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代知識分子大都有“儒道合一”的特點,“達(dá)時則儒,窮時則道”成了中國歷代知識分子政治命運的真實寫照,蘇軾也不例外。作為儒家文化所熏陶出來的知識分子,蘇軾同樣逃不脫主流價值觀念的影響,“兼善天下”同樣是他無可逃避的價值選擇。“烏臺詩案”之前,蘇軾可謂是意氣風(fēng)發(fā),頻頻“致君堯舜”,指點江山,大有經(jīng)國濟(jì)世的雄心壯志,儒家所倡導(dǎo)的社會責(zé)任感和歷史使命感在他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但新舊黨爭讓他頃刻之間從昔日的廟堂之器淪落為黃州的戴罪之臣。巨大的人生打擊使他不得不靜下心來作一些靈魂的反思。黃州赤壁月白風(fēng)清,山明水凈,秋天寂寥,四顧空闊,如此寂境為蘇軾靈魂的自我觀照提供了冥想的時間和空間,莊子之“道”一如赤壁的東山之月又一次照亮了蘇軾的精神圣地,蘇軾的黃州赤壁作品就是他享受莊子之“道”精神洗禮的生動記錄,莊子所提倡的“心齋”與“坐忘”也便成了蘇軾精神自救的諾亞方舟。
關(guān)于“坐忘”,莊子說:“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痹谇f子看來,忘“禮樂”與忘“仁義”都不算“坐忘”,唯有忘自我,“離形去知”,參與萬物變化,于大道渾融為一,那才叫“坐忘”。莊子認(rèn)為,人如果“坐忘”,就不會有所偏私、有所固執(zhí),就不會執(zhí)著于一念一物,精神也就會獲得徹底的解放。蘇軾一生恃才放曠,執(zhí)著是非,逞智求功,“我”的主體之念橫貫于朝政糾葛之中,他先反對新政,后又反對盡廢新法,新舊兩黨均以蘇軾為政治的羈絆,皆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烏臺詩案”就是新黨密謀下的政治迫害。若蘇軾“離形去知”,拋棄“智”“名”之念,放棄自我,忘卻自我,他的仕途也不至于顛簸不止。蘇軾曾給四子蘇遁作《洗兒戲作》詩一首,詩云:“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子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贝嗽婋m為戲作,但也確實是蘇軾回首人生的沉痛感悟,鄭板橋“難得糊涂”之說正好可以反映蘇軾此時的心境。莊子在《人世間》里說到,曲轅櫟樹因其無用而壽享千年,宋國柏桑因其有用而屢遭砍伐,形體支離不全且智力低下之人因其無用而全身盡年。蘇軾就是太有才有用了,他一生的悲劇就在于自恃才高而逞智求功。無智則無才,無才則無用,無用則全身盡年,莊子的邏輯正好反映在蘇軾的四子感嘆之中。一個人若忘自我而去其智,那么“是非”就沒有了,“毀譽”也沒有了,“壽夭”也沒有了,“得失”也沒有了,“低俗”與“高雅”同一,“英雄”與“庸人”同一,事物的差別全忘卻了,緊張的價值沖動也就松弛了,急促的功業(yè)理想也就舒緩了,沉重的精神痛苦也就隨之而消褪了??傊?,“坐忘”的確是用世者遭遇挫折消弭痛苦的一劑精神良方。
莊子在“坐忘”之外還提出了“心齋”一說。何謂“心齋”?莊子借孔子之口道明了“心齋”的含義:“虛者,心齋也。”心靈空明虛靜即為“心齋”。顏回還應(yīng)答道:“回之未始得使,實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從顏回的回答我們可以看出,“心齋”就是將心神凝聚于虛寂空明,物我而兩相忘。如果心神不寧,莊子謂之為“坐弛”?!白凇本褪侨嗽诖硕庠诒耍闹械挠羁偸窃诖来烙麆?,王維“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過香積寺》)說的就是這種情形。在莊子看來,“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世者,相軋也;知者也,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不為名,不逞智,萬念俱空,心神便能幾于道境。
