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新竹
一
米文紅看上去是個文文弱弱的女子,身體里卻藏著大能量。夢中的米文紅的能量更是了不得:飛,像個火箭噌的飛上太空遨游于星際之間。一會兒水星從身邊滑過,水星上的河流潺潺涓涓,一會兒火星橫擦過來,上面的熊熊火焰吼聲陣陣:金星上的金子布滿地,木星上的木頭全都是做家具的好料……忽而閃電雷鳴風(fēng)雨大作,飛行中的米文紅便如一條魚穿梭游沐其中,驚險刺激快意。米文紅常做飛翔的夢,有時睡覺之前她也暗示自己要做飛翔的夢,對她來說那是莫大的享受。五歲的兒子指著陽臺對面那座二十六層的高樓說,媽媽,我要是能一下子飛到大樓頂上就好了。米文紅說,星星,媽媽能飛上去!兒子就很驚異地望著米文紅,說,那,媽媽,你飛一個我看看。米文紅笑笑,心里想,唉,要是讓兒子能進入我的夢鄉(xiāng)就好了,在夢里這二十幾層高的樓算得了什么,飛到月亮上都算不了什么。
現(xiàn)實中的米文紅有恐高癥,恐得還挺厲害。但她渴望爬高,具體的就是渴望爬上她家對面的那座二十六層高的天坊大廈,而且是在白天,一步一個腳印地爬上去,而不是在夢里飛上去。她的這個想法很快就變成了現(xiàn)實。那天她真的站在天坊大廈樓頂上,天知道她是怎么上去的。她掐了掐胳膊上的皮肉,生疼,的確不是在夢里。雷電交加大雨滂沱,米文紅爬上樓頂?shù)臅r候,這座城市正經(jīng)歷著百年以來最大的一場暴雨。在現(xiàn)實中第一次爬上這么高的地方,沐浴在大雨中的米文紅就很是快意。她脫掉紅色雨衣,任雨水沖刷身體滌蕩心靈。這個時候雖是夏日的下午,但天色黑灰黑灰的,雨像一條條數(shù)不清的粗而硬的鋼繩抽打著這個城市的皮肉。一道道閃電蛇一樣蜿蜒著,撕擰著城市的天空。在閃電的明明滅滅中,米文紅看到樓下大馬路上的蕓蕓眾生們慌張而疲憊的眼神和步伐,還有躲在傘底下躲在車子里面的一張張蠟黃蠟黃的面孔。米文紅還清晰地看見,馬路兩邊的井蓋被雨水掀翻,污水像泉子一樣咕咕嘟嘟地往外冒,有的井口噴射出來的污水有幾米高,景象很是壯觀。橫亙馬路中間的鐵路橋的橋洞因地勢低洼,積水越來越高,已快漫過行人膝蓋。站在二十六層高樓頂上的米文紅心里亮堂極了,覺得身體輕盈得像個燕子,她展開雙臂閉上雙眼蹺著腳尖,真的感覺自己輕輕地飛了起來,在風(fēng)雨中像個精靈似的穿梭。片刻,這只燕子落在一個農(nóng)家的屋檐底下,那里有個燕窩,一只只小燕子嘰嘰喳喳地歡叫著,這些小燕子都是它的孩子……米文紅睜開雙眼,覺得自己的樣子有些可笑。
突然間,米文紅感到一種鉆心鉆骨的冷。天坊大廈的樓頂真空曠呀,除了一座避雷塔之外什么也沒有。穿上雨衣的米文紅蜷在避雷塔旁,她真想沿原路返回,回到地面,可是不能,問題沒有解決之前她不能下去。她嘴里哆哆嗦嗦地呢喃著:小燕子兒子小燕子兒子,兒子現(xiàn)在到底在哪里呀。
身上里里外外沒有一個地方是干的,斜挎在肩上的皮包里面的物什除外。她聽到包里手機的振鈴聲才想起給丈夫劉太忠打電話的任務(wù)。機屏上顯示的是張少龍的電話,寒冷中的米文紅看到這個熟得再也不能熟的號碼,眼圈登時紅了,心里熱熱的,但她沒接,又打過來,還是沒接,連著打了十幾遍,接了。
張少龍:文紅你在哪?
