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臺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全國各種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近三百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短篇小說選刊》《作家文摘》等選載,入編各種選集。出版有《王安林短篇小說選》《理想之圈》《城市里的麥粒》等。現(xiàn)在臺州市椒江區(qū)文聯(lián)任職。
猴梢坐在鋪子里。
夏日中午的陽光從中天直直地噴下來,將花花綠綠一條街曬得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猴梢覺得眼皮有點粘。他想找點什么新鮮的東西看看。放眼望去還是那么一條街,鋪面和鋪面親近得讓人不好意思。有錄音機驚天動地的吼叫,而那些建筑物、行道樹還有疏疏的行人皆作充耳不聞狀。墻上那只古老的大鐘以說一不二雷打不動的精神穩(wěn)穩(wěn)地走,嘀嗒嘀嗒,聲聲入耳,時間就這樣被一分一秒地騙去。
猴梢是在十六歲那年被父親送到鎮(zhèn)上來的。猴梢大名侯山河。那姓不錯,公侯、侯爵,金貴得很,名也有山有水氣勢磅礴絕非等閑之輩。但猴梢的命不好,金木水火土缺的東西太多。他父親雖然識幾個字,但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每天只能是“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他前面兄弟姐妹一大幫,嘴巴一多,吃的東西就顯金貴,所以大都知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道理。等到他出生,那是連猴尾巴都算不上,于是就叫猴梢,就是猴子尾巴梢上那么一點點的意思。
猴梢長到十二歲時,食量就大得嚇人,卻不見長個頭。父親被他的吃相嚇呆了。一是怕家當(dāng)被他吃空,二是擔(dān)心猴梢沒個頭,怕沒法干活自己養(yǎng)不活自己。父親左思右想,后來就將他送到這小鎮(zhèn)上來學(xué)修鐘表。
學(xué)門手藝不容易,首先是拜師,拜師要錢,還要看師傅收不收你。猴梢有一個堂叔在鎮(zhèn)上干屠夫,也就是殺豬的。通過堂叔的關(guān)系,找到現(xiàn)在的師傅。
那年年底賣了家中那頭大肥豬,一家人也沒好生過年,就用這錢給猴梢拜師。家離鎮(zhèn)上有五六十里地,走了差不多整個半日。父親懷里揣著那一沓子錢,領(lǐng)著猴梢一路走來,對猴梢很有些放心不下,怕這錢白白打了水漂,就一路給猴梢說道理。
“做人首先要正。”父親挺挺胸。父親到了年紀,身體已經(jīng)有些佝僂。他進一步引經(jīng)據(jù)典說:“人正不怕影斜。不做虧心事,晚上睡得踏實。父親這輩子雖說沒怎么大富大貴但太太平平。你看你堂叔,殺豬這營生本也就蠻好,可他偏偏要與人鼓搗去賣病豬肉。那簡直就是謀財害命的勾當(dāng),怎好干得?一只瘟豬出手也就幾百元錢,卻害得半個鎮(zhèn)子的人上吐下瀉。被關(guān)了三年,你嬸子也跑了?!?/p>
“當(dāng)然做人光是正還是不夠的,還要活絡(luò)?!备赣H又以身說法,“不能像父親一樣老實巴交一輩子沒出息。在外面跟師傅,眼睛要留神,手腳要勤快,嘴巴要伶俐。師傅沒吃飯你不能動筷,師傅沒上床你不能睡覺。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是給師傅遞毛巾擦臉,晚上最后一件事要給師傅倒洗腳水,中間諸如泡茶點煙接活待客都要小心留意才是?!?/p>
說著話就看到了小鎮(zhèn)。父親說:“用心學(xué),有了手藝以后就在鎮(zhèn)上過?!本蜕狭私?。猴梢喜歡街上的熱鬧喜歡街上的艷麗,覺得父親的話很對,便暗暗下決心。
見到了師傅。師傅的臉又胖又圓很慈祥,坐在鋪子里有點像彌勒佛。猴梢一看就喜歡上了師傅,叫一聲師傅,想下跪。
師傅就給擋了,讓猴梢坐。師傅將墻上那大鐘摘下來,把大鐘的背殼打開,讓猴梢看里面許多齒輪。又將齒輪拆下來,又裝上,再將齒輪拆下來,再裝上,如此反復(fù)多次。最后,師傅將大大小小齒輪扔了一桌沖猴梢笑:“能否給重新裝上?”
