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鋼
一
魯小瓜把筆帽蓋好,撣了撣稿紙,他笑了。他看了看掛在墻上的鐘,兩根粗粗的針呈現(xiàn)出90度直角的模樣,魯小
瓜笑了笑。又是三點了。
凌晨三點的時候,她會在做什么?魯小瓜想起了那個女人。窗外黑乎乎的一片,魯小瓜知道自己只要一開門,黑夜便會吞沒他。他有些害怕。其實魯小瓜有好幾次想抱抱她,想上去親親她。不過,最終魯小瓜沒有這么做。魯小瓜想起了一個禮拜前的事情。
雨下得好大,杜毛毛來找魯小瓜。魯小瓜披上衣服開門時,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一只雞,是落湯雞,渾身還散發(fā)著騰騰的熱氣。魯小瓜說,你來干什么,你是剛從湯鍋里撈出來的雞么?杜毛毛白了他一眼,顧自往里面擠。我就是剛起鍋的雞,送給你吃的。杜毛毛頭也不回地說。
魯小瓜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發(fā)覺眼前一黑,冰涼的東西堵了過來。他愣在那里。你傻子啊,你木頭???杜毛毛有些惱,惱魯小瓜的遲鈍。
魯小瓜總算把杜毛毛焐熱了。他用的是運動法。他把杜毛毛丟在那張只有一米寬的床上。床太窄,魯小瓜躺不下,他只有趴到杜毛毛白花花的肚皮上。杜毛毛說,你這個寫字的也有這么多力氣么,你能運動到幾時呢。魯小瓜什么話也不說,他嘴里喘著粗氣,一次又一次的喘著。杜毛毛說,你快點你快點,我這身子還是冰涼的。魯小瓜說,放心吧,我會把你焐熱的,就怕過會兒要熱死??墒囚斝」蠜]有把杜毛毛熱死,幾分鐘后,魯小瓜從杜毛毛肚皮上滑下來,他覺得杜毛毛的皮膚太白,白得令他眩暈。還有她胸前那兩只兔子。他習慣在心里這樣叫。魯小瓜覺得會跳動的就是兔子,只是杜毛毛的兔子太靈活,靈活得老是讓他抓不住。
你為什么這么遲來?他問她。我為什么要早來?她說。你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知道,三點啊。魯小瓜突然有些反胃,說自己想吐。杜毛毛有些著急,趕緊收起兩只小兔和白花花的肚皮,用魯小瓜的衣服將自己裹起來。怎么回事?要不要去醫(yī)院?杜毛毛關(guān)心魯小瓜。魯小瓜搖了搖了頭。魯小瓜說,你走吧。走?為什么叫我走?杜毛毛不高興了。滾!杜毛毛不高興的時候,魯小瓜吼了起來。
杜毛毛是滾出去的。她提溜著兩只小兔和水桶腰一起滾出去的。魯小瓜在后面望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杜毛毛的屁股還是渾圓的??磥恚€真適合滾的。魯小瓜想。
魯小瓜想起的女人不是杜毛毛,是青芝。他寫完稿子,自己很滿意。他在稿紙上看見了青芝的笑。那是一張很清純的臉,真正的清湯掛面。魯小瓜有好幾次看見青芝的笑,先是靦腆,后來便總是想撲上去咬一口,最好要能咬到她的舌頭??墒牵麤]有。他知道,他若這樣做,要么以后再也看不到青芝的笑,要么就會讓局長要了自己的小命。
青芝只有二十五歲。青芝是局長的女人。局長有很多女人,青芝是最好的一個。
這一點,魯小瓜也不否認。
魯小瓜掐算著青芝來這里的時間,好像并不長,也就六七個月,不!確切地說,是201天。魯小瓜記得很清楚,201天之前的那天,凌晨三點時,魯小瓜跟著局長到那個叫蕭山的機場去接了青芝來。
青芝來后,也沒什么工作,因為她不需要工作。只是偶爾寫點文章,在這個城市的一些報紙上發(fā)發(fā)。青芝一直是很喜歡這個年紀比自己大一輪的男人,她佩服這個男人能一邊當局長忙公務(wù),一邊寫出那么多頗有味道的文章。
青芝住在南門。三室一廳。局長花了23000元租的。里面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
魯小瓜住在北門。簡陋的單間帶衛(wèi)生間。也是局長租的,2500元一年。里面只有一張單人床。
魯小瓜覺得青芝是應(yīng)該住這樣的房間,要是自己有錢,有足夠的錢,他也會給青芝這樣租一套。不過,魯小瓜轉(zhuǎn)而想,這樣的可能性不太有,就算自己有足夠的錢,青芝也不會住我給她租的房子。因為青芝愛的是局長這個人!
只是魯小瓜還是抑制不住地想青芝。想青芝薄薄的嘴唇,想青芝那一對能淹死人的眼睛,想青芝的兩只小兔,不!青芝其實不是小兔,因為自己從沒看見它們跳過。小兔是杜毛毛的。青芝最多只是兩個搪瓷杯的杯蓋,不過,應(yīng)該是兩只溫潤而柔軟的杯蓋,是,一定很柔軟,溫軟的那種柔軟。魯小瓜想,其實自己還是喜歡搪瓷杯的杯蓋的,總覺得杯蓋會有質(zhì)感一些,柔軟中會有比較明顯的凹凸感。小兔又怎么樣?杜毛毛的小兔雖然跳動起來很厲害,一會兒像扭秧歌,一會兒像跳迪斯科,太瘋狂了,但并不可愛!有些東西或許只許遠觀的,接得太近,便失去了想象的美感。
還有,青芝的腰身是值得細看的,魯小瓜想。水蛇腰太細,柳腰太硬,他覺得青芝的腰不好形容。已經(jīng)有不少次了,他想寫一寫青芝的,但總覺得文筆過于蒼白,于是一直沒寫。只是他能明顯感覺到,杜毛毛的腰身有青芝兩個那么大。
魯小瓜想著想著便睡著了,夢見與青芝走在黃黃的小泥路上,旁邊有一條小溪一直跟著。下過雨的小溪很混濁,漆滿了黃黃的顏色。魯小瓜討厭這條混濁的小溪,他覺得這條小溪就是某個倒霉的油漆師傅在刷墻時不小心踢翻了的。最要命的是,漆滿了黃顏色的溪水在他看來,這就該叫黃泉。該死的黃泉!該死的名字!
二
青芝連續(xù)幾天來看魯小瓜,這令魯小瓜很興奮。最令他激動的是,青芝開始跟他來說一些動聽的話。比如這個陌生的城市,比如馬路,比如陽光,比如嗑瓜子,比如小板凳。其實,青芝沒說什么,但魯小瓜覺得好聽。他覺得青芝的嘴唇上下翻飛著,一張一合間吐出許多悅耳的音符,心里便像被灌了蜜一樣。他的喉結(jié)動了動,想撲上去,用嘴堵住那些跑出來的音符,直接把她要吐出來的東西吞到胃里去。
青芝其實就是隨便過來看看魯小瓜的。因為在這個城市里,青芝沒有朋友。除了那個喜歡的男人外,魯小瓜算是這個城市里認識的第一個男人。但是青芝今天來,是有任務(wù)的。是來拿一段文稿。她的男人說,魯小瓜是專門給他謄寫稿件的,能錄入電腦的就錄入電腦,不能錄的,就用手謄寫。因為魯小瓜寫得一手漂亮的字。
果然,青芝看到了魯小瓜的字,大氣、磅礴,卻不失靈秀。
看不出來,你寫得一手好字。青芝對著魯小瓜笑笑。人家說字如其人,人如其字,你這字比你這人長得俊多了。青芝繼續(xù)夸他的字。
魯小瓜也笑了,我覺得我人長得比字帥氣。
聽到他這樣一說,青芝徹底笑背過去。那哈哈的笑聲直奔屋頂而去,險些把那些正在燈光下游泳的飛蛾撞死。魯小瓜傻傻地望著青芝,覺得這個女人的笑聲怎么像男人,有點要吃人的感覺。他心里想,這個女人的嘴巴不大,嘴唇那么薄,他能吃得了人嗎?他會吃了我嗎?
對了,把原稿也給我。青芝打斷了魯小瓜的思緒。但很明顯,魯小瓜還沉浸于她的笑聲中,很是慌亂,什,什么,什么?原稿也給我,我可以再幫他也幫你校對一遍。青芝又沖他笑了笑。魯小瓜一下子明白過來,噢,噢,原,原稿啊,原稿我都丟了。丟了?為什么丟了?你不知道原稿的重要性嗎?青芝的笑聲嘎然而止,魯小瓜猛然瞥見正在笑聲漩渦中游泳的飛蛾差點一頭栽下來。不,不,不是的,以前是留的。后來我謄寫清了,一般復(fù)印一份,所以,原稿就不要了。
噢,原來是這樣。你怎么了,這么緊張?我又不會吃了你。青芝發(fā)現(xiàn)魯小瓜的額頭冒出了汗。魯小瓜伸出食指,用力的捋過額頭,那些汗珠便被碾碎了。然后他緩了過來,我還真怕你吃了我。
放心吧!你這么丑,我不會要你的。如果要你,也只是要你的字!青芝笑著走了。她沒有揮衣袖,因為她穿的是無袖的上衣。
魯小瓜一路望著,望著青芝的身影越來越迷糊。聽著青芝的笑聲漸漸地被風聲包圍。他覺得,青芝真是越來越迷人了。那細細的腰身下面的屁股,怎么翹得那么高,如果抓上一把,會是什么感覺?不會把她抓傷了吧?那皮肉肯定是很有彈性的,不會一個手指按下去一放手,彈出來時能夠把夏天的蚊子彈死吧。想到這里,魯小瓜吃吃地笑了出來。不過,魯小瓜實在是不明白,同樣是女人,杜毛毛怎么會和青芝相差那么遠,杜毛毛的屁股大而渾圓,卻怎么也沒有青芝的長得緊致;杜毛毛的的小兔很有活力,卻怎么也沒有青芝的搪瓷杯蓋讓人心生遐想??墒亲铍y以理解的是,為什么杜毛毛也會是局長的女人,局長怎么會有杜毛毛這樣的女人。
三
杜毛毛又來了,穿了很性感很暴露的衣服來。
她說,魯小瓜,你沒良心。那天晚上是你自己發(fā)信息給我的,不是我自己要來的。你怎么可以這樣呢?
