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紅
林場的學(xué)校跟林場的招待所只有一墻之隔,墻是紅磚砌成的,興許是為了美觀,也興許是為了節(jié)省磚料,磚磚之間錯開縫隙,每層錯落的距離不等但有序,最后,就形成了一堵鏤空十字的漏花墻。那年的我不大不小,是正當(dāng)令的時節(jié),差點(diǎn)就到書本上常常又疼又惜贊美著的年方二八的年齡,小拳頭般的花骨朵不知該攥著好還是張開好。這樣的年齡很適宜這樣的漏花墻,漏花墻那邊冷清的院子和間或出現(xiàn)的幾張新鮮面孔被鏤空的小十字割得支離破碎的,我們下課之后,總有男生悄悄翻過墻去,沿著那邊的墻根飛快地閃過來閃過去,男孩子的眼睛始終盯著這邊,毛刺刺的眼睛快鏡頭一樣從一個個鏤空十字里閃過。
漏花墻那邊的招待所生意并不好,住宿的客人多半是過路的司機(jī),而且總是在夜間來到,大貨車前面的大燈嘩嘩地打亮,長長的車身在不大的院子里左轉(zhuǎn)向右倒車,發(fā)出撲撲的沉重的喘息聲,一陣巨大的嘈雜聲響過去了,便驟然沉寂下來,客人似乎已然一頭栽進(jìn)了夢鄉(xiāng)。但這里畢竟是林場的招待所,被前后左右密密匝匝的小山圈著,山上覆蓋著蔥郁的植被,植被深處、再深處總藏著能誘惑山外人的東西,所以,總有一些身份神秘的山外人來到招待所里小住,他們白天消失在山上的植被之中,晚上久久地在有月無月的夜空下默坐。
我們只能在晚自習(xí)的休息時間里看到漏花墻那邊的人,男女孩子們在幾個最有可能看到那邊人面孔的鏤空十字邊擠來擠去,每個人都貌似謹(jǐn)慎地發(fā)出噓聲警告伙伴不要發(fā)出聲響,但是,每個人又都制造出比噓聲更響亮的大驚小怪的聲音、憋在喉嚨里咕咕笑的聲音、推搡的聲音。我敢說,每一個男女孩子制造出的聲音都是蓄意的,對這些年方二八的少年們來說,終日為伍的天籟、山野、鹿鳴、鳥叫哪里能比得上一個神秘外來人的吸引力呢?可是,無論我們制造出多么大的聲響,漏花墻那邊的人都無動于衷,他像黑夜一樣坐在那里,煙頭一明一滅,驕傲、冷漠,叫人憤恨。
第二天的教室里彌漫著按捺不住的興奮氣息,一雙雙閃亮的黑眼睛在老師的眼皮底下交流著某種信息。窗外是一片果園,果園那邊是山,裹挾著草木果香的風(fēng)一波波吹進(jìn)來,樹葉唰拉唰拉抖動著,青澀的果子染了微微的紅暈藏在葉間練習(xí)賣弄風(fēng)情。一下課,班上兩個不起眼的男孩就被大家團(tuán)團(tuán)包圍起來,那兩個男生昨晚溜出宿舍,翻過漏花墻,跟那個外來人并排坐在一起,黑夜敞開了胸懷,讓月亮看見了星星,讓星星看見了月亮,那兩個男生成了騎在月牙上的童話。那個外來人是個作家,“作家”這個詞像鞭炮一樣在班上炸開來,噼里啪啦之后,余音余煙裊裊。那個作家一點(diǎn)都不冷漠,他跟那兩個男生說了許許多多話,都說了些什么呢?說黑夜里他能聽得見山野里的螞蚱、螳螂、蛐蛐在竊竊私語,螢火蟲在巡邏,螻蛄在發(fā)電報……那兩個男孩用手比畫著一本書的厚度,說那個作家寫了那么厚的三本書,他來這里是為了構(gòu)思一本長篇小說,作家還格外給兩個男孩子承諾說會把他們倆寫到自己的書里,他倆驚喜之余,特意就著月光把自己的名字寫在那個作家的手心上。
