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虹飛
是賣淫,還是誘供?
6月28日晚,本刊記者第一次見到“陳艷”。在此之前,報道紛紛擾擾,卻沒有一個記者見過被警方指控賣淫的大女兒“陳艷”。
陳艷的真名不叫“陳艷”。這是昆明市公安局定性她有賣淫行為的時候,給她取的化名
“3?16”事件
陳艷第一次對記者回憶了3月16日晚上發(fā)生的事情。
那天晚上,全家人一起看電視:劉仕華,張安芬,劉仕華與前妻生的陳艷,張安芬與其前夫生的二女兒劉芳(14歲)、三女兒劉莉(13歲),劉仕華和張安芬生的小兒子劉?。?歲)、小女兒劉語(2歲),除了孩子的干爹普恩富之外,家里還有陳艷帶回來的一個“朋友”。他們都不知道他姓什么。
陳艷偶爾會帶朋友回來, “有男的,也有女的。”陳艷說。而三女兒劉莉說,姐姐帶回來的是“女的多”。
你認識那個男的嗎?
陳艷說,不認識。
不認識你怎么能帶回來?
陳艷有些臉紅,她說通常是見過1-2次面,碰到了,就約到家里玩,也不問姓名。
那天晚上張安芬煮了兩個土豆,還沒煮飯吃,當時3個男人,一起坐在沙發(fā)上,最小的兩個孩子在睡覺,二女兒劉芳和三女兒劉莉打算出去買燒烤。剛出家門口,“一大群男人,鬧哄哄的”,沖了上來,揪住了兩個女兒的頭發(fā),踢倒在地,大聲說:你賣淫!
張安芬沖出門,看見兩個女兒已經(jīng)被打跪在地上,有人在罵女兒:你這個小XX,你賣淫!
張安芬說,“你認錯人了吧?她們兩個還在讀書!”她也立刻被打跪在地上。
孩子的干爹普恩富也出來說,你們有沒有認錯人呢,只是兩個小姑娘。
對方說,你襲警!普恩富也被打跪在地。同時,劉仕華也被制服了。
來人把6個人用手銬拷好,跪在地上,繼續(xù)打。
張安芬聽到來人說:“剛好,抓到3個男的,3個女的?!?/p>
“他們收走了我家的鏟、圓凳、兩個木棒,說我們襲警?!?/p>
“6個人被拖出了巷口,當街跪著,又打,并且大聲說我們賣淫。周圍很多人在看。然后兩輛警車開過來,把我們都帶走了,到了王家橋派出所,大約是晚上八九點。”張安芬回憶說。
“在派出所跪到了12點,才開始做筆錄?!睆埌卜艺f,“兩個姑娘,一個14歲,一個13歲,他們逼我認(她們賣淫),我沒有認?!?/p>
有人拿著裝了水的瓶子,照張安芬打下,嘴里罵著,“你如果不認,你這姑娘過得是那樣嗎?”但張安芬不認。警察走了。她跪了一個小時,另一個警察來罵她,“你個臭XX,養(yǎng)了兩個娃娃賣淫!”
張不說話,低頭跪著?!敖裢聿辉S你抬頭,抬頭你要報復!”跪了兩個小時后,關(guān)在了另一間屋子。夜里約三四點,另一個警察又喊她過去繼續(xù)審。
而她的兩個女兒也是跪著審訊的。劉芳說,到了王家橋派出所,先是跪了半小時,手反拷在后面,問她是不是“做那事的”,她說不是,就挨了幾個巴掌。
“關(guān)到了第二天11點半,放了我家姑娘出來。”張說?!熬煺f,我們已經(jīng)捉錯了。喊我和劉仕華去到辦公室,說我襲警,打傷了警察?!?/p>
張安芬:我沒啥子錢,我老公是肺結(jié)核。
警察:不拿錢就送到拘留所。
張安芬:你說要多少錢?
警察:你還討價還價?
張安芬:1000可以嗎?
