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周作人 諧趣
摘 要:諧趣是一種復(fù)雜的氣質(zhì),它嬉笑怒罵、亦莊亦諧,具有“不帶血的刺疼”的效果。周作人的一些詩歌和散文就充分感染了這種詼諧的趣味,他的性格中也含有詼諧的因子,但目前研究者對此還沒有充分重視。本文分析了周作人作品與性格中的諧趣,探尋了導(dǎo)致周作人諧趣的幾個方面原因,并對此進行辯證的評價。
1934年發(fā)生了一件在文壇引起不小震動的事情,這一年周作人發(fā)表了《五十自壽詩》兩首,其詩云: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
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xué)畫蛇。
老去無端玩骨董,閑來隨分種胡麻。
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吃苦茶。
半是儒家半釋家,光頭更不著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
徒羨低頭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
談狐說鬼尋常事,只欠工夫吃講茶。
這兩首詩周作人稱之為打油詩,在林語堂主編的《人間世》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一經(jīng)發(fā)表立即引起了轟動。先是諸多名流的唱和,如錢玄同、林語堂、胡適、蔡元培、劉半農(nóng)等,在報刊上唱和得頗為熱鬧;接著這種“過火”的熱鬧引起了一些左翼青年的不滿,廖沫沙、胡風(fēng)等撰文譏刺周作人的“談狐說鬼”是逃避現(xiàn)實,背叛“五四”的傳統(tǒng),等等。
一、周作人作品中的“諧趣”
至于這場風(fēng)波的對與錯暫且不論,我們感興趣的是周作人何以會寫出這樣的“打油詩”來。周作人的打油詩不止這兩首,而是近乎成一個系統(tǒng)。周作人先后寫過《苦茶庵打油詩》二十四首,《苦茶庵打油詩補遺》二十首,《老虎橋雜詩》一百六十首。后來20世紀60年代初,編成文集《老虎橋雜詩》。諧趣風(fēng)格的作品并不止于這些打油詩,在周作人的散文中,也有相當(dāng)大部分諧趣風(fēng)格作品的存在。周作人常常用一種詼諧滑稽的行文風(fēng)格來寫一些嚴肅的甚至是戰(zhàn)斗性的文章,如周作人自己舉的例子《碰傷》《前門遇馬隊記》等。
打油詩和詼諧的散文構(gòu)成了周作人諧趣文學(xué)的特色部分,他在《老虎橋雜詩題記》里對此有一段詳細的理論解釋:
“這回所收錄的共有一百六十首以上……我稱之曰雜詩,意思與從前解說雜文時一樣,這種詩的特色是雜,文字雜,思想雜。第一它不是舊詩,而略有字數(shù)韻腳的拘束,第二也并非白話詩,而仍有隨意說話的自由,實在似乎是所謂三腳貓,所以沒有別的適當(dāng)?shù)拿?。說到自由,自然無過于白話詩了,但是沒有了韻腳的限制,這便與散文很容易混,至少也總相近,結(jié)果是形式說是詩,而效力仍等于散文?!驗槲淖蛛s,用韻亦只照語音,上去亦不區(qū)分,用語也很隨便,只要在篇中相稱,什么俚語都不妨事,反正這不是傳統(tǒng)的正宗舊詩,不能再用舊標準來加以批評;因為思想雜,并不要一定照古來的幾種軌范,如忠愛,隱逸,風(fēng)懷,牢騷,那樣去做,要說什么便什么都可以說,但是憂生憫亂,中國詩人最古的那一路思想,卻還是其主流之一,在這里極新的又與極舊的碰在一起了?!雹?/p>
