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振華
自上世紀80年代海外漢學家夏志清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重新闡釋以來,沈從文、錢鍾書、張愛玲等一些作家作品引起國內學術界的重視。這些作家及其作品逐漸浮出歷史水面,開始被越來越多的學者們所關注。對這些曾被遮蔽的作家進行歷史還原是治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的題中之義,而如何還原其文學史地位卻又是一個必須面對的問題。對于任何一種人文研究,都應本著歷史的、客觀的精神,力求恢復研究對象的歷史真貌。就文學研究來說也不例外,基于這種研究精神,就需要研究者從具體的文本出發(fā)并結合作家所處的具體歷史情境,這樣方能更客觀地接近歷史的真實,從而更準確地把握作家的精神世界、楬橥其文學史意義。杜素娟的新著《孤獨的詩性一論沈從文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下簡稱《孤獨》,引自該書只注頁碼)就是這樣的一部著作。著者在細讀《沈從文全集》等相關文本的基礎上,既結合沈從文的具體社會背境,又結合其獨特的個人經歷對他的“精神個性”、“藝術個性”及其“創(chuàng)作和發(fā)展變化”進行了深入的探討,抓住“沈從文與傳統(tǒng)文化”這一要領,展現(xiàn)了沈從文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浸染的精神個性。
中國現(xiàn)代文學是在中西文化強烈沖突中萌生的,這為學界所公認。西方文化思潮對中國現(xiàn)代作家影響尤甚,如魯迅之于尼采,早期郭沫若之于西歐泛神論哲學,茅盾之于蘇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巴金之于克魯泡特金等人的無政府主義,曹禺之于西方戲劇藝術等。(錢理群等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因此,學界多把目光聚焦在西方文化對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關系上,研究成果讓人目不暇接,似乎有意無意冷落了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傳承的關系。事實上,中國現(xiàn)代作家接受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是至深的,他們所受教育大多是以儒道學說為主的傳統(tǒng)文化,因而不少作家的古文學功底相當深厚。如魯迅、周作人等曾受業(yè)于清末國學大師章太炎;聞一多、朱自清等人對古典文學的研究;魯迅、郁達夫等人創(chuàng)作的舊詩詞等等。毫無疑問,對于這些作家的研究,不能忽略受傳統(tǒng)文化浸染的一面?!豆陋殹芬粫鳛閷ι驈奈牡膫€案研究就是從中國傳統(tǒng)視角出發(fā)的。對于“傳統(tǒng)”一詞,學界頗多爭議,而該書著者對此也認為“不同的精神個體對這兩個字的回答是很難相同的”(P7),也許作者為論述便利而求取某種共識,將“傳統(tǒng)”默認為以儒道文化為主的傳統(tǒng),并根據(jù)沈從文的理解得出“對沈從文來說,‘傳統(tǒng)指的是中國本土的文化和文學積累中最藝術化、最詩性化的人格精神、思維方式和語言感覺”(P10)從而展開論述。
正如西方文化對中國現(xiàn)代作家存在一個如何影響、多大程度上影響的問題,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于中國現(xiàn)代作家也同樣存在這樣的問題。換句話說,作為主體的人與作為客體的“傳統(tǒng)”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要考察此種影響關系,在根本上要涉及到人學觀,即如何認識人的本質。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對“人”有這樣深刻的認識:“一個種的整體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動的性質,而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特性?!币布础叭说念惐举|”。
此處“有意識的”就是指“自覺的”?!豆陋殹芬粫谶@種馬克思主義人學觀,提出沈從文對傳統(tǒng)的承接和吸收是在“自覺”和“自由”的層面上進行的(P3),這也是全書的理論重心所在。在研究過程中,著者沒有“理論先行”,而是基于沈從文的教育背景、成長經歷進行客觀論述。著者在論述沈從文“自覺”接受“傳統(tǒng)”方面,以其私塾教育和行伍生活中的閱讀及其成長經歷中所遇到的傳統(tǒng)人格風范作為充足的論據(jù);在論述“自覺”接收“傳統(tǒng)”方面,著者同樣從其“早期蒼白的教育背景和漂浮不定的人生經歷”發(fā)現(xiàn)“沈從文很幸運地擁有了一種自由:按照自己的興趣和個性選擇‘傳統(tǒng)的精髓”(P7)。接下去,著者從沈從文所理解的“傳統(tǒng)”這個“堅實的基點”出發(fā),探尋到了沈從文由儒道文化影響而形成的“儒道人格風范”,進而逐步還原沈從文的本真面貌。