魯小瓜說,對不起。我那天有神經(jīng)病。不過,你最近是不是缺錢花,布料越來越省了,身上露出來的地方越來越多了,你要么干脆不要穿了。我現(xiàn)在覺得你的衣著和你的名字一樣了,兩大難。
杜毛毛狠狠地白了魯小瓜一眼,兩大難?什么難?
難看!難聽!魯小瓜一點也不含蓄。
魯小瓜覺得自己真有神經(jīng)病了。杜毛毛與青芝都是局長的女人,前一個已經(jīng)碰了,后一個正在頭腦發(fā)熱中。當然不一定有機會。而且,即使有機會,他也不見得會有行為。因為青芝在他眼里,已經(jīng)不是青芝了。
魯小瓜突然意識到自己會死得很慘,不是亂箭穿心,就是天打雷劈。
杜毛毛又躺在了魯小瓜只有一米寬的床上。魯小瓜抓起杜毛毛的兩只兔子,就像抓住大年三十抬上了大板凳的年豬的兩只腳一樣。杜毛毛說,你小子輕點,你弄疼我了。魯小瓜睬也不睬,說,有痛感才會有快感!然后便發(fā)瘋似地騎到杜毛毛身上。杜毛毛說,你今天怎么了?魯小瓜就是不說話,吭哧吭哧了半天,全身流油,并從額頭上一滴一滴地滴下來,滴到杜毛毛那張著喔喔叫著的嘴巴里,滴到杜毛毛白花花的肚皮上,然后在那個肚臍上筑了個小水庫。杜毛毛說,你今天想折磨我呀?原來你個文弱書生也是頭牛。魯小瓜似乎憋足了勁,他忽然覺得自己是一只正處發(fā)情期時卻被長期關(guān)在牢籠里的公狗。但是,他卻并不是隨意地需要母狗的,他是一心要爬到杜毛毛的肚皮上的,現(xiàn)在成功了,而且不只一次。這總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
過了半天,終于聽得魯小瓜一聲叫,他倒在了杜毛毛白花花的肚皮上。魯小瓜又說,你的肚皮怎么那么白。杜毛毛笑了,剛想說話,魯小瓜又說,你的腰怎么這么粗,你的屁股還有彈性么?杜毛毛也不睬他,天知道他在想什么。這時候的魯小瓜像極了一個七老八十的老頭,顯得有氣無力,摘了眼鏡的他看上去皺紋多多,而眼神更是迷離得不像樣子。不過,在杜毛毛看來,魯小瓜更像一條彎曲了的蚯蚓,趴在杜毛毛的身上,動彈不得。
魯小瓜從杜毛毛的肚皮上爬下來,但一半身子還壓在杜毛毛身上,一米寬的床有點為難他們。魯小瓜說,局長有新人了,你知道不?
知道!早知道了!他本來就不止一個。杜毛毛一點也不驚訝。
你多大了?
二十八。
為什么要跟局長?
別問,叫你別問!
可是,我并不喜歡你。
我知道,但我喜歡你就夠了。杜毛毛還是一臉的自然。
魯小瓜倒是愣了一下,說,為什么?
我就是喜歡你,喜歡你的字!
喜歡我的字?魯小瓜忽然想起,青芝也曾經(jīng)說過,若是要自己,也必定只是要自己的字。看來,真是自己的字比人有魅力。魯小瓜心里悸動了一下,但臉上面無表情。
我知道,他的字沒你的字漂亮,他的字是歪的,撐不住,是破字……杜毛毛的唾沫直噴到魯小瓜的臉上,魯小瓜的臉立馬變了,說,你不要說了!以后你也不要來了。我不喜歡你,一直沒喜歡過你!
杜毛毛很快出門。這一次魯小瓜沒有叫她滾。她覺得杜毛毛雖然腰很圓,屁股很圓,但圓桶里面肯定裝了太多的東西,一定不方便滾的。魯小瓜還是望著她慢慢地離去,只是這一次不是她先模糊的,是魯小瓜自己先模糊了。
四
青芝來到魯小瓜房間的時候,魯小瓜的筆正二郎腿似的翹在稿紙上,翹得老高,像某個人老男人的下身服了藥后雄糾糾氣昂昂著。那疊稿紙上的字也是一撇一捺硬氣得很。
青芝,你怎么來了?臉上怎么那么紅?青芝突然發(fā)現(xiàn)魯小瓜站在門口,青芝有些不知所措。但魯小瓜沒有繼續(xù)問,因為魯小瓜來不及問,他又轉(zhuǎn)身跑出去了。青芝說,你等等,你又要干什么去。魯小瓜頭也不回,飛了出去,那個姿勢很像一根竹竿被人拋出去的樣子。她擔心他會不會被那陣風甩在墻上,摔成一團骨頭泥。不過,竹竿飛出去時夾著一些跳動著的聲音,拉肚子拉肚子。
魯小瓜拉了七次了。他覺得自己的屁眼都要掉在廁所里了。廁所里的氣息他很適應(yīng),糯糯的,充滿潮濕和酸腐的味道。他記得他一直不喜歡聞這樣的味道,可是今天他才知道,哪怕是再難聞的東西,只要時間久了,便適應(yīng)了。所以,世上任何事物,其實關(guān)鍵是看人能不能適應(yīng)它們,適應(yīng)了便是無所謂了。魯小瓜已拉了七次,至少蹲了七十分鐘,可是他知道七十分鐘是不止的。每次都是腳發(fā)麻了,他才不得不起來。他甚至想晚飯也這樣蹲著吃,免得吃了又來拉,最好是索性把晚飯全倒進廁所里,免得吃也免得拉了。
他仔細地回憶了今天吃的東西,想不出來哪里不對。難道是和杜毛毛在床上的時間太長了,受涼了?魯小瓜有些想不通,印象里自己身上的油都澆灌到杜毛毛白花花的肚皮上了。難道那就是傳說中的抽油脂,就會導(dǎo)致拉肚子,最后就能達到減肥的目的?
青芝直等到天黑,魯小瓜還是沒有從廁所里出來。青芝想,魯小瓜這下要變成腌小瓜了,待會出來時會不會把人熏倒。青芝沒有多想,她努力地沖到廁所門口,忽地停住,她不能沖到廁所去,因為廁所里肯定很臭很臭,青芝是不能被熏倒在廁所的,尤其是男廁所。所以,青芝只有等。
青芝一邊等,一邊翻看魯小瓜為她的男人謄寫的東西。她發(fā)現(xiàn)這只小瓜還真有趣,每份文稿下面都署了自己的大名:作者魯小瓜。青芝覺得魯小瓜畢竟還是孩子,哪怕是他比自己大兩歲。他自己寫不出來,就在給領(lǐng)導(dǎo)謄寫稿子時,在原件上署上自己的大名,在復(fù)件上簽上領(lǐng)導(dǎo)的小名,然后把復(fù)件送報社,原件留著自己享受。青芝越想越覺得魯小瓜真是魯啊,魯迅的魯,就算你署上小瓜大瓜的名,報紙上發(fā)表出來的還是我男人的名字啊。不過,青芝覺得讓魯小瓜過過癮也好,一般寫不出東西的人都喜歡這樣自欺欺人的。只是魯小瓜更可愛些,跟他的名字一樣可愛。
不過,青芝在看到這些前還看到了這樣一段文字:
端陽一過,便完全是夏天了,江南的夏天便在潮濕中瘋長,我的思緒也瘋長得令人眩暈。心里總為北方牽掛著,江南離北方很遠,因為中間隔著一條很長很長的江,有時覺得那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哪怕是再近,再窄,也永遠是隔江相望……
這些文字都被那支雄糾糾氣昂昂的筆壓在身下,青芝是奮力地挪開了這支筆才看見這段話的。這是一篇文章的開頭。后面還沒寫,后面的思緒現(xiàn)在全飄蕩在臭氣熏天的廁所里。青芝覺得自己喜歡上了這段文字,自己是北方來的,她想知道臭氣熏天的廁所里的腌小瓜到底要拉下什么屎在這張稿紙上,于是她選擇了什么也不說。
魯小瓜終于從屎堆里爬出來,臉色蠟黃蠟黃。青芝有些著急,你是吃壞了還是受涼了?先弄點紅糖水暖暖胃。
魯小瓜說,我昨天晚上趴在人家墻上等紅杏的,趴了一夜,可能真是受涼了。
青芝馬上放出很多的笑聲來,將魯小瓜團團圍住,說,臉都拉黃了,還說笑話!你這樣下去,可養(yǎng)不胖噢。
魯小瓜說,這兩天已經(jīng)胖了。
哪里胖了?我怎么看不出來?青芝故意上下打量魯小瓜。
別看了,你看不見的,因為是骨頭胖了。魯小瓜把一半話丟在房子里,把另一半話又拋到了門口,丟到了風里。
他聽到青芝在后面喊,小瓜,你該去醫(yī)院了!這樣會拉死人的!
