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淑華
關(guān)鍵詞:胡宏 婉拒藝術(shù)
摘 要:南宋理學家胡宏一生以立身行道自守,對秦檜和議投降政策極端痛恨,對于秦檜援引做官的籠絡答書拒絕,表現(xiàn)了很高的婉拒藝術(shù)。
胡宏(1105-1161),字仁仲,福建崇安人,南宋著名理學家,終身不事科舉,以弘揚道學為己任,“道學衰微,風教大頹,吾徒當以死自擔?!雹儆螌W講道于衡山之下二十余年,創(chuàng)立了與朱熹理本論、陸象山心本論鼎足而三的性本論,從而奠定了湖湘學派的理論體系,“紹興諸儒,所造莫出五峰之上。其所作《知言》,東萊以為有過于《正蒙》,卒開湖湘學統(tǒng)。”②其文學成就也很高,有存世詩文集《五峰集》。今從其書信《與秦檜之書》可見一斑。
此文寫于紹興十七年(1147),其背景與秦檜和胡家的深刻淵源相關(guān)。胡宏之父胡安國為南宋著名經(jīng)學家,一方面以治《春秋》深得高宗敬重,另一方面以行道義、秉氣節(jié)為世所稱道,“安國強學力行,以圣人為標的,志于康濟時艱?!识山詠?,儒者進退合義,以安國、尹為稱首?!雹圻@樣的胡安國恰對秦檜有舉薦之恩。據(jù)《宋史·秦檜傳》:“蓋安國嘗問人材于游酢,酢以檜為言,且比之荀文若。故安國力言檜賢于張浚諸人,檜亦力引安國?!瓩u再相誤國,安國已死矣。”④朱熹對此也曾有詳細解釋:“秦嘗為密教。翟公巽知密,薦試宏詞。游定夫過密,與之同飯于翟,奇之。后康侯問人才于定夫,首于秦為對。云其人類文若,又云無事不會。京城破,金欲立張邦昌,執(zhí)政而下無敢有異議,唯秦抗論以為不可。康侯益義之,力言于張德遠(張浚)諸公之前。后秦自北歸,與聞國政,康侯屬望猶切,嘗有書疏往還,講論國政??岛钣性~掖講筵之召,秦薦之也。然其雅意堅不欲就,是時已窺見其隱微一二,有難處,故以老病辭。至后來秦做出大疏脫,則康侯已謝世矣?!雹莞鶕?jù)史載,秦檜胡安國相交的詳細情形如下:秦檜于建炎四年(1130)十月歸宋,十一月便拜為吏部尚書;紹興元年(1131年)十月,胡安國接受秦檜推薦,出任中書舍人兼侍讀;紹興二年(1132年)二月秦檜拜為參知政事,胡安國與友人信曰:“吾聞之,喜而不寐。”因為胡安國認為秦檜“歸自虜中,若得執(zhí)政,必可大觀”⑥。同年,胡安國以秦檜“黨魁”被罷職,“檜初欲傾頤浩,引一時名賢如安國、燾、瑀輩布列清要。頤浩問去檜之術(shù)于席益,益曰:‘目為黨可也。今黨魁胡安國在瑣闥,宜先去之?!雹邔Υ耍貦u“三上章乞留,不報,遂解相印而去”⑧。二人關(guān)系親厚于此可見。胡安國有三子胡寅、胡宏、胡寧,胡安國生前(1138年)只有胡寅為官,秦檜第二次為相(1138年)后也對胡寅多加援引,但胡寅以主張抗金、反對和議而名世,“當今之事莫大于夷狄之怨也,欲紓此怨,必殄此仇?!雹嵋蚍磳η貦u和議賣國的政策,胡寅于紹興十七年(1147年)告老致仕。在此情況下,注重援引故家子弟的秦檜將目光投向了未曾做官的胡宏、胡寧兄弟,據(jù)《宋史·胡宏傳》“宏初以蔭補右承務郎,不調(diào)。秦檜當國,貽書其兄寅,問二弟何不通書,意欲用之”⑩,即想援引胡宏、胡寧兄弟做官。胡宏雖終身不仕,但湖湘學派素以經(jīng)世致用為學術(shù)特色,胡宏更是寫了大量的文章抨擊時政,如《上光堯皇帝書》《中興業(yè)》等政論以及《與陳應之書》《與樊茂實書》《與汪圣錫書》《與沈元簡書》《與向伯元書》《與丁提刑書》《與黃繼道書》等書信議論指斥國事。而這些注目時政的文章中,一個基本的態(tài)度便是主張堅決抗金,反對和議賣國:“竊謂今日之事,名與實反,言與事乖,忘仇而曰愛民,降敵而曰和戎,方衰而曰中興……鑒觀前代,揆今日之事,愚實寒心,中夜撫膺,慨然興嘆?!眥11}秦檜正是紹興年間和議賣國之政策的魁首。故此,面對秦檜欲援引以做官的橄欖枝,胡宏的態(tài)度自不用說。
