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
小 鄭
到醫(yī)院當(dāng)護理工的人,其名字都被東家不約而同地省去,剩下姓,前面加個小,小什么小什么地叫,也挺親切的。當(dāng)然,主要是為了方便。
2007年9月,我父親中風(fēng)了,住院當(dāng)天,就雇來了護工,姓鄭。第一眼見他時,我們心里都嘀咕了一下。他太瘦小了,一米六出頭,一百斤多點,而我父親一百七八十斤,人高馬大,一身肥肉,若要翻身或者抱上抱下,哪是小鄭能夠勝任的?
小鄭很緊張,他也看出即將到手的工作可能泡湯,馬上說我抱得動,我很有力氣,真的很有力氣。
后來我們想,如果不是小鄭當(dāng)時惶惶不安得幾乎現(xiàn)出可憐樣,我們可能當(dāng)場就把他辭退掉了。又或者,如果不是當(dāng)時旁邊突然冒出幾個四川人,當(dāng)著小鄭的面肆無忌憚地公然說起他的不是,我們也下了不雇他的決心。
那幾個四川人也是在這醫(yī)院當(dāng)護工的,個頭也都偏矮偏小,臉上卻是小鄭沒有的老練,站在那里,都透著幾分主人翁的感覺。我們以為他們是見到新病人,所以好奇,來看個究竟。不料他們目光并不怎么落到病人身上,眼珠子反而只是在小鄭和我們幾個家屬間閃來閃去??葱∴崟r他們是不屑的,嘴角翹起,看我們時又意味深長,透著一種要揭開什么秘密似的提示。我們無心理會他們。父親突然病了,突然倒下,幾乎是山崩地裂的感覺,全家人頓時手忙腳亂內(nèi)心惶惶,簡直都六神無主了,誰還去管陌生人眼中的流轉(zhuǎn)。
只是小鄭在他們的目光下顯得很局促,做這做那都不免磕磕碰碰地不流暢。一旦小鄭什么出錯,那幾個四川人就哄地笑起,很古怪地笑,接著他們中就有人大聲說,不會做!一直到這時,我們還沒明白過來。
一會兒我去找醫(yī)生,剛出病房,猛見那幾個四川人都尾隨過來了。大姐,那個人不會做,我?guī)湍憬榻B一個做得很好的人怎么樣?其他人就幫腔,說我們叫的人很好,肯定你滿意。說話間已經(jīng)有人拿出手機,就要撥打叫人的架勢。我搖頭。他們剛才當(dāng)面損小鄭之舉,分明有欺負人的囂張了,這讓我反感。我除了搖頭,還不耐煩地擺手,一臉難看。
于是這幾人又去病房里找我母親。我母親側(cè)過頭看看小鄭,見小鄭低著頭,任那幾個怎么詆毀都不吭聲,模樣像小媳婦,而手上的活明顯更賣勁地做了起來。我母親當(dāng)即就做出決定,她說,就是小鄭,我們只要小鄭!小鄭看上去太可憐了。
那幾個四川人很失望,又站了一會,悻悻走了,之后倒不再來打擾。
后來我們才知道,每一家醫(yī)院做護工的人都主要來自四川與江西,一般是一個人來了,其親戚或老鄉(xiāng)就會一串地來了,來了就各自有地盤之說。這家醫(yī)院的地盤是屬于四川人的,而小鄭來自江西,剛到不久,打點零工,還未站穩(wěn)腳根,一般只是蹲在醫(yī)院空地上等著人叫,結(jié)果就被我們叫上了。也就是說那幾個四川人話倒沒假,小鄭確實不會做,他是新手。
進一步得到的消息是,但凡誰幫誰介紹了一個工,都能從中提取一點“介紹費”,錢倒不多,但你幫我我?guī)湍?,形成良性循環(huán),肥水就不流外人田了。這是濃縮版的幫派之爭。
我們拒掉四川的,留下江西的,從理論上說是護弱抗強,道義上很正確,后來的事實上卻證明是錯的。同情心不能替代一切,但這是我們第一次請護工,家里每個人都缺經(jīng)驗。
據(jù)說醫(yī)學(xué)院開設(shè)有護理專業(yè),護理也是知識復(fù)雜學(xué)問高深的一門課程。但是這個專業(yè)畢業(yè)出來的人目前還遠遠不足以普及到為一般平民服務(wù),所以平民只能靠那些從四川江西等地來的人。他們不用培訓(xùn),也沒有人給他們培訓(xùn),看一看,帶一帶,就上崗了。
我父親病情兇險,送進醫(yī)院時基本上已經(jīng)失去意識,大小便失禁,病危通知書一張張下達。頭三天是高危階段,氧氣上了,血壓、心跳的監(jiān)測機上了,躺在那里,父親就像個機器人,床周圍擺放著各種機器,機器連接到他身上,電線交錯,不時間那些儀器就會鳴叫起來發(fā)出某種警示,響聲此起彼伏。護士不可能時時為你守在病床邊,有什么問題了,喊一喊,她們才會過來。小鄭你會看這些機器嗎?小鄭點點頭,但他的眼神是茫然的。我們就很緊張,自己連忙左問右問,把機器操作方法、提示音的分辨方式,哪種是正常的、那種又是危險的信號等逐一問清楚。誤一秒就可能誤一命啊,實在不敢大意。
