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旸
2009年的諾貝爾化學獎是由美國的文卡特拉曼·拉馬克里希南、托馬斯·施泰茨和以色列的阿迭·約納特三位科學家所獲得,他們的貢獻在于“對核糖體的結構和功能的研究”。
要說清核糖體的結構和功能并不容易,不妨這樣說,就好比老板向你亮出張圖紙,限你按時交差,你一看不要緊,上面寫著的是天書一般的阿拉伯文。就在這緊要關頭,突然冒出無數(shù)小工廠,內配流水線,精通雙語的工人摩拳擦掌。你飛速復印來圖紙,不出半小時,產品已然交付使用。這看似不可能發(fā)生的一幕其實在你體內數(shù)以兆計的小小細胞里正時時刻刻、爭分奪秒地上演著。請看圖1,如果說一個細胞相當于一座城池,那么中央的細胞核就是它的“宮殿”,里面住著大權在握的“老板”,它不僅把黑線團似的遺傳密碼DNA全鎖著,還不停發(fā)號施令,讓手下取了DNA復印件,去制造細胞需要的產品;而那些翻譯和生產雙項全能的工廠,正是城池之內宮殿之外散布的一個個小點——核糖體。
“穿珠子”的能手
核糖體有多小?500顆核糖體“小工廠”排成一排,差不多橫跨一顆細胞。在一個活躍生長的細菌之城里可能有20000個這樣的“小工廠”,重量是整個細胞的1/4;人體細胞中更可達到幾百萬個。圖2是一幅真實的細胞(局部)電子顯微鏡照片,密密麻麻排起隊列的都是核糖體,一派繁忙的勞動景象!
它們在忙活什么呢?核糖體憑著單一式樣的廠房,就地取材地抓取細胞里的氨基酸零件,按DNA圖紙的要求穿成不同式樣的蛋白質鏈。正因為它們勤勤懇懇的工作,你才出落成你如今的模樣:頭上冒出亂蓮蓬的頭發(fā),手指頂著剪不完的指甲,胃里晃蕩著蛋白酶,體液里武裝了抗體……
說核糖體是保量保質的“勞?!币稽c不為過。在瘋長的細菌中,核糖體1秒之內能把20個氨基酸穿在一起;人體細胞的核糖體即便稍遜,1秒之內也能穿6~7個。更難能可貴的是質量有保障:穿100000個氨基酸,大約才出1個次品。
現(xiàn)在,讓我們把核糖體那顆小點放大,便會發(fā)現(xiàn)它分大小兩坨(圖3)。在細茼中,小的名叫30S小亞基(下邊略扁平的那部分),大的叫50S大亞基(上邊厚的部分),總和為70S(注意,可不是算錯了“加法”!因為“s”描述的是小顆粒在黏稠液體里下沉的速度,總體的下沉速度當然不是兩者的簡單加和)。人體里的細胞比細菌高級,核糖體也重,小的那半是40S,大的是60S,加起來是80S。這兩半就是核糖體小工廠的全部家當,好像兩只手掌扣在一起,小手掌將DNA復印件夾好,大的負責照圖紙用氨基酸穿珠子,結果,蛋白鏈珠就從中央通道魚貫而出。
還需要說明一下,人間的工廠由磚頭壘成,砂漿固定:核糖體工廠把核糖核酸(RNA)當磚頭,蛋白質做砂漿。兩種成分顯然前者為主,這是核糖體之所以為“核糖”體而不是“蛋白”體的原因。
一篇神速拿到諾獎的論文
核糖體實在太小了,研究者們根本沒法看清這些個小工廠內部是如何進行生產操作的,更別提揭示其高效高質的秘訣了。難道用最先進的超高分辨率的顯微鏡也不行嗎?的確。凡是利用光波(或者電子顯微鏡中的電子)放大的原理,要求光源渡長必須小于物體尺度。核糖體廠房直徑20納米,整個就被可見光給忽略掉了,更看不清細節(jié)。
1912年,德國物理學家馮·勞厄遇到了相似的挑戰(zhàn):他的研究對象是晶體。我們知道,晶體是同種分子以同樣的姿態(tài)整齊排列而成??墒侨绾尾拍芫唧w確定排布狀況呢?顯微鏡沒這么離精度……他一拍腦袋,x射線的波長只有0.1納米,應該可以一窺晶體內部!他用x射線照射晶體,果然它沒有忽略晶體內部細節(jié),透過晶體發(fā)生了衍射作用,在對面的底片上曝出一個圍繞中心點排布的固盤狀圖案(圖4)。就像光透過舞廳房項的大轉球,在地板上投撒出花紋一般。馮·勞厄當即撰文,論證x射線通過內部排布不同的晶體,定會衍射出不同式樣的圖案。
這篇論文意義之大,使他在兩年后神速拿到諾貝爾物理學獎,同時也神速開啟了x射線衍射技術的時代。該技術利用復雜的計算,從衍射出的圓盤圖案反推晶體內部粒子排布。人們想要知道什么分子的形態(tài),就讓無數(shù)這種分子整齊排成一顆晶體,再讓X射線通過晶體發(fā)生衍射,然后反推??茖W家的嘗試日漸別出心裁,照射對象日漸五花八門,從無機鹽晶體到有機小分子,再到脂類小分子和小蛋白晶體……人們的視線就這樣削尖到分子和原子的水平。
馮·勞厄一定沒有料到,之后幾十年,從他的理論出發(fā),又追加了不下12個直接相關的諾貝爾獎。其中最無可比擬的,當然是DNA雙螺旋結構的確定。
為核糖體拍攝“定妝照”
鹽可以結晶、DNA可以結晶、蛋白質也可以結晶……那么,找個又有RNA又有蛋白質的核糖體來,用x射線照照,難道就讓幾位科學家獲得諾貝爾獎了?