該文深得婉拒之三昧,寓嚴正于委婉之中,表現(xiàn)了胡宏立身行道的高潔的精神操守。全文{12}可分為三大部分,分別運用了三種婉拒藝術(shù)。
第一部分:高調(diào)地婉拒做官
胡宏擅用對比手法,先用寥寥數(shù)語,總結(jié)士大夫追求富貴的世相常態(tài),“稽諸數(shù)千年間,士大夫顛冥于富貴、醉生而夢死者,無世無之,何啻百億?!彪S后輕輕一轉(zhuǎn),加以輕蔑地否定,“雖當時足以快胸臆,耀妻子,曾不旋踵而身名俱滅。某志學以來,所不愿也。”然后濃墨重彩地描繪一杰然自立、浩氣充塞天地的大丈夫形象,“至于杰然自立,志氣充塞天地,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有道德足以贊時,有事業(yè)足以撥亂,進退自得,風不能靡,波不能流,身雖死矣,而凜凜然長有生氣,如在人間者,是真可謂大丈夫矣。”凜凜然躍于紙上的大丈夫形象,在中國文化史上堪與孟子“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比肩而二。胡宏雖不以文名,也無意于為文,但形于文字的形象卻足以光照千秋。究其原因,乃是真性情的流露。此大丈夫形象是胡宏一生立身行事的準則,也是胡宏人格的真實寫照,恰如歐陽修所言:“道純則充于中者實,中充實則發(fā)為文者輝光。”{13}
此一段文字對于秦檜汲引做官一事,一毫不涉,但作者拒絕的態(tài)度已力透紙外,對“士大夫顛冥于富貴”的斷然輕蔑否定,對守正持節(jié)的大丈夫的無尚推崇向往,無一字拒絕,但猶如指著禿子罵和尚,已足以使秦檜心驚膽喪矣!不言拒而實嚴拒之,胡宏深得委婉之三昧。更令人贊嘆的是,作者在上面揚眉瞬目的嚴正之后,又俯首低眉,以心折神往的語氣寫道:“業(yè)當從事于斯(即大丈夫),不敢半途而廢?!比允前胱植簧婢芄?,堪稱神化之筆,寓嚴正于委婉之中。
第二部分:低調(diào)地婉拒做官
“先人即世,忽已十載。惟是,布衣藜杖,尋壑經(jīng)丘,勸課農(nóng)桑,以供衣食;不如是,則啼饑號寒,且無以供粢盛,奉祭祀,將飄零慘淡,無以成其志矣。積憂思,與勤苦,而齒落發(fā)白,夙興冠櫛,引鏡自窺,顏色枯槁,形容憔悴,身之窮困,如此足矣?!睉K淡的人生意味,撲面而來。沒有任何修飾,也無意掩飾,窘困之極,似有乞憐之意。但下文筆鋒突轉(zhuǎn),“去年復哭子,而今年又喪婦,自嗟薄命,益不敢有意榮進。”困境益深,志氣益堅,“不敢榮進”為辭,不愿榮進為心,這是低調(diào)的婉拒。窘困只在于“成其志”,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做了最好的注腳和踐履。
第三部分:反面婉拒做官:以求官而拒官
“昔孔子成人之美,今相公丈曲敦故舊,欲先人身后不即衰落,將使某兄弟各遂其志,愿人以所長表見于世,此誠莫大之德?!苯K于點出秦檜汲引故舊之事,深表感謝,讓人誤以為領(lǐng)情,但第一句已預設伏筆或圈套??鬃诱撸浪J之圣人也,有成人之美,但沒有成人之丑。“若用不以其才,則丑拙陳露,非所以成其美矣。”這里,“用不以其才”則非孔子成人之美,預設了秦檜援引胡宏的方向——成人之美,為下文作者的求官設立了前提?!伴L沙湘西岳麓山書院元是賜額,祖宗時嘗命山長主之,今基址皆在,湘山負其背,文水縈其前,靜深清曠,真士子修習精廬之地也。至道二年,潭守李允則修而廣之,乞降書史以厚民風。天圣八年,漕臣黃總奏乞特授山長進士孫胄一官,當時皆從之?!痹缆磿旱墓俜綒v史一一道來,似有繁瑣枯燥之嫌,但作者用意即在其中,那就是岳麓書院山長雖是清苦一職,而且地位低微,卻是一個宋代朝廷承認的不折不扣的官,為下文作者求山長一職做足了鋪墊?!