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集益,1973年生,浙江金華人,魯迅文學院第七屆高研班學員。曾在《十月》《鐘山》《中國作家》《天涯》《山花》《北京文學》《長城》等刊發(fā)表小說。有作品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
吳村人誰也不記得,十多年前的那個春天,猩紅的苜蓿花是怎樣開放的,黃緞子般的油菜花是怎樣鋪設在金塘河兩岸的,醉人的風又是怎樣跟人親吻的。春天的田野就像十六歲的花季少女,早已出落得妖艷動人,花枝招展,就像今天我們所看到的春天一樣。
我們的故事從那個春天某一個平常的午后開始。那個午后的太陽就像戀人的心一樣溫柔,太陽下的括蒼山余脈,就像凝固了大海的最后一次波浪,那起伏的樣子已不顯得冷峻。東西兩邊青翠的山巒之間正是那一片搖籃似的田野。但是你們看得再遠些,東西兩側(cè)山脈像蛇一樣扭動著,最終擁抱在一起,在它們的臂彎里都是水。狹長的深藍色的水庫像一塊天然碧玉,清清一色,照得見天的臉。那個春天,繞著水庫修建的腸子似的盤山公路剛剛開工,震耳欲聾的巨響一聲緊似一聲,巖石就像戰(zhàn)爭年代一樣飛起來,轟隆隆地滾到水庫里去,仿佛要把這里的靜謐砸碎。
就在那個午后,吳村的村民毛地生一聲不吭地從山外牽回了一頭老牛。他和老牛在震耳欲聾的巨響中躲躲閃閃,快到家時太陽已落西山,村子伸出了數(shù)十條柔軟如水的乳白色手臂,仿佛是在向他們招手,那是農(nóng)家的炊煙在春季的黃昏裊裊。在村口,毛地生就聽見了趙阿娣獨有的咒罵聲,仿佛一場戲演到了往頭頂撒紙片的時候,穿縞衣的女戲子抱著一個木頭做的襁褓,聲音就如此聲嘶力竭起來。那頭瘦骨嶙峋的老牛聽到這個聲音耳朵豎了起來,接著就拉起熱氣騰騰的牛屎來,牛屎均勻地滾落在村街的石板路上,又腥又臭。老牛已老了,四個胃都消化不良,毛地生在湯溪的牛市上轉(zhuǎn)了兩天,口袋里的錢只夠買這樣糟糕的牛兒。
趙阿娣正是毛地生的老伴,她已在村街上叫罵了很久,把每個人的祖宗都罵了。她看到毛地生終于回來了,仿佛心里埋藏著巨大的委屈一見到親人就情難自禁,瘦小的毛地生被老伴拽住了。他的老伴是在午睡的時候被人偷走那一雙鞋的。
“你看你看,我明明把剛買的新鞋放在床底下,可是醒過來一看——我操那個三只手的老爹!——誰把我的新鞋偷走了,換了這么一雙破的在床底!”