高危期過去后,父親意識還未恢復(fù),還是不能正常吞咽,于是就插了鼻食管,靠打流質(zhì)維持生命,身上陡然又多出了一條管子。中風(fēng)病人容易有并發(fā)癥,而我父親年紀(jì)大,本來就有不少毛病在身,醫(yī)生護士都說,這時候護理得好壞特別重要。
小鄭也在一旁聽,他知道重要,也很想做好,可是他做不好。
醫(yī)院里按時發(fā)來藥,得輾碎了,攪進流質(zhì)食物里,從鼻食管打進胃里。小鄭這次記得打,下次忘了打。我母親問藥呢,藥吃了嗎?他會如夢初醒地跳起來,找出藥,手忙腳亂地輾碎、打進。因為要大量進藥,點滴從早到晚一直掛個沒完,盯住藥水的進度,藥瓶將空時就得及時按床頭上的鈴叫護士,這是護工最日常的一項工作。小鄭不是不盯,他也瞪著眼認真盯一滴一滴慢慢往下落的藥液,可是盯著盯著就走神了,到瓶子見底了,鄰床病人的家屬恰好瞥過一眼看到了,喊了起來,小鄭才嚇一跳,趕緊關(guān)管子上的那個閘。
因為怕肺部感染,中風(fēng)病人不時得翻過身以一種特殊的手勢拍拍背,拍輕了沒效果,拍重了傷內(nèi)臟,講究還是有的。父親的病房就在護士值班室對面,有時小鄭正把父親的背拍得啪啪響,護士一陣風(fēng)似地從值班室沖過來,劈頭就吼:這聲音不對頭!背不是這樣拍的,要這樣!護士就示范起來。其實不僅一個護士示范過了,每次小鄭都認真看著,認真點頭,好像學(xué)會了,其實沒學(xué)會。
新手嘛,我們一直試圖理解他。而且他確實很任勞任怨,每天默默的,很少講話,總在做事,事做不好,態(tài)度好,叫人都不好意思多指責(zé)。
但是最后我母親還是忍不住了。我母親看到,小鄭一塊布擦完桌頭柜,會用同一塊布擦鼻食管的封口,擦完又丟到柜子上;盆子是洗屁股與洗臉各自分開放的,該給我父親洗漱了,他閉著眼睛順手隨便抓,抓到什么就什么。
我母親不斷失聲叫起,她太吃驚了,一個人怎么可以這樣這樣缺衛(wèi)生常識?
小鄭估計心里也暗自吃驚。他不理解為什么卷筒衛(wèi)生紙不能用來擦嘴,為什么打流質(zhì)的針筒用完一次之后就得馬上用開水清洗,為什么洗過的衣服必須與換下來的臟衣服嚴(yán)格分開放置,為什么清潔完尿液糞便后得立即去衛(wèi)生間用肥皂洗洗手……十萬個為什么,他都無所適從了。
我母親終于將所有的耐性都耗光了,她長嘆一口氣說,還是換掉吧。不換她怕自己會瘋掉。她當(dāng)了一輩子教師,到這個時候,在父親病重期間,還得突然為一個成年人上衛(wèi)生知識普及課,說過數(shù)次,對方還是再而三地重犯,她實在承受不起了。
跟小鄭提到辭退的事讓我們?yōu)殡y了一陣,覺得說不出口。真說了,竟比想像的順利很多,他居然一下子就同意了,當(dāng)初對這份工作的執(zhí)著勁完全沒有了,甚至還頓時有種輕松感。是也自覺吃力了還是其他的?不得而知。我母親以多付給他一點工錢作為補償。他走了,大概又得重新回到醫(yī)院空地上蹲著,眼巴巴等著下一個東家來雇。望著他瘦小的身影離去,我們都不免黯然。母親又嘆口氣說,他確實還是很可憐的啊。
小 顧
小顧是護士長幫忙找來的。醫(yī)院里有個護工站,護士長打電話過去,說我們這里有個危重病人,你挑一個有經(jīng)驗的老護工過來吧。護工站據(jù)說是獨立承包的,全院絕大部份護工都在站里登記在冊,每介紹一個,每天可收取到三元錢的管理費,而如果東家在幾天之內(nèi)不滿意退雇,管理費就一分也收不到。所以護士長開口了,護工站是很愿意配合的,他們說沒問題,有一個小顧非常好。
因為小鄭的緣故,我母親對“有經(jīng)驗”這一點非常在意。她是個身手麻利頭腦清晰的人,但架不住事態(tài)的突然而且嚴(yán)重。之前我父親雖然這里痛那里疼,不過都并無大礙,能吃會睡,樂觀爽朗,國際國內(nèi)大事小事都關(guān)心不過來的忙乎勁,就給人一種再活一百歲也沒問題的誤解,結(jié)果轟然倒下,作為妻子,她心里終日七上八下。這時候有經(jīng)驗太重要了,至少不要緊張兮兮地為日常護理再操上心。
小顧來了,小顧走進來時我們都不相信他就是小顧。
