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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市里喧囂

2009-06-29 05:25肖建國
當代小說 2009年5期
關鍵詞:靈兒大鼻子

肖建國

重燈暗,

客夢回,

一聲聲滴人心碎。

孤舟五更家萬里,

是離人幾行情淚。

——馬致遠《瀟湘夜雨》

1

我哥姓李,而我姓苗。我哥長得丑,臉上的酒糟鼻子特別大,洋不洋中不中的,所以都叫他李大鼻子。

我和我哥,二個爹一個媽。我哥看不起我爹,寧肯住狗窩也不改姓。我爹罵,龜孫兒,不投靠老子門下,餓死你個小鱉仔。我娘在一旁看看我爹,又看看我哥,啥話也不說,只有默默地擦著淚。

我哥跟我爹的關系不好,對我卻加倍的愛護。那些年缺衣少食,每天中午都是地瓜煮稀飯。哥喂我,他吃地瓜,我喝白粥。剛開始時爹的眼瞪得像牛蛋,盯著哥的碗。哥看不見爹躲在背后的眼光,一心一意喂我。每一勺都是實實在在的白粥,泛著亮晶晶的光,帶著一股清香,進入我的口,滑到我的胃。多年以后,我還能感覺到那份濃濃的溫情。

20歲那年,哥從老家跑到惠州,剛開始在一個建筑地上打小工,拎灰桶,搬磚頭,累得汗珠子摔八瓣,哥不叫苦不喊累,玩命似的干。工廠建成后,老板來驗收,看到我哥的大鼻子,樂了。當場叫我哥留下來做保安。老板說,這人,能辟邪。

現(xiàn)在,我就站在我哥的面前。但是,我不叫他哥,叫他李大鼻子。三年前我哥把我接過來時就對我說,記住,今后不能叫我哥,叫我李大鼻子。我問為什么?他有點火了,叫你別喊就別喊,哪有那么多為什么?我感覺哥變了,是不是因為他姓李,我姓苗,別人聽到不好解釋?我只能這樣理解,以致現(xiàn)在很多老鄉(xiāng)都不知道他是我的哥。

哥說,干一次吧。

哥確定的對象叫歪子。聽這外號就知道這人不走正道。小時候,歪子就愛偷雞摸狗拔蒜苗的,做了壞事還喜歡炫耀,沒少挨過打,但死不悔改。18歲那年把村長家茅坑的墻鉆了一個洞,偷看村長新娶進門的兒媳婦尿尿??匆簿涂戳?,這小子還到處顯擺:我靠,花花(村長兒媳婦的名字)的屁股真白,像個大蒸饃一樣,可惜,屁股溝里有個黑不溜秋的胎記,像貼了塊膏藥。這話傳到村長耳朵里,村長三兄弟帶著兒子齊上陣把歪子打得半死。歪子氣不過,夜里竟然把村長家的三間瓦房給點燃了。

這一點就是五年的牢獄之災。出來后,歪子也來到南方,跟我一起住在下角貧民區(qū)里。

歪子是我老家鄰縣人,我哥對歪子的了解全是從我這聽的。

我好久沒有吱聲。雖然哥已說了多遍,干這事,牢靠。又能出名又能得利,還能為民除害。但我覺得讓我去當托,就好像挖個陷阱等人往下跳一樣。這種做法不地道,連靈兒都不如。靈兒在金色年華做歌女。為了我,偶爾也獻身,但是她明碼標價,你情我愿地做交易,不欺詐,不虛偽,光明磊落。

我知道,哥這么做都是被錢逼的。

自哥離家后,爹就耕具入庫。馬放南山。二十多畝田地租給別人種,每年只收點口糧糊嘴。

爹動不動就找哥要錢,喝酒、抽煙、賭博。母親從中阻攔,爹沒頭沒腦地就打,打完后像扛麻袋一樣把母親扔到床上,三把二把褪光自己的衣服,大白天里就光著屁股壓了上去。絲毫不把我當著一個生命存在。