如果你了解這項工作之難就不會有這種念頭了。首先,為x射線晶體衍射準備實驗材料就是項極其考驗技巧(甚至是運氣)的工作。漂亮的鹽晶體都不好獲得,更別提讓無數(shù)個又軟又支棱八又的核糖體排成整齊漂亮的三維陣型。為了讓結晶順利,酸堿度、溫度、濃度都要細細調節(jié);有時候。需要讓一丁點水花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慢慢蒸發(fā);有的實驗室把長晶體的環(huán)境徹底封閉起來,免得人的呼吸擾亂了晶體的生長;還有的實驗室不讓放搖滾樂:甚至有人開玩笑說月相和超自然力也會影響晶體形成。
結果,阿達·約納特做到了,她在20世紀80年代成功“培育”出50S大亞基的晶體。可這才是第一步,為了讓脆弱的晶體禁得住高能的x射線一照,她又花了20年時間!約納特專門找來有一身絕活的細茵開練,比如那些75度也煮不死的,泡在死海里也成不死的細茵,想必它們體內的核糖體在x射線下也應該比較頑強。長出晶體后做進一步的加固:迅速放到液氮里凍得硬邦邦的,這樣每顆核糖體的每個小部件就都動彈不得了。
把圖5從左到右掃過,核糖體幾十年的研究成果便一覽無余:30年前的教科書上,50s大亞基是手掌狀的“一坨”;20年前人們可以旋轉著端詳它大致的溝壑起伏;10年前細微結構在托馬斯·施秦茨實驗室誕生,分子盤繞之曲折盡在眼前;1年后這幅圖變得凹凸有致;又過了1年簡直堪稱精美,上萬個原子,人們都可以說出來每一個隱匿在什么地方。
我們知道,細胞內的核糖體是活的,生產流水線是飛速運轉的。但在x射線晶體衍射賓驗中,它們卻被凍住了。這難不到聰明的結構學家,他們捕捉下無數(shù)定格圖像,如同相機連拍,最終就能知道整個動作是如何完成的。通過觀察其中某
些“關鍵動作”,拉馬克里希南甚至發(fā)現(xiàn)了核糖體質檢的秘密。原來,核糖體30S小亞基中有一段忙碌的RNA在時刻不停地進行尺寸度量,好像工人質檢一樣,只不過核糖體的世界不用人間的足,而是分子尺。尺寸不對,就重新來過。
現(xiàn)在,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核糖體是造蛋白用的,但是核糖體本身是蛋白質作“砂漿”壘起來的。這就淪為了“到底是先有蛋還是先有雞”的問題。
結構學家們通過定格動作看到了流水線上的工作過程,終于給“雞蛋問題”一個自圓其說的解釋。他們發(fā)現(xiàn)真正干活的全是RNA。在演化的起點,核糖體工廠很可能只是RNA“磚頭”所壘成,這粗放的流水線慢慢學會了合成蛋白的方法,之后整個細胞之城全面建設發(fā)展,核糖體自己也被加上蛋白質“砂漿”,這樣小小的工廠就更堅固了。
讓抗生素堵住細菌的核糖體
核糖體的研究能幫助我們破解生命化學工廠中的秘密,在認清生命的本質的同時,還讓人類能夠利用“抗生素”這一武器,抵抗細菌,保護生命。
抗生素多為小分子,它們靠堵截細菌的生長和繁殖過程而鎖住細菌的黑手。半數(shù)抗生素堵的都是細茼的核糖體,有的塞住零件入口,有的擋住成品出口,讓細菌沒法合成蛋白,最終死掉。細菌核糖體的關鍵部位是如何被抗生素堵住的,也被結構生物學家精確地呈現(xiàn)了出來。
而所謂抗藥性,最初都是由一小撮細菌燎原起來的。這些個別分子的核糖體的某個小角落,可能由于意外而發(fā)生細微的改變。在圖6中,左邊的一幅圖是要被抗生素殺死的細菌,右邊的細茵則產生了抗藥性,圖中的虛線代表了抗生素把核糖體嘬住、鎖死的力量。區(qū)別何在?右邊那幅圖中的核糖體“小襯枝”明顯距抗生素“小樹枝”比較近,近了差不多有0.14納米。就是這么微不足道的0.14納米的扭動,讓細菌躲過了抗生素的堵截。如果你的眼力不濟,那就打個這樣的比方吧:你去親一個大鼻子的人,嘴還沒碰上,先讓鼻子給擋了,就是這么回事!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讓抗生素也扭扭姿勢,重新把細菌的核糖體塞住不就得了?”如果你提出這個想法,恭喜你!你的思維已經躍入當前最時髦最前沿的研究領域——“基于結構的藥物設計”。
上邊說的是細菌核糖體的變化,人的核糖體也會變,只不過這種變化對進化得趨于完美的人類來說來必是好事。比如阿爾茨海默氏癥患者神經細胞的核糖體,就因為某些原因更容易遭到氧化修飾;而神經精神性紅斑狼瘡,則是因為人的免疫系統(tǒng)把自身核糖體上幾個蛋白當靶子。如果我們拿到了這些核搪體的精密結構,就能知道如何改追它們,可以讓它們逃過一劫,又不影響為細胞合成蛋白的正常功能。
當然,把細菌核糖體每個細微變化捕捉下來,不代表計算機就能為我們設計出力克各色“菌”等的萬能藥來;把人核糖體每個原子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也不代表我們就能立刻把病人細胞修補成我們希望的樣子。無論是微小的細菌還是復雜的人體,細胞的城池遠比世界的城邦要難以駕馭。所以我今天沒法再告訴你什么了,但或許明天可以……(文章代碼:2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