紅襯衫、米白長褲、黑皮鞋,頭發(fā)偏長,略卷曲,很工整地往后梳著,隱約閃出油光,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長相。跟大多數(shù)四川人不一樣,小顧個子挺高,一米七五可能都不止,大眼,高鼻,唇厚得堅實有型。這哪像護工?簡直有幾分歌星的風(fēng)采?。?/p>
小顧站在我父親的病床邊看看,又撩撩被子,動動正打點滴的管子,一副熟門熟道的氣勢。然后他才開始講受雇條件。每天的工錢是護工站那邊統(tǒng)一的,這沒法講,小顧要商討的條件是早中晚三頓飯他得回家吃飯,每次大概一小左右。他妻子在同一家醫(yī)院做護工,兩人就在醫(yī)院附近租了房,先煮后吃,一頓飯一小時不多。我母親望著這個這么有經(jīng)驗的小顧,滿口答應(yīng)了。
后來這成了生發(fā)矛盾主要根源。
我們見過小顧的妻子,她護理的病人在同一層,不時就轉(zhuǎn)到丈夫這邊來,如果恰好小顧正忙著,她也會順便遞遞這個,接接那個,挺賢慧的。單從模樣上看,小顧比他妻子強出很多,小顧在一般男人中都算俊氣的,他妻子卻很普通平常,圓臉,短個,偏胖,不過倒也還清爽,氣色終日紅撲撲的,很健康。外表上是有差距,不過這并不足以成為小顧在妻子跟前時時擺出居高臨下之勢的理由,關(guān)鍵是性格,小顧有很強勢的性格。有時候會突然聽到小顧的喝斥聲,因為是用四川話罵,就聽不出具體的內(nèi)容,推測過去是他妻子哪件事沒做好讓小顧不滿了。這時候他妻子總是一句話不還嘴,臉上仍是笑瞇瞇的。
吃飯的時間到了,小顧一般是跟妻子一起走的,但他自己也說,回到家他從來不做事。男人嘛,他強調(diào)這一點。這倒是有點意思,在醫(yī)院當(dāng)護工,做的很多事其實比家務(wù)事更瑣碎,小顧都能周到完成,洗洗擦擦都不含糊,這時候他是社會人,回到家不一樣了,他立馬成了男主人,是“領(lǐng)導(dǎo)”,可以統(tǒng)治妻子。
每頓飯,小顧都要喝點酒,這是他自己說的。吃飽喝足了,從家里慢慢走來,偶爾還會拐到郵亭買上一張報紙。對此他也有自己的理論,他說護工也是人嘛,也要有點享受。我們對此是贊同的,而且一開始還非常欣賞他的生活態(tài)度,覺得小顧跟其他進城打工的人比,實在很特別,很時尚,很有腦子。其他人掙錢攢錢的過程中,都不惜把自己當(dāng)成牛馬了,小顧卻能善待自己,都有點開啟新風(fēng)引領(lǐng)潮流的感覺了。他們夫妻都干這一行,收入穩(wěn)定不說,總還是比干其他很多工種多掙點錢,于是也有了享點小福的資本。有親友來醫(yī)院探望我父親,或機關(guān)干部或從教經(jīng)商人員,初進病房時往往一走神就會把小顧看成是與自己一樣,來醫(yī)院有著同一個目的,或者還會在心里暗想,這人是誰呢,以前怎么沒見過?小顧對他們卻并不怎么打量觀看,他忙自己的,該清洗該按摩該喂食,有條不紊,不卑不亢。
我們終于看出來了,小顧最與眾不同之處并不是在穿著上,而在于神情與舉止,他總是抿著嘴,他很少笑,也不太說話,但他的不說話與小鄭的不說話在氣勢在有天壤之別,小鄭是自卑,小顧是驕傲。
一個驕傲的農(nóng)民工,這話聽起不太真實,但小顧就在我們眼皮底下日復(fù)一日地驕傲,這是不爭的事實。我們目瞪口呆。
他確實很有經(jīng)驗,什么時候喂藥,怎么時候喂食,打點滴一分鐘通??刂圃诙嗌俚沃畠?nèi),甚至哪種藥可能會有什么反應(yīng)等等,都十分清楚,說起來也頭頭是道。我母親要是不放心叮一句,小顧馬上說,阿姨,這個不用你說,我都懂!
我母親又抱歉又尷尬,她以為自己合情合理的叮囑,怎么也沒有料到會被搶白。
他拍背當(dāng)然拍得很好,非常符合醫(yī)院的要求,但有時看到我父親在他手中被拍得整個人一顫一顫地抖動,還是下意識脫口叫起:哎呀輕點。小顧馬上手停一下,停幾秒鐘,用這時間他憤怒地、不屑地、反感地看著你。我們這時總是立即轉(zhuǎn)個身走掉了,如果有興趣跟他對視,他是不怕的,他肯定對視到底。然后他會義正辭嚴(yán)、如同一個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似的鏗鏘地說,護理上的事如果有問題我負責(zé)!