去年,爹對哥說,多寄點錢,給你建三間房,也該娶個媳婦了。哥聽后當我的面哭了,哭得淚眼滂沱像個孩子似的哄都哄不住。

自那天起,哥就拼命地攢錢。本來每天8塊錢的生活費,他壓縮到5塊,早餐就著開水吃兩個一塊錢的包子,中午煮兩包快餐面,晚上依舊是包子。有次休息日我去看他,他正在靠河岸的一個垃圾場旁邊大便,拉出來的屎全是硬邦邦的、一粒一粒的羊糞蛋兒,黑里透紅,粘著血!

哥說就是有點結火,已經(jīng)習慣了。

哥的腳邊還放了一袋子花花綠綠撿來的瓶和罐。

那一刻我流下了淚,真想狠狠擂他一拳:李大鼻子啊我的哥,你知道不知道,你千辛萬苦掙來的錢,將來蓋好的房子都是給我的。

這是我爹親口對我說的。

臨走,哥塞給了我二百塊錢,并囑托我別再抽了,買點好東西給靈兒補補身子,這樣的姑娘,天下難找。

哥說這話的時候。一臉酡紅,好像靈兒是他的女朋友一樣。哥比我大8歲,至今還是光棍一條。

我不要錢,哥硬塞到我的衣兜里。塞下的除了錢,還有一顆滾燙的心。

2

從我哥那里出來,我的腦子一直在嗡嗡地響,像頑皮的小孩猛撥了一把胡弦,余音不斷。

我哥看管的小區(qū)在江北,這里屬于行政中心區(qū),市委、市政府、公安局、財政局等實權派機構高樓林立,連成一片。我哥所在的小區(qū)叫望江居,沿東江而建,視野開闊,空氣清新,每平方米的房價賣到6000塊錢,能在這里居住的全是有錢人家。

我曾帶靈兒來過這里,靈兒看了看這里的房價,掰著指頭學著網(wǎng)上的段子給我算了一筆賬:假如她平均每陪一位客人收獲200塊,那么,不抽煙,不喝酒,不吃飯,不得性病,不養(yǎng)我這個小白臉,要想住上裝修好的100平米房子,得連續(xù)接4000次。假如每天接客兩人(含法定節(jié)假日),那得連續(xù)奮戰(zhàn)2000天,費時6年左右。她今年20歲,到那時她都成老太婆了。靈兒說,搞到房子把人也搞死了。

靈兒夸張的表情逗得我直笑。我知道靈兒愛財,但更愛惜自己的身體。不像我哥,為了錢,命都不要。

跨上合生大橋,被江風一吹,我的頭腦清醒了許多。腳下的合生大橋是一座斜拉橋,橫跨東江兩岸,威武雄壯。據(jù)說為了冠名,合生集團出資1200萬。有錢,真他奶奶的好。

橋的欄桿上掛滿了廣告,其中有一條分外搶眼:抓一賊,獎一萬。市公安局宣。這些年惠州的治安不太好,大白天都有人在街上搶劫。為了發(fā)動全民抓賊,公安局就出臺了一項這樣的政策。半個月前,我哥所在的那個小區(qū)有一個保安外出辦事,碰巧遇到一個瘦弱的白粉仔搶了一位老太太的金耳環(huán)。那保安拔腿就追,使出吃奶的勁緊緊咬住目標不放,直追得白粉仔氣都喘不動了,跪地求饒。

據(jù)我哥講,那保安平時膽小如鼠。笨手笨腳的。問他那日為何那么勇猛?保安說,我哪里是追賊啊,我是在追一萬塊錢呢。

我哥問,萬一那賊身上帶有家伙,給你一刀怎么辦?保安說,沒想那么多,只想到錢了。一萬塊,可是咱們一年不吃不喝的工資啊。能不去拼命追么。

一席話啟發(fā)了我哥的靈感。

經(jīng)過十多個日日夜夜的深思熟慮,于是,我哥就找到了我。

望著抓一賊、獎一萬的宣傳廣告,我覺得每個字都像一張變了形的臉,有獻媚、有討好、有嘲笑。我抬起腿往那個“萬”字上踢了一腳。想想不解氣,準備再來一下時,忽聽到有人叫我,阿苗,總算找到你了。