警察:還不夠醫(yī)藥費。罰你們3000元。20分鐘內(nèi)交,不然就把你兩口子送走。
于是劉仕華讓兩個女孩子拿著存折去一個工商銀行取了錢,交給警察。
張安芬問是否能打個收據(jù),對方說,不打。
從派出所出來后,張安芬的兩個女兒和普恩富到昆明法醫(yī)院司法鑒定中心做了法醫(yī)鑒定。普恩富多處軟組織挫傷,左側(cè)第7、8肋骨骨折,構(gòu)成輕傷。兩個小女孩劉芳、劉莉則是輕微傷。
當晚,陳艷抱著最小的兩歲的妹妹躲在蚊帳后,沒被發(fā)現(xiàn)。她一直在發(fā)抖。
警方的通報
劉芳、劉莉不愿再去學校上學,輟學了3個多月。張安芬把兩個女兒送到了醫(yī)院做處女鑒定。鑒定結(jié)果,劉莉處女膜完好,但劉芳卻是破裂的。
她一追問,才知道他們?nèi)以谖麟p版納的時候,劉芳曾騎車上學,摔了一跤,痛了一個多禮拜,不敢和媽媽說。
“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張安芬讓劉莉頂替劉芳又做了一次鑒定,以此表明劉莉的清白。
此后,兩個小學女生被警方當成賣淫女的事情,被《云南信息報》的記者做了整版報道,引起全國嘩然。
6月2日晚,昆明市公安局就發(fā)布“3?16”事件第一次新聞通報:由于被調(diào)查人員中僅有王某某一人的陳述,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劉氏姐妹有賣淫行為,因此劉氏姐妹賣淫案件不成立。并宣布對當事的王家橋派出所所長聶天杰、刑偵中隊長王云暉和4名當事民警暫停執(zhí)行職務。警方承認自己執(zhí)法簡單、粗暴。
而張安芬對本刊記者表示,“五華分局的人叫我們?nèi)ァ搅?,要賠償1.7萬元。療傷、誤工費是1.5萬,名譽賠償一個女兒1000元,一共2000?!?/p>
“我沒答應?!睆埌卜艺f。
她對警方說,一個名譽賠償是6萬,兩個是12萬。而打傷和誤工費則另外算。
警察說,可不可以少?
張安芬說,不可以。
警察說,你叫的是天價。
警方此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劉仕華曾因為搶劫、盜竊入獄9年,而且查出劉家還有一個大女兒陳艷,并且去年11月,未滿16歲時,曾經(jīng)被普吉派出所罰款1300元。從此,此案急轉(zhuǎn)直下。
6月9日,警方再次通報,指出,“3?16”事件是由劉仕華等人有意策劃、弄虛作假、暴力抗法、欺騙媒體、誤導群眾,造成的一起影響惡劣的事件。
警方這一通報隨即遭到更多質(zhì)疑,6月11日,來自北京、南京、廣東、福建等地的10位律師及法律學者對此案提出12點質(zhì)疑,其中包括:劉仕華是否對唆使女兒陳艷、容留賣淫供認不諱;嫖客到底是“王某某”還是“徐某某”等。
當事人聲稱警方誘供
6月6日,陳艷被帶到王家橋派出所,“被警察帶到一個屋子,說我的父親劉仕華租了房子讓我賣淫。”
“我說不是,這屋子是給工人住的,工人不在的時候,我去住過?!?/p>
但陳艷還是在承認自己賣淫、在父親容留賣淫的口供上簽了字。她表示,這是因為警察說,只要你簽字,就放你爸爸回家。
2008年11月,父母回貴州老家了,陳艷和一個20多歲的“朋友”坐在自家的屋子里“吹牛皮”,“我們沒有發(fā)生什么關(guān)系”,忽然被帶到了普吉派出所。那時陳艷還差一個月滿16歲。當警察說“你賣淫”時,陳艷就立刻哭起來了?!皬膩頉]人對我說過重話?!彼淮蛄藥讉€耳光,鼻子出血了,還有人對她說:如果你不承認,就把你拿去關(guān)兩年。
那一次,陳艷被罰款1300元。她被抽了血,說“沒什么病”。然后要交費。“先交了800給他,是抽血的費用,還是沒被放出來,500是在外面交的,說是罰款。”“沒有收據(jù)?!?/p>
“你知道什么是賣淫嗎?”記者問。
“我那時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那是很侮辱人的說法?!?/p>
“有沒有和別人發(fā)生過關(guān)系?”