米文紅:市里。
張少龍:我知道你在市里,在市里的哪?
米文紅:樓上,樓頂上。
張少龍:噢,這我就放心了。
蜷坐在樓頂上的米文紅聽到電話那頭的那個人深深地舒了口氣。
張少龍:你還挺會保護自己嘛,這樣的暴雨天一定要到高處去。我在山上玩,被擱在這里了,再大的雨水也漫不上來,絕對安全。你在哪個樓頂上?是你家里的樓頂上還是單位的樓頂上,等雨小的時候我開車去接你。
米文紅:我在天坊大廈的樓頂上。
張少龍:天呀,文紅你也太逗了,沒有必要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去,這場雨的降水量不會超過400毫米的。
米文紅把電話掛了,很后悔把自己所在位置告訴了張少龍,處在風(fēng)雨飄搖中的米文紅感到很孤單,她情不自禁。
米文紅知道丈夫劉太忠不會接自己的電話,他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不接自己的電話了,同樣的,她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不知道自己的兒子身在何處了。每次都是短信詢問兒子的情況,劉太忠每次回的短信內(nèi)容都大差不差:請你放寬心,兒子跟著我很健康很快樂而且絕對不會走斜路,兒子姓劉不姓米不姓張更不姓其他狗屁姓。
樓頂上的米文紅看到馬路兩邊的路燈都亮了,無數(shù)的車輛被堵成了鐵疙瘩,自行車和行人在車輛間在風(fēng)雨里鉆來鉆去,馬路成了河,河水沒了行人的腳踝,漸漸地沒了行人的小腿肚,鳴笛聲吆喝聲風(fēng)聲雨聲電閃雷鳴聲交織在一起,鳥瞰塵世的米文紅的心里甚至滋生出了這樣一個詞:繁華。越是這樣想,樓頂上的米文紅更覺自己是身處孤島之中,她甚至后悔自己為什么選擇這樣的一個鬼天氣跑到天坊大廈頂上來給劉太忠下最后通牒,她在手機上以短信的方式編好了最后通牒:劉太忠,我現(xiàn)在天坊大廈的樓頂上,你要是不把兒子送到我手里并把撫養(yǎng)權(quán)歸我,我今天就從樓頂上跳下去!
劉太忠今天的手氣真不錯,中午和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吃完飯走出酒店大門仰頭看看陰云密布的天空,說,走哥幾個到我家里搓去。邊搓麻將邊拿著欣賞的眼光和心情看外面的大雨,說,下吧,下個三天三夜下得越大越好,咱們都不去上班啦就在我家里搓麻將。一直搓到手機振鈴的時候,劉太忠桌前的人民幣的數(shù)字已經(jīng)達到三千多,他心不在焉地打開米文紅的短信,嘴里吐著臟字,皺著眉讀了一遍?;匦牛耗悄憔妥ゾo時間往下跳吧,這個世界上有的是婊子,真的不缺你這一個,誰說話不算數(shù)誰就是王八羔子,你最好是叫著那姓張的你們一塊兒往下跳,看看誰跳下去的姿勢好看。摁了發(fā)送鍵后,側(cè)身透過陽臺的玻璃看了看對面天坊大廈的樓頂后,劉太忠噌的站了起來。眼睛顯露出驚悚的光。跑到陽臺上,打開窗戶透過街燈透過厚厚的雨簾,他模模糊糊地看見對面天坊大廈的樓頂上站著一個穿著一身紅的人,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也都擠進陽臺抬頭觀望,咋呼:操!這是誰家的女人,自殺也不選個好日子。沒想到劉太忠大罵,操你媽,你們都給我滾開!哥仨就從劉太忠的表情里讀出了什么,李四反應(yīng)最快,撈起電話就撥打了110:快快警察同志,天坊大廈頂上有個女的要跳樓,你們快來救救她!哦,不用了,我做好事從來不留名。
二
星星住在同城的奶奶的一個老同事家里,在星星和奶奶來之前,這里只住著一個和奶奶年紀(jì)差不多模樣的奶奶,星星問奶奶,這個家里的爺爺呢?奶奶說,這個家里的爺爺?shù)教焯美锶フ荫R克思和毛主席玩去啦。星星就問,天堂里很好玩嗎。奶奶說,可好玩了,上了年紀(jì)的人都得去玩。五歲的星星還搞不清楚為什么不住在爺爺奶奶家或是爸爸媽媽家,而是住在另一個奶奶家里,而且一住就住了這么長時間。
