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麗
摘 要:陶淵明與孟浩然是中國古代山水田園詩的重要詩人,在山水田園詩領域里做出了突出貢獻,對后世具有深遠的影響。他們在歸隱之前都有歸隱宣言書,但是由于身世經歷以及個性特征的不同,他們的宣言書有著同旨異調之感。
關鍵詞:陶淵明 孟浩然 歸隱 宣言書
在中國古代山水田園詩的領域中,陶淵明與孟浩然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人物,二者的人生軌跡有一些相似之處:都是真正隱居的詩人,在大體相似的年齡之后隱居不仕,而且在隱居之前都曾作過詩篇來表明隱居的心志,但是由于作者心理傾向及寫作緣由的不同,同一題旨的詩作在他們手中呈現出完全不同的詩歌風貌。
孟浩然是終生未仕的詩人,其經歷以40歲前后為界,由隱居求仕而變?yōu)檎骐[。孟浩然早期具有強烈建功立業(yè)的愿望,被稱為“沖淡中有壯逸之氣”的《臨洞庭湖贈張丞相》,乃是孟浩然于入京應試之前寫的干謁詩,目的是希望當時的丞相張九齡可以給予引薦,其中的“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足見其胸襟氣象。但是斗轉星移,世事無測,后來發(fā)生了一件對孟浩然一生具有決定性作用的事件:
《新唐書·文藝傳》載孟浩然“少好節(jié)義,喜振人患難,隱鹿門山,年四十,乃游京師。嘗于太學賦詩,以座嗟伏,無敢抗。張九齡、王維雅稱道之。維私邀入內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維以實對,帝喜曰:‘朕聞其人而未見也,何懼而匿?浩然出,帝問其詩,浩然再拜,因誦所為,至‘不才明主棄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因放還?!?/p>
玄宗的不滿決定了孟浩然仕途的結束,雖然后來韓朝宗曾試圖為其延譽,但因孟浩然嗜酒不顧終也無成。
在后人眼中,孟浩然是高士、名流、隱者,就連傲岸的李白也曾稱贊曰:“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青云?!保ā顿浢虾迫弧罚┩耆[居之后的孟浩然不慕虛榮、淡泊名利,其詩作也以恬淡孤清著稱,但這是后期孟浩然的形象,真正隱居之前的孟浩然也是胸懷抱負之人。仕途的波折改變了孟浩然的人生選擇,在不得不選擇之時,他憤然歸隱,于此他寫了一首歸隱宣言書,即《留別王侍御維》:“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p>
從題目看這是一首送別詩,但實際上卻是孟浩然的歸隱宣言書。首聯描寫了在京希求當權者的引薦,卻總是失望而歸的情景,“寂寂”與“朝朝”凸顯了愿望的強烈與等待的持久,一個“空”字則直接點明了理想落空的現實。于此描寫之中可以感受到詩人一腔憤慨之氣噴涌而出,雖然深感“端居恥圣明”,于圣明時代閑居委實感到羞愧,但卻是“欲濟無舟楫”,無人引薦的現實令詩人感嘆空有報國之志而無有施展才能的舞臺。頷聯照應題目,言及惜別之情,卻于惜別之時道出歸隱的想法。芳草,指的是春草,此處孟浩然化用《楚辭·招隱士》中“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的意思,以芳草來代指隱逸之所,宣言心志。頸聯承接上文,說明隱歸的原因,即沒有當權者替他引薦,人世茫茫,卻是知音難覓,至此作者的悲慨之情達到頂峰,引人深思。強烈的憤慨之情在現實面前最終也只能化為無奈的吟唱,不能改變別人之時,唯一能做得只能是改變自己,所以孟浩然于無可奈何之際選擇了獨守寂寞,回到襄陽故園,與山林為伴。這篇宣言書雖然缺少了《臨洞庭湖贈張丞相》所表現的壯逸之氣,但是卻也慨嘆了“知音難覓”的無奈與不識千里馬的現實,悲涼卻不失氣節(jié)。
陶淵明被稱為“隱逸詩人之宗”,41歲之前的陶淵明也曾有過“大濟蒼生”的雄心壯志,后因“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為生活所迫,先后擔任過祭酒、參軍、縣令等官職,但因其耿介正直的性格,41歲之后開始隱居,之后再未出仕。陶淵明在歸隱之前也寫過一篇宣言書,即《歸去來兮辭》。孟陶的詩篇,同為宣言書,在詩篇結構上也有相似之處,但是其中所蘊含的詩歌韻味、體現的詩人情懷卻是截然不同。