敖袢袅钐妒嘏c漕臣興復舊區(qū),重賜院宇,以某有繼述其先人之志,特命為山長,依州縣監(jiān)當官,給以廩祿,于以表朝廷崇儒廣教之美。凡學舍諸生,不樂近城市愿居山間者,并聽之。俾舒卷數(shù)百千年之文,行思坐誦,精一于斯,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庶幾愚而能明,柔而能強,可以繼古人之后塵,而為方來之先覺矣?!弊吡碎L長的路,終于到了盡頭:乞求一官——岳麓書院山長,若依所請,則為成人之美,胡某感激不盡。但秦檜真會成人之美嗎?不會,也確實沒有。背后原因即在文字之中。前面高調(diào)的婉拒已暗含指著禿子罵和尚的譏諷,胡宏對汲汲于富貴者的輕蔑否定,實際是對秦檜的尖銳抨擊,也表明了道不同難與為謀的嚴正與堅定,恐怕已讓秦檜臉紅心跳、咬牙切齒,這是激之使怒。第二部分,低調(diào)地拒絕,甘于窮困憔悴而不改大丈夫之志,只是印證前文“杰然自立志氣”,已到“風不能靡,波不能流”、死而后已的地步,再次委婉卻嚴正地拒絕做官,既讓對方徹底死心,也更讓秦檜惱羞成怒,因為這不僅僅是拒絕做官,而是對秦檜求取富貴之道的徹底蔑視和抨擊!文章至此,秦檜恐怕已起殺心。為免無謂的犧牲,胡宏不得不與之周旋,即用求官來拒官,使秦檜有殺心而無殺處。那么所求之官便得煞費苦心了。書院在宋代,大部分具有民間性質(zhì),如胡宏父子自辦的碧泉書院和文定書堂,它具有教育和研究兩種功能。但宋代官府為了籠絡讀書人,控制學術(shù),因而將有名的書院以賜書和任命山長等形式加以籠絡控制,從而使某些書院又具有官方或半官方的性質(zhì),岳麓書院便是如此。這樣一個地位低微的官在秦檜眼里恐怕算不上官,何況山長又具有不受朝廷控制的半官方性質(zhì),胡宏又是一個堅決反對和議、力主抗金復仇的人,他在《上光堯皇帝書》中宣稱靖康之恥乃“萬世不磨之辱,臣子必報之仇,子孫之所以寢苫枕戈弗與共天下者也”,這樣的人去教育引導諸生,又豈是主導和議的秦檜能夠容忍?這與秦檜援引胡家兄弟做官的原意大相徑庭。秦檜之援引胡家兄弟,意在籠絡人心,培植朋黨。秦檜當國后,奉行徹底的無恥的投降主義路線。紹興十一年(1141),秦檜主持簽訂紹興和議,遭到朝野一致的反對。他為擴大權(quán)力,獨攬朝政,采取大棒加胡蘿卜的政策。第一是任人唯親,凡沾親帶故者一律竊據(jù)要津,達到了“舉朝無非秦之人”{14} 的地步;第二是只用一些唯諾之輩當執(zhí)政,《宋史·秦檜傳》載:“附己者立與擢用。自其獨相,至死之日,易執(zhí)政二十八人,皆世無一譽?!奔词故沁@些人也須經(jīng)常撤換,以免久居相位,而與自己并相;第三是控制臺諫,大興文字獄,排斥打擊異己。“檜兩居相位,凡十九年,劫制君父,包藏禍心,倡和誤國,忘仇倫,一時忠臣良將誅鋤略盡。其頑鈍無恥者,率為檜用,爭以誣陷善類為功?!薄安焓轮?,布滿京城。小涉譏議,即捕治,中以深文?!眥15}由此可見,“留意故家子弟”,援引胡家兄弟,只是他籠絡人心、培植朋黨的手段之一招。如果達不到培植朋黨的目的,秦檜是不可能因為世交而有所謂成人之美的(這一點從秦檜后來不念故舊之情,拼命打擊不與他同流合污的胡寅可見一斑)。胡宏對秦檜很了解,他作此文的目的即在于拒絕:“政恐其召,故示之以不可召之端?!眥16}正是知道秦檜不會答應,所以用了這樣一招,用求官以拒官。這也確實是別出心裁,煞費心思了。但從作者最后行文來看,盡管知道不可能得到這一職務,但對岳麓山長一職是充滿真心而熱切的向往的:“俾舒卷數(shù)百千年之文,行思坐誦,精一于斯,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庶幾愚而能明,柔而能強,可以繼古人之后塵,而為方來之先覺矣?!焙晁叫睦锟赡艽嬷苍S有萬分之一機會的渴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