好在星星不明白大人之間的事,住在哪里都一樣,有吃有喝有玩就行。這個奶奶家住一樓,有個小院子,星星平時喜歡在院子里瘋玩??涩F(xiàn)在下這么大的雨就不能出去了,只能憋在屋子里看電視。奶奶和另一個奶奶都說,你看電視里的少兒節(jié)目吧,我們?nèi)﹂T的奶奶家打麻將去。屋子里就剩下了星星一個人。星星是個聽話的孩子,坐在客廳的大沙發(fā)里,拿著遙控器找少兒頻道,電視里有太多的關(guān)于這段日子里大雨和洪水的報道,很多都是現(xiàn)場報道,這個地方淹死了多少人那個地方失蹤了多少人。找著找著,星星覺得整個電視機都濕漉漉的,手里的遙控器也濕漉漉的,他有點不想看電視了。在他想扔下遙控器的一剎那,電視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長得很像媽媽的人,穿著紅紅濕濕的衣服站在一座樓頂上。天啊,這不是爸爸媽媽家對面的那座二十六層高的天坊大廈嘛,站在樓頂上的人真的是媽媽哩,媽媽真的飛到了樓頂上去了而且是在這樣壞的天氣里飛上去的。以前他對小朋友說,我媽媽能飛到樓頂上去。小朋友們都刮著臉皮說他就會吹牛。說真的,有時候星星也覺得媽媽是吹牛,但媽媽是媽媽呀,媽媽怎么會吹牛呢。這下可好了,以后小朋友再也不會說我吹牛了,因為電視里的媽媽真的是飛到天坊大廈的樓頂上去啦。而且,還能看到有拿著話筒的記者阿姨對媽媽進行現(xiàn)場采訪呢。媽媽真是個了不起的英雄媽媽真是我的好媽媽。
星星嚎啕大哭起來,因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很長時間沒見到媽媽了,突然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想媽媽了。星星想,我現(xiàn)在就要見到媽媽,外面下再大的雨我也要見到媽媽。見到媽媽后,我一定要讓她給我重新飛一遍,我還要讓媽媽教我怎么飛上去,我學(xué)會以后,我要在小朋友面前飛,嚇?biāo)浪麄?。他給兩個奶奶留了個字條:奶奶,星星不ting話了,星星zhao媽去了。把字條放在飯桌上,星星推開房門融進了風(fēng)雨里。
劉太忠爬上樓頂后,看到的是米文紅的背影,米文紅正站在樓頂扶欄上對著自家的陽臺,身子抖顫得像篩糠一般。劉太忠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做些什么。他已經(jīng)有三個月沒見米文紅了,他知道米文紅這個婊子住在哪里,他也不去找她,找她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留住她的身子也留不住她的心。能留住兒子拿下兒子的監(jiān)護權(quán),并不讓兒子和她見面是他最想做的。劉太忠同意離婚,馬上就離,米文紅更同意離婚,她一天也不想和劉太忠過下去,只是因了兒子的問題還沒有辦手續(xù)。
哥幾個先后爬到了樓頂,都夸張地喊:嫂子你不要走這一步,什么事不好商量。米文紅轉(zhuǎn)過身來,看到劉太忠和他那三個酒肉朋友立在風(fēng)雨中,她驀地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振奮和感激。接著又想,在這樣的天氣里在樓頂上篩了這么長時間,就是見到一只蒼蠅一條狗這樣的活物也會震動或感謝一下的。
你們別過來,沒你們什么事。別叫我嫂子,我不是你們的嫂子。
話是對著那三個人說的,眼睛卻一直逼視著劉太忠。劉太忠絕沒有想到平日里看去文文弱弱細(xì)聲慢語的米文紅會有這樣的大舉動,他看見后面的兩個哥們給米文紅扔過去一件雨衣和一把傘。
你們別過來。你們要是過來的話,我馬上就從這里跳下去。說著米文紅一下子跨上了護欄騎在上面。也就是這個動作,讓劉太忠明白米文紅是動了真了而不是隨隨便便地嚇唬人。因為他知道只要稍微不慎米文紅就會滑擦下去,二十六層樓房的高度對她來說不啻是萬丈深淵。
你說吧,你想咋辦。
咋辦你知道,我兒子在哪里?