我們沒有吱聲,但心里還是想:真出了問題,就是你能負責(zé)也遲了。
因為怕父親久躺長褥瘡,我們不時請小顧幫著翻個身。小顧瞥過一眼,他如果恰好在看報,很難會立即聽進耳朵,就是閑在那兒,也會遲疑一陣,才懶洋洋地動起手來,一邊做一邊嘀咕:不必要,根本就沒這個必要!翻身拍背是體力活,不愛做能理解,甚至小顧這么言之鑿鑿地說沒必要,我們也挺愿意相信。可是為什么從醫(yī)生到護士還是不斷地來叮囑一定要多翻一翻動一動呢?醫(yī)生說了護士說了小顧也不見得愛聽。有幾天我母親見小顧拍背翻身的次數(shù)明顯少了,又不敢直接催他,就去請值班護士出面勸勸。有一個護士最熱心,馬上放下手頭事情急步過來,她年齡不小了,五十歲都出頭,在科室里是老資格一個。護士對小顧說,哎,你要勤快點,多幫病人動一動。小顧一下子臉色就難看了。護士不管他,進一步指出護理周到對這種病人的重要性。小顧沒有答,他顯見在忍。但護士一走,小顧怨氣就溢出來了,他恨恨地說:懂什么呀!
趁小顧回去吃飯,我們悄悄議論起他。我們說小顧投錯胎入錯行了,他簡直有將軍氣度,有領(lǐng)袖脾氣,當(dāng)然前面也說了,他有明星氣質(zhì)。一切都搞擰了,我們花錢請來的是一只威風(fēng)凜凜的老虎,別說屁股,連他的毛都不敢去摸了。
小顧也感覺到我們的不愉快了,他毫不客氣,很快也拿出自己的不愉快反擊:吃飯的時間明顯延長了。如果你問他怎么吃了這么久?。克乱淮慰赡軙?。他說,一開始不是就說好了我要回去吃飯嗎?好像也沒錯,他在維護自己的權(quán)益,但“法定”的只有一小時,現(xiàn)在顯然不止了。
事情鬧翻了是在一個夜晚。
從我父親病倒的那天起,我母親始終守在醫(yī)院,晚上將折疊床一放就睡在那里。她七十多歲了,這把年紀(jì)也經(jīng)不起折騰,可是無論我們怎么說,她就是不走。她說我在醫(yī)院才睡得著,回家睡不著。好像確實也回家試過一晚,果然通宵醒著。我們只好妥協(xié)了,心想在醫(yī)院只要能睡好,那隨她吧,老夫老妻了,這時候她的心情畢竟跟我們不一樣。
有個晚上我母親卻被小顧氣得失眠。
小顧晚飯回來,七點多又走了,他沒說具體去哪里,只說我出去走走。我母親想“出去”無非指醫(yī)院里嘛,一會兒不就回來了嗎,可以的。
但是小顧八點沒回,十點沒回。我母親守著點滴針一直到結(jié)束,終于困了,躺下睡著。等到醒來,已經(jīng)午夜十二點過了,看那邊本來是小顧放折疊床睡覺的位置,竟是空的。小顧走了五六個小時了,還沒回來。
小顧身上有手機,我母親給他打電話。一會兒他終于進來,掀開被子一看,床上到處是濕的。我父親大小便還不能自主,而尿袋一般半小時查看一次,一有尿液就得換掉,以便腐蝕皮肉。這個事做起來有點小技巧,一向由護工動手,我母親不會做。護工消失五六個小時,積在袋子里的尿液早就滿了,橫流一床。三更半夜于是興師動眾地開始了擦洗身子、更換衣被床單。終于忙好,已經(jīng)下半夜一兩點了。我母親再躺下,怎么也無法睡著。
小顧去哪里了?他說是去樓上看電視,但后來得到消息是,他其實是跟人打牌賭博去了,一賭幾個小時,自己也沒想到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久。他跟我母親說,對不起。我母親覺得這句話他說得輕飄飄的,實在無法讓人解氣。以前有些小磨擦,她因為怕起風(fēng)波,都忍下不表了,這一次不行,她簡直想哭,所以清晨就打電話告訴我們。
我們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立即辭退他,第二個反應(yīng)是必須狠狠訓(xùn)斥一下他。
這兩樣到后來居然無一實現(xiàn)。
小顧已經(jīng)做熟悉了,辭掉再雇新人,誰知道會怎樣。而且這家醫(yī)院里到處是小顧的七親八戚,叫來叫去,說不定還是叫到跟他相關(guān)的人。至于訓(xùn)斥,我們剛口氣平緩地說一句:小顧你昨天太不像話了,害得我媽一夜沒睡。小顧馬上答,又不是我不讓她睡,是她自己不睡,怪誰?
還沒完,他繼續(xù)說,我跟她說出去走走,是她自己同意的。她有事可以打電話叫我回來啊,她沒打,我以為就沒事嘛。
他又說,而且我都已經(jīng)說對不起了!
我們盯著他的臉看,他不像演戲,不像無理取鬧,他臉上的每一個毛孔確實都在表明自己非常合情合理,非常真理在握。那一刻,我們一致做出決定:想辦法轉(zhuǎn)院!每個護工都有自己的根據(jù)地,在一家醫(yī)院做熟了,親人朋友老鄉(xiāng)堆在一起很熱鬧,一般不愿意隨病人一起轉(zhuǎn)院。小顧更不愿意,他老婆在這里哩。
當(dāng)然我們也反省一下,小顧出來做工,不至于對每個病人都硬梆梆的傲氣十足,否則他三天兩頭走人,哪混得到飯吃啊。究竟哪個環(huán)節(jié)出錯了呢?人與人就是這樣,某個齒輪稍稍錯個位,就可能迅速進入惡性循環(huán)之中,各自一腔怨氣看對方,彼此就越走越遠了。換了小顧來敘述,他可能也會有滿腹不滿吧?