五
魯小瓜沒有死,他活得很好。青芝為魯小瓜去買藥時,杜毛毛來把魯小瓜送到了醫(yī)院。醫(yī)生用一支取便器往魯小瓜的肛門一塞,魯小瓜的大便就到了那個醫(yī)生手里。醫(yī)生皺了皺眉,說過一會兒去門診大廳取報告。
再過一會兒后,魯小瓜發(fā)現(xiàn)有一根管子從天空上掉下來,一直掉在他的手背上。然后他便感覺到一陣涼意漸漸地進入手臂。他看到他的手背上還有一只手,那只手胖乎乎的,他想,這肯定不是自己的手,因為自己的手像鷹爪,骨頭很壯筋脈也很壯的。這只難看的胖手是杜毛毛的。杜毛毛知道這瓶水掛進去有點疼,她慢條斯理地揉搓那只鷹爪。杜毛毛說,我要到揚州去了,揚州你知道嗎?魯小瓜一臉不屑,揚州算什么,不就是有一個比杭州西湖要瘦小的塘嘛。杜毛毛說,是的,我要回到那個水塘邊去了。魯小瓜想笑,心里想,揚州人真是好笑,這個塘比杭州的塘小,就在前面加個瘦字。難道比杭州西湖大,就要叫胖西湖嗎?不過,他沒笑出來,因為那只胖手現(xiàn)在蓋在他的鷹爪上,他不好意思笑。魯小瓜雖然沒笑出來,但他還沒有停止大腦齒輪的轉(zhuǎn)動,揚州的西湖那么瘦,為什么揚州的杜毛毛這么胖呢?還說要回到那個瘦小的水塘邊去了,喝了瘦小水塘的水應(yīng)該是越來越瘦啊。
杜毛毛說,我過幾天就走。這里已經(jīng)沒有東西可留戀了。魯小瓜看見有一只細細的手伸到杜毛毛的臉上,接住了那顆從杜毛毛眼眶里滾落下來的眼淚。魯小瓜發(fā)現(xiàn)那只手是長在自己身上的。杜毛毛從包里掏出一張照片,她自己看了會兒,很專注。魯小瓜想,那肯定是哪個男人的照片,不然,她不會那么專注的。魯小瓜還在想時,那張照片飛了過來,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堵住了他的眼睛,魯小瓜的眼睛徹底花掉了,他有些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說,這就是你嗎?你會有這么漂亮么?
原來杜毛毛曾經(jīng)也是這么漂亮的!原來杜毛毛的身材并不比青芝差!魯小瓜看到杜毛毛的嘴唇在不停地動著,這時他看見了瘦西湖邊上的一只水桶,滾到了杭州后就成了一只水缸。
青芝趕到醫(yī)院的時候,魯小瓜正在問杜毛毛,你真的要走么?杜毛毛說,你要我留下來么?魯小瓜不再說話,他不知道該怎么說。他跟青芝說,杜毛毛要走了。青芝嘆了一口氣,說,我知道,卻不知道為什么要離開。
魯小瓜便不再說話。杜毛毛也不說。青芝也沒有再說。
六
青芝每天的工作是收收報紙,剪下有局長稿子的報紙,收好有局長稿子的雜志。工作很輕松。每天也可以看些她喜歡看的文字。這是青芝喜歡干的活。就像局長喜歡把她摁在床上的感覺一樣。不過,局長年紀有些大了,有些力不從心了,不像青芝看書來得輕松。如果不是那些藍色的小藥丸,局長可能無法把青芝摁在床上。但是局長有錢,他可以派人到印度或美國去買那些藍色的小藥丸,他需要很多的小藥丸,因為青芝不知道他的女人與小藥丸一樣多。
老男人告訴青芝,今天的市報副刊上發(fā)表了一篇稿子。青芝摸了一下老男人寬大的額頭,說,你不是天天有發(fā)表的嗎?怎么忽然說今天發(fā)表了一篇稿子?老男人俯下肥肥的腦袋,把那兩片厚厚的長長的嘴唇伸出來,對著青芝的鼻子下方點了幾下,看樣子,他是裹含了無限的深情,他說,這篇是專門寫給你的,那時你還沒到杭州來。
這段話是凌晨三點時,老男人從青芝身上滑下來后對青芝說的。所以,青芝今天特別激動,她想看看,老男人能寫出什么樣的語言來給她。她開始翻了又翻,快速地尋找各張報紙的副刊,然后迅速地瀏覽各個標題,尋找他的名字。她有些急躁,模樣像猴子,這是她自己想的。她覺得自己更愛這個老男人了,因為他的文筆那么好,心那么細。
終于找到了他的名字!她很激動,盡管她早就熟悉了老男人肚皮上有幾條皺紋,但現(xiàn)在比看到皺紋下面還要激動!她想,自己或許真是徹底愛上了文字,現(xiàn)在的快感絕對要超越老男人趴在自己身上的感覺。
刺到眼睛的是一段似曾相識的文字:端陽一過,便完全是夏天了,江南的夏天便在潮濕中瘋長,我的思緒也瘋長得令人眩暈。心里總為北方牽掛著,江南離北方很遠,因為中間隔著一條很長很長的江,有時覺得那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哪怕是再近,再窄,也永遠是隔江相望……
青芝覺得這段文字真是好,富有詩意的那種好,然后她拼命地想繼續(xù)往下看,再往下看,她看到了一個北方女孩的影子,清湯掛面地從一個冰雪王國輾轉(zhuǎn)來到夢里江南。其實,文章里沒有一個北方女孩下江南的影子,但青芝看到自己為什么而來了。為了一個男人,為了一個詩意的男人,為了一個學富五車的男人,為了一個讓自己鐘情無限的男人。然后,青芝突然想到了上網(wǎng),想到了網(wǎng)絡(luò)。
男人在網(wǎng)上叫她為小青。青芝很喜歡這個男人的叫法,她覺得自己就是小青,小小的青,小女人的那種青,當然,也可能是青澀的青。男人說自己在杭州還一無所有,只有一張桌子,一張床,床還只有一米寬。青芝就笑翻過去,說,你一無所有還想讓我到杭州去?讓我去杭州陪你過苦行僧的日子嗎?末了,青芝又說,你的邏輯學沒有學好,很混亂呢。男人便有些傻里傻氣,說,哪里混亂。青芝便又大笑,說,你前面說自己一無所有,后面又說還有桌子還有床,居然還有一米寬。不錯了,知足吧。
青芝說這話的時候是真心的。她沒有想過,真要跟了這個男人要吃多大的苦,她覺得只要她能與他在一起,那便是幸福的。她想,她是愛上了他的純真、他的文采、他的率性。男人說,你真會到杭州來嗎?青芝這次沒有大笑,她很安靜,安靜得令男人以為她不會同意了。但一會兒后,青芝給男人發(fā)來一個表情,那是一個很寧靜地點著頭的表情。男人笑了,一臉燦爛。
不過在來前,青芝還是問了下,為什么你那么大年紀了還不結(jié)婚。
男人很隨便地笑了笑,寧缺勿濫。
青芝想再問兩句,但終究沒有問出口,她覺得這個男人應(yīng)該就是自己夢中那個。男人說,女人不少,但中我意的少。幾乎沒有讓我愛上的,你卻破了例。
青芝一下子墜進了蜜罐里,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成為蜜餞了,馬上就要泡在糖里蜜里了。
果然,來到杭州后,青芝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給了自己太大的驚喜,讓自己恍若夢中。房子、車子、票子,一應(yīng)俱全,居然還是一個局的領(lǐng)導(dǎo)。她覺得這個幸福真是太夸張了,自己來前居然還準備好了如何在一米寬的床上展現(xiàn)睡姿的,到了卻發(fā)現(xiàn)那真是個天大的笑話,二米寬的高檔席夢思,讓她一下子如墜入云霧。
青芝的思緒飄得很遠,因為飄得太遠了,所以她無法再看下去。盡管她拼命地想繼續(xù)往下看。青芝想起了一米寬的床,被褥下面是幾塊生硬的木板,原來還真有這么一張床的,但那張床不是給自己睡的,是魯小瓜睡的。
青芝的心突然痛了一下,她想哪天去看看魯小瓜的電腦。不過,現(xiàn)在不行,因為在自己還沒讀完文章時,青芝就發(fā)現(xiàn)有好幾大片厚厚的黑黑的云從遠方趕來,似乎是拼命地趕來,就是為了趕到自己頭上。青芝站起身,想跑時,感覺到一大團厚重的云,一下子從天上砸下來,砸得自己頭痛發(fā)麻!然后她就聽到嘩啦一聲,一盆水倒在了她的身上,她看了看自己,發(fā)現(xiàn)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干的,她想,這下,那顆心也被淋濕了!