趙阿娣困難地把一只腳舉到半空,毛地生就看到了她腳上的鞋,是她自己的,只是穿舊了。他知道老伴愛打扮,愛靚,但家里窮,多年沒有添置衣服鞋帽了。那雙鞋還是老伴的最后一個相好王老四給她買的,她只有到街上時才穿,在家就放進盒子里,可還是穿舊了,甚至破了幾個洞。這是她最后一件值得炫耀的東西了,田地分了,家道沒落,青春不再,甚至連月經(jīng)也已停止……她知道自己確實老了,于是整日神神叨叨,惡夢纏身,疑神疑鬼……毛地生不敢說那雙鞋就是原本那一雙,在趙阿娣面前,他一輩子都覺得自己窩囊。
街上已聚了一些人,他們都怪聲怪氣地對趙阿娣表示“同情”:“這是一雙破鞋,這是一雙破鞋!”然后偷偷地笑起來。毛地生怯懦地對老伴說:“阿娣,回去吧,牛已走了一天,沒吃一點草哩?!边@時大家才看到他身后那一頭老態(tài)龍鐘的牛,眼睛渾濁,滿臉疲倦,打著冷嗝,身上叮滿牛虻。
趙阿娣又叫罵了一陣子,但已到了尾聲,丈夫牽著牛離開了,她跟在牛的后面,于是又罵起丈夫和牛來。
毛地生把牛拴在院子里,又去割了苜蓿草回來,牛用舌頭卷去一把,上下顎左右開弓,發(fā)出很耐聽的咀嚼聲。毛地生仿佛一輩子都沒聽見過牛吃草,他幾乎陶醉了,他上前摸了摸牛的脊背又看了看它誠實的眼睛,仿佛有一股穩(wěn)健的力量上了他的身:四個兒子不孝順,今后生活的指望就在這兒了,就在這兒!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大片蓄了水的田野,鐵犁發(fā)出嘩嘩的犁田聲,板結(jié)的泥土翻身在犁鏵兩側(cè),魚鱗般地閃著光……老牛埋著頭,它是頭永遠也不知疲倦的老牛,不用吆喝,更不用鞭打,毛地生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扶著犁悠哉游哉地在田野里踩著泥沙散步……
是的,在這個偏僻落后的村莊,當時掙錢的方法只有兩種:一種是用一種獨輪車把木材運到水庫再用船載走。這是一種奇特的獨輪車,它適合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作運輸之用。做這一行的大都是青壯年,他們的手臂就像棕櫚樹一樣粗壯;另一種是養(yǎng)牛幫人耕地。農(nóng)忙時節(jié)那些沒有養(yǎng)牛的人家總要雇牛耕地,每頭牛每年能掙三千元以上,做這一行的大多是半老頭子,他們在農(nóng)田的精耕細作上仿佛是一群富有經(jīng)驗的螞蟻。若干年之后,這樣單一的掙錢格局早已不復存在,但在當時,許多人從沒見過汽車,沒去過城里,仿佛天的盡頭就是那一庫深不見底的水,水庫的外面只有候鳥在那兒過冬。
一輩子也沒養(yǎng)過牛的毛氏夫婦,同樣指望他們的老牛能為他們掙回一些耕田錢。雖然在毛地生牽回老牛的當天晚上,趙阿娣對著老牛破口大罵,罵得老牛瑟瑟發(fā)抖,連尿也拉不出來,但是現(xiàn)在她恨不得立刻就叫毛地生趕著老牛去掙錢。他們?yōu)樗酪恢恢慌r?,那血淋淋的東西扔了一地;接著又為它換了新牛繩,舊的那根起碼有一千零一個死結(jié),能把人熏死;又為它鋪了松軟的干草,就在屋后死過幾頭豬閑置多年的茅棚里。他們對這一頭沉默寡言的老牛是精心照料、愛護有加的。