如本文開頭所述,沈從文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有著獨特的意義而被學界發(fā)現(xiàn)并闡釋著。朱光潛在80年代初曾“有把握地預言從文的文學成就,歷史將會重新評價”。朱光潛《(鳳凰)序》,《朱光潛全集》十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P616)在今天看來,沈從文之于現(xiàn)代文學史的意義之一就在于他以自稱為“鄉(xiāng)下人”的眼光打量著當時的現(xiàn)代文明,思索著民族文化的出路,表達著他個人的文學理想,構建著他心目中的“希臘神性小廟”?!班l(xiāng)下人”是沈從文文本中的關鍵詞之一。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中西文化論戰(zhàn)中,馮友蘭曾寫過《東西文化之分與城鄉(xiāng)文化之別》(馮友蘭《三松堂全集》四卷,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一文,他以城鄉(xiāng)文化之別譬喻東西文化之分,認為中國人自周秦以來是以“城里人”自居的,而到了近代西方文明突入中國文明則使中國人的身份顛倒過來,由“城里人”淪為“鄉(xiāng)下人”。在三四十年代那個社會語境下,沈從文與馮友蘭的“鄉(xiāng)下人”觀雖有不同,但都指向那個厚重的“傳統(tǒng)”。從“鄉(xiāng)下人”這一獨特視角可以透視出沈從文對傳統(tǒng)文化自由自覺的接受態(tài)度?!豆陋殹芬粫谔接懮驈奈牡摹班l(xiāng)下人”情結時,準確把捉住了這一點,認為這是沈從文“對文化自由的追求:強調‘鄉(xiāng)下人的身份,無疑是為了獲得一種文化自由”(P98),而且著者在此基礎上通過對《從文自傳》及《邊城》、《蕭蕭》、《丈夫》、《山道中》、《屠桌邊》等小說的分析,得出沈從文有“一種與土地休戚與共的感情”(P104)的結論。
該著在論述沈從文的精神個性的基礎上,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藝術個性也進行了詳盡地分析,認為沈從文的作品“帶有濃厚的傳統(tǒng)色彩但又不為傳統(tǒng)所拘囿,形成一種極具感性和個性的特點”,并把這種特點稱之為“詩性特點”(9139)。而沈從文這種“詩性特點”的形成正是他自覺(“帶有濃厚的傳統(tǒng)色彩”)、自由(“不為傳統(tǒng)所拘囿”)地接納“傳統(tǒng)”的結果。也正因此形成了其“獨特的空間意識”和“獨特的時間意識”,有“?!庇小白儭钡摹霸娦詳⑹隆焙汀霸谟醒耘c無言之間的詩性語言”。其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把沈從文敘事上的“?!迸c“變”概括為他對“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這“?!迸c“變”都是他自覺自由地接納“傳統(tǒng)”之表征。
作為主體的人不只是對于作為客體的“傳統(tǒng)”進行自由自覺的接受,而且每個精神個體在對“傳統(tǒng)”揚棄的過程中形成新的自我,并通過媒介經主體交互作用進而促使新的“傳統(tǒng)”產生。換言之,精神主體與客體“傳統(tǒng)”在影響過程中經過否定之否定的辯證規(guī)律不斷地超越自身。沈從文與傳統(tǒng)文化之間就是這樣一種辯證關系。這首先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上,如該著下編分析了“沈從文小說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與變化”,認為沈從文的小說創(chuàng)作分為明顯的三個階段,即初期的感覺寫作階段,文化設想寫作階段和哲學思辨寫作階段(P249),這三個階段的劃分既是著者通過沈從文文本細讀后的自然結論,又是符合沈從文與“傳統(tǒng)”之辯證關系的。對沈從文而言,更具文學史意義的是,通過他與“傳統(tǒng)”之間的辯證關系,使他在自己主編的《大公報文藝副刊》和朱光潛主編的《文學雜志》等刊物的公共空間領域,逐漸和周作人、廢名等人一起形成了現(xiàn)代文壇上獨樹一幟的“京派文學”這一新的文學“傳統(tǒng)”,并且后繼有人,如汪曾祺等人。
綜觀《孤獨》一書,其最大的特點就是著者從自由自覺的層面來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沈從文的影響,既靠近了沈從文的歷史真貌,又沒有犯削文本之足適理論之履之嫌。文學研究的意義就在于通過不同的思維路徑去探討作家作品的獨特性,該著的價值也在于以馬克思人學觀為理論立足點,從沈從文自由自覺地接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出發(fā),深入探討了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
(本文編輯楊劍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