教室里突然安靜了片刻,大家用近乎崇拜的目光重新審視這兩個男生,他倆從此與眾不同了,因?yàn)樗麄兊拿謱⒊霈F(xiàn)在一本厚厚的書里,是主角也罷,是配角也罷,那么普通的、不起眼的、三個字的名字就要出現(xiàn)在一位作家寫的一部書里了,這個消息多么驚人。在這個小林場里,得到一本書尚且不易,而他倆,就因?yàn)槁氏确^了漏花墻,就成為一本書的一分子,將會被山外邊上千上萬的人看到,可實(shí)際上,他倆的名字是多么平淡無奇啊,他倆的人更是多么平淡無奇啊。我按捺住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若無其事地插進(jìn)一句話,“說不準(zhǔn),今天早上作家已經(jīng)把你們倆的名字洗到洗臉盆里潑院子里去了?!蔽业脑捪窠o一教室的少年卸了大包袱,大家哄的一聲大笑起來,兩個男生突然從被崇拜的對象變成了被譏笑者,無辜而天真的兩個少年成了一大群少年嫉妒的犧牲品,教室一下子又吵吵嚷嚷起來,大家眾口一詞地譏笑兩個男孩的幼稚和奢望。
作家兩天后就離開了林場,他道貌岸然的跟深夜到來的大貨車一樣,給這個冷清的院子里留下幾條沒有規(guī)律的車轍,留下突然打亮的刺目的燈光和撲撲的喘息聲,然后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作家從來沒有走到漏花墻跟前來,從來沒有留意過鏤空十字里閃過的各樣眼睛,也沒有試圖向夜里翻墻過去陪伴他的兩個男孩子道別。作家只是,在漏花墻這邊的少年們心中,制造了一起并不崇高的軒然大波。
漏花墻從此成了少年們的心病,沒有人再像從前一樣大大方方地趴在鏤空十字上往那邊打探,大家都做賊心虛一樣背靠漏花墻站成一排說說笑笑,個個脖子梗直,連頭都不肯側(cè)一下,可實(shí)際上,所有人都比從前更留意墻那邊的風(fēng)吹草動。這個變化讓人又壓抑又憂傷,仿佛關(guān)押起來的犯人得知刑期延長了,等待陷入了沒有預(yù)期的時空,讓人恐慌。我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大家都在等待什么,我們被天籟圍困,被純潔的草木氣息圍困,嗅覺和視覺都變得遲鈍了,我們?nèi)諒?fù)一日地盼望著新鮮的外來人。
那一天下午,我站在林場場部門口的石頭上,注視著兩個剛下交通車的中年男人向我走來,他們背著雙肩旅行包,提著方方正正的箱子,兩人都戴著眼鏡,一個皮膚黝黑,一個皮膚黃白,都顯出有教養(yǎng)有風(fēng)度的外來人的樣子。我心如擂鼓,幾次想扭過頭去,但幾次遏制住自己,我把雙手插在口袋里,堅(jiān)定地筆直地站著,堅(jiān)定地迎著他們的目光。
“小姑娘,你們的山上,常見的動物有什么?”皮膚黃白的男人溫和地問我,身體轉(zhuǎn)了一圈,用手指著周圍的山林。
我沒預(yù)料到他們會問這個話題,為了準(zhǔn)備跟等待中的外來人交談,我翻閱了林場場部里許多無人問津的油印冊子,比如這莽蒼森林里各種常見樹種和稀有樹種,還比如以林場為中心向外擴(kuò)張出去的可供游走的景點(diǎn),我打聽到了塔兒灣那里石塔的來歷、子午隧道那邊月牙泉的背景、林場附近荒蕪的“碧落霞天”遺址境況……我隨時準(zhǔn)備以解說員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口若懸河,聽的對方目瞪口呆……但是,他們問我山上的動物有什么,我毫無準(zhǔn)備。我的回答又慌張又凌亂,“有野豬,有鹿……”。我笨拙地指向?qū)γ娴纳?,語無倫次地講鹿群下山喝水的情景。
他們并不滿意我的答案,皮膚黝黑的男人用手比畫著,“小型的動物,有什么?”