每天,毛地生都要牽著老牛到青草最鮮嫩的地方放牧,恨不得把青草搗成糊再喂給它吃??墒抢吓L狭?,有一個牛販子路過吳村,看到滿臉皺紋的老牛,他驚呆了,他說這牛比他爹的年紀還大。這話雖然夸張,但老牛確實是從鎮(zhèn)屠宰場一次次被人牽走的,現(xiàn)在他的胃整日脹鼓鼓的,挺不舒服,凈放屁,屁是呈淡綠色的。盡管如此,正如樹有“枯樹逢春”之說,一兩個月后,老牛竟?jié)u漸褪掉了原先營養(yǎng)不良的毛色,看上去健康多了。它總是安分守己地跟在毛地生背后,就像一只溫順的家犬,它一次次為自己九死一生的命運嗟嘆,牛蹄走在石板路上踢踢踏踏地響,仿佛在說,在我有生之年,我將盡力報答我長瘌痢頭的主人,直到魂歸西天。
二
這時,老牛入住吳村后的第一個春耕開始了。
這是一個異常繁忙的春耕,因為村里的壯勞力都在盤山公路的工地上忙碌,包括毛地生那幾個形狀各異的兒子。
趙阿娣看到四個兒子都跟了別人去工地做工,曾經(jīng)拍了胸脯啜泣,四個兒子都是村里的獨輪車夫,如今村里要修公路,明明是要斷了他們的財路,村里以后靠汽車運木材了,他們靠什么吃飯?她為此恨透了帶頭修路的村長,背地里詛咒他有一天被汽車壓死。其實,兒子們早已分開另過,不相往來,趙阿娣也是愛子心切用心良苦,沒想到當她鼓動兒子們帶頭不要修路時,他們毫不領情,她為此氣惱成疾,成天哭罵“一代不如一代”。
毛地生呢,每天不但要安頓好家里,還要忙于農(nóng)事。當麥子和油菜收割完畢,他一早就牽出了他的牛。
毛地生的幾畝地就在村口,老牛埋著頭順著犁路走得很吃力,肩上的牛軛仿佛有一萬雙手拉扯著,而犁又像捆綁在電線桿上似的。它不禁向后望了一眼,發(fā)現(xiàn)背后扶犁的主人原來是個上了年紀的耕田的外行,于是它悲哀地哞叫了一聲。
毛地生雖然是個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但有一點是必須指出來的,他的確是一個耕田的外行。這顯然跟他的成長經(jīng)歷有關。小時候,他體格孱弱異常膽小,一看見牛就哭,一哭頭頂?shù)酿’従桶W,他就伸出瘦得鳥爪一樣的手往頭頂抓,膿水就順著耳朵流到耳孔里去。后來娘給他的頭包了一塊黃手帕,叫他癢起來時不要撓、要用手輕輕地拍……于是在他的童年,牛與他的瘌痢瘡與黃手帕就這樣奇怪地連結(jié)在了一起,為此許多年來,他都不愿跟牛呆在一塊兒,以至長大后他連耕田的技術也不學了。后來有了生產(chǎn)合作組,隊長只叫他鋤草或拔草再不就是割草……再后來,他都忘得差不多了……他只記得四個兒子越長越不像他,只有嫁到嶺外的女兒頭頂也害過那病,但女兒用長發(fā)巧妙地掩飾了這生理上的缺陷……
這時,毛地生恍惚中又聽到一聲悲哀的哞叫,就像牛的抱怨,于是他猛地回過神來,看見眼前晃動著的黃手帕不見了,而是一條老黃牛瘦削多皺的屁股在晃動。于是他把犁扶正,怪叫一聲(這是他吆喝老牛認真耕地的聲音),又加了一鞭子。牛感到肩上一沉,幾乎摔倒——它知道主人把犁扶得太高太正,犁鏵幾乎是插進了地底下——老牛一時感到做牛的委屈,又無法訴說自己的難處,禁不住鼻子發(fā)酸,淚流滿面。
就這樣,毛地生早出晚歸,把自己家的田耕了近七天,田間地頭,大伙看得清清楚楚。春耕結(jié)束,除了三個本家,再沒人雇他耕地。趙阿娣絕沒想到,別人成百成千地賺著耕田錢,自己的牛卻光吃草料沒活干。一氣之下,她病倒了。