我扭頭一看,壞了,曹魁逼到我的眼前。

曹魁比我高一頭,大一膀,滿臉的兇相。

我認識曹魁純屬為了靈兒。靈兒在金色年華陪人唱歌跳舞難免會遇到一些無賴。一天晚上三個胳膊上刺著狼青的小伙子纏住了靈兒,又是灌酒又是動手動腳,靈兒感覺出氣氛不對,就發(fā)信息向我求助。我知道靈兒的脾

氣,她若不愿意做她不想做的事,就是打死也沒用。這也是我久久離不開她的原因。

當時我正在出租屋內(nèi)和歪子喝酒。歪子說,交點保護費,我給你找個靠山,免得提心吊膽的。

就這樣我認識了曹魁。那晚我們趕到金色年華的包房,三個無賴把靈兒打得鼻青臉腫,渾身的衣服剝得只剩下一條底褲了。幸虧我們及時趕到,否則靈兒說她一定會跳樓。

我認了曹魁這個大哥,沒想到他竟然是一個毒販,他只販不吸,但卻引誘我吸上了。曹魁說,我們是兄弟。我不害你,我給你的是麻果、K粉,只興奮不上癮。

等我上癮后,才知道一切都是鬼話。

靈兒看我越陷越深,急了。她說,你要是不戒掉,我就死給你看。

我說,戒,一定戒。

靈兒給我找來了霍元甲戒毒的錄像片,讓我以大俠為榜樣努力戒毒。然而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有次毒癮發(fā)作,渾身上下猶如千萬只蟲子在撕咬,我打自己、捶自己,以頭撞墻,依然心癢難捺,我忍不住掏出手機給曹魁打電話。這時,靈兒回來了,她二話不說,刷地抽出墻上掛著的蒙古匕首(那是我們相戀時在步行街買的,靈兒曾發(fā)誓,哪天我把她扔了,就用這把匕首自殺),伸手朝脖子上抹去,也幸虧我當時還算清醒,及時拉住了她的胳膊,刀尖在她雪白的粉頸上劃過,鮮血噴了我一臉。

在醫(yī)院里包扎時,醫(yī)生說,再深一點,喉嚨就破了。

這一次把我嚇得屁滾尿流,毒癮在靈兒以死相逼的威懾中慢慢戒掉了。可是,我卻欠了曹魁2萬多元的毒資。

曹魁瞪著雙眼問我,這是第幾次了。

我說,第3次了。

曹魁說,我的規(guī)矩你是知道的。只有第一、第二,沒有第三、第四。今天我們就作個了斷,是剁一只手呢,還是給現(xiàn)錢。

我的臉頓時慘白。我知道曹魁是說得出來做得到的。他目前是公安緝拿的對象,再說我欠他的是點小錢,要不他早就找到我的出租屋去了。

我說,曹哥,這段時間我確實沒有錢。以前靈兒掙的,全都抽了?,F(xiàn)在靈兒病了,還差點要自殺。真的,沒錢。

別說那么多廢話,你沒錢還可以光明正大在街上晃。而我呢?只能偷偷摸摸在陰暗角落里躲。錢就是我的爹,錢就是我的媽,別怪老子認錢不認人。

曹魁伸手就往我身上摸來。我急忙抵擋,兜里的二百塊錢不能讓曹魁搜去,這是我哥的心血,是給靈兒補補身子的一份禮物。

靈兒的傷口好后,再也不愿奉獻自己了。

靈兒說,苗,我要嫁給你,我不能再作踐自己。等還完外債,我們就回家,在鄉(xiāng)下種點田地,養(yǎng)點雞鴨,生一雙兒女,過著天仙配里牛郎織女所要的那種生活,好不好。