孟浩然與陶淵明的宣言書在結構上都是“言志——原因——言志”的模式,通過這種回環(huán)往復的結構把歸隱的愿望明確而直接地表達出來,但是在具體操作上,陶淵明的宣言書有更多的場景描寫,而不僅僅局限于抒情言志,即便是在抒情方面陶詩也更為細膩。陶淵明于詩篇開始用反問語氣抒發(fā)心志,表達回歸田園的決心和心情: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開篇基調即與孟浩然的憤慨之氣截然不同,于篇首對歸隱田園做了肯定?!端螘ぬ諠搨鳌诽岬教諟Y明辭官的原因:“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嘆曰:‘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賦《歸去來》。”陶淵明本是一個愛好自然、不受拘束之人,正像《歸田園居》中所說:“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污濁的官場讓他急切地渴望歸隱。在肯定棄官歸隱之后,陶淵明點明回歸田園隱居的原因,乃是因為自己的心志長久以來為外在的事物所束縛,感于這種悲苦的心情,他決定拋舍無奈的過去而追尋閑適自在的未來。此處陶淵明也化用前人語句表明隱居的心志,即《論語》記載接輿勸說孔子的話:“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接輿在先秦時代就是隱者的身份,陶淵明化用接輿的話,一方面是從字面上表達自己與以往迷途的決裂,另一方面也是把接輿作為自己隱居的榜樣來對待。在確定了自己的志向之后,陶淵明帶著濃郁的喜悅之情回歸家園,“舟搖搖以輕殤,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輕舟飄蕩,微風吹衣,心情舒適而愜意,詢問前方的路程,計算回家的時間,歸心似箭之時,感覺時間也好像停滯了,心理時間與自然時間的錯位更加襯托出歸家之急。其后詩人在想象當中幻化出諸多溫馨舒適的畫面:孩童翹首等待之情、院落自然清幽之境、獨處觀景之樂。遠離污濁的官場,歸家是如此平靜自然,田園生活又是那樣的清幽閑適,人生愜意如此,夫復何求?
最后陶淵明再一次在篇末點題,表達自己回歸田園樂天知命的心志:“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惶惶兮欲何之?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人生富貴不是他的心愿,位列仙鄉(xiāng)則非期望可達,但詩人可以適時獨自漫游,享受獨處的樂趣,或者躬耕田園,“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享受田園耕種的愉悅;登上東邊的山坡縱情歌唱,面臨清澈的流水賦詩言志,無須多思深慮,需要做的只是順任自然。如此美好的田園生活,如此舒適自由的人間仙境,還有什么不舍,還存什么猶豫呢?
陶孟的兩篇宣言書,其題旨是一致的,皆為歸隱明志。在宣明歸隱之志時,二人皆毫無隱諱。陶淵明的宣言書之所以被北宋的歐陽修評價為“東晉無文,惟《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其中一個原因就在于陶淵明用舒暢自然的筆調把發(fā)自內心的感情傾瀉而出,正如李格非說:“《歸去來辭》,沛然如肺腑中流出,殊不見有斧鑿痕?!泵虾迫坏男詴磭L不是肺腑之言,但是藝術成就卻不如陶淵明的詩作,其原因一方面固然在于二者的才思有別,孟浩然“韻高而才短”,另一方面也由于歸隱原因及歸隱態(tài)度的不同所致,陶淵明是亂世歸隱,孟浩然乃盛世歸隱。歸隱山林是陶淵明的主動選擇,所以詩篇彌漫著一種愉悅歡快的氣氛,畫面的色調與被迫無奈之下選擇隱居的孟浩然的詩作就有了一明一暗之別。孟浩然心有不甘,發(fā)之于詩則有寒儉之氣,陶淵明乃心之所愿,發(fā)之于詩即有圓渾之美。
(王麗 山東省昌邑市第一中學 261300)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