父親站邊上捏一手汗。猴梢不慌不忙,沒花多少功夫就使那個大鐘重新完整起來。師傅拍拍猴梢的腦瓜說:“坐那邊去吧。”猴梢看到那邊已經(jīng)坐了一個人。那人沖猴梢笑笑說:“我叫國新?!焙锷覇枺骸暗竟鹊墓龋俊薄安?,國家的國?!庇谑嵌司统闪藥熜值?。
師傅將大鐘重新掛到墻上。嘀嗒嘀嗒,大鐘又一絲不茍地開始走動。那大鐘雖然舊,但古色古香且報時非常準確。那聲音渾重厚實,在小鎮(zhèn)上有如廣播里面的北京時間。猴梢就在這樣的大鐘下面開始了他的學(xué)徒生涯。
大鐘重重地敲了一下。猴梢知道這個時候不大會有人來修鐘表。師傅在樓上睡覺,那呼嚕聲就在猴梢頭上均勻地響著。師傅不管冷天熱天還是三八時節(jié),一律是要睡午覺的。自打拜上師傅后,猴梢晚上睡得很晚,早上起得很早,干活很賣力,從不偷懶?;?,這樣的弟子你挑不出他半點毛病。師兄國新當(dāng)然也很勤快,國新也從來不睡午覺。國新剛剛跑到斜對面的服裝鋪里去了。
經(jīng)營服裝鋪的是母女倆。母親常年在外跑采購,常常是留女兒獨個兒支撐著鋪面。女兒跟猴梢國新上下年紀,長得俊俏,穿著也很時髦。一條街上見得多了,就打招呼就有了來往。猴梢很少去服裝鋪,他找不出借口沒有理由去。沒事一男一女來往多了要叫人說閑話的。父親說過,三年學(xué)徒不要動這樣的念頭,要一門心思學(xué)手藝。父親的囑咐,猴梢銘記心里。眼看三年的學(xué)徒期就要滿了,猴梢的手藝是學(xué)到了,不敢說比師傅強,至少也和師傅八九不離十,差不到哪里去了。
服裝店的位置有點斜,猴梢看到國新尾隨在姑娘后面,一起到里面看不見了。猴梢不知道國新是否和那姑娘有意思,也弄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希望國新和那姑娘有意思。
早幾日父親來送糧食,跟猴梢說起出師的事。這是迫在眉睫的了。堂叔又結(jié)了婚,因為先前的嬸子跟人跑了后一直沒回來。堂叔新娶的女人比先前的嬸子俊俏,只是嘴唇很薄,牙齒很利,說起話來讓人受不了。他的食欲一直就好,新嬸子免不了常要夸上一番,鬧得猴梢在飯桌上提心吊膽不敢隨便。
父親問猴梢自己的意思。出了師是自個兒開店呢還是繼續(xù)跟師傅?猴梢知道這件事很難回答。自己開店吧,那當(dāng)然好,只是沒有鋪面沒有本錢,還要通過工商所財稅所去弄許多證。自己當(dāng)學(xué)徒這幾年攢下的錢當(dāng)然遠遠不夠,家里肯定也拿不出什么錢。去銀行貸款,那是需要很大面子的。跟師傅吧,誰知道師傅還讓不讓跟?父親說話時,新嬸子就在邊上說:“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咱家那兩個姑娘都是快要找婆家的人了,外家一個男子住一起,不方便得很呀?!备赣H就說:“是呀,是呀,也就是這幾日里的事了?!?/p>
父親臨走時問猴梢:“有沒有可能?”猴梢知道父親的意思。師傅有一個女兒。師傅年紀大了,當(dāng)然要招進個女婿來養(yǎng)老。猴梢如果能夠成為師傅的上門女婿那當(dāng)然最好不過,這樣猴梢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留在鋪子里。
猴梢想想這種可能不能說沒有。師傅不是那種封建迂腐的老老頭。師傅早上不要徒弟遞毛巾,晚上不要徒弟倒洗腳水。師傅在鋪子里絕對不抽煙不喝茶。師傅喝茶要專門花一個時辰的功夫到茶樓上去喝。所以父親說的許多道理在師傅身上都派不上用場。不過,師傅對猴梢還是看重的。猴梢學(xué)手藝專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功夫到家。師傅常當(dāng)著國新的面夸猴梢的活計干得好,這很不容易。