這話原本是我講給靈兒聽的,我和靈兒相識在南下的火車上。從家鄉(xiāng)的小站到惠州北站,30多個小時里,靈兒就如同一只小巧的京巴狗,完完全全罩住了我的視線。我能吸引住靈兒,就是因為我給她講讀了馬致遠的《瀟湘夜雨》。靈兒已在惠州混了很多年,天知道她怎么會對這首詞人了迷。

感謝馬致遠。

感謝《瀟湘夜雨》。

我把靈兒摟在懷里,沉浸在對未來的憧憬中。其實靈兒不知道我欠有2萬多元的外債,我告訴她只有近萬元。

前幾天,我與靈兒正躺在床上翻天覆地的時候,靈兒突然叫著肚子痛,我以為我倆瘋得太厲害,就讓她靜靜躺下休息一會兒。沒想到靈兒痛得大汗淋漓,下體血流如注,我嚇蒙了,趕緊叫來120,送到醫(yī)院一檢查,竟是宮外孕。

現(xiàn)在靈兒還躺在醫(yī)院里接受治療。

身上的這點錢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曹魁收去。曹魁見我反抗,拳腳齊出,幾個回合就把我的頭按在了合生大橋的欄桿上。信不信,老子把你從這里推下去,淹死你個雜種。

我不回話,咬緊牙關,用膝蓋反力往上一擊,正頂?shù)讲芸纳?。曹魁哎喲一聲鬼叫,兇相畢露,雙手使勁要把我推下東江河里。

不遠處,有人高喊了一聲,曹魁,你還不快跑,警察來了。

就這一嗓子救了我一命。這聲音太耳熟了。是歪子。

3

為了給我壓驚,歪子把我領到老戰(zhàn)友大排檔里喝點小酒。

歪子來到惠州后。從沒有打過工,主要以偷過日子。一般的小偷常在汽車車站、人人樂、麗日等幾大超市附近找目標,那里人多,好下手。歪子對此嗤之以鼻,認為那樣的小偷太沒出息。他說,操,那些人是小偷,老子是粱上君子。聽過沒有。盜也有道,老子從不搞那下三濫的玩藝兒。

歪子的捷徑就是專門往好的小區(qū)里鉆。歪子西裝革履,長得精精瘦瘦,戴個眼鏡,看上去就是一個文質彬彬的學生。有了這種假象的迷惑,他很容易蒙蔽門衛(wèi)的眼睛,一進入高檔小區(qū),他的雙眼就像夜貓子一樣靈敏。歪子說,瞄準目標,晚上隨便進入一家,就是千兒八百的,比那些在車站上下手的同行強多了。據(jù)說歪子有一晚上鉆進了金寶山莊別墅區(qū),用竹竿套出一條煙來,沒想到里面竟有兩萬塊錢。歪子立即明白了,這家主人一定是個掌權的。于是接二連三光臨這戶人家,那主人大概也明白了歪子的心理戰(zhàn),不敢張揚也不敢報警,三十六計,走為上策,留下一棟空空的房子任由歪子這種高手自由進出。

有次我看報紙,說是重慶一家派出所接到住戶報警求助,稱樓上房屋嚴重漏水,而該業(yè)主不在家。于是,兩名民警趕往小區(qū),與物管人員進入室內(nèi),發(fā)現(xiàn)廚房水管爆裂漏水。物管在處理漏水時,民警發(fā)現(xiàn)衛(wèi)生間有8個已被泡濕的礦泉水紙箱裝滿了百元大鈔,經(jīng)清點共有900多萬元。經(jīng)重慶市紀委介入和檢察機關深查,引出了“中國洗錢第一案”。我把這個新聞講給歪子聽,歪子聽了大眼瞪小眼,嘴里直罵他奶奶的,并總結說,今后每到一地,錯過漏過空房子,就是自己最大的罪過。

我敬了歪子三杯酒,向他表示感謝。同時也把我哥的計劃徹底拋到腦后,不管如何缺錢,我都不能拿歪子“下套”,畢竟歪子今天解了我燃眉之急。

然而世間的事有時就是這么不可思議,我無傷狼意,狼有傷人心。幾杯酒一落肚,歪子的頭就大了。

歪子說,阿苗,你是真心喜歡靈兒么?