轉(zhuǎn)院之前的幾天里,小顧已經(jīng)知道我們要走,日常的工作還是如照樣做著,做得很好,沒有特別認真或者特別不認真,這時候他的職業(yè)素質(zhì)又體現(xiàn)出來。另一家醫(yī)院開來的救護車開來了,大家七手八腳地把我父親抬上,沒有人喊小顧,他還是主動上前幫忙了。我母親把工錢跟他結(jié)算清,小顧這時突然問:能不能多給一些?這是小顧第一次開口提錢方面的請求。我母親鐵青著臉,以少見的堅硬語氣重重地說:不能!
小 季
我母親曾對能雇到小季非常欣喜。領(lǐng)教了前面兩個護工之后,她在小季上班的第一天就不斷跟我們說,這個小季太難得太難得了,脾氣好,事情會做。小季的這兩大特點正是集小鄭小顧之所長。我們心里卻不踏實,提醒道:剛開始都好,還早著哩。我母親沒理會,她說起小季就眉喜笑顏開,像撿了個寶。光有表情是不夠的,母親開始用物質(zhì)表達。她從家里拿來我父親病倒前使用的那部手機,還買了張充值卡,送給小季。她從女兒、兒子那里弄些衣服,送給小季。我們有時去醫(yī)院陪護,常帶肯德雞麥當(dāng)勞之類的快餐進去當(dāng)午晚餐,我母親會交代:多買一份,小季沒吃過這東西。護工半夜都要起來為病人換次尿袋,小季非常能睡,睡下有時就昏天黑地,小季如果沒醒,我母親就自己起來動手,她說,看他睡得那么熟,真不忍心叫。
母親后來得出的結(jié)論是,對小季太好了,所以他胃口越來越大。
其實也未必。
問題的核心是錢。每個月的工錢數(shù)是小季自己提出來的,他經(jīng)人介紹第一次來見面時,我母親問他每天要多少工錢。他說了個數(shù),母親立即答應(yīng),一分不少付給他。母親后來心里最扭不過來的地方就在于此,她說工錢是他自己提出來的,提多少給多少,怎么轉(zhuǎn)眼就嫌錢太少?
小季嫌錢少不是說出來的,其實明說了大家還有商量余地,他不說,我們沒有一個看得出來。
小季不說,他只是默默地表達。
開始的一個多月里,小季確實勤快,做事很清爽,關(guān)鍵是衛(wèi)生習(xí)慣好,這一點最合我母親心意。小季跟我們閑聊時也真誠表示了對這個職業(yè)的喜歡,倒不是喜歡做這些事,而在于這個職業(yè)掙錢多,有保障。他以前是在建筑工地打小工,累死累活下來,還不一定能拿到工錢。我們見小季自己這么講,挺高興的。住院才知道護工是大事,這個問題現(xiàn)在不再是問題了,兩廂情愿,互惠互利,終于可以松一口氣。
這么一松,就忽略了小季臉上的變化。一陣子后他變懨懨了,我們沒發(fā)現(xiàn),他臉上有幾分憂郁彌漫,我們也沒察覺。有一天我母親突然說近來小季出去吃飯一走都一兩小時。我們想,整天在醫(yī)院悶著,偶爾出去逛逛街也沒什么大不了,反正這一陣我父親已經(jīng)進入穩(wěn)定期了,并不需要小季每時每刻守在旁邊。過了半個月,母親又說,給了小季一張年糕票,讓他去店里取回吃。已經(jīng)近年關(guān)了,小季沒打算回家過年,一塊年糕說不定能解點思鄉(xiāng)之情,這挺好的。但我母親說不好,糕點店很近,騎車過去十分鐘不到,可是小季中午十一點左右走,到了傍晚五點多才回來。母親說她本來怕小季路上出事,年糕票是她給的,萬一小季出事了,她覺得自己有責(zé)任。這時母親還是在替小季擔(dān)心中,但后來小季好好地回來了,小季并沒出事,我母親一下子心里就冒出另外一種邪火,母親數(shù)落了小季兩句,大意是不該去這么久,不該一個電話都不打回來,她打去電話小季不該不接等等。小季一句話也不應(yīng),但臉沉著,非常難看。
這事終于讓我們看出點蹊蹺了:小季有意見。
那一陣許多民工紛紛返鄉(xiāng)過年,城里很多工種開始缺人手,這事報紙電視都有報道。醫(yī)院的氣氛跟著緊張起來了,一綹綹人聚在一起說事,說的都是護工要求漲工錢的事。小季剛開始沒提漲錢,但他漲脾氣了。我母親讓他把床鋪搖起讓我父親半坐著,他咕嚕一句:去就去!又或者他正給我父親喂食,餐巾紙就擱桌頭柜,自己伸個手就拿到了,他不拿,對我母親說:你給他擦擦嘴。你把這碗洗一下。你喂一下這個藥。
我母親有一天突然想,咦,我怎么成了他的手下了,被他這么指揮來指揮去?
我母親又想,這個小季怎么變得有點陰了?