青芝恨恨地站在原地,她沒有跑,她從嘴里噴出一句話,這個鬼天氣,是不想讓人活么。
七
房間的木門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音時,魯小瓜還趴在一米寬的床上。不過,床上是硬硬的木板,魯小瓜有點懷念杜毛毛白花花的肚皮,他想起來,趴在杜毛毛肚子上的感覺還是不錯的,因為杜毛毛不像床板這樣硬,是柔軟的,是溫軟的。他覺得自己不舒服,就喜歡這樣趴著睡,不過,現(xiàn)在有人在敲門,魯小瓜必須從床上爬起來,哪怕是極不情愿。
他打開了門,對著門口的一張豬肝臉歉意地咧了一下嘴,說,主任,你怎么來了。豬肝臉的臉色紅得發(fā)紫,魯小瓜一直在心里叫他豬肝臉,他想,這個人肯定天天是吃豬肝的,所以把臉吃成了豬肝色。這臉看起來,真不是張好臉。魯小瓜這樣想時,覺得對豬肝臉過分了。因為每個月的工資都是豬肝臉送來的,可以說,豬肝臉是自己的財神。財神的臉怎么會不是好臉呢。
領(lǐng)導(dǎo)知道你身體不太好,特意叫我送來一點錢,你養(yǎng)好身體。然后給你放個假,你可以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魯小瓜看到財神爺?shù)淖齑絼又贿叞咽稚烊肽莻€肥大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個信封。他說,財神爺,我請你吃頓飯吧。豬肝臉笑了,財神爺是領(lǐng)導(dǎo),你要感謝他。魯小瓜馬上想起了那個寬寬的腦袋,那個寬寬的腦袋里不知道裝了些什么東西,是酒,是飯,是很多錢,噢,還有女人。但這些與自己無關(guān),與自己有關(guān)的是,每個月他會叫豬肝臉送來一些錢,他真是個好人!魯小瓜有時想,自己動一動筆,他就會給錢,還是滿劃算的。雖然偶爾也會情緒失落,但看到錢時還是高興的,雖然總覺得錢太少。魯小瓜覺得自己是個錢迷,他忽然看到了一個戴瓜皮帽的人拿到白花花銀子時流出涎水來的景象,他覺得那個人的名字肯定就是叫魯小瓜的。
豬肝臉從門縫里閃出去了,很快的動作,就像不曾來過一樣。只是桌上多了一包東西,這是魯小瓜期待已久的,他太需要那個信封了。魯小瓜看到陽光從門縫里擠進來,而且越擠越多,終于把門完全擠開了,陽光跳到魯小瓜的臉上,嘰嘰喳喳地在他的肩頭叫起來,魯小瓜便感覺到幸福起來。他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對局長有怨言的,局長是那么的好,生病了叫人送錢來看他,還曾經(jīng)帶他去相親,還會到鄉(xiāng)下去看自己的母親。
四個輪子的車到村口時,魯小瓜并不知道這部車就像被浸到黃泥潭里了一般。它一邊沖著村里人吼著,一邊慢慢地爬向村里的那棵老樟樹。終于魯小瓜從車上下來了,他沖村里人笑了笑,再笑了笑,又笑了笑,其實他是一直笑著的。因為局長送他到老樟樹下了,老樟樹下有他的老娘和房子。村里人沒有見過小車,所以村里人聽到有嘀嘀答答的聲音響,便跑了出來看。魯小瓜的面子賺足了,他的臉上與車子一樣涂滿了黃泥味道的紅光,像喝了酒一般,他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能讓人用車送回來的。看著村里人伸出一個大拇指對著他時,他就想,要好好地報答局長,要好好地報答,好好地!
這是很久前的事了,但魯小瓜還是沒有忘掉。他是不會忘的?,F(xiàn)在的魯小瓜就坐在陽光里,坐在中午的陽光里。他覺得這時候的陽光是慵懶的,是懶散的,是百無聊賴的。這樣的陽光對他很是一種奢侈,他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陽光可以懶成這般模樣,懶得讓人不想站起來,不想讓人睜開眼睛。他喜歡這樣的陽光。所以,局長來電話時,他還坐在陽光里。其實這時的陽光已被局長的電話打碎了,碎得四分五裂。魯小瓜感覺到了,他覺得碎了的陽光像年豬抬上大板凳后大叫一聲而噴出的血一樣,是叫聲才讓它的血噴出來的。于是魯小瓜便在心里怪那頭豬,如果你不叫,就不會有那么多血噴出來,就不會碎成一地的桃花。漸漸地,豬血變成一張大網(wǎng),慢慢地罩下來,為魯小瓜披上了一件紅色的衣服,他已經(jīng)看不見陽光了,他看見的都是豬血。很紅很紅的。
豬肝臉說,局長臨時有事,過不來了。讓我好好陪你吃晚飯。你這兩天太累,得好好享受一下。
魯小瓜有些受寵若驚,盡管他一直知道局長對他不錯。他沒說話,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把這樣的表情丟給豬肝臉看。豬肝臉說,別不好意思。你也辛苦的。
豬肝臉為魯小瓜要了一些土酒,叫楊梅燒。這酒其實就是將活楊梅采摘后浸在白酒里,過了一個月的樣子,楊梅的味道便滲透了白酒里。豬肝臉說,這楊梅燒止瀉,你喝點。魯小瓜有些遲疑,他聞了一下,楊梅的氣息一點也沒有,倒是白酒的味兒一個勁兒地往他的鼻孔里竄。魯小瓜搖了搖了酒,再搖了搖,那帶點紅色的酒便晃蕩起來,蕩漾起一圈又圈的圓暈,酒氣便越發(fā)從酒杯里往外跑,像一群餓漢看見了饅頭一樣。
魯小瓜并不是很喜歡酒,但也絕不是不喜歡酒。他可以幾天都滴酒不沾,也可以天天酗酒。其實他僅僅是喜歡喝酒的樣子,喜歡喝酒的姿勢,喜歡喝酒時在人前一仰脖的痛快。不過,今天他不想痛快,因為在豬肝臉面前喝酒,他得斯文些,再斯文些,他不能倒了局長的牌子,更不能倒了自己的牌子,令人誤以為他是不可靠的,他是要醉酒的,他是要誤事的。所以,清醒著是必須的。
但豬肝臉今天是要勸酒的。魯小瓜一直懷疑勸酒這個詞。為什么叫勸酒,勸不要喝,還是要勸多喝點。太圓滑的詞總是讓人有些害怕。
豬肝臉很豬肝的時候,魯小瓜聞到了他嘴巴里呼出來的酒氣,他有些厭惡,但他沒說。因為他看見了酒杯里的時光,那是在陽光下,有條小魚在游泳。陽光是血紅的,魯小瓜發(fā)現(xiàn)跟下午局長來電話時的陽光有些接近,很紅,紅得像血一樣。然后他發(fā)現(xiàn)有一條小魚在酒杯里游泳。很自由自在的。只可惜,酒杯小了點,小魚一游就碰壁,繞來繞去怎么也繞不出去。魯小瓜睜大眼睛望著豬肝臉說,主任,你知道酒杯里能養(yǎng)魚么?豬肝臉說,沒有聽說過。魯小瓜便笑了,很狂放地笑,然后伸出手,在桌上拍了一下,把酒杯與小魚都嚇了一跳,他說,服務(wù)員,過來!
魯小瓜告訴服務(wù)員,酒杯里可以養(yǎng)魚。可是服務(wù)員不相信,說酒杯里不可能好養(yǎng)魚。魯小瓜說,那,那這條魚就送給你們,這餐飯錢是不是可以免了?
服務(wù)員很低聲下氣地說,先生,先生,這不是魚,這只是一張菜葉。
豬肝臉揮了揮手叫服務(wù)員離開,說,你走吧,走得遠些。然后他對魯小瓜說,小瓜,那真的只是菜葉,不是魚。這頓飯沒有多少錢,我可以簽單的。
魯小瓜果然沒有看見豬肝臉掏出錢包。他看見豬肝臉走過去,拿起筆龍飛鳳舞地寫著,那個樣子很灑脫,很瀟灑。魯小瓜吸了一口氣,他說,主任,你寫字的樣子很好看。豬肝臉說,好看的還在后頭呢。
魯小瓜被豬肝臉攙扶著,一路有些跌跌撞撞。魯小瓜想坐車回家,但豬肝臉不讓,豬肝臉說局長今天讓他陪好小瓜,要讓小瓜舒服,不然他就是不盡責。于是,小瓜的眼睛被粉紅色的墻罩住了。小瓜努力地想睜大眼睛,可是他睜不大,他只是迷迷糊糊地發(fā)現(xiàn),幾個女人說著笑著便從豬肝臉身旁拖走了他。但是,他記得那兩個女人沖過來咬他時,有一股煙味,很濃的煙味。魯小瓜想吐,可是沒吐出來。好在最后只剩下一個女的,另一個直奔豬肝臉而去。魯小瓜松了一口氣,卻還是發(fā)現(xiàn)自己被扒了衣服,他曾經(jīng)在小說里想體現(xiàn)一下一個男人扒女人衣服的感覺的,可是還沒落筆,卻發(fā)現(xiàn)一個男人被一個女人扒了衣服。女人的動作很嫻熟,吐過煙霧的嘴,馬上就撲到了他的身上,一會上一會兒下,像老母雞啄米似的。魯小瓜是厭惡那張有濃煙味的嘴的,他一直擔心,這個噴過濃煙的煙囪是不是還殘留著尼古丁留下的一氧化碳,會不會將他的全身都涂滿一氧化碳。
可是魯小瓜沒有反抗,確切地說是反抗不了。他全身沒有什么力氣,任煙囪在他渾身上下不停地擺弄。他看見煙囪爬到了自己的身上,然后不停地上下吭哧吭哧地吐著煙圈。后來,魯小瓜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了高崗上,啊的一聲后,縱身跳下了萬丈深淵。
八
魯小瓜沒有再拉肚子。青芝來看魯小瓜,說你怎么不拉肚子了。青芝以為魯小瓜會說好了。但魯小瓜沒這樣說,他覺得如果這樣回答,那么就是一句廢話了。他不想說廢話。他說,因為杜毛毛走了,所以不能再拉。
青芝怔了怔,大笑起來,拉吧,沒事,有我呢。魯小瓜沒有笑,他笑不出來。盡管他很想在青芝面前表現(xiàn)得好一點。
其實,魯小瓜還沉浸在昨天的時光里。他在想,那個楊梅燒的紅,與豬肝臉的紅,還有傍晚時分殺豬時豬血噴出來的紅。豬血當然沒有噴出來,豬血只是天邊的那團云而已,只是罩住魯小瓜的那片天而已。還有一片紅,魯小瓜還有細細搜索著。那片紅是糊狀的,如云似霧,在四合的暮色里顯得別有情調(diào),但魯小瓜沒有感覺到情調(diào),他不知所以,他只知道他被一個煙囪般的女人扒了褲子。他想,這算不算強奸呢?這到底能不能算呢?