我說是。

她可是跟別人睡過了。

這點是我最不愿聽到別人提起的。雖然說現(xiàn)在是個性開放的時代,但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丑陋的東西一旦掛在自己的身上,人人都會覺得不自在。還有,我沒來之前,據(jù)老鄉(xiāng)們講,歪子曾和靈兒好過一段時間。至于怎么分開的。我沒問,也不想問。如果靈兒想告訴我,不問她也會告訴我的。

我說我不在乎,靈兒都是為了我才這樣的。

歪子說,真的不在乎,你可是個讀書人啊(我是我們村里惟一一個大專生)。

我無語。一仰脖將一杯火辣辣的燒酒倒進了肚子里。

歪子又問,你欠曹魁多少錢?

我說,2萬。

歪子說,這樣好不好,我替你把曹魁的債還了,你把靈兒讓給我。

什么?我瞪大了眼睛像不認識歪子似的。

歪子并不躲避我,赤裸裸地說。我和她,配!你和她,目前不配。你摸著胸

口問問自己,真的愿娶她做老婆嗎?真的敢?guī)氐洁l(xiāng)下么?

歪子的話像刀一樣戳在我心上。是的,我是不敢?guī)剜l(xiāng)。當我得知靈兒是千“小姐”工作的時候,我就想過立即離開她。可我只出走了兩天,工廠的苦,工廠的累,讓我乖乖回到靈兒溫暖的小窩。靈兒說,她愿意這樣養(yǎng)著我。

歪子似乎覺得他的話還沒有說到位,就從腰帶上抽出那柄蒙古匕首來。看看,這就是你既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的證明。這話,一下子將我的胸腔擊沸起來。

是的,這柄蒙古匕首我以高出原來的10倍價格賣給了歪子。

那次靈兒引頸自殺未遂后,我看到這匕首心里就發(fā)寒。歪子說賣給他,不管多少錢他都愿意出。我以為歪子說著好玩,沒想到他真的買了,并且眉頭都不眨一下。

望著寒光閃閃的蒙古匕首,我不得不對歪子刮目相看。社會真是一個變幻無窮的萬花筒,把歪子這樣一個識字不多的人竟然打造成了胸有丘壑的天才。

我黑著臉,干完了杯里最后一滴酒,回到出租屋里倒頭睡了三天。

三天里除了靈兒的電話,我還接到兩個。一個是我爹打來的。我爹說兒啊,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已問大鼻子要錢了,狗日的答應一個月內(nèi)再寄一萬塊錢回來,他要是吹牛,老子就跑到惠州罵他祖宗八代。房子蓋好后,你先回來……

我爹后面還想說什么,我已掛了電話。我爹再打,我再按。

另一個是我哥李大鼻子打來的。我哥問:弟,咋樣?

我說,中。

起床后,我首先去市場買了一只烏雞,加入枸杞,按照南方人的習俗煲了一鍋湯,然后把靈兒從醫(yī)院里接回來。靈兒聞到了雞湯的香味,淚珠如雨水般落了下來。安頓好靈兒,我找到了老歪。見我主動上門,老歪成竹在胸地一擺手說,走,外面酒館的說話。

那天我同老歪喝了個天昏地暗。不停地贊老歪本領高強。夠哥們義氣。老歪把胸脯拍得山響,曹魁那2萬塊錢,兄弟包在身上了。我又罵他小氣,這酒不好喝,洋酒才好喝,洋煙才好抽。江北有一個小區(qū)叫望江居,A棟五樓有一家老板很有錢。他奶奶的,大廳裝飾柜上擺的全是洋酒。柜子里放的全是洋煙。

老歪說真的么?