這八百塊買牛的錢,是趙阿娣攢了一輩子攢起來的,大兒子娶媳婦,二兒子生病,三兒子偷婦女摔斷了腿,四兒子販賣冬筍虧本逃債,兒子們向老娘苦苦借貸,她都沒有動用它。當毛地生哆哆嗦嗦從懷里捧出這一大包錢,里一層外一層地剝,剝得牛販子都急躁起來。最后牛販子看到了零零碎碎的一包舊錢,全是中國人民銀行解放初期的第一版鈔票:背著噴霧器的一角錢,拿著鐵棍捅鍋爐的兩元錢,天安門在閃閃發(fā)光的十元錢……牛販子實在是因為這牛賣了個好價錢,才陪毛地生到信用社兌了新版的鈔票,但有一張是絕對不能收的了,那是一張民國時期的鈔票,仿佛是趙阿娣從娘胎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
趙阿娣只有在她年輕時的那個年代多多少少攢了一些零票。那時候家里勞力多,連最小的兒子也會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了,每年年底隊長總要用木炭在墻上寫字,大戶主毛地生的名字后面總跟著一個“余”字。有一年年底毛地生鬧肚子,趙阿娣到隊長王老四那兒領余錢,不知怎么的,那一夜她跟隊長就在生產(chǎn)隊的谷倉里好上了……那時候這樣的好事還算少嗎?……后來就變了,由趙阿娣主管的毛氏錢庫日益虧損,直到只夠買一條掉了牙的老牛為止。這是毛氏夫婦最后的生活指望,這是用全部輝煌歲月?lián)Q回的一頭老牛……
趙阿娣神思恍惚,整夜整夜不眠,不厭其煩地詛咒毛地生和他的老牛。詛咒到了高潮,趙阿娣在病榻上頭發(fā)披散,聲音嗚咽,就像一個可怕的女巫。然后她累了,慢慢躺倒,天地重又恢復了平靜。
這一天已是黃昏,放牧歸來的毛地生在院子里給老牛沖完了澡。老牛渾身濕漉漉的,對著主人打了一個感激的噴嚏。毛地生看到夕陽中的老牛仿佛透體通明似的,又像一團燃燒的火焰,他打從第一眼看到這牛就感到相見恨晚。他上前撫摸老牛的脊背,可笑的黃手帕記憶不復存在了,他覺得自己孤獨的晚年生活因為有了它而有了慰藉。這時,他又聽到了老伴睡夢中的咳嗽和夢囈,于是默默地把牛牽到屋后牛欄去……他一想到要去面對神神叨叨的老伴,心就涼了。
在凌亂不堪的小屋,趙阿娣倚靠在一個破舊的大枕墊上,大枕墊曾經(jīng)目睹過趙阿娣年輕時的嬌好面容和風流韻事,但現(xiàn)在的她好像一具僵尸埋葬在破舊的被褥之中。歲月和苦難毀損了她的臉龐,它驚訝地看到眼前的婦人早已人老珠黃,眼睛深陷,皮膚松弛,髖骨高得像一座山岡。
趙阿娣在吃晚飯的時候醒來,她看見手捧飯菜在床邊等她醒來的毛地生,說:“地生,吃了飯你去吧。”
毛地生被老伴突然冒出來的話嚇了一跳,以為她又在說夢話。
“地生,吃了飯你去吧?!?/p>
毛地生直愣愣地看著趙阿娣。趙阿娣又說:“你拿了放尿桶那邊一旮旯里的一包藥,撒在青菜葉上,天黑了,不要讓人看見,你把它扔在早先生產(chǎn)隊遺留下來的左邊牛欄里,那是毛振國的牛欄,毛振國的牛長得又高又壯,村里人都雇它耕地,這一季他足足掙了三千塊?!?/p>
正如前文所說,毛地生是一個典型的在卑微和冷落中長大,養(yǎng)成了自卑、怯懦、唯唯諾諾、逆來順受性格的男人。他雖然沒聽明白怎么回事,仍然不住地點頭,不過沒多久他的頭就劇烈地搖起來,臉色變得鐵青……
見毛地生不敢去做,這時的趙阿娣仿佛中了邪,用一種尖細刺耳讓人無法躲藏的聲音哭喊起來,同時她已竄到了地上,兩只手那么用力地拍打大腿,好像大腿里冒出了咬人的蛇,立馬要把它打死。毛地生受了驚嚇的心再次受到震顫,特意為老伴燒制的飯菜掉在地上,碗碎了。閘門已經(jīng)打開,污言穢語就像兇猛的洪水,加上那恐怖的叫罵方式,毛地生的心臟仿佛被一根鈍針不停地戳刺,他受不了這樣無休無止的叫罵,他受不了別人一次又一次地中傷他的遺傳病,他害怕這個女人不擇手段的毒辣勁……這輩子,跟她在一起所受的身心折磨還少嗎?