他好好的,沒事。
我不信,你把他叫來。
操他媽呀,這樣的天氣叫兒子來這里不得淋壞,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呢。
你嘴干凈點!我讓你罵了七年了,你要是再罵我我就撕爛你的臭嘴!你少找借口,你今天不把星星領(lǐng)到這里來,我就死給你看。說著身子往護欄外側(cè)傾了下。身后的那三個哥們驚叫起來。就在這時電視臺記者和110警察好像一下子從地底下冒了出來,整個樓頂上一下子長出幾十人來。場面倏忽有些失控,人聲嘈雜,好在警察很快就理順了現(xiàn)場。劉太忠真是很后悔,后悔把兒子藏起來,后悔看了那條短信,他萬萬沒想到把這事搞成這個樣子搞得這么大搞得有記者在現(xiàn)場攝像直播,可他現(xiàn)在成了配角,他沒有能力操控這個場面。
一下子出現(xiàn)了這么多人,又是這么大場面,米文紅感到震驚,同時也受到了激勵。她顯得很激動,她平生頭一次面對攝像頭。有些語無倫次:你們別過來千萬別過來你們要是過來的話我馬上就跳下去,我要我的兒子我要我的星星,劉太忠把我兒子綁架了我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沒見到我兒子星星啦。劉太忠不是東西結(jié)婚七年以來他天天和他的狐朋狗友們喝酒打牌搓麻將,喝醉了輸了錢就回來拿我出氣,他不是東西呀,你還我的兒子,你們是不是把他殺了。劉太忠你管過家嗎你愛過這個家嗎你愛過我嗎你知道什么叫愛嗎我真和你過夠了我,我一天也不想和你過下去啦你天天吃喝嫖賭去吧,我走我的陽關(guān)道,還我兒子咱們馬上離婚,離婚后兒子不能跟你,跟你他會沒出息,我要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你們要是不把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判給我我馬上就從這里跳下去……米文紅是閉著眼睛哭喊著說這些話的,在說的過程中她幾乎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從自己嘴里冒出來的,潑婦!米文紅腦子里出現(xiàn)了這個詞,每個女人被逼急后,即便有再高的素養(yǎng)也會扮演一番潑婦的角色,痛快!喊叫完后的米文紅感到這些年來從來沒有這么爽快過,她認(rèn)識并和張少龍好上后,也沒有感到這么爽快過。暴雨仍在繼續(xù),騎在護欄上的米文紅清楚地看到馬路已經(jīng)成了一條深河,水面已經(jīng)沒到了人們的腰際,很多汽車都漂了起來。變成了船。
劉太忠很快恢復(fù)了主角的位置,記者同志,你怎么不問她是怎么和那個叫張少龍的人亂搞男女關(guān)系的,你根本就不配獲得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警察走過來提醒他,不準(zhǔn)刺激她。
劉太忠你問問你自己,你要是好好的,你要是對我好好的對這個家好好的,我會走出這一步嗎?我走出這一步完全是你逼的。再說張少龍比你好一千倍,他是個專家,你呢?混混!我們之間有純潔的愛情,我們之間有很深的感情,而你我之間從來就沒有過感情,請你閉上你的臭嘴不要褻瀆我們純潔的感情……