由上可知,“心齋”與“坐忘”本質(zhì)是相同的,欲“坐忘”則必入“心齋”,入了“心齋”即會“坐忘”。蘇軾謫居黃州,門庭冷落,常閉門靜思,這便為蘇軾入“心齋”學(xué)“坐忘”提供了外部環(huán)境,再加上,蘇軾乃文學(xué)大家,一代宗師,賦詩弄文當(dāng)然是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又為蘇軾入“心齋”學(xué)“坐忘”平鋪了心靈梳理的平臺?!伴L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臨江仙》)就是他在心靈梳理過程中陷入價值是非的痛苦表現(xiàn)。“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qiáng)?”(《滿庭芳》)則是他為自己涉足名利的悔悟表白,爭名奪利、爭強(qiáng)好勝到頭來亦不過是好夢一場?!耙龟@風(fēng)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則是他想象“離形去知,同于大通”后平靜自由心態(tài)的展觀。莊子說:“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比魧ёu兩相忘卻,那毀譽也便不復(fù)存在了,心靈也就平靜自由了。如果是非榮辱、功名理想等等都忘卻了,人的精神圣地也就由此而變得空明虛寂。萬念俱空,心無所累,精神之舟就能“同于大道”而逍遙了。
蘇軾赤壁之游還是享受到了“心齋”與“坐忘”的逍遙之境?!稇压拧芬辉~,蘇軾獨臨江邊詠嘆英雄隨大江東去,在“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幻想中,瞬間與永恒,偉大與渺小,英雄與凡人,理想與現(xiàn)實,是非毀譽,禍福貴賤等等價值的區(qū)別通通“坐忘”了。煙消云散之余,蘇軾發(fā)出了“人生如夢”之嘆,此嘆雖略顯哀傷之氣,但精神解脫的輕松釋然之感亦在其中?!肚百x》之游,月兒明亮,風(fēng)兒清爽,秋江平靜,波光飄搖,白露輕浮,小舟輕駛,整個赤壁天地浩渺而虛靜,空明而夢幻,主客二人醉眠舟中而隨波縱駛,人世間的是非榮辱之念也全被這潔凈的一江秋水沉淀了。浩浩飄飄的快感,御風(fēng)而行、羽化登仙的超凡脫俗之感都是“坐忘”“心齋”后的精神享受,心靈的自覺協(xié)調(diào)讓蘇軾獨自在赤壁的天地里獲得了精神意志的空前解放。
《后賦》之游雖沒有《前賦》之游那樣逍遙,但我們亦可以從中看出蘇軾追求“心齋”“坐忘”的艱苦努力。登山勇力之舉無不展現(xiàn)著他多年以來奮發(fā)有為的浩然之姿,“劃然長嘯”之聲、“悄然而悲”之情、“肅然而恐”之態(tài)無不暗含著他抗拒世俗的孤獨與絕望,“凜乎其不可留也”則是他自覺今是昨非而迷途知返的醒悟之嘆。這些看起來有點像莊子所說的“坐弛”,人在赤壁,心在塵囂,主體生命與赤壁的山水相斥相拒,但“戛然長鳴”的孤鶴讓他看到了生命的希望,“道士化鶴”的美夢更讓他享受到了赤壁之游的奇幻脫俗之樂,沒有“心齋”與“坐忘”的強(qiáng)烈愿望,孤鶴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道士化鶴”的美夢也是不可能發(fā)生的。弗洛伊德說,夢是人潛意識的顯現(xiàn),沒有“心齋”與“坐忘”之潛意識的影響,孤鶴不可能成為道士的化身,抑或者,孤鶴本無,乃心里幻想之物,抑或者,道士本無,乃見孤鶴而臆想之。不管是哪一種意境,蘇軾本心是向“道”的,于是半路生出個“道”物,物物而相化,形已離,智已去,本我已虛空,赤壁之間唯存“天道”,“心齋”“坐忘”之境已觸手可摸了。
赤壁水空山寂,蘇軾有充足的時間和空間去整理精神的凌亂,并通過“心齋”與“坐忘”去回避塵世的驚擾。正是這種有效的心靈調(diào)節(jié)方式讓蘇軾完成了對現(xiàn)實生活的征服,進(jìn)而固守心靈的天地而無視政治的風(fēng)云變幻。這種方式使蘇軾不必像屈原那樣以寧可玉碎不可瓦全的激烈之舉來堅持自己心中至高無尚的絕對價值,也不必像嵇康那樣將自己置于與統(tǒng)治集團(tuán)截然對應(yīng)的孤獨無援的境地。心靈的自我潤滑讓蘇軾在赤壁的天地里一下子獲得了靈魂的解脫,并進(jìn)而找到了生命延續(xù)的精神支柱。
(本文莊子之語均引自《白話莊子》一書,1992年版,范忠信、袁堅著)
胡家忠,教師,現(xiàn)居廣東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