毛地生頭腦發(fā)懵,四肢乏力,仿佛有一種求生的欲望上了他的身,蒼白的嘴唇哆嗦著:“我去,我去……”
當夜,毛地生受著良心的責備在凌晨兩點摸到家里,一骨碌躺倒后就再也沒有起來。他的病從外征看,單是冷,要用五條棉被蓋住他,但他裹挾過那包青菜的胳肢窩還在發(fā)抖。他的頭上貼著藥膏,那是他在黑暗之中膽戰(zhàn)心驚倉皇逃跑時(盡管沒人追)撞上一個墻角受的重創(chuàng)。他一輩子心慈手軟,有一次在生產(chǎn)隊拔田埂上的草,螞蟻順著褲管直抵內(nèi)褲撕咬他的睪丸,他僅把內(nèi)褲脫下抖了抖又穿上,不忍傷害任何生靈。他做著通宵的噩夢,每個夢里都有一條血淋淋的母水牛用尖銳的犄角捅他的下腹,把他像肉串似的掛在上面;母水牛滿世界爬,而那狂亂的鐵蹄無一不踩在他的胸脯上;他聽見自己的肋骨一根根地斷裂,他的肺像只氣球似的炸響;他滿耳都是母水牛悲慘的哞叫,一聲接著一聲。
這一聲接著一聲,又像一個更年期婦女沒完沒了的哭咒:趙阿娣是為花費了五十多元錢的醫(yī)藥費而痛心,她哭哭啼啼述說赤腳醫(yī)生的黑心,毛地生的窩囊。如今她主管的毛氏錢庫里除了匿藏著的一只蟑螂,剩下的就是一股濁氣。于是她走到兒媳那兒去,說她們的公爹病了,該是你們贍養(yǎng)年邁公婆的時候了。兒子們還在工地,大媳婦說,那病的不是她們的公公。趙阿娣說,他不是那么誰是。大媳婦說,你心里清楚。于是大病初愈的趙阿娣躺在地上像條瘋狗似的打滾,最終兩手空空地坐到毛地生的身邊來,她無處發(fā)泄心里的怨恨,于是那怨恨全歸咎于奄奄一息的毛地生。
毛地生兩眼迷蒙,神志不清,一天只喝一點稀粥。他孝順的女兒翻了山嶺,伏在他的胸口哭泣,又為他請了仙姑,仙姑說他是“被狐貍精迷去了七魂六魄,剩下的只是一具空殼”。
女兒走后,趙阿娣就把毛地生的床鋪挪到屋后去,屋后是那茅草搭成的牛棚。牛棚里的蚊子們唱著歌表示歡迎。趙阿娣除了心血來潮站在屋外叫罵一番,很少關心毛地生和他的老牛。老牛同樣兩眼迷蒙,現(xiàn)已餓得皮包骨頭,那形狀猶如酒席散后剩在餐盤里的魚骨頭。老牛不明白主人遭了什么罪,它就對主人叫喚了幾聲,于是毛地生的病又嚴重起來,直到故事快進入尾聲的時候,毛地生的頭腦才清晰起來。那時他將看見心愛的老牛受著殘酷的身心折磨,它身上重疊的鞭痕就像一萬輛車跑過的泥濘路。于是他將抱著可憐的老牛痛哭。
三
吳村是個有一百零七戶人家、五百多口人、七百多畝地、一直靠牛耕地的村莊,自古以來,村人對牛就有著深厚的感情。誰家的豬,誰家的牛,誰家的長短,村人常常在茶余飯后談起,就像城里人吃完飯談論股市一樣。尤其對于牛,村人是懷著敬仰的口氣談論的,村中十二頭牛每頭牛都起了很耐聽的名字,有叫張飛的,有叫李逵的,有叫木蘭的,有叫包公的……在十多年前,每一年的豐收,牛的勞動都功不可沒。于是對于毛振國已懷孕的母水牛之死,大家扼腕嘆息,紛紛前去探望。
毛振國的母水牛直挺挺地躺在牛欄,圓睜著的眼睛里仿佛還殘留著憤怒和痛苦。這是一條勤勞誠實、任勞任怨的母水牛,多年來,它辛勤的汗水幾乎撒遍了村里每一寸肥沃抑或貧瘠的土地,它耕得深耙得勻,每年的莊稼長勢總是特別好。毛振國是一個五十開外的漢子,在村里很有人緣,他養(yǎng)牛已有十多年歷史,對牛有著兄弟般的情誼。他愣愣地站在牛欄前,任憑長腳蒼蠅在他的腮幫停歇,他不相信他最親密的勞動伙伴就這樣死去了,昨天夜里他還來牛欄看過它,心疼它被蚊子叮,用熏蚊草熏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