大年夜我們各自給小季送了一點吃的,東西遞過去時,小季沒接,我們放桌上,小季不看。他以前愛吃洋快餐,食量很大,我母親出去買了兩份豪客來套餐,他吃掉一份,另一份丟桌上
我母親這才感覺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她問小說:你現(xiàn)在跟以前很不一樣了啊!
小季還是不答,臉臭臭的好像受了很大委屈。
我母親是個直性子,她想我沒虧待你小季,我一直對你小季很好,我整天在醫(yī)院把一些本來是護工做的事都幫你做掉了,你干嘛整天拿臉色給我看?你拿我也拿!兩人就進入糟糕狀態(tài),同在一間病房,伺侍同一個病人,卻彼此不怎么搭理了。
我們覺得要解決一下這問題了,一個雇主,一個雇工,你情我愿才好,小季又不是被我們強行找來剝削的,心情愉快起來對大家都有利。
小季這下才說:我要加工錢!
我母親不同意。她較起真來,還是糾纏在當(dāng)初是你自己說多少的,多少就給多少,才干了兩個多月,怎么就反悔了?而且是以這種態(tài)度反悔的。錢是給笑臉的,給臭臉,不如扔街上去。兩個人就僵住了。話說開了,好像水開了閘,小季就開始一二三說出自己的不滿:前一陣機關(guān)干部都加工資了,為什么我不能加?單位春節(jié)放假如果加班是三倍發(fā)工資,為什么我沒有?人家病人子女過年過節(jié)時都會給護工一些錢表示心意,為什么你們不給?
我們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小季的話也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可是我們是第一次聽到,第一次知道原來還有這樣的推理邏輯。公務(wù)員是加工資了,可是我們?nèi)叶荚谑聵I(yè)單位,沒有人加一分錢。就是加了,說真的,并不知道這跟護工之間有什么因果關(guān)系。父親第一次病這么重,第一次住院,第一次跨越一個春節(jié),我們不知道護工有三倍工資之說,也不知道得拿點錢表達心意,大意了,忽略了,抱歉抱歉!可是為什么不直說呢?直說出來,大家還是高高興興的?;c小錢,賣回他情緒高漲地盡心盡力地照顧我父親,那還是很值得的。我們決定有錯就改,立即改。
但是我母親橫到中間來了,她不許我們給小季錢。她當(dāng)教師的迂腐氣上來,覺得一個人得守信用,得言行一致,出爾反爾之后還要得寸進尺,做人不能這樣。不過她倒是沒把話說絕對,其間醫(yī)院里護工爭取工資的斗爭進入白熱化,家屬一派,護工一派。我母親左右看看,跟小季說,如果別人加我也加。她的意思是,反正你現(xiàn)在的工資已經(jīng)不低于其他護工,要是比別人低了,自然我也不能讓你吃虧。
小季對這個承諾不是太滿意,他認為別人是別人,他是他,他說如果不加我就辭了。
這句話激怒了我母親,她馬上說,可以,你可以辭,馬上就可以走。
我們卻不愿小季走。這一陣護工難請。我母親說沒關(guān)系,請不到我自己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現(xiàn)在不比前一陣,現(xiàn)在除了喂飯喂藥,連點滴都不用掛了,能有什么事?
我們不肯。母親身體很好,手很巧,很能干,但畢竟是這個年紀(jì),別一個還未好起,另一個卻又累得倒下。私下里,我們跟小季溝通,并且自作主張?zhí)嫠恿隋X。然后我們對母親說,這些錢我們來出,全部護工的錢我們來出都是應(yīng)該的。我母親說不行,還是不行,跟錢沒關(guān)系,錢有,但不能給他,要加不如加給別人,加給新雇來的那一個。
新雇來的就一定好?另外,得理解小季,他出來打工,就是為了錢,說來說去說個錢,也是正常的。不為錢,他還能跑到這里學(xué)雷鋒?
老太婆執(zhí)拗了半天,見我們個個替小季說話,也沒了詞。但當(dāng)天晚上她一夜沒睡,她說心里就是氣不過,太氣了,跟這樣的人失信寡義的根本不想打交道了,不能打交道!