周作人給他的“雜詩”總結(jié)出了一個特點:“雜”?!半s”包括文字的雜和思想的雜。在形式上,文言白話雅語俗語都可以入詩,不必有什么忌諱;在思想上,不再局限于古典詩歌的幾個狹窄的題材范圍,詩中可以表達嬉笑怒罵人情物理等各樣?xùn)|西。這樣的“雜”換言之就是“自由”,而在自由的發(fā)揮中,又常常伴隨著詼諧的趣味,“幽默的客氣”,“找出人生的缺陷,如繡花針噗哧的一下,叫聲好痛,卻也不至于刺出血來。”②這種不至于出血的刺疼感正是周作人所追求的?!懊Q雖是打油詩,內(nèi)容卻并不是游戲,文字似乎詼諧,意思原甚正經(jīng)?!雹鄞蛴驮娨磉_出作者對社會人生的認識、思考與批判,他說:“我的打油詩本來寫的很是拙直,只要第一不當(dāng)他作游戲話,意思極容易看得出,大約就只有憂與懼耳?!雹?/p>
二、“諧趣”在周作人性格上的表現(xiàn)
周作人對自己性格的概括是兩個鬼:“在我們的心頭住著Du Daimone,可以說是兩個——鬼……其一是紳士鬼,其二是流氓鬼?!雹葜茏魅苏f這兩個鬼在他身上是“輪流專政”,他“像鐘擺一樣在這中間搖著”,這兩個鬼相互監(jiān)督、相互批評。
“有時候流氓占了優(yōu)勢,我便跟了他去彷徨,什么大街小巷的一切隱密無不知悉,酗酒,斗毆,辱罵,都不是做不來的,我簡直可以成為一個精神上的‘破腳骨。但是在我將真正撒野,如流氓之‘開天堂等的時候,紳士大抵就出來高叫‘帶住,著即帶住!說也奇怪,流氓平時不怕紳士,到得他將要撒野,一聽紳士的吆喝,不知怎的立刻一溜煙地走了??墒撬⒉蛔哌h,只在弄頭弄尾探望,他看紳士領(lǐng)了我走,學(xué)習(xí)對淑女們的談吐與儀容,漸漸地由說漂亮話而進于擺臭架子,于是他又趕出來大罵道,‘Nohk oh dausangtzr keh niarngsaeh, fiaulctong tsern tseuzeh doodzang kaeh moavaeh toang yuachu?。ò复肆髅ノ拇蟀胗幸魺o字。故今用拼音,文句也不能直譯,大意是說‘你這混帳東西,不要臭美,肉麻當(dāng)作有趣。)這一下子,棋又全盤翻過來了。而流氓專政即此漸漸地開始?!雹?/p>
流氓鬼和紳士鬼的相互監(jiān)督與批評,使得周作人既不能做純粹的流氓,也不能做純粹的紳士。純粹的流氓是無賴,純粹的紳士是假道學(xué),這都是周作人所批評的。周作人所希望的是兩個鬼的調(diào)和,“我希望這兩個鬼能夠立憲,不,希望他們能夠結(jié)婚,倘若一個是女流氓,那么中間可以生下理想的王子來,給我們作任何種的元首?!雹吡髅馀c紳士氣的調(diào)和就成了詼諧氣。詼諧中所含有的嚴肅與滑稽、認真與玩笑、高雅與低俗的混雜正好與流氓和紳士的兩種氣質(zhì)相對應(yīng)。所以周作人所希望的“理想的王子”應(yīng)該就是“詼諧鬼”了。
周作人說自己差點也成了“精神上的破腳骨”。流氓氣在周作人的身上時不時地表現(xiàn)出來,當(dāng)它集中爆發(fā)的時候可能會是雷霆萬鈞,比如周作人在“女師大風(fēng)潮”中成為領(lǐng)頭人,這似乎與流氓中的“頭人”角色有神似之處。而在1917年至1921年的五四運動浪潮中,這種流氓氣也得到十足的發(fā)揮?!度说奈膶W(xué)》《平民的文學(xué)》《思想革命》等文章著實給持舊思想的人以當(dāng)頭棒喝,打暈了那些老古董。但是這種激烈的“流氓行為”并不是周作人所喜歡的,因為還有紳士鬼的存在,這兩個鬼是彼此管束的。因而在更多平常的時間里,周作人的流氓氣是以另一種狀態(tài)存在的,以一種既認真又不認真,既嚴肅又不嚴肅,嬉笑中又關(guān)乎痛癢的詼諧之氣潛存在他的文章之中。
三、周作人的“諧趣”產(chǎn)生的一些原因