其實,真正的其實,魯小瓜在想,局長這個人。這是個什么樣的人,寬大的腦袋,肥胖的身子,還有那些皺紋,臉上的,手上的。當然肚皮上有沒有魯小瓜不知道。不過,肚皮上有沒有皺紋魯小瓜也不想知道,魯小瓜現(xiàn)在覺得這個肥頭大耳的人,每個月能按時給他幾個錢外,感覺對自己還特別的好!
魯小瓜今天沒有坐在陽光里,但他的桌子前正好跳躍著一縷陽光,魯小瓜伸出手去,便摸到了那縷溫暖的陽光,他仔細瞅了瞅,在那縷陽光里看到了一張好人的臉!一個人可以給你錢,可以在生病時關(guān)心你,還可以帶給你去喝酒,甚至還能帶一個男人去夢中想去的地方,而所有這些又不要花自己的錢,這個人還圖什么?我不就是給他寫幾篇稿子嘛。魯小瓜開始看到肥大的腦袋漸漸高起來,高到自己須仰視為止。于是,他就一邊仰視,一邊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無恥,因為他曾經(jīng)爬上了杜毛毛肚皮。
青芝說,喂,你的口水要流下來了,你在想什么。
魯小瓜說,是嗎?于是他用手捋了一下嘴角,發(fā)現(xiàn)真有涎水滑了出來。魯小瓜懷疑自己是不是睡著了,他說,青芝,我剛才睡著了么?青芝笑了,你是馬嗎?還是魚啊,是睜著眼睛睡著的?不過,你肯定是有問題的,想得太入神了。
魯小瓜噢噢噢的支唔了幾聲,終于從晚上曖昧粉紅的燈光里將自己的頭扭了回來。然后他又看到了那縷跳動的陽光。他說,局長是個好人。
青芝什么話也沒說,只是嗯了一聲。不過,她后來又補了一句,如果他不好,我怎么會跟他。魯小瓜也嗯了聲,你是幸福的。
青芝說,你真的好些了沒?
魯小瓜點點頭,已經(jīng)好了。昨天喝了一種紅顏色的白酒,叫楊梅燒,說是有止瀉的效果,今天果然不拉了。
青芝說,那好,今天我請你喝酒。
青芝真是來請魯小瓜喝酒的。青芝是替局長請他的,因為局長得了一個全省的文學大獎,局長交待說,這一次文稿改了好幾遍,魯小瓜謄寫了好幾遍,電腦錄入了好幾遍,很是辛苦。所以,委托青芝代他請魯小瓜吃飯喝酒。雖然獎尚未拿到,但局長已經(jīng)收到了通知,所以,私下里先請青芝犒勞一番。
魯小瓜知道后很是高興,他從凳子上跳起來,眉毛往上揚,嘴角咧開,真的嗎?看見青芝果斷地點頭,魯小瓜就跑出門去,飛快地跑進陽光里,然后一邊用手拽著陽光,一邊將那張寫著興奮的臉拋向天空,大聲地喊叫,似乎是想把天上掛著的這輪太陽吼下來。然后他翹起自己的腳后跟,兩只腳還是輪番地前行后退,嘴巴里念念有詞,恰恰恰,恰恰恰。
青芝的臉上開始有了些變化,面部的肌肉有些抖動,這不是笑,肯定不是笑,青芝說,魯小瓜,你有什么好高興的呢。魯小瓜用鄙夷的目光掃了一下青芝,大聲地唱了起來,我的柔情,你永遠不懂,我的柔情你永遠不懂。
青芝盯著魯小瓜的臉看,她發(fā)現(xiàn)這張臉上白凈,眉毛粗黑,嘴角邊還有半個酒窩,她突然明白了,這應(yīng)該就是單純的臉,純得居然沒有一顆痘子。想仔細地讀一讀,可是她沒有讀懂。她說,這獎是你的么,你至于要這么高興么。
青芝給魯小瓜要了瓶上好的干紅,說,今天得慶祝一下,看你這么高興,更加應(yīng)該多喝點。魯小瓜奮力地點點頭,把頭點得跟雞啄米似的。
你也真辛苦了,這稿要謄寫幾遍,得多大的功夫啊,得多少時間啊。青芝一邊給魯小瓜倒酒,一邊注視著酒杯??墒撬齾s沒有注意到,那瓶干紅,在酒杯里旅行完之后,馬上溜出來,爬到桌子上,開始新的旅行。魯小瓜急了,青芝,你的眼睛盯著酒杯,卻讓酒跑出來?
青芝一下子紅了臉,說,我的眼神可能不行了,看不準東西了。
魯小瓜便笑他,說,你呀,比我還小呢!
青芝倒完酒,開始說獲獎的作品。青芝來喝酒之前,沒打算要說這部作品,盡管之前她是看了又看,覺得是部不錯的作品??墒撬F(xiàn)在想說了,她就是忽然有了在魯小瓜面前說這部作品的沖動和欲望。
青芝說,局長讓我感謝你的話就不說了。然后她開始極力地描述這部獲獎作品的敘述方式,描寫方式,說這部作品刻畫了多么深刻的人性,剖析得這么透徹的人心,描述了那么錯綜復(fù)雜的局面等等等等。
魯小瓜就笑著,臉上如靜靜的西湖,一會兒有了一次漣漪,又有了一次漣漪,他的笑容是舒緩的。不過,青芝發(fā)現(xiàn)了,發(fā)現(xiàn)了魯小瓜幾次有插嘴的沖動,但最終又被他咽了回去。青芝看到了西湖隧道,隧道里面全是魯小瓜欲言又止的話,但隧道不通,所以,青芝聽不到。
青芝看著眼前的西湖,靜靜的,毫無媚俗的樣子,風過的片片漣漪更是有著說不出的溫情,但是青芝還是對西湖充滿了驚訝,驚訝于他的年輕,驚訝于他的安然,驚訝于他的精神。但是青芝還有話沒說完,這是她想了幾遍,以前想說沒說,現(xiàn)在覺得不該說卻又必須想說的話,她說,小瓜,你真應(yīng)該多向局長學習學習,你經(jīng)常為他打字謄寫稿子,你應(yīng)該近朱者赤,你應(yīng)該跟局長一樣寫出好的作品來,讓大家對你刮目相看,你應(yīng)該有自己的天地。
魯小瓜低下頭去,青芝發(fā)現(xiàn)湖面吹來一陣風,風聲有些大。但魯小瓜并沒表現(xiàn)什么,低頭,抬頭,再低頭,再抬頭。青芝說,小瓜,你要做什么運動么,如果你要做運動的話,請你吃完了出去再做好了。你不僅可以低頭抬頭,還可以屁股扭扭脖子扭扭。魯小瓜笑出聲來,聲音有些動蕩不安,青芝說,你別笑,你的笑聲里夾雜著一些東西,不干凈。魯小瓜的笑聲吱的一聲后便剎住了,說,夾雜著一些東西,不干凈?是什么東西?
這下,輪到青芝笑了。青芝把自己笑成了一只蝦,眼睛里還滾出了淚珠,一顆又一顆。魯小瓜說,你是蝦米投胎的么?青芝也不說話,捧起酒杯晃啊晃的,便灌了下去。然后她說,小瓜,今天晚上我的話講完了,我們喝酒吧。
魯小瓜也喝,今天他是高興的,確切地說應(yīng)該用興奮兩個字才對。其實魯小瓜已經(jīng)滿臉通紅,他覺得今天可能又要喝多了??墒怯袀€問題是需要考慮的,那是昨天自己喝多有豬肝臉在,今天自己再要喝多了,怎么辦?因為青芝好像比自己還要多。青芝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是喜歡酒的味道嗎?還是為局長高興?
魯小瓜想了半天,才想起青芝是局長的女人,噢,她一定是為局長高興的。但魯小瓜知道,自己好像有些喜歡上了這個北方的小女人。他又有些生氣,但不知道是生誰的氣。他偷偷地瞟了一下青芝的眼睛,他覺得自己掉進了那一灣湖泊里,深深的,他想,淹死是遲早的事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個淹死法。
不過,他想馬上就淹死,越快越好!但馬上淹死在青芝的眼睛里是不可能的,那就只有淹死在酒杯里。
這酒怎么這么紅?像血一樣。魯小瓜說。
是紅酒。
魯小瓜又問,是不是無色的就叫白酒,紅色的就叫紅酒,那么孔乙己喝的老酒算什么酒,它也是紅色的,為什么叫黃酒?那個叫諸暨的地方有種酒,叫同山燒,也是紅的,卻又為什么是白酒?
青芝說,我也不懂,也不想懂。
魯小瓜剛想把眼前的酒杯嚼碎吞下去時,青芝先他一步又一次把那些混濁的液體倒進了嘴巴里。魯小瓜看見那些紅色的液體慢慢地經(jīng)過青芝的喉嚨,一路廝殺著跑到胃里。他想,這些液體會不會殺到她的腰里去?會不會把她殺成水桶腰?