“有黃鼠狼。”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痛徹心肺地發(fā)現(xiàn)我完全在大腦里搜尋不出能鎮(zhèn)得住他們的動物來,像國家級省級保護(hù)的那種,像考拉、河貍、穿山甲那樣說出來能顯出品味的那種。果然,兩個男人都似有深意的笑起來。一股熱氣像水一樣潑下來,我的耳朵和臉頰剎那間就火燒火燎的燙起來了。
他們改了話題,接著問我,“那么,飛禽呢?有什么?可觀賞的那種?”
我窘迫地高高站在林場門口的石頭上四下張望,鳥雀四飛,但我叫不出名字,最后,我想到了野雞。但我不說“野雞”,我記得老師講過野雞的學(xué)名,于是,我確定地回答,“雉?!?/p>
他倆面面相覷,一同問,“雉?”
我肯定地點(diǎn)頭,并告訴他們雉尾巴上有如鳳凰般的艷羽。他們哈哈大笑起來,說,“原來是山雞?!彼麄冇终f,“這個小姑娘很有意思?!庇谑?,我?guī)ьI(lǐng)他們在漏花墻那邊的招待所里住了下來。
分手的時候,他們叫住我,“小姑娘,明天可以帶我們?nèi)ド诫u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去嗎?我們想抓幾只活的山雞?!蔽艺f,“為什么?”黝黑的男人站起來走到房間后窗邊上,山風(fēng)爽爽利利地吹進(jìn)來,他一字一頓地說,“讓美永恒?!?/p>
我快活的在回家的路上飛奔?!白屆烙篮恪?,詩歌里才出現(xiàn)的句子,但是,那個外來人一字一頓的在說,迎著黃昏的山風(fēng)在說,扶著窗欞以沉思的表情在說,眼鏡鏡片上反射著黃昏的日光在說?!白屆烙篮恪?,把年方二八的我穿透了,快樂地破碎成一墻的鏤空十字,毛刺刺的黑眼睛閃過來,閃過去。
為了能讓兩個外來人不至于空手而歸,我特地邀來同班幾個捕捉山雞的高手少年,他們帶了網(wǎng)子、線繩、彈弓、木板、支棒,我們勝券在握地帶領(lǐng)著兩個外來人向夾在兩山之間的山洼里走去??墒牵覀儧]想到,兩位有風(fēng)度的外來人完全是抓捕山雞的高手,而且使用了我們連聽都沒聽說過的簡捷方法。他們用報紙卷成喇叭筒的形狀,喇叭的口不是太大,剛好能套進(jìn)山雞的頭,倒一些米粒在里面,再把膠水?dāng)D在紙喇叭近底部處,用毛筆刷開了。然后,他們指揮著我們?nèi)グ堰@些紙喇叭口朝上在山雞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這一個那一個插在草叢里。安置好了,他們倆從口袋里掏出一些黃豆撒在空地上,那些黃豆微微散發(fā)著酒氣,但很快就跟濃郁的蒿草腥味兒融合在一起了。
兩三個小時后,當(dāng)我們再次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的時候,就不得不目瞪口呆了。一只雌山雞腦袋上套了紙喇叭乖巧地臥在草叢里,不時地甩甩腦袋,打嗝樣的叫幾聲,叫聲不安、迷惑,乖乖的任外來人將它提在手里。一只雄山雞鉆在草叢里,遲疑地歪頭打量我們,拖著長尾向前走幾步,腿一軟,就臥在地上了,勉強(qiáng)撲棱幾下翅膀,終究沒能帶起沉重軟癱的身體。