“會和社會上的朋友一起玩,吃燒烤,唱KTV,也會和別人睡。但是要玩得特別開心,印象特別好,才會發(fā)生這種事情。但沒收錢?!?/p>
陳艷對記者說,如果父親發(fā)現(xiàn)她和小混混一起,會打她。張安芬、劉仕華也有過類似說法。張安芬對記者說:她就是這樣的,她心里想些什么,我們根本都不知道。陳艷說:我是太不聽話了,爸爸才打我的。
6月6日,張安芬第二次被帶到王家橋派出所。這一次,她被關(guān)了7天7夜還多。
“坐在鐵板凳上,坐了3天半。沒飯吃,沒有睡覺。天天逼你承認,承認3個姑娘賣淫?!?/p>
“刑偵隊的一個女的,打過我一個耳光,五華分局的一個警察,踢過我兩腳?!?/p>
她感到天在轉(zhuǎn),沒法站起來?!爸v哪樣話,做哪樣事,也分不清楚了。”陳艷是什么時候被抓的她也不知道。
6月6日被帶到派出所,一直到6月11日夜里兩點,陳艷在去廁所的時候看到了媽媽,她心頭一驚,不敢叫出聲。
記者問,你看到媽媽是什么樣子?陳艷艱難地回答:我不知道怎么描述,我只知道媽媽很難看,我從來沒見過她這么難看過。
張安芬對記者說,“警方說,你的一家人通通被抓關(guān)起來了,律師也被抓起來了,記者也被抓起來了,只要你承認陳艷賣淫,我們就放了你?!?/p>
張安芬表示,因為心疼自己也被留在派出所里的小女兒和小兒子,審訊人員拿著陳艷承認賣淫的口供來審訊她,在強大的精神壓力下,她終于承認了陳艷賣淫。
張安芬被保出侯審的第一天,曾接受過《新京報》記者采訪,問她的基本問題之一是陳艷是否賣淫。張承認此事,并承認警方抓人時將大女兒陳艷調(diào)包。
此后,大部分媒體記者放棄了跟蹤報道。而《云南信息報》第一個報道此事的記者,不但被“放假”,而且數(shù)次被檢察院召去盤查,有一次長達12小時。
而在此后接受鳳凰衛(wèi)視的采訪時,張表示自己當時對《新京報》所說都是假的,“我以為他們是派出所派來的人,我才跟他談了這些話,那幾天來的人太多了,公安局派來的記者也有,我家這邊來的記者也有,都分不清哪邊是哪邊的。一天來了5幫,幾臺機器,一屋子都是機器,根本弄不清哪一幫是哪一幫的,根本弄不清楚?!?/p>
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張亦否認了“調(diào)包”一說,“我們沒有調(diào)包,其實她們經(jīng)常換衣服穿?!币患胰嘶炀釉谝黄?,哪件衣服干凈了,就穿,反正個子都差不多高,有時候,劉芳放學回來,看見姐姐陳艷穿了件新的白衣服,她就會和姐姐換。
11年前,張安芬?guī)е浑p女兒從昭通的鄉(xiāng)下逃出來,7年后才在工地上遇到了劉仕華。兩個殘缺的家庭走到了一起,生下一對兒女?!八€是可以的”,她說,自己的兩個女兒,他也是當成親生的看待,并不嫌棄。
“他脾氣很直,帶著工人做工,不偷,不搶。剛認識我的時候就告訴我他偷過馬,現(xiàn)在他改邪歸正,帶得起娃娃?!倍鴰啄昵?,他們?nèi)ダ蠐胱鐾潦剑皫啄晗聛?,還存下了3萬塊錢,但這個錢,因為兩個女娃娃的事情,也花光了?!薄凹依锉緛碛幸慌_電動車,不知道是被警方拿走了,還是被偷走了?!?/p>
劉仕華6月6日被王家橋派出所帶走,8日被羈押在西山看守所。6月29日上午,記者陪同兩名律師去西山看守所見到了劉仕華。他激動得“手一直在抖”。他向律師否認了“容留賣淫”。他表示,警方說,只要承認自己容留女兒賣淫,一家人就可以被放出去。
律師和劉仕華的對話如下:
你有沒有容留女兒租房子賣淫?
沒有。
你知道女兒賣淫嗎?
原來不知道,現(xiàn)在聽警方說的。
你平常怎么管教女兒?