師傅的女兒很有些大家閨秀的味道。她絕不到鋪子里走動,不像服裝店里的姑娘,整日在街上拋頭露面;也不像堂叔的女兒,都十八九歲了,還在猴梢面前換內(nèi)衣。猴梢到鋪里很長一段時間竟沒見過她的面,只聽國新說師傅有一個女兒如花似玉待字閨中。
那日中秋夜,師傅邀猴梢國新一起到家中玩。師傅家三間二層樓房,用石頭圍墻圍起一個小院子,樓前種了芭蕉月桂,樓是舊式木結(jié)構(gòu),想是祖上傳下來的。
那晚月亮很好,師傅請他們吃月餅。桂花很香,猴梢看到樓上窗口一女子的倩影,猜想那就是師傅的女兒,便顯得有點拘泥。國新卻是很隨意地看月亮吃月餅。
師傅坐在一把藤椅上品茶。師傅用一把很小的紫砂壺,慢慢地品。先是說一些月亮的事,說到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等。師傅說著就動了感情:“你們都遠離父母,在我這里就跟在自己家中一個樣,師傅平時有什么不好的,別往心里面去?!?/p>
猴梢的心動了動,真的就有一種置身于家中的感覺。他想說點什么。這時師傅的女兒來給師傅添水。猴梢就看到一張很圓很胖的臉,心里有些失望,把先前想好的話全忘了。國新活潑潑地叫師妹。猴梢怯怯地跟了叫。他看到她羞羞地笑,露出很多粗糙的牙齒。國新?lián)屵^她手中的水瓶說:“我來,我來?!本徒o師傅的紫砂壺里注滿了水。猴梢沒能插上手。他看到她拎了水瓶回去,身影毫不動人。
后來就說起鋪子里的事。師傅說:“眼看著就又是一年,日間稅務(wù)所來過人,要納稅?!睅煾祰@口氣,“那人好兇,要查幾年的賬,要是有偷稅漏稅,說是要重罰的?!?/p>
猴梢不言語。每當(dāng)師傅說起這些他從不插話,他只管自己的活計。國新就把凳子往師傅跟前移移,說:“你是說那個眉心上有個疤的青年,他姓蘇,蘇稅務(wù)員和我是朋友,我去說說就沒事了的。”
師傅就高興起來,又說起一件事。他說:“有一批貨,不知當(dāng)吃不當(dāng)吃?”問話的口氣明顯是對了國新。“是斜對門秀云介紹過來的,三百只英納格表,價格低,貨也不假,只怕是海上來的?!?/p>
國新說:“海上來不海上來倒不怕,這鎮(zhèn)上派出所工商所都是可以圓通的。只是先別忙付款,先過了貨,等脫了手再三一三十一,凈賺的買賣?!?/p>
師傅用手捋著滾圓的下巴嘿嘿地笑。師傅沖猴梢說:“許多地方你得跟國新學(xué)著點。眼下這年代光靠手上這點功夫不管用了,往后不管怎么著,事事都還得靠你們自個兒,得左右逢源才好?!?/p>
猴梢知道自己在許多地方不如國新。國新碰到鎮(zhèn)上一些有臉有面的人來修鐘表,便巴結(jié)得不得了,瞅師傅不在面前,就做順?biāo)饲?,不收他們的錢,白搭上功夫不說,還倒貼上許多零部件。猴梢認為這鋪子是師傅開的,他得為師傅著想,不能白送人情。他永遠是老幼無欺公平買賣。猴梢不便把這些說出來,就不作聲。
猴梢看到師傅的女兒依然依在樓上窗口前,那影子朦朦朧朧的,不知她是在看月亮還是在看他們。師傅依然在夸國新,在和國新說許多鋪子里面的事。猴梢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師傅的女兒。當(dāng)然他也不知道師傅的女兒是喜歡自己呢,還是喜歡國新?