我說,這還有假么,靈兒的一個小姐妹在那里陪主人睡過幾宿。那主人快60歲了,玩藝兒不強,出手挺大方,一個晚上1000元,把靈兒都羨慕得要死呢。我要是有你那手藝,就去發(fā)點小財。

老歪說,不談這個,來來來,喝酒。

老歪說,靈兒的事如何?

我結結巴巴地說,靈兒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就是我同意,她若不愿意也是白搭。老歪嘿嘿一笑,說,這你就不懂女人了,只要你勇敢地退出來,我就有辦法讓靈兒回到我身邊。

我說,操。中!老歪立刻舉杯,砰的同我的撞在一起。

等老歪走后,我趕緊跑到洗手間里,把手指伸到喉嚨管里一陣亂攪,嘩——一肚子酒菜噴射而出。

望著老歪的背影,我惡狠狠地呸了一口,操你奶奶的蛋。

4

星期天,哥約我出來。地點在合生大橋引橋的橋墩下,這里緊靠東江邊,風景優(yōu)美。人也稀少。就是這樣,哥還戴了一個口罩,把他的大鼻子包裹在里面,搞得像個特務似的,只露出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等看清四周確實沒有人,才踱到我身邊坐下來。

哥一開口臉先紅起來,跟上次分手時一樣,酡紅。

哥說,弟,告訴你一件高興的事。

是不是歪子去踩點了?我搶先來猜。難得見到哥哥高興,我也興奮起來。

歪子是去了,但比起這件事來,要小得多。

哦?我看看哥有些害羞的臉,忽然明白過來:哥,你戀愛了。

是的。哥的眼里噙滿了幸福的淚水。我知道,哥得到的關愛太少了。從小在苦窩里長大的孩子,現(xiàn)在忽然有一個姑娘愛著他,能不激動盈眶么?

哥說,你嫂子也是打工的。

我趕緊打斷他的話,還沒結婚呢,怎么就稱嫂子了?哥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揉揉他的大鼻子,說,我們已睡過一次了。

我趕緊問,那她要沒要你的錢。

哥惱了,弟,看你想到哪里去了。人家是正經(jīng)女人,雖然說是離過婚,但對我是真心,休息日跑過來給我洗衣洗被子的,能是那種人么。

我的臉立馬火燒火燎,我想到了靈兒。

哥說,我現(xiàn)在才感覺到什么是幸福,爹也在關心我了,在家給我們起了屋。四間房,我住兩間,你兩間。等我和你嫂子攢了錢,我們就搬出去住,房子全留給你,今后爹媽我來照顧。特別是媽、受了一輩子的苦,我這人又不聽話,讓媽又操心又傷心。

哥說著說著就抽泣起來,聽得我鼻子發(fā)酸,雙眼發(fā)紅。

哥說,等歪子上了套,拿到一萬元的獎金就帶你嫂子回家看看,見見咱的爹媽,也讓他們高興高興。看歪子踩點的樣子,這幾天就會下手。

說起這事,我的心弦又繃起來了。

我問哥,若歪子真去,你一個人能搞定么。哥說,做賊的人都心虛,我手里還有警棍呢,應該沒問題。這事,我可不想讓別人摻和進來,分走我一分錢。

我說,哥,你一定要計劃周密。

哥說,這可是一萬塊錢呢,你聽聽,也幫我參謀參謀。

哥的計劃是,歪子會像上次踩點那樣從后面的下水道爬到五樓,當歪子爬進去后,哥就在下水管的四周放上已焊好的三角釘,像毯子一樣鋪成一排,只要歪子敢往下跳,雙腳必定會被戳破。然后哥拿著警棍,從正門直進抓賊。門的鑰匙就放在我哥手里。

哥講完,雙眼閃閃發(fā)光。我忽然感覺哥變得越來越陌生了,這還是當年那位寧肯自己吃地瓜也專心喂我白粥的哥哥么?

