《伯遠帖》)重新聚首;另一個最大遺憾就是在有生之年,未能重新回到北京故宮,回到他成長求學(xué)、立業(yè)成家、浸潤深耕歷代中國文化藝術(shù)的永恒故鄉(xiāng)。
莊靈回憶,1980年春,82歲的莊嚴彌留之際,嘴里還在吃力地喃喃念叨:
“北平,北平……”
“歷劫與建業(yè)文房并存,平生自詡守藏史;置身在魏晉人物之間,垂死猶懷故國心?!边@是著名文學(xué)家臺靜農(nóng)在莊嚴去世后送去的一副挽聯(lián),或許可以說,這是莊嚴先生一生的寫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