魯小瓜說,青芝,你有沒有看到局長前幾天發(fā)在市報上的那篇文章,那篇東西還不錯,有些遣詞造句比那部獲獎的作品要好呢,有些唯美。感覺到一種朦朦朧朧欲說還休的情愫。
青芝怔了一下,轉(zhuǎn)而就大笑起來,魯小瓜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他打了個寒戰(zhàn),有些冷,他望了望四周,青芝的笑聲很廣,整幢樓都在顫抖,如果不是在包廂里,他相信有無數(shù)把利劍會戳向他們。他不知道青芝為什么要這樣笑,他心想,這一下那些飛蛾真要死定了。它們肯定會覺得死得很冤,怎么也不會知道自己是被這樣一種笑聲震死的,而且是被一個美女的笑聲震死的。
魯小瓜不想被青芝的笑聲震死,于是拼命地抓起酒瓶子,他把酒瓶子塞到嘴巴里,看他的樣子,是要把整個酒瓶吞下去。
九
魯小瓜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米寬的床上。他拼命地在腦子里搜索,可是怎么也想不起來,昨天是怎么回來的。是青芝扶自己回來的嗎?還是自己送青芝回去的?魯小瓜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很疼,疼得像秋天的老南瓜馬上要開裂了般。魯小瓜在心里罵,裂吧裂吧,早裂早安寧。
可是他的頭沒有裂。他慢悠悠地從床上挪下來,桌上一群陽光又在那里蹦蹦跳跳著。他信手一舞,便抓住了幾個,他放開了,放到鼻子底下一聞,發(fā)現(xiàn)陽光的味道很香,只是遺憾的是,陽光被他的咸豬手抓過后也充滿了酒意。看來,自己真的喝了太多的酒。他想。陽光跑開去,仍然跑到那張桌子上,這張桌子是魯小瓜用來寫作的桌子,他的桌子躺滿了稿紙,不過,現(xiàn)在陽光站著的地方,有一張熟悉的稿紙,但那張稿紙的字,不是魯小瓜寫的。魯小瓜熟悉稿紙卻不熟悉這些字,這些字跳躍著,一路歡快的跑著鬧著,到最后在青芝兩個字后便沒有了,魯小瓜便知道了,原來青芝也寫得一手好字,只是青芝一直沒表現(xiàn)出來。
魯小瓜看到青芝一手好字后,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害怕青芝了。至少,他可以斷定自己不再敢見青芝。
但是,青芝是一定要見魯小瓜的。因為她是有任務(wù)在身的,不過,現(xiàn)在在青芝看來,要感謝那個老男人,因為有老男人的任務(wù),她才能天天見到魯小瓜。
青芝又來了。魯小瓜的心里裝滿了兔子,他知道他心里的兔子不是杜毛毛的那種兔子,杜毛毛的兔子,只能讓他生理沖動,而自己心里的兔子卻能讓自己惴惴不安。但青芝遠遠沒有魯小瓜想象的那般,她依然故我,做她該做的事,說她該說的話。
青芝,我真的碰你了嗎?魯小瓜的臉上噴上了大紅的漆,喉結(jié)動個不停。青芝什么話也不說,她收了一些文稿,輕輕地將腳步丟在魯小瓜房間外的夏天里。魯小瓜怔了怔,他仔細地看著青芝剛剛踩過的地,那里一無所有,沒有一絲痕跡。魯小瓜問自己,青芝剛才來過嗎?
青芝又來了。魯小瓜有些不知所措,青芝說,我想用一下你的電腦。魯小瓜趕忙站起身,把那張結(jié)實的椅子讓出來。椅子的中間明顯已磨損了,青芝拋給魯小瓜一個笑容,說,你的骨頭好厲害,把椅子都磨掉了。魯小瓜臉上噴的漆沒有洗掉,因為他來不及洗。其實他自己也想不通,怎么就會有漆突然噴到臉上來。他更想不通的是,他怎么可能碰青芝。因為在自己心里,青芝絕對不是一般人,她是神,自己絕對不會輕易碰她的,盡管他很想碰。更何況那天酒喝多了,怎么回家都不知道呀。而魯小瓜覺得更加重要的是第二天早上起來,除了那雙老人頭的皮鞋在床下外,其余的假名牌全穿在身上呀。
青芝又說,你這里不能上網(wǎng)么?
魯小瓜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說,沒,沒有裝,不能上網(wǎng)。
青芝于是慢慢地把頭轉(zhuǎn)過來,轉(zhuǎn)到有陽光的地方,于是陽光便把青芝的眼睛照亮了,青芝接受了陽光恩澤之后,又把臉轉(zhuǎn)到魯小瓜的面前,她注視著魯小瓜,她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魯小瓜,為什么前天晚上,我送你回家時,可以上網(wǎng)?
魯小瓜一下子懵了,看他的樣子,像是被人猛地敲了一棍子,可是他睜大眼睛,拼命地看青芝,青芝手里毫無一物。他想說,卻說不出話來,他的喉結(jié)動了動,再動了動,青芝說,小瓜,你不可以這樣!你不可以這樣!
魯小瓜還是什么都沒說出來,他做了幾個無所謂的動作,他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腳上的老人頭皮鞋,然后他將視線停留在那面花了三塊錢買的小鏡子前,鏡子里的人,一臉猥瑣,面容扭曲,額頭上的青筋時隱時現(xiàn),他看見有一只手慢慢伸到鏡子里的那張臉上,再慢慢地掐碎了從那人眼眶里滾出來的東西,他模糊了,認不出來,鏡子里的人是誰。
可是青芝認出來了,她說,小瓜,你必須告訴我,你為什么要這樣!
魯小瓜說,我真的碰你了嗎?
青芝說了句沒有后,便開始有些歇斯底里,魯小瓜從沒看見過。青芝把聲音的分貝調(diào)得很高,那聲音從她喉嚨噴涌而出,四處逃竄,正在陽光下游泳的灰塵也被她的吼聲嚇得渾身發(fā)抖,魯小瓜聽得很清楚,這么響的聲音他不可能聽不清楚,因為他模糊的是眼睛,而不是耳朵。
青芝的吼聲是這樣的,為什么?為什么你要把我騙到杭州來?為什么?為什么你要把我騙到另一個男人的床上?
魯小瓜的耳朵里就一直回旋著這幾句話,一直回旋。
十
這個夏天炎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江南雖然是個好地方,但夏天卻是越來越難熬了,氣溫一年比一年高,一年比一年熱。魯小瓜便想,要么索性熱死算了,和青芝一起熱死。
他是好久好久沒見青芝了,他只聽領(lǐng)導(dǎo)曾經(jīng)說起青芝這幾天身體不適。天知道不適是什么樣子的,可是他不能問,更不能去看。
青芝當然是不適,很嚴重的不適,因為青芝真的想熱死了,想主動的熱死,她把廚房間的煤氣打開,她覺得煤氣是能燒火的,是能供熱的,那么只要一打開就能感覺到熱的吧。她想,一定得要把煤氣開得滿屋子都是,那樣只要一點火,才會有一屋子的熱量。不然,就廚房里零星一點的溫度又哪有炎熱可言呢。
青芝覺得該點火的時候,她沒點。她不是忘了點,是她已經(jīng)點不了了。她睡著了。睡得很香,她夢見魯小瓜騎著單車到火車站接她,那時她梳著辮子,坐著一趟新空調(diào)快速列車從哈爾濱到杭州。魯小瓜在出站口迎接,她看見那個小子臉上有個小酒窩,在人群里拼命往里面擠,她想遠遠地跟魯小瓜說一下,別擠了,你是擠不過那些出租車司機的。每個城市的出租車司機都很擅長擠,在火車站搶客更是厲害。不過,她終于沒說,因為魯小瓜還是擠在了前面,她跟魯小瓜說,杭州沒有你說的那般好,杭州的空氣不太好,因為我一直聞到一股惡心的味道。魯小瓜說,怎么會,來,坐到我的后座上,我馱你回去,馱你到一米寬的床上去。青芝嗔笑了下,便輕輕地跳上去,靠著魯小瓜的后背,瞇起眼睛,任由單車一路屁顛屁顛地往前跑。
青芝還在做夢的時候,有人把她弄醒了,她很難受,她看見一個肥大的腦袋在眼前晃,晃得她頭暈。她想叫他不要再晃了,可是他不聽,依然晃。然后他聽見一件白白的衣服發(fā)出了聲音,那聲音的意思是說,放心吧,脫離危險了。青芝有些郁悶,坐在魯小瓜的單車后座上,怎么會有危險。
魯小瓜跑到了醫(yī)院。
魯小瓜說,青芝,你怎么可以這樣!你怎么可以這樣!
青芝把頭扭過去,一言不發(fā),眼角卻不斷地毫無聲息地滾下液體來,一會兒功夫,那白花花的枕頭便濕了一大片。魯小瓜說,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一直告訴自己你沒事的沒事的。直到領(lǐng)導(dǎo)告訴我你不適,可是我又不知道你在哪里,又不能來看,打聽了很多人,才告訴我你在這里,你怎么可以這樣!你怎么可以這樣!
青芝一襲青絲下的枕頭,變了顏色,這讓魯小瓜很心痛。但魯小瓜除了你怎么可以這樣的話之外,他不知道該說什么,盡管他想說什么。魯小瓜慢慢地挪動身子,這一次他又看見了一只鷹爪般的手,伸到了那張寫滿蒼白的臉頰前,那只手,不停地抖動著,試圖接住那些往下翻滾的眼淚,可惜,手指太細,眼淚又如噴泉般的太多,總是無法接住。魯小瓜后來發(fā)現(xiàn),那只手是長在自己身上的,連著自己的胸口,原來十指連心就是這樣的。
豬肝臉跑進來的時候很驚訝,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認識魯小瓜了。他說,你是誰,你還是魯小瓜嗎。魯小瓜沒點頭也沒搖頭,現(xiàn)在自己是誰已經(jīng)不重要了,魯小瓜臉上造著好幾條高速公路,一條比一條寬,不過是單向四車道的,上面的車一輛接一輛的開。這些車,車速都快得很,將幾條高速公路開得越來越寬,越來越長。豬肝臉說,你這條是杭金衢高速嗎?是杭州開往金華開往衢州的嗎?為什么沒有開往杭州的?是杭州這個城市不好嗎?