真的是很過癮,在這樣的大雨天,在這樣的高處,在這樣的人群里,米文紅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誰也不敢反駁自己,誰要是敢反駁自己她就以死相要挾,原來當(dāng)個潑婦是這么痛快淋漓,原來人們面對行將就死的人都是這么遷就。樓頂上的米文紅真的有了一種飛起來的感覺,真的有了一種神游太空想咋樣就咋樣的感覺。面對攝像機,在短短的時間里,風(fēng)雨中平日里少言少語的米文紅說的話比她一年里說得還多,有一段時間,她甚至把自己為什么爬到樓頂上來的目的都給忘了,把兒子的事都給忘了,為說而說,邊哭邊說。臉上分不清哪是淚水哪是雨水。
三
張少龍很不合時宜地出現(xiàn)在了攝
像機的鏡頭里。他爬上樓來,哭叫著米文紅的名字向米文紅沖去,嘴里不停地喊為什么為什么這是為什么。警察的反應(yīng)總比常人快,他終是被攔住了。很快他的嘴角開始流血,劉太忠的手掌被反作用力震得生疼。劉太忠因張少龍嚴(yán)重忽視他的存在及他的身份而惱羞成怒,哥幾個也摩拳霍霍。
你們讓張少龍過來。米文紅說。
警察就向張少龍遞眼神讓他過去,警察的意思是你過去后把她抱住,先解除危險再說別的。但情緒激動中的張少龍讀不懂警察的意思。特別是米文紅說少龍你敢不敢和我一塊兒跳下去時,張少龍有些傻眼,他甚至想趕快離開這里。
你不要這樣,一切有我呢,好好活著,張少龍一邊退一邊說。
站在那里的米文紅就流著淚冷笑:你害怕了嗎?你不是說要和我同患難共生死嘛,你怎么哆嗦了,你來這里干什么?
在米文紅的逼問中,張少龍退到了記者堆里,記者來得越來越多,這個城里各大媒體的都來了。警察們很是抱怨地看張少龍,意思說,你傻呀你,為什么靠她那么近不把她抱住先讓她脫離危險區(qū)再說。
天真的有些黑了,雨下得更大了,這時有人扔過來了一些吃的喝的穿的。米文紅心里冷成了冰疙瘩,她對張少龍失望透了,這種失望一絲一毫一刻不停地抽走她身上的熱量,真冷呀。再冷的冬天也沒這么冷,她從地上又撿起一件紅雨衣披在身上,這樣她身上已經(jīng)披著三四件紅雨衣了。側(cè)身看下去,整個城市都泡在了水里,那條馬路上的水已經(jīng)沒到行人的腰際:那個鐵路橋洞已經(jīng)被雨水完全浸沒。下面空地上的高處和千萬家窗戶里有無數(shù)的人頭仰望著樓頂上的景象。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呀,樓頂上的米文紅想,她上到樓頂上來的目的只有一個,只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威脅一下劉太忠,讓他把星星交出來,讓他在他們離婚的時候把星星的撫養(yǎng)權(quán)歸自己,她不能讓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旁落,她每天都想見到兒子,兒子幾乎是她生命的全部。真的她本心是不想自殺的,但現(xiàn)在她似乎把自己弄到了不得不自殺的地步,她要是不從這二十六層的高樓上跳下去的話就對不起這么多圍觀的記者警察和看客。這是怎么回事呀,事態(tài)的走勢好像完全偏離了初衷。
兒子,下這樣的大雨,兒子會怎么樣?這個問題在此時此刻是由兩個人同時想到的:劉太忠和米文紅。
你還給我的兒子。米文紅近乎是沖著劉太忠嚎叫。
你等著,你先把腿從欄桿上拿下來,我馬上讓星星過來,你想咋樣都行——你先離開危險區(qū)好不好?