臨江的商業(yè)樓上,不知哪家商鋪正在放遲志強的《鈔票》:一張張鈔票一雙雙鐐銬,鈔票人人對你離不了的錢吶,你是殺人不見血的刀……

哥似乎也聽到了這首老歌,眼里的光頓時暗了下去。哥趕緊調個話題說,弟,你也要找份工作,若不想干了,就和我們一起回家。也別讓靈兒干了。以前的事過去就讓它過去吧。回到家里,我們團結一心,好好種莊稼,土地也能生金。在外面,我真的過厭了。也過夠了。真的,好想回家。

哥的這種口氣,很像靈兒。我深情地喊了一聲哥,兄弟倆第一次在惠州的土地上緊緊摟抱在一起。

就是在這天夜里,歪子果然行動了。

歪子進了小區(qū)后,我哥對值班的同事說,肚子有點痛,請同事多擔待照看一下。平日我哥為人厚道、替別人值班多,這點小事,同事自然應允下來。

一切都如哥預想的那樣,等黑影順著下水道鉆進五樓后,我哥就在下面鋪好三角釘,然后提起警棍順著樓梯大踏步跑上五樓。

然而讓我哥想不到的是,入室的盜賊竟有倆人。除了歪子,還有一個高他一頭,大他一膀的男人。這個人竟是曹魁,我哥當然不認識。

隨著我哥的一聲怒吼,歪子和曹魁都愣住了,也就是那么一會兒的工夫,曹魁首先反應過來,把已拿在手中的洋酒向我哥擲來,我哥一偏頭,洋酒砸在墻壁上,發(fā)出轟然聲響。

我哥一看是兩個人,剛開始有點怕。但一轉念,這是二萬塊錢啊,斗志立馬高昂起來。我哥同曹魁打斗時,歪子已鉆出窗子。我哥急了,掄起警棍不分頭腦往曹魁身上打。把曹魁打得媽呀一聲趴倒在地。我哥也嚇了一跳,以為把曹魁打死了,低頭去探探曹魁的鼻子,沒想到曹魁是詐倒,掄起手邊的酒瓶子狠狠地往我哥頭上打下來。打得我哥頭破血流。這一下把我哥自小心中的那根犟筋打爆發(fā)了,我哥使出吃奶的勁給了曹魁幾棒子,徹底把曹魁打趴在地。

見曹魁不再動彈,我哥暈頭暈腦往下追。不出我哥所料,歪子果然被釘在那里,我哥在樓上吃了曹魁的虧,不敢走近歪子,上去就是幾棒子,打得歪子哭爹叫娘。也許,我哥知道歪子是我們那里的家鄉(xiāng)人,也許我哥被歪子的哀求聲哭軟了心腸。當我哥丟下警棍,攔腰將歪子抱起拽出焊有三角釘?shù)脑鍟r,歪子就趁這難得的一次機會,伸手拔出了掛在腰間的蒙古匕首,一個反捅,將匕首結結實實地捅進了我哥的胸窩,只留下金燦燦鍍銅的刀柄在外面。

哥臨閉眼的時候還在叫,錢。錢,兩萬塊錢啊。

隨后到來的警察讓曹魁和歪子把錢拿出來,倆人都大喊冤枉。他們只看到酒,根本沒有翻到錢,鬼知道這大鼻子保安老說錢錢錢的。

警察自然不信,少不了狠狠修理了他們倆一番。

我趕到的時候,哥已經(jīng)不行了,躺在小區(qū)的急救室里,哥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弟,我冷,你抱緊我,兩萬塊錢拿到后,一萬送給爹,一萬給你嫂子。我答應她的,我們一起回……回家。

“回家”兩個字說完,哥再也不動了。

我淚如泉涌,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哥,我親親的哥啊,我們不要錢,我們這就回家。

責任編輯:劉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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