師傅興致很高,東拉西扯地說了許多鎮(zhèn)子上的人和事。國新對鎮(zhèn)上的人和事似乎都爛熟于心了如指掌,盡知其中奧秘,說到妙處,常常令師傅拍手叫好。
月亮越來越白。月光從桂枝間疏疏地篩到三人的臉上身上。猴梢看到師傅和國新的嘴動得很急,他插不上嘴,就覺得沒意思。猴梢?guī)状蜗肫鹕砀孓o,見師傅和國新總沒這個意思。猴梢后來還是下決心要走了。他說時間不早了,怕堂叔家關(guān)了門進不去。其實猴梢日間已經(jīng)和堂叔打過招呼,讓堂叔給留著門。國新見猴梢說到走,也就說要走。師傅在門口叫住國新。師傅說:“國新你再待會兒,我還找你有事?!?/p>
師傅將猴梢送出門。猴梢看國新站在門里。師傅對猴梢說:“你慢走,你走好?!蹦情T就關(guān)上了。猴梢看到門上兩個銅環(huán)在月光下亮亮地晃動著。
猴梢慢慢地走。他不知道師傅留下國新要跟他說什么,會不會是說招他做女婿的事?晚上那陣勢擺出來,師傅好像挺喜歡國新。猴梢尋思師傅不見得會將女兒給國新,但心里面總覺得酸溜溜的。實際上剛才見到師傅女兒,猴梢就有些掃興。憑心而論,猴梢不喜歡她,但那三間二層樓房,還有院子里的芭蕉月桂,還有師傅的紫砂壺,猴梢還是喜歡的。他尋思要是給師傅做女婿,這一輩子就可以安安心心地過日子了。
堂叔家已經(jīng)是一片漆黑。猴梢現(xiàn)在還真是怕堂叔忘了給留門。堂叔家是一間二層樓房,一直以來猴梢和堂弟睡樓上后間,兩個堂妹睡樓下前間。日間堂叔為了方便,臨時決定晚上讓猴梢與堂弟睡樓下,以免晚上黑燈瞎火地摸樓梯吵醒大家。當(dāng)時堂叔剛剛重新結(jié)婚,他不愿意有人晚上擾了他的好夢。
猴梢看門沒有縫。一推,門倒沒有關(guān)死,只是虛虛地掩著。猴梢放下心來,便聞到一股血腥味與生肉味混雜的氣味。這個屋子里面似乎永遠都會有這個味道。此刻,這種味道與師傅家那月桂的清香形成鮮明的反差,這讓猴梢有了一種丟失了什么東西的感覺。
樓上樓下一片寂靜,猴梢自然不敢開燈,便照堂叔日間的安排摸進前間。
摸到床。撩開蚊帳。摸到一條光光的手臂,想來是堂弟的。往另一頭摸,又摸到一條光光的胳膊。想想不對,怎么兩頭都有胳膊?不敢再摸。想找點亮,在床頭拉到一根線,輕輕一拉,燈真的就亮了。便看到床上兩條白白的身子,仔細看清了是堂妹。十七八歲的姑娘只穿了內(nèi)衣內(nèi)褲。猴梢的頭就充滿了血。忙拉滅了燈。
黑暗中喘了一會粗氣,一時間心里七上八下說不出什么味道。想再拉亮燈看看又不敢,后來怏怏退出房門。朝黑暗的樓上看看,不敢上去,怕嬸子的臉面和嘴巴。好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心里面燒燒的嚇得慌,扭頭便出了門。