一會兒,幾個少年又歡呼著搜尋出另一只吃了酒泡黃豆醉不省事的雄山雞。皮膚黝黑的男子把醉過去的山雞抱在懷里,邊行邊撫邊誦: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遠(yuǎn)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我們幾個年方二八的豆蔻少年跟在他們后面,懷著敬畏之心,悄不做聲又深感卑微的甩心體察著天籟之中回蕩著的,如此新鮮而美好的聲音。
漏花墻這邊再次掀起軒然大波,山雞事件因?yàn)橛懈嗳说膮⑴c使得外來人的到來不再是少數(shù)少年的獨(dú)享資源,我們這群無知無畏的少年終于握手言歡消除芥蒂,重新像作家到來之前那樣,沒有隔閡和隱私的將許多個腦袋貼在漏花墻的鏤空十字上。招待所的院子跟往常一樣安靜冷清,但是,到處都是兩個外來人留下的痕跡。鐵絲上搭著兩條純色毛巾,一條深藍(lán)一條絳紅,都不是林場里常見的顏色。他們住的房間外面放著一把木椅子,椅子上有擱過臉盆的水印子,圓圓的一圈,閃著光。一塊淡綠色的香皂放在窗臺上的一塊紙上,香皂的香味兒被風(fēng)吹過來了,蓋過了果園里吹來的果香,蓋過了從山上吹來的油松的濃香。皮膚黝黑的男人打開門走出來,他把手里拿著的圓珠子舉過頭頂對著陽光仔細(xì)端詳,另一只手里捏著毛筆,轉(zhuǎn)而,他低下頭用毛筆在珠子上點(diǎn)畫著什么。漏花墻這邊的少年激動起來,一個跟隨著他們?nèi)プ缴诫u的少年攀上墻頂,把半個身子露在外面傻呵呵地沖皮膚黝黑的男人微笑。男子轉(zhuǎn)過身,驚喜而優(yōu)雅地張開雙臂,他喊道,“哈,我的小伙子們!”,說著,他向漏花墻走來,他邊走邊挨個端詳鑲在鏤空十字里的眼睛,我屏住呼吸。他停在我的眼睛前面,依然又夸張又漂亮地張著手臂,他叫道:“哈,我的小姑娘!”
我驕傲地捏著透明的棕色小珠子,按照他演示的那樣,用毛筆仔細(xì)的在上面點(diǎn)了一點(diǎn)j又小心地描圓了,把胳膊穿過鏤空十字把珠子放在他手心上,他的手不像他的臉那么黝黑,淡淡的褐色,修長細(xì)致,兩顆褐色的小珠子頂著兩點(diǎn)墨臥在他手心里,像要突突地跳起來了。我問他,“那幾只山雞怎么樣了?它們吃東西了嗎?”他退后幾步,微笑著揮一揮手回答,“小姑娘,晚上你可以帶著你所有的朋友過來看看它們。”他微笑著后退,補(bǔ)充說,“看看它們多么美!”他進(jìn)了房間,我們靠著漏花墻爭論起來,我告訴大家,他們一定是畫家,他們抓來活的山雞是為了寫生。另外一個少年認(rèn)為他們是雕刻家,因?yàn)槟莾蓚€圓圓的透明的珠子很像是用來做眼睛的,我馬上搶白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雕像用塑料珠子做眼睛。而那個少年又反駁說據(jù)他所知畫家們畫動物的時候都是在動物的生活環(huán)境中潛伏著去觀察的,而不是抓回來。最后,我們決定打賭,要跟少年擊掌的時候,我改口說,反正他們不是畫家就是詩人。少年突然收回手去,他同意我的說法,“他們一定是詩人吧!”