首先與周作人小時候的生長環(huán)境有關(guān),錢理群先生對此有過較全面的論述。童年時期的周作人喜歡混跡于十字街頭,十字街頭的民間文化中就有大量詼諧的東西,如地方戲曲、民間笑話和方言土語等。當(dāng)時的目連戲是最為流行的地方戲,但是“占目連全劇十分之九地位的插曲,差不多都是一個個戲劇化的笑話,社會家庭的諷刺畫”。其次是民間笑話,在紹興一代最為流行的是徐文長的故事,平民百姓把一個個滑稽諷刺的小故事,依托于徐文長身上,在老人及孩童間敘述流傳。周作人也十分喜歡徐文長的故事,后來據(jù)這些口傳的東西寫成了《徐文長的故事》。再就是紹興的方言,紹興方言中有很多詼諧諷刺的“煉語”,來自下層百姓之口,往往戲謔而辛辣,也有些十分猥褻。但這種詼諧的語言卻充滿著智慧和趣味,周作人的文章中常常不動聲色地浸入了這種詼諧辛辣的語言。周作人在這種充滿喜劇和玩笑趣味的民間文化中成長起來,自然不可避免地也染上了這種表現(xiàn)下層人民的壯健性格的詼諧氣。⑧
第二,受到日本文化的影響。周作人1906年到日本后對日本的民間文學(xué)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在《知堂回想錄》中說:“這時我所注意的一種日本文學(xué)作品,乃是俳諧,這也稱作俳句。是一種古老的文學(xué)……其中含著詼諧的意思,所以加上俳諧兩個字?!雹岽送庵茏魅藢Υ?、狂言、滑稽本、浮世繪等日本近代文學(xué)都感興趣并著力研究。
日本文化的影響在周作人身上是很深的。周作人在一篇談到自己學(xué)習(xí)外語經(jīng)歷的文章中說,他學(xué)習(xí)希臘或俄語都是為了翻譯的需要,而學(xué)習(xí)日本語則不然。他的日本語主要是通過與日本下層人民的交流、聽日本民間戲、接受民間文化、看報紙等途徑學(xué)來的,他閱讀日本文的感受是獲得一種有趣的體驗,而不是像學(xué)其他語言那樣是功利的甚至枯燥的。日本民間滑稽健康的文化給了他很大的影響。就是在晚年談到日本的滑稽文學(xué)時,他依然十分景仰:“江戶文學(xué)中有滑稽本,也為我所喜歡,十返舍一九的《東海道中膝栗毛》,式亭三馬的《浮世風(fēng)呂》與《浮世床》可為代表,這是一種滑稽小說,為中國所未有……中國在文學(xué)與生活上都缺少滑稽分子,不是健康的征候,或者這是假道學(xué)所種下的病根歟?!雹馑堰@種滑稽文學(xué)作品當(dāng)作打破中國假道學(xué)的一個武器,而大力提倡。
第三,受到西方的新知識的影響。周作人的思想武器基本上是西方19世紀以來的新思想,他對文化人類學(xué),如安特路郎、泰勒、拉薄克、弗雷澤等的著作和理論都很熟悉,常常下筆就拿來用。另外對藹理斯的《性的心理研究》和弗洛伊德的心理學(xué)也深為服膺。這些西方的理論給了周作人新的視角來觀察戲曲、笑話、神話、童話、艷歌、猥褻歌謠等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尤其是給他對從小就耳濡目染的民間文化的理解和闡釋提供了極好的理論支持。在周作人的眼里,這些不入流的東西都具有十分重大的人性的意義。
對于猥褻的歌謠,周作人認為“猥褻的歌謠,贊美私情種種的民歌,即是有此動機而不實行的人所采用的別求滿足的方法。他們過著貧困的生活可以不希求富貴,過著莊端的生活而總不能忘情于歡樂,于是唯一的方法是意淫,那些歌謠即是他們的夢”。 這種解釋在那個時代是十分前衛(wèi)的。對于以滑稽為主的地方戲,周作人說:“這些滑稽當(dāng)然不很‘高雅,然而多是壯健的,與士流之扭捏的不同?!睂τ诖炙椎男υ捤踔涟l(fā)出這樣的驚世駭俗的言論:“天下只有天真的小兒與壯健的天才(如拉勃來、歌德,若斯威夫德便有點病態(tài)了)才有欣賞粗俗話的資格?!敝茏魅藦奈幕祟悓W(xué)和心理學(xué)等現(xiàn)代科學(xué)的角度出發(fā),在滑稽粗俗的民間文化中發(fā)現(xiàn)了下層人民的壯健的趣味、健全的人格和純真的心態(tài),這與士紳階層的“扭捏”“褊狹”“虛假”的面目正好相對。從這個方面來說,這種詼諧的趣味正好體現(xiàn)了周作人的“人的文學(xué)”和“平民的文學(xué)”的主張。