我不,兒子一時不過來,我一時就不離開欄桿。
劉太忠有些索然寡味,他摸出手機開始給他媽的那個老同事家里打電話。卻沒人接,連著打了十幾遍都沒人接。
那邊的米文紅冷笑,劉太忠你別裝模作樣了,你到底把兒子綁架到哪里去啦,你是不是把星星怎么樣啦?
劉太忠的脖子上青筋暴綻,難道兒子真出什么事了嗎?
四
真出事了,星星真出事了。星星憑著自己的記憶在大雨里走著,方向完全正確,離家越來越近,可走到地勢低洼的鐵路橋時,他停了停腳步。因為他看見了天坊大廈,看到了大廈頂上那個穿紅衣服的女人,那就是他的媽媽,他媽媽是世界上最厲害的媽媽,媽媽能從平地飛到大廈上去,所以他一邊仰著臉微笑著看著樓頂上的媽媽,一邊勇往直前地向前走。走著走著就淹了頭頂,身子就漂了起來,在水里伸胳膊蹬腿,淹在水里的鐵路橋的橋洞像是有股強大的吸引力倏地把他小小的身體吸了進去,下去搶救他的人撈了個空,從那邊洞里漂出來時,人已經(jīng)不行了。
有人湊到劉太忠的耳朵跟前說了幾句什么,就看到劉太忠的臉色突然發(fā)青,兩腿打顫,如果沒有哥幾個扶他他幾乎仰倒,這時他媽也顫顫巍巍地上到了樓頂,沖著劉太忠喊:兒子兒子媽對不起你媽對不起你,沒看好星星。說完就昏厥過去。
老太太被抬下去后,樓頂上所有人的眼光和攝像機的鏡頭都集中到了劉太忠身上,米文紅成了配角。米文紅只是干嚎著,你們不要過來你們不要過來否則我馬上就跳下去。
樓頂上的這場斗爭已經(jīng)快持續(xù)了五個小時了。該畫上句號了。劉太忠低沉著聲音說,米文紅,這下好了一切都好了,我一點負(fù)擔(dān)都沒有了,邊說邊緩緩地走向米文紅,兒子走啦,你不是想找個伴一塊兒陪你跳下去嗎?你的那個爛情人不是不陪你往下跳嗎?好,我來了,老子——你老公陪你一塊兒跳下去!
說完劉太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抱起米文紅,輕捷地跨過護欄,在空中飛了起來。這次是真的飛了起來,兩個人在空中好像還相視著笑了一下,彼此間好像還說了幾句話。好像是關(guān)于兒子星星的,也好像是關(guān)于他們下輩子的事,只是墜落速度太快風(fēng)聲太大,誰也沒聽清對方說的詳細(xì)內(nèi)容。夢中的景象歷歷在目,飄在空中米文紅盡量保持著夢里飛翔的姿勢,她感覺到兒子正在不遠(yuǎn)的地方看著自己,模仿著自己的動作,她要以她優(yōu)美的姿勢告訴兒子:媽媽不僅能飛上二十六層高的天坊大廈,同樣也可以飛下來。
飛得正起勁,兩人好像被什么東西給包住了。接著就暈了過去。實際上他倆只降落到二十二層,就被警察們早早備好的消防專用救人網(wǎng)袋給兜住了,只是因為在夜色里他們看不見那張網(wǎng)而已,
米文紅和劉太忠沒有離婚,又要了個孩子,據(jù)說他倆自大雨之后,從喪子的悲痛中走出來后。就懂得了生活,因此生活得很幸福。
責(zé)任編輯:劉玉棟李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