事已到此,我們也沒辦法了,萬一還沒累病,她倒先氣病了,那更麻煩。
小季走了,結(jié)算工資時,我母親突然又多算了一天工錢給他。小季沒反對,收下就走。
我把他送到電梯口,憑心而論,小季不是惡人,他只是處事的方式不太合理而已,而我們因為太忙,確實也有不夠善待他之處。沒有帶錢包,口袋里只有一百塊錢,我把它掏出來遞給小季,讓他打車走。他說了聲:謝謝。這聲音又讓我一下子回到兩三個月前,那時小季剛來,就是以這種柔軟的聲調(diào)說話的。
那一陣醫(yī)院里很多護工跟小顧一樣,都曾對病人家屬說過“不加錢就走了”的硬話,估計當(dāng)時他們間是有交流的。但最后小季走了,其他護工卻并沒走,照樣以原先工錢,做著一始既往的事情。
小 汪
小汪是對面病房護工小陳的老公。原先小陳孤身一人在城里,老公在家中。小季吵著要辭職時,小陳就注意到了。她牽了一條線,拉來了小汪。
一直以來小陳在這家醫(yī)院都形單影只,她是病人從外地帶來的,與其他護工老家不在一個省份,自然就都不是老鄉(xiāng),更不是親戚。其他護工三三兩兩湊在一起吃飯聊天開玩笑,他們中從來沒有小陳的身影,不是小陳不去,是人家不歡迎她去。對于這家醫(yī)院的“護工王國”而言,小陳屬于“入侵者”,據(jù)說工錢還比別人高,這些都讓人很不爽了。小陳充分意識到自己的弱勢,平時小心做人,譬如在衛(wèi)生間里正洗著衣,見有其他護工進來取水,往旁挪挪,主動就把水龍頭位置騰給了對方。又譬如正在走廊正中央,見幾個護工說說笑笑迎面而來,她停下,往墻面退兩步,臉上還會有笑。有一天小陳經(jīng)過旁邊那間病房時,無意識地往里探個頭,結(jié)果里頭的一個女護工就嚷起來,說小陳看什么看,是不是想偷東西!小陳反復(fù)解釋,越解釋對方竟越惱火,最后女護工的丈夫、小叔子、弟弟以及幾個老鄉(xiāng)都圍過來了,有罵的,有起哄的,有看熱鬧的。小陳無助地處在他們中央,軟話不斷說,說到快哭起來,人家還是氣勢洶洶。
這事與別人無關(guān),所以沒有人愿意幫她。我母親卻站出來,她沖過來高聲大嗓地指責(zé)對方,幾乎就算吵架了。遠遠聽著,以為受委屈的人是我母親而不是小陳。有過這一次經(jīng)歷,小陳就跟我母親走得很近。我父親是離休干部,住著單人病房,小陳就常過去坐坐,說說話。在這個醫(yī)院,這里是她惟一能坐下來說說話的地方。她護理的是一個毫無知覺的病人,她其實很需要有人說話。
小季走后,每天都有護工到我父親病房,是來推薦自己的老鄉(xiāng)或親戚的,我母親半秒鐘都沒猶豫就拒絕了。輪到小陳,小陳左一聲右一聲叫著阿姨阿姨,然后就說到她老公了,她說讓老公來。之前她老公確實沒做過護工,但沒關(guān)系,有她哩,她能教能幫。另外,她還再三說,工錢沒關(guān)系,小季原先多少她老公也多少,一分不要加,以后也不需要加。她老公不是沒做過護工嗎,學(xué)徒本來還得繳學(xué)費哩!小陳一邊說一邊甜美地笑,她長得一般,但喜氣洋洋的,一天到晚嘴角往上翹。
我母親說可以,讓他馬上來。
小汪就從家里動身了,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
除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小汪差不多是兩手空空,下意識里他大概覺得老婆反正在這邊,東西帶不帶無所謂。沒想到老婆晚上就睡在病房里,根本不像其他打工者那樣租有房子。小汪因此也得住病房,夫妻雖對門相望,卻不能睡同一張床上。
我母親老毛病馬上又犯,跑回家給小汪抱來被子枕頭床單。她說天氣這么冷,沒被子還不凍死?
其實就是小汪愿意凍,他老婆也是不肯的。看得出來,小汪的到來,讓小陳非常高興,她當(dāng)著小汪的面跟我們說,小汪在家整天賭博,大都是輸,輸?shù)玫教幥峰X,她每年回去就到處還錢。真被他氣死了!現(xiàn)在小汪肯出來做事,不僅夫妻能見面,小汪還能不賭,還能掙錢,真是天大的好事。
小汪在一旁呵呵笑著,乍一看還以為他是個沒脾氣的人。
可是第二天晚上十點多了,我母親突然從醫(yī)院里火急火燎地打電話來,她說小汪走了,要回老家。為什么?怎么這么奇怪?母親說他跟小陳吵架了,因為懷疑小陳跟那個病人的親屬關(guān)系不正常。病人的親屬?哪個親屬?母親急起來說,這個以后跟你說,小汪跑走了,怎么辦?我說你找小陳呀。母親說,小陳已經(jīng)追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再去醫(yī)院時,小汪在,臉上風(fēng)平浪靜的。問了半天,才把來龍去脈大致了解清楚。原來小陳照顧的那個病人是外地來的,本城沒有親戚,病人家屬很忙,就托一個這里的親戚常來醫(yī)院照看一下。該親戚三十多歲,比小陳略大一二歲,來常了,就熟悉了,就隨便了,說說笑笑就無拘無束了。
小汪第一天居然就把這個景象看進眼里了,而且放在心上。他可能還不習(xí)慣城里人的相處方式,而且因為是自己的老婆,他也不想習(xí)慣,所以他一氣之下,決定走,回去,眼不見為凈。
他走的時候身上的錢據(jù)說十元不到,那他能去哪?靠什么住賓館、坐火車?
