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梅香
牛是為田地犟死的,王朝是為小學校的校舍犟出禍來的。
——題記
王朝的犟,是有來頭的。
那一年,王朝12歲。臘月十八,王家家族會,王朝在娘的吩咐下,洗凈了身子,帶上了香燭錢去堂房叔叔家赴會。哪知還未進門就被會長堵住了:俺們王家廟小,容不下你這尊神。12歲的王朝摸不著頭腦,俺娘叫俺來上會,沒關(guān)照什么廟啊神啊的。又不好問,憋得小臉通紅也沒整明白,直到旁邊有人說,王家家族會不要你,他才清楚。但也想不通,大大(伯父)、小叔他們都能進,自己怎么就不能進呢?會長門神似的守著,好像一個不留神就讓王朝溜進去了,又好像怕王朝像孫悟空會變成個蟲子什么的飛進去似的,說回去問你娘!聲音沉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王朝一蹦子跑到家,娘正在準備去喂豬。王朝劈手奪下娘手中的豬食桶子扔在一邊,泔水拌青菜灑了一地。他們憑什么不讓俺上會?娘一愣。你說!王朝的聲音提高了十度。娘一屁股坐在院中的一塊大青石上。娃兒,他們欺負咱寡婦娘兒們哪……話未說完,已是泣不成聲。
原來,王朝是個遺腹子。
十二年前的一個夏天,王朝的爹和小柳莊的其他七個年輕力壯的漢子去為村里跑船運石料,返航的途中,開始還日頭似火,不曾想。船到湖中心遇上了“龍擺尾”,可憐八個男人是怎樣苦撐的,沒有人知道。第二天,湖面上浮起了七具尸體,就缺王朝的爹。有人說,可能順水漂到下游去了,也有人說,恐怕叫老天爺收了去,還有人說,該不會叫湖里的魚鱉給……只有王朝的娘雖哭腫了眼睛、哭啞了嗓子也不愿相信前兩天還摟著自己熱乎乎的身子的牛似的男人,會丟下自己不管不顧甩手就走了。
龍擺尾,神仙也躲不過呢!王朝的爺爺自言自語。
小柳莊一天里多了八個寡婦,不多時候,莊中就多了十來條看家狗,過了年把,有兩三個小媳婦熬不住,跑娘家去了,丟下兒子閨女的哇哇亂哭?!靶豪?,淚汪汪,死了爹,跑了娘?!惫夤餍齑舐樽庸磙D(zhuǎn)著斗雞眼,陰陽怪氣地唱。
王朝爹走后九個多月,王朝來到了世上。一天,王朝娘正在堂屋里奶著王朝,徐大麻子湊了過來。說大毛(王朝乳名)娘,留一口奶俺吧。王朝娘掖好衣服。啐他一口,說放你娘的狗屁。你找母狗奶你去吧。就抱著王朝轉(zhuǎn)進里屋,解開房里的看家狗大黃,大黃嗖的一聲竄到門外,把伸著頸項朝里屋張望的徐大麻子