是的,他們一定是詩人!他扶著窗欞在黃昏的余暉中說,“讓美永恒!”……他又漂亮又夸張地張著手臂倒退著說,“看看它們多么美!”……山雞長長的尾羽從他胳膊底下拖垂下來,他溫柔的撫摩著,邊走邊誦: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遠(yuǎn)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他們的房間里真明亮,100瓦的大燈泡亮在紙頂棚下面,光線干干硬硬的,束束都想抽在人身上。一只雄山雞昂脖立在箱子上,微微側(cè)著腦袋,亮亮的眼睛斜睨著我們。雄山雞頸下,一只雌山雞與它相偎而立,小小的腦袋略略低垂,頭側(cè)向內(nèi),似要幫雄山雞啄順羽毛。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山雞這樣溫馨的場面,見慣了的,只是某只山雞受了驚嚇,驀地從草棵子里撲棱棱飛起來了,還驚慌失措地打嗝般地叫著。它們的飛翔向來不輕盈,總是整出很大的動靜,翅膀拍的啪啦啪啦響,騰起來,墜下去,又騰起來,墜下去,哪怕是些微的動靜,都會讓一群藏匿著的山雞驚慌起來。可是,眼前的,立在箱子上的一對兒山雞一點(diǎn)都不驚慌,它們不怕干干硬硬的燈光,不怕一群少年冒冒失失撞進(jìn)門來鬧出的聲響,它們?nèi)缛霟o人之境,公然示愛。皮膚黃白的男子優(yōu)雅地斜靠在桌子邊,嘴角含著微笑欣賞一群少年詫異的神情,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說:“朋友們,去摸一摸它吧!”
我,伸出手去,輕輕的,從雄山雞的頭部向下,撫到它的背部。它亮晶晶的眼睛盯住我,不躲避,羽毛蓬松、柔軟、伏帖,似乎,還有溫度。雌山雞始終不抬頭,它固執(zhí)地盯住伴侶的頸脖,想找出哪怕是一絲兒羽毛凌亂的地方,然后,幫它理順。它倆一起脫胎換骨了,再不像從前那樣膽小如鼠,而是兩只高貴的、矜持的、坦然的大鳥。我旁邊的少年,把它倆高高舉起來,它們毫不驚慌,依舊在高處鎮(zhèn)靜示愛,它們的爪,被固定在一截木頭臺座上,那段木頭很原生態(tài),也很精致,幾乎不見被修飾的痕跡。皮膚黝黑的男子走到我們身后,把手放在我和少年的肩上,還是以前那樣溫和抒情的詩人口氣,他說:“我的小姑娘,瞧
見了嗎?它們擇良木而棲,美永恒了,愛也永恒了?!?/p>
硬邦邦的燈光下面的桌子上,躺著另外一只雄山雞,它的眼睛半睜半閉,暗淡無光。皮膚黝黑的男子把一些工具擺放在桌沿的白紙上,溫和清晰地向我們介紹:剪刀、解剖刀、鑷子、毛筆、針、脫脂棉、鉛絲、尼龍線、石膏粉、防腐劑、保險刀片。他有條有理地?cái)[放好工具,不斷地調(diào)整工具的次序,他手底的那幾樣刀具錚亮冰冷,反光硬生生的。他微笑著環(huán)視我們一圈,像外國人那樣聳著肩膀,指著紙盒里裝的灰白色粉末說:“最關(guān)鍵的是防腐劑,否則,再精美的作品也會臭掉,或者,被蟲子吃掉!”他回轉(zhuǎn)身瞧著放在箱子上的山雞愛侶,夸張地皺著眉頭,“所以,要格外注意防腐劑的搭配比例,硼酸50%,明礬30%,樟腦粉20%,對,就是這樣,多么完美的搭配!”