昨晚我母親在給我打完電話后,也跑上街找小汪去了,轉(zhuǎn)了幾個地方,都沒有。不一會小陳給她打電話,說找到了,在某某路上。我母親二話不說,就趕到那條路。小汪那時正坐在馬路邊上,勾著頭。小陳則蹲在他身邊,好言好語,柔聲細氣,像對待幼兒園小朋友。但小汪看樣子并未被她軟化,冷不丁就會用我母親聽不懂的家鄉(xiāng)話對老婆吼幾聲。我母親俠義心又冒上來了,自恃當(dāng)了幾十年老師,有誨人不倦的功底,于是開始滔滔不絕,先夸小陳多么賢惠顧家,又指出夫妻兩人攜手做護工有多好多好。小汪不吼了,但仍然不為所動,他說要回去,肯定要回去。我母親便有點氣餒了,想著父親一人在病房,她開始不放心起來,便掏出一百塊錢遞給小汪,意思是就是走,身上也得有點錢零花啊。
我母親走后,小陳留下來繼續(xù)勸小汪,最后不知使什么法,居然勸住了。深更半夜,兩人又一團和氣地回到醫(yī)院。
小陳后來跟我們說,她老公對她從來都是蠻不講理,她一直遷就他,一直讓著他,結(jié)果越讓越壞。說到這里她可能覺得有點不妥,馬上補充道:不過我老公對別人很好,很厚道,他只對我壞。
無論小陳說的是不是真話,我們心里不是沒有陰影了。僅一天,就鬧出這么大動靜,誰知接下去會怎樣。說走就走,說回就回,這么任性的人,該怎么相處?
后來小汪倒還比較好相處,他其實挺聰明的,說話不多,心里有數(shù),護理上的事從一點不會到初步掌握,這個過程也很迅速,老婆僅教了幾次,各個環(huán)節(jié)他就很熟練地對付下來了。這個行業(yè)的大門看來他是推開了,以后的日子就有了風(fēng)平浪靜的跡象。
夫妻幸福合家歡樂,如此通俗的詞,拿來祝愿小汪小陳,是最能表達我們心情的。
結(jié)果沒祝成,小汪突然之間又要走。
是小陳先走的,小陳護理的那個病人已經(jīng)昏睡一年多,意識全無,而且沒有任何好轉(zhuǎn)起來的跡象,看樣子在醫(yī)院耗著已經(jīng)沒多大意義,家屬便將他接回家??杉覍倨綍r都在外做生意,根本無法回家照顧,怎么辦?惟一的辦法是把小陳一起接回去。小陳照顧這個病人很久了,做起事來得心應(yīng)手。應(yīng)該是許了小陳很高的報酬的,但究竟多少小陳只字未說,別人詢問,小陳說一點點,一點點??偸切Σ[瞇的小陳,對生活的把握能力可能遠在她老公小汪之上,有時候不禁會想,如果給她一個企業(yè)或一個機關(guān),她必定都綽綽有余,從容掌控吧。
那個病人的家其實就在郊縣,按小陳的安排,她走了,但小汪留這里,每個月小汪坐車去一天,星期六去,周日回,這一點已經(jīng)得到我母親首肯。護工是沒有放假之說的,但考慮到他們的特殊性,我母親說可以給小汪這樣的假,她幫小汪頂班。母親感嘆一句:畢竟還這么年輕啊。
事情看來很順利地按這樣的軌道行進著,小陳和她的病人很快走了,走的時候我母親戀戀不舍地去道別。小陳也有點不舍,跟我母親說,她的這個病人性命究竟還有多久,很難說,如果病人過世了,她會回這里的,那時,她說希望我母親能幫她介紹東家。我母親滿口答應(yīng)了下來。
那時我們隱約覺得小汪可能會有變故,小陳不在的日子里,小汪又顯出了魂不守舍的樣子,小陳不在小汪眼皮底下,他那塊心病,難保不會再浮起。但我母親很肯定地說不可能,小汪第一天來,什么都還不會的時候,就拿到老護工一模一樣的工資,以后給他放假,錢也一分不會少,他還有什么理由不安居樂業(yè)的?再說,小陳走之前,也再三再四向老公保證不會起二心,據(jù)說還把存折都拿出來,交小汪保管了。
但是小陳走后剛一個多星期,小汪果真也走了。小汪跟我母親說,阿姨,對不起。我母親眼瞪得很大,嘴呵著,終于沒再勸什么。有人說,小汪回家了,他還是對小陳與那個病人親戚耿耿于懷。又有人說,小汪其實是去小陳那兒了,病人家屬出一筆錢,讓他們開一家食品店,這樣既能照顧病人,又能額外做些生意,他們還把四歲的女兒從老家接來了。
我母親一直很悵然。小汪只做了一個多月,小汪剛剛把事情做上路,小汪總體而言還比較讓人滿意,小汪卻莫明其妙又走了。我母親以前終日關(guān)在校園里,到這把年紀(jì)了,都保持一種近乎天真的單純。父親住院后,是她第一次真正近距離與社會交鋒,她有很多困惑,很多挫折感。正是日暮時分,她站在窗子前往外看,天地已經(jīng)迷蒙蒙的,像籠上一層煙。怎么連護工都這么復(fù)雜呢?她自言自語著,再次長嘆了一聲。
小汪走后三個月,一個護工在閑聊時無意說到一件事:先前小汪夜里經(jīng)常把人叫到我父親病房,打十三水,賭錢,一賭就到下半夜兩三點。那段期間,因為我父親病情穩(wěn)定,我母親已經(jīng)被我們勸回家里過夜。而我父親,即使知道,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語言能力至今尚未恢復(fù)。
小 李
小李是新近雇的護工,河南人,四十三歲,長相樸實,家境貧寒。目前母親對他很滿意,他也有好好做下去的打算,以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