魯小瓜有些憤怒,他說,豬肝臉,你能不能先出去,我不想看見你。
豬肝臉說,魯小瓜,我不是豬肝臉,我是主任!我是給你送過錢的主任!
不過,豬肝臉還是退了出去。今天的豬肝臉,臉似乎還不是很豬肝。他有些莫名其妙,他想,魯小瓜是不是瘋了,不是瘋了就是癲了。人家局長的女人要他這樣來哭喪嘛。他肯定是瘋了。
魯小瓜是瘋了,他俯下頭,一顆滾燙的眼淚落到了青芝蒼白的臉上。青芝,我的愛!
十一
青芝拒絕魯小瓜靠近她,盡管在夢里青芝坐到了魯小瓜的單車后座上。魯小瓜很苦惱,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可能真的壞了,難道是白內(nèi)障,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看不清生活的樣子,看不清未來的方向。
青芝躺在一張2米寬的床上,這已經(jīng)不是那張豪華的席夢思了。青芝自己租了房子。她不想說話,也不想吃飯,她喜歡發(fā)呆,在陽光下發(fā)呆,在下雨時發(fā)呆,在晨曦中發(fā)呆,在黃昏里發(fā)呆。其實,現(xiàn)在的青芝在不晴不雨時也發(fā)呆,在中午時分也發(fā)呆。
豬肝臉拎著氣派的公文包出現(xiàn)在了魯小瓜的房間里,他的房間立馬有了豬肝的氣息。這是魯小瓜聞到的。
魯小瓜說,今天你是來送豬肝的么。
豬肝臉嘿嘿地笑了兩聲,說,今天不僅僅是送豬肝,是送人肝。
魯小瓜很不情愿地看了豬肝臉一眼,說,你聽過一句古話么。
豬肝臉說我不是什么大學生,我不一定知道的。
魯小瓜說,不知道不要緊,我說給你聽,這句古話是,豬嘴里吐不出象牙,豬肝臉的豬。
豬肝臉沒有發(fā)火,他反而嘻嘻笑了,他說,魯小瓜,你真的要感謝我了,我今天把你的房子重新租了,里面什么都有,有空調(diào),有電視,連床都是2米寬的高檔席夢思。你要過上好日子了!你知道嗎?局長祝你與青芝幸福!你真是中了頭彩了!
魯小瓜腦袋嗡的一下,炸了。魯小瓜看到一團煙霧升起,白茫茫一片。他沒看見豬肝臉走出門去,卻發(fā)現(xiàn)豬肝臉早已不在屋子里。不過,房子內(nèi)豬肝的氣息還很濃,魯小瓜覺得惡心。
魯小瓜去看青芝,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腳步很輕盈,以前他走3里地要半小時,今天只用了10分鐘,他是飛過去的,飛到青芝那里的。他想,我會飛了,我真要飛了。
青芝并沒有感覺到魯小瓜的快樂,青芝還是喜歡發(fā)呆,而且一直發(fā)呆。魯小瓜說,青芝,我想來告訴你,我要跟你在一起,我們可以在一起,局長都祝福我們了。青芝沒有聽懂魯小瓜的話,她用非常鄙夷的眼神盯了盯魯小瓜,這讓魯小瓜渾身泛起了雞皮疙瘩。魯小瓜的喉結(jié)又動了動,再動了動,他終于說,青芝,你別這樣好嗎?
青芝又朝他看了一眼,又一眼,其實,青芝就一直在看著他,青芝就看著他發(fā)著呆。魯小瓜不敢再說話,他其實是看到了青芝黑眼球里有一團火,火苗竄得很高,很高很高。
魯小瓜悻悻離開了。他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間,他還沒搬,暫時不想搬,因為青芝還喜歡發(fā)呆。不過,魯小瓜在想著發(fā)呆的青芝時,他很快地坐下了,他想,該趕緊寫文章了,必須趕緊寫。這個時候,自己太需要錢了,而眼下的局長把什么都給自己了,自己要趕緊給局長再寫幾篇了。
十二
剛剛掛了局長的電話,青芝出現(xiàn)在了門口。青芝聽到了魯小瓜的話。魯小瓜一連說了好幾個謝謝,因為局長的大作又獲獎了,雖然是短篇。青芝說,你為什么要說謝謝,你為什么不說恭喜。魯小瓜說,領(lǐng)導(dǎo)在鼓勵我,并叫我有困難提出來。
青芝說,你有困難嗎?
魯小瓜說,當然有。沒錢呀。這是最大的困難。
青芝說,我要走了。
魯小瓜的臉很快的抬了起來,但他的臉很重,很沉,似乎這張臉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從地里捧起來的。他又把臉在稿紙上擱了一會兒,作了中場休息后,魯小瓜再度把臉捧起來,捧到青芝的面前,說,青芝,為什么要離開。
青芝非常努力地給魯小瓜擠了擠笑容,那片笑容還沒有讓魯小瓜接著,就跌到了地上,地上鋪的是幾塊很老很破舊的地磚,地磚上是冰涼的,魯小瓜知道那笑容一觸到地板肯定也冰涼了。青芝的表情也有些破舊,這讓魯小瓜再次低下了沉重的頭,他看了看那些破舊的地磚,忽然明白原來地磚的作用僅僅是把下面泥土的心事蓋住罷了。可是現(xiàn)在的地磚破了,舊了,那么那些心事就要跳出來了。
我曾經(jīng)在夢里無數(shù)次來過杭州,我在夢里游西湖,斷橋,白堤,玉泉,西溪,真的很美。我想,若是在那片滿目金黃的油菜花里,擁抱著那個叫我小青的人,我的世界就美滿了。帶著這樣的夢,我真來杭州了,我真的看到了西湖,斷橋,白堤,玉泉,西溪,但我發(fā)現(xiàn),原來最美還是在夢里。我告訴自己,必須告訴自己,我來過就好了。魯小瓜以為青芝會喋喋不休地說下去,但青芝沒有,青芝在這里就戛然而止了。就像一輛以時速60公里的車正在正常的行駛著,突然踩了個急剎。其實,青芝的急剎不是用腳踩的,而是用那只纖纖的小手,她的小手伸進一個小包里,小包里有車的手剎,只要見她的手一動,掉出來一沓錢,車就剎住了。
魯小瓜有些急,他說,我怎么可以要你的錢。
青芝又擠了擠笑容,很努力的樣子,你不是很缺錢嗎。這錢我不喜歡用,你拿著吧。
我不會要的,我再困難也不會要你的錢。
那就這樣吧,麻煩你給我寫幾篇文章,是寫給我的,是寫給我青芝的,是青芝的青,青芝的芝。這是預(yù)付稿費,別嫌多也別嫌少。前提是,發(fā)表的署名用你魯小瓜,魯小瓜的魯,魯小瓜的小,魯小瓜的瓜!
青芝一邊說著,一邊終于釋放出好多好多的笑容,好像她的心里裝滿了笑一樣,只要嘴巴張開,就會有一個個活蹦亂跳的笑容跳出來。青芝說,記得噢,是魯小瓜的名字噢。然后她轉(zhuǎn)身離去,她的笑聲沒有帶走,她的笑全部留在了魯小瓜這里。魯小瓜又看到了青芝的背影,他的身材真是好,真是好,那腰身是越來越細了,那屁股翹得還是那樣高,但魯小瓜想,如果她能再胖點,肯定會更好。他沒有追,是因為他忘了追,他在想著自己的名字,想著在青芝嘴里吐出來的名字,想著青芝的錢是為了讓自己的名字印在報刊上。
陪伴魯小瓜一起望著青芝遠去身影的,還是青芝留下來的笑聲。魯小瓜其實知道那些笑聲有多無助,多絕望,但是他沒有看見掛在青芝臉上的淚,因為青芝是走出院子后,才不小心讓眼淚滾下來的。
魯小瓜發(fā)現(xiàn)青芝不在自己面前時,他才反應(yīng)過來,他沖到院子門口,一片夏天的泡桐葉刷地俯沖下來,正好砸在魯小瓜的頭上,擋住了他的眼睛。他一把抓下那片泡桐葉,嘴巴里恨恨地罵了幾句,然后奮力地向四處搜索。
他當然什么也沒搜索到,因為青芝早走遠了,他搜索到的只是一棵又一棵的泡桐樹,以及泡桐樹上落下葉子來的聲音。魯小瓜在心里說,要秋天了么,真要秋天了么。
十三
魯小瓜攤開報紙,讓自己躲進陽光里。陽光很溫暖,因為陽光是千禧年深秋的陽光。人們都說千禧年是一個幸福
的年份,連陽光也會溫暖一些。魯小瓜便在這些陽光里往外看,他看到了自己的五年前。
五年前,他因為在市報上發(fā)過幾篇文章而被局長發(fā)現(xiàn)。局長說他自己是伯樂,現(xiàn)在想來他還真是伯樂。這樣一想,魯小瓜便笑了,如果局長是伯樂,那么他就是千里馬。古話說,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所以,魯小瓜得感謝局長。
可是現(xiàn)在該怎么感謝呢。杜毛毛從揚州來,其實魯小瓜是知道的,那時局長尚未是局長,讓杜毛毛的父親,一個財大氣粗的商人包裝的?,F(xiàn)在想來,杜毛毛也蠻冤,父親為準女婿鋪好了后面的路,卻斷了自己女兒的路。她老爸要是還活著,怎么也不會相信,自己的女兒從瘦西湖邊上來,卻成了水缸腰,然后被自己曾經(jīng)看好的以為會成為女婿的人拋棄了,重新回到瘦西湖邊上去。而魯小瓜呢,魯小瓜感謝局長的做法就是慰藉杜毛毛,從心理上到肉體上,但沒有一樣魯小瓜是出于心靈的。
還有青芝,想到青芝,魯小瓜開始不安。局長說自己太忙,希望他能什么都幫,當然除了晚上爬山要自力更生外。魯小瓜還真幫,幫著在網(wǎng)上釣魚,因為局長喜歡高素質(zhì)的魚,喜歡外面的所謂的安全的魚,于是一條又一條,直到釣到一條讓魯小瓜自己心儀的美人魚,最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卻在一邊釣的過程中一邊被自己撕成碎片。
不過,為了青芝的稿費,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離開了局長租的房子。記得局長當時很是語重心長,小瓜,你要知道你還年輕,你這樣不計后果的行動,你會后悔的,你會吃很多苦頭的。
可是現(xiàn)在有沒有吃苦頭呢。在本地的報刊上,魯小瓜的名字倒真的很難見到。魯小瓜終于明白,并不是自己的文章好,而是局長的名字好。局長的名字可以讓一批人為之仰視,局長的名字就是一篇好文章,可以上頭條,可以獲大獎。而自己的名字卻鮮有露面。這當然只是其中之一。因為局長的手再大,總蓋不了天。于是魯小瓜的名字便在市外的報刊上一家一家的開花了。魯小瓜把他們剪下來,復(fù)制好,然后悄悄地放到信封里,然后在信封外寫上青芝的名字。只是可惜,青芝的地址他卻不知道,所以,信封是一只又一只地睡在抽屜里,一個青芝壓在又一個青芝身上。
在沒有青芝的時光里,魯小瓜依然活得很好。這令他自己也不明白,但是,他知道,他是因為有了青芝付的稿費才活著,并且活得很好。他每天的黃昏時分,就會到陽臺上去望,朝著北方,他的面容是嚴肅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像一把離弦之前的箭,往后拉往后拉著,然后,手一放,箭就離弦而去,向遠方奔跑,跑出一條彩虹的痕跡。他想,這就是傳說中的望眼欲穿吧,有時也想,自己會不會有一天也變成望婦石,如果有一天真能見著彩虹,倒也不枉廢了這番心事。
當然,魯小瓜不會成為望婦石的。他沒有時間一天到晚朝著北方望。他要寫稿,寫很多魯小瓜的稿。這是青芝說的,他必須要做到。現(xiàn)在的時間其實并不是黃昏了,黃昏早被黑夜吞噬了,現(xiàn)在是凌晨三點,魯小瓜完成了離開局長后的第一篇中篇小說。他沖著鏡子里那張干癟的臉笑了笑,他終于寫了這樣的題材,這是自己期待已久的。他想對這個社會發(fā)出自己的吼聲,盡管那是微弱得不能再微弱了。
十四
魯小瓜交上好運了。
因為魯小瓜的作品獲獎了。魯小瓜心情很激動,他踏著單車的勁似乎一陣比一陣高,他的心要跳出來了,他想,青芝啊,你到底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我寫的作品獲獎了!是我魯小瓜獲獎了!