她和不三不四的人來往,我也會打她。
你有沒有租房子給她?
我租房子給幫我干活的小工。有時他們不做了,女兒偶爾也會過去住。
有沒有向警方承認你掉包?
承認了。
有沒有打你?
沒有,但是有威脅。
3月16日有沒有襲警?
沒有。他們沒穿警服,開始也沒說他們是警察,后來才說的。我也沒拿武器。
你為什么承認你大女兒賣淫?
如果不承認,全家都會被關(guān)進去,我不想家里人受罪。
他對律師說,我知道這個罪,判不了死刑,只要我們家能出去,幾年后我放出來,我再去北京上告。
警方對未成年人非法取證
目前,張和5個孩子的全部經(jīng)濟來源是承包的一個收費公廁,公廁前有一個收費的屋子,特別小,只能容下一張單人床,一個小電視。窗口放了一個紙盒子,是別人放的一角兩角的零錢。有時他們也在這里輪流過夜。
自從6月被警察抓進去一個禮拜放出,陳艷一看見派出所就頭疼得不行。每次從派出所里回來,她都要跟張安芬要止痛片吃。
7月3日和7月4日早上,大女兒陳艷分別被普吉派出所帶走,訊問長達5-6個小時。并且在監(jiān)護人不在場的情況下在筆錄上簽字。
3日那天,陳艷的眼睛都哭腫了。她說,“他們問我什么我都不回答,可是他們還是讓我在紙上簽字了。紙上寫了些什么,用手寫的,我看不懂?!?/p>
而6月8日后,她在公安機關(guān)被連續(xù)訊問達一個星期,審訊人員說只要她承認賣淫,公安機關(guān)就放了她爸爸。陳艷也是在沒有監(jiān)護人在場的情況下,在承認賣淫的口供上簽字的。
7月4日晚上,陳艷對本刊記者說,“警察說,是我爸爸讓我賣淫,并且用本子記賬,我說他沒有。他們就說,那個本子肯定是被我和媽媽收掉了?!?/p>
“警察對我說,你一定要這么說(你爸爸讓你賣淫),不然你爸爸出不來,不然你就害了你們一家人。你媽媽不識字,不懂道理,要相信我們,不要相信記者”,“記者和律師對你們都沒有好處。”
《未成年保護法》第五十六條規(guī)定,公安機關(guān)、人民檢察院訊問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詢問未成年證人、被害人,應當通知監(jiān)護人到場。
三鹿嬰幼兒奶粉結(jié)石事件維權(quán)的發(fā)起人之一常伯陽律師,與昆明的許興華律師6月29日早上在西山看守所會見了在押的劉仕華后,于7月3日對記者說,他們認為此案存在“以威脅、引誘、欺騙等非法手段獲取證據(jù)的問題,存在連續(xù)詢問證人達一星期之久、對證人非法拘禁的問題,存在監(jiān)護人不在場的情況下,對未成年人非法調(diào)查取證的問題?!?/p>
常伯陽律師認為,劉仕華的口供和“陳艷”的證言都是非法獲取的,根據(jù)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陳艷”的證詞不能作為劉仕華是否應當批捕的證據(jù)。
7月6日早上,劉仕華的代理律師許興華把《關(guān)于劉仕華涉嫌容留賣淫一案的法律意見書》送達昆明市五華區(qū)檢察院。他們認為此案存在諸多問題,特向檢察機關(guān)提出法律意見,希望檢察機關(guān)認真履行法律監(jiān)督職責,在對劉仕華是否做出批捕決定時慎重考慮。
3月16日被抓的王某為什么至今沒有出現(xiàn)?他究竟是不是嫖客?如何認定陳艷賣淫?去年11月份陳艷被罰1300元是否因為賣淫,是否有立案記錄?而3月16日同時被抓走的普恩富,作為重要證人,為什么在接受警方賠償后,消失不見?對未成年人在沒有監(jiān)護人的情況下詢問所得的證據(jù)是否合法?即使陳艷賣淫,其父就一定是容留賣淫嗎?證據(jù)是什么?
云南省公安廳新聞處副處長趙勇表示,關(guān)于嫖客,目前還處于刑偵階段,不便告知。本刊記者向普吉派出所、昆明市公安局新聞辦、云南省公安廳要求了解此案更詳細案情,均被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