第四,受到晚明思潮中的詼諧趣味的影響。晚明的文人中有一種詼諧的趣味,諸如徐文長、李卓吾、王思任等人都有一些戲謔的作品,而其中以王思任為最。有人評價他:“先生之蒞官行政,摘伏發(fā)奸,以及論文賦詩,無不以謔用事者?!敝茏魅耸中蕾p“謔庵”的這種為人風(fēng)格。
王思任身處晚明亂世,而又看不慣世道敗壞,便以詼諧的方式來提出抗議,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方法。周作人也說:“他生在明季,那么胡鬧,卻沒有給閹黨打死,也未被東林罵死,真是徼天之倖?!闭且驗樵溨C才能夠茍全性命于亂世,恐怕周作人于這一點上也有獨到的體會。明季與清末至民國的世道大概很相似,清醒的文人看不慣惡現(xiàn)象而要說話,惡的勢力又時時制造著恐怖。在這樣的社會中,周作人所發(fā)現(xiàn)的詼諧就有了一定的現(xiàn)實效用,一方面固然是斗爭的武器,另一方面恐怕也可作為自全生命的盾牌。
四、理解與評價
巴赫金曾專門考察過西方的詼諧文學(xué),他認為民間文化中的詼諧諷刺具有很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詼諧的民間往往瓦解了一切官方的等級制度,嚴肅的東西被調(diào)侃,高尚的東西被戲謔,下層人民在這種狂歡的文化氛圍中掀翻了上層社會施加在他們身上的重壓,實現(xiàn)了精神上的自我解放。因而在這種詼諧的文化中呈現(xiàn)的是一種健全的人格和人性。最普通的民眾是這種文化的主角,他們創(chuàng)造著這種文化,并沉浸于這種文化之中。我們看到這正是周作人所極力主張的“人的文學(xué)”和“平民的文學(xué)”的完美體現(xiàn)。因而周作人的“諧趣”在思想性上是具有進步的意義的。
此外,周作人性格上兩個鬼的調(diào)和所產(chǎn)生的“詼諧鬼”,既是他的文學(xué)上詼諧趣味的延伸,也有出于現(xiàn)實考慮的策略性作用。為了在亂世全身,不至于因說話而獲罪,就必須改一改說話的方式,詼諧就是這種與各方都能妥協(xié)的好方式。既可不觸怒敵人,也可不得罪同志,通過詼諧來“諷世”正是周作人最鮮明的風(fēng)格,但在那個以刀槍說話的年代可能很難起到多大的作用,招來批評亦在意料之中。但是這些詼諧的作品包括周作人的“打油詩”、“雜詩”,以及一些小品文,淡化了當(dāng)時的火藥味,現(xiàn)在讀來還是很有趣味且發(fā)人深省的。
(責(zé)任編輯:張 晴)
作者簡介:陳德志,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
①③④ 周作人:《老虎橋雜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頁-第4頁,第87頁,第92頁。
②⑨⑩ 周作人:《知堂回想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781頁,第280頁,第782頁-第783頁。
⑤⑥⑦ 周作人:《談虎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52頁,第252頁-第253頁,第253頁。
⑧ 錢理群:《周作人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5年,第15頁-第21頁,第28頁。
周作人:《知堂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89頁。
周作人:《談龍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81頁。
周作人:《瓜豆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0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