他小心的將躺在一旁的山雞抱起來,輕輕地仰放在桌面上,山雞的頭軟軟地側(cè)向一旁,兩條僵直的腿由羽毛里無助地伸出,翹在空里。他向山雞飽滿豐盈的胸部吹了一口氣,柔軟的胸羽像花一樣綻放開來,他用毛筆蘸了水,把羽毛向兩邊刷開。他按了按山雞胸上的龍骨,解剖刀由龍骨之間向下劃下去,停下,開始用刀向兩邊剔開皮膚和肌肉之間的結(jié)蒂組織,那些薄薄的黏膜被撐開并劃破,嘶啦——?!畔陆馄实叮黹_的手指由皮膚下探進(jìn)去,一點(diǎn)點(diǎn)撐起,一點(diǎn)點(diǎn)縱深,他小心而輕柔的樣子,宛若抱了·個小女人小小的裸體。皮膚黃白的男子站在他對面,一手抓了石膏粉,一手抓了防腐粉,伴隨著他的同伴的進(jìn)程,交替不斷的將這些粉末撒到撐開的皮肉之間去,剛剛滲出的血跡迅速被吸收了,他就像個慣于消除罪證的老練的陰謀家,從容,緊湊,配合默契。
剝離到山雞眼睛那里的時候,皮膚黝黑的男子停了下來,長吸一口氣,定住不動。皮膚黃白的男子手腳麻利地拿起鑷子鉗住山雞暗淡柔軟的眼球輕輕一扯,眼球被拽了出來,夾扁了,連暗淡的神氣也看不出了。他轉(zhuǎn)而用方才的兇器撬開山雞的喙,用手指撐住了,鑷子探進(jìn)去夾住舌頭,又是用力一拉。放下鑷子,他迅速換了剪刀,由枕骨上的孔那里伸進(jìn)去,剪刀微微打開,緩緩轉(zhuǎn)一圈,枕骨上的孔變大了。接著,他用纏了棉花的竹簽由孔里伸進(jìn)去,一點(diǎn)點(diǎn)地剜、蘸、轉(zhuǎn),白白的腦漿被裹帶出來,山雞小小的頭顱里很快就空了。最后,他還是沒忘記消滅罪證,把石灰粉和防腐粉從那空空的顱骨里灌了進(jìn)去。
做完剝離、剔骨、挑腱、清頭幾個環(huán)節(jié)后,兩個外來人如釋重負(fù),他們開始整理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用棉絮纏過的支架,把只剩下骨架和皮羽的山雞穿好架起來,然后,打開一瓶乳狀的防腐劑從山雞的頭顱開始刷,刷得非常細(xì)致,換了三次不同型號的毛筆。最后,他們開始填充,用了棉花和鋸末,山雞軟耷耷的身體一下子飽滿起來。皮膚黝黑的男子微笑著轉(zhuǎn)過頭來,手里捏著一顆珠子,他說:“小姑娘,瞧,這是你畫的那顆珠子,你的珠子會讓它重生的!”說著,他很快用鉛絲將珠子穿起來,放進(jìn)山雞空空洞洞的眼眶,調(diào)整好珠子的角度,那顆假眼正對著我,我描畫上去的那點(diǎn)黑漆洞若觀火地凝視著我。
房間里又明亮又安靜,我們這群年方二八的少年默不作聲地注視著他們?yōu)樯诫u做完縫合和整形,兩個外來人像藝術(shù)家那樣,遠(yuǎn)看,近觀,不斷調(diào)整他們作品的姿勢,間或爭論幾句,再進(jìn)行調(diào)整。
我們沒有跟兩個外來人道別,魚貫著出了門,進(jìn)入林場招待所院子里的黑夜里。身手矯健的少年們攀住漏花墻的磚牙,身體一提,升上去翻過墻去。我站在招待所院子里,黑黝黝有如夜空一樣的失望席卷了整個身體,頭一次感到所謂花季所謂豆蔻的虛妄。我走到漏花墻那里,跟我打賭的少年的眼睛鑲在鏤空十字里,凝視著我,我滿含著淚水靠近那個十字,將臉貼在冰涼的磚頭上啜泣起來了。少年的左手從漏花墻的鏤空十字里伸過來,抓住我的右手,他的左手又熱又濕。我哭泣著,把左手伸過去,放在他的手掌里,他的右手也又熱又濕。
什么能替換掉那夜那樣令人絕望的憂傷呢?青澀不解其味的愛就這樣蒞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