便沒有了去處。一條街冷冷清清的,沒有了日間的騷動。腳不知不覺地動,就又看到了師傅家的黑臺門。不知國新走了沒有。又聞到桂花的清香幽幽送來。欲擺脫桂花的清香,前面便出了小鎮(zhèn)。有一條土道,那就是回家的路了。這才知道自己沒有很多的選擇。
掉轉(zhuǎn)頭來,就在一家后門的水泥洗衣板上臥下,做了一夜的流浪漢。第二天太陽火紅火紅地亮出來,整個小鎮(zhèn)玲瓏剔透。猴梢離開溫了一夜的水泥洗衣板。他沒有去堂叔家,徑直就去了鋪里。
國新今天特早,已經(jīng)坐在鋪里了。猴梢見國新的頭發(fā)很特別,往一邊反飛起來,亮亮的。猴梢不知道國新這頭發(fā)是幾時弄的,恐怕是昨晚或者是一大早。國新穿一件花格子襯衣,紅領(lǐng)帶系得服服帖帖,像是有什么喜事。猴梢尋思國新怕是真的要做師傅的進門女婿了。
國新見到猴梢說:“你的眼睛有點紅,想來昨晚沒睡好?”猴梢想自己的眼睛肯定不對勁,就沒吱聲,埋頭干活。
后來師傅來了。師傅見到國新說:“你好精神!”師傅見到猴梢吃了一驚說:“你病啦?”猴梢見師傅沒提那事兒,便支支吾吾地說沒有。中午猴梢也沒有回堂叔家吃飯。在街上胡亂吃了點東西,又坐回鋪里。也不見堂叔家里有人來叫他,心里有點亂。
師傅上樓午睡前,對猴梢說待會兒找他有事。猴梢見國新對他奇怪地笑,心里面想準就是那事兒了。國新見師傅上了樓,腳底就癢癢地動彈,就出了門,回頭沖猴梢說:“師傅醒前叫我一聲?!?/p>
猴梢見國新往服裝鋪走去。先看到國新依在柜臺外和姑娘說笑,一眨眼功夫兩人就不見了。猴梢看到兩個鄉(xiāng)下女人像是要買什么東西,站在鋪子前叫了幾聲,見沒有人出來就走了。猴梢認定兩人在里面親熱。想到師傅還會招國新做女婿,就覺得國新不地道,吃了碗里的,還盯著鍋里的。
再回頭想自己的事。師傅肯定要自己出門另立門戶。怎么立?要鋪面沒鋪面要本錢沒本錢。這真是一件難事。待這鎮(zhèn)上都快三年了,只顧了學(xué)手藝,連個朋友也沒交下,找個商量幫忙的人都沒有。正應(yīng)了師傅的話,光靠這點手藝確實是不行。一時沒了主意。
太陽斜了一點,街面上有了點陰。街上寥寥的幾個人,其中有一個往這邊來??辞迨倾y行的,以前找過國新。國新稱他為代辦。代辦在鋪子前站下,瞟一眼問:“國新不在?”
猴梢知道這代辦是個很了不得的人。你沒有錢,他可以借錢給你,這叫貸款,利息低得很。猴梢以前只是從國新嘴里聽說過,他從來沒有細忖過這些事?,F(xiàn)在他不得不想這種事了。他想,如果自己獨立門戶開店,是不是可以找他?這樣想著猴梢就主動與代辦套熱乎,便問:“代辦有什么事?”
代辦手腕上有一只鍍金手表。他指指那表說:“這個。”猴梢馬上清楚是那表壞了,否則代辦不會來這里。代辦說:“娘的,剛買的新表,還不到一個禮拜就不走了!”