青芝當然沒聽到魯小瓜激動的心跳,但青芝是感覺到了。青芝就在不遠處,她從沒離開過魯小瓜。不過,魯小瓜不知道,永遠不知道。
魯小瓜一路狂奔,單車的輪胎輕功很好,跳上跳下間便完成了五公里十公里的奔跑。馬上要到了,魯小瓜一路狂奔,狂奔,狂奔。
突然,魯小瓜發(fā)現(xiàn)路的前方,突然出現(xiàn)一堵墻,很厚實的墻。魯小瓜擦了擦眼睛,一個急剎車,這一剎差點讓自己的后輪掀到天上去,不過,后輪翹了翹臀部后,終于沒有到天上,只是魯小瓜聽到嘭的一聲,發(fā)現(xiàn)有個人被重重地摔到了地下。一聲唉喲之后,魯小瓜渾身發(fā)痛發(fā)麻,猛然發(fā)現(xiàn)這是自己的慘叫。
魯小瓜仔細看了看眼前的這堵墻,他看清了,這堵墻臉上長滿了橫肉,橫肉對他說,你他媽的沒長眼睛啊,你想撞死老子是不是?你賠錢!
魯小瓜還沒反應(yīng)過來,橫肉沖過來就拎起來了他,把他重重地往地上一摔,然后就是一頓狂拍,魯小瓜看見一個西瓜裂開了,露出紅顏色的瓤,很鮮艷。魯小瓜想說話,卻什么話都不說不出來,裂開的地方,全是紅顏色的瓤和紅顏色的汁。
橫肉的手在四下?lián)]舞,嘴里也沒閑著,媽的,叫你不長眼,叫你不長眼,整你個西巴爛。末了,魯小瓜以為橫肉要結(jié)束了,卻猛然看見一根細細滑滑的搟面杖從旁邊跳起來,舞姿很優(yōu)美。而且還伴著一聲又一聲的音樂。只是音樂不太動聽,有些歇斯底里。魯小瓜覺得這個人不會唱歌,至少五音少了四音,吼出這樣的聲音來就不怕被人聽見笑話么?可是歌聲并沒有停止,過了很長時間,魯小瓜發(fā)現(xiàn)聲音輕了,原來這些聲音是從他自己的喉嚨里跑出來的。他突然很恨自己,既然自己不會唱歌,那為什么要唱!他摸了摸身上的肉,發(fā)現(xiàn)粘糊糊的,然后他又摸到了骨頭,這一次,他是真的感覺到骨頭有多少胖了。
魯小瓜很想說話,他想說,橫肉,你別打死我,我可以賠你錢,我馬上去領(lǐng)獎了,有獎金的,都可以給你。只要你讓我看一眼獲獎證書就可以了。
可是,魯小瓜沒有說出來,他說不出來。他身上所有的地方都被紅顏色涂滿了。但是他的耳朵里還是干凈的,他聽見另一堵墻從旁邊圍過來,像黑云一樣前呼后涌,很兇猛撲過來,對著面前的橫肉說,這家伙不知好歹,局長連最心愛的女人都給他了!居然還寫小說咒局長!
魯小瓜拼命地睜開眼睛,但是他睜不開來。不過,這聲音他很熟悉,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張臉來,魯小瓜想,他肯定天天喝酒的,喝比自己要好幾倍的酒,還有他肯定是一直在吃豬肝的,不然不會吃成了這么一張豬肝臉。
十五
魯小瓜躺在白色的床上。他睜大眼睛,看到天花板上是白花花的燈,白得跟杜毛毛的肚皮有得一拼。不過,這些燈光下的飛蛾很少,只有零星幾只在游泳。他想,飛蛾真是傻,他們不知道會被熾熱的燈光燙死嗎。為什么只有零星幾只?是不是已經(jīng)有很多只被殺死了?
魯小瓜想到了杜毛毛,杜毛毛的兔子怎么會那么大,是基因的關(guān)系還是后天的培養(yǎng)。還有那個屁股,怎么會那么圓。他到底是為什么而走的呢?不會是被自己趕走的吧?
對了,青芝呢?她到哪里去了?我到底有沒有碰到那個軟綿而厚實的搪瓷杯的蓋子?有沒有像英雄堵槍眼一樣,奮不顧身地用嘴去堵青芝那張不停張合的嘴?魯小瓜恨自己,恨自己,恨自己失去了許多記憶。
他聽見刀器的聲音在抖動,有些尖銳,有些嘶啞。他想,醫(yī)生怎么這么暴力,需要這么多兇器的。
忽然他看見了青芝,青芝披頭散發(fā)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魯小瓜說,青芝,我到底有沒有把你抱上那張一米寬的床。青芝拼命地搖著頭,又點點頭,說,是我把你抱上床的。魯小瓜馬上就咧開了嘴,全身顫抖起來。他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就像燈光下的飛蛾一樣。但是,魯小瓜的表情卻很痛苦,他的面容猙獰,像一只被打殘了的癩皮狗。他一直認為,他是不會抱青芝上床的,因為他抱過杜毛毛了,他抓過杜毛毛的屁股,他摸過杜毛毛的的肚皮了,他的手是不干凈的。
魯小瓜迷糊了過去。他看見了第二天的報紙,副刊上涂滿了自己寫的文章,署名也全是自己的,他跳了起來,感覺自己飛上了天。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本血紅的獲獎證書,跟自己與橫肉相遇時,看見的西瓜瓤一樣紅。忽然他看到報紙的頭版,他是不愿意看頭版的,但今天他卻發(fā)現(xiàn)有一條很大的新聞,跟天一樣大,大得讓他的嘴巴再也合不攏來。新聞上說,局長被抓了,因為腐敗。他不相信,堅決不相信,因為局長很節(jié)省,只給自己租2500元一年的房子啊。
凌晨三點時,魯小瓜還躺在這張白色的床上。魯小瓜覺得這批醫(yī)生的動作太慢,這么長的時間,他都可以為局長寫好五萬字的文章了。想著想著,他發(fā)現(xiàn),有人用玩具槍頂著他的腰,他跟背后的人說,別玩了,我也是槍手??墒囚斝」系脑掃€沒竄出牙齒,他就聽到了槍響,魯小瓜感覺那槍的聲音與電視里的不一樣,感覺與醫(yī)生丟刀叉的聲音倒蠻相像。他聽醫(yī)生說,你是不是家屬,準備后事吧。
魯小瓜笑了,我怎么會是家屬呢,我是魯小瓜呀。他覺得這醫(yī)生不行,技術(shù)太差,如果跟自己比寫文章的話,肯定有天壤之別。他在心里取笑這個醫(yī)生。然后,他轉(zhuǎn)過頭去,一聲不吭,他想起了以前做過的一個夢,夢見與青芝走在黃黃的小泥路上,旁邊有一條小溪一直跟著。下過雨的小溪很混濁,漆滿了黃黃的顏色。他還記得他一直很討厭那條混濁的小溪,他想起在那個夢里那條小溪的名字好像就叫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