果然是這種事。猴梢就說:“不要緊,不要緊,我給看看。”他殷勤地為代辦摘下手表。那表一上手,猴梢就知道這是一只冒牌貨。他問代辦這表是從哪里買的。代辦說是街頭買的。猴梢說:“你上當(dāng)了?!贝蜷_后蓋給他看,里面是個塑料機芯。代辦搓搓手說:“娘的!”他看看代辦。代辦看看他說:“給修修?!焙锷艺f:“這表沒法修?!贝k說:“怎么辦?”猴梢說:“整個兒換?!?/p>
猴梢看代辦有些為難,但沒向他要回那手表。猴梢明白了,就動手。代辦看著猴梢給換機芯,說:“馬上就出師了?”猴梢說:“快了?!贝k問:“是自個兒開店還是繼續(xù)跟師傅?”猴梢說:“說不準?!?/p>
說著話,這邊猴梢就將機芯換上,蓋上表殼,把表遞還代辦。代辦將表貼到耳邊,那表咔嚓咔嚓整齊地走。代辦說:“憑你這手藝,自個兒開店準發(fā)。”猴梢說:“拿手指頭開?”代辦一邊戴表一邊說:“這錢——”猴梢說:“走吧?!焙锷艺f著將那只換下的塑料機芯遠遠地扔到街上。代辦的臉上露出笑容。他說:“哥們兒夠意思,以后有事盡管來找我。”代辦揮揮手,那表在陽光下亮亮地閃了一下。
墻上那大鐘就敲了兩下。猴梢知道師傅馬上就要醒了。果然,就聽到師傅的咳嗽聲。想到應(yīng)該去叫國新回來。想想國新在許多地方做人做得很不地道,就覺得應(yīng)該讓師傅知道是怎么回事。師傅下來了。師傅看到猴梢問:“國新呢?”猴梢想實說,話到嘴邊又換了:“去廁所了吧。”話一出來連他自己也莫明其妙。
師傅摸摸下巴說:“我想跟你說件事兒。”猴梢就知道師傅要說那事兒了。這讓他覺得心里踏實了一點。想來真要自己開個鋪什么的,也不是什么特別難的事兒。代辦說過,憑自己的手藝自個開店肯定發(fā)。
師傅說:“你和國新眼看就滿師了。從手藝上說,國新沒法和你比?!睅煾悼纯春锷?。猴梢知道師傅的意思是說其他方面你猴梢就不如國新了。猴梢想,國新不就是那么幾下子嗎?
師傅說:“國新是只養(yǎng)不住的鳥,他要飛。師傅這老鋪子又不能沒人,你是不是愿意留下?”猴梢看到國新的臉在遠遠的服裝店前露了一下。師傅說:“你要愿意,這鋪子以后就由你來撐著?!彼吹絿略诤湍枪媚镎f再見。那姑娘的面容身段都很動人。
國新往這邊來,一臉春風(fēng)得意。猴梢突然意識到國新根本就不會有心思去做師傅的女婿。這么一想,一切就都索然無味了。他覺得自己很下賤,像一條狗,津津有味地去搶別人不要了的肉骨頭。他很傷心。
師傅說:“這件事你看怎么樣?”猴梢終于回到現(xiàn)實中。他面對師傅,覺得自己在許多地方確實不如國新。他看到師傅的臉很胖很圓,他想起師傅女兒的臉也很胖很圓。師傅的女兒當(dāng)然不會是別人不要了的肉骨頭,只是猴梢心里卻不很情愿與她做一輩子的夫妻。猴梢想,自己怎么就這么沒出息呢?但自己怎樣做才會有出息呢?
師傅還在問。猴梢覺得應(yīng)該回答。他想了想說:“這件事情還要和家里人商量一下?!睅煾嫡苏:锷也⒉幌肴ヌ檬寮?,他看到了自己來時的那條土道,當(dāng)然,他更不會循著這條土道往回走。他打量著自己呆了三年的小鎮(zhèn),他在想有沒有其他的活路。他想如果可能,也許他還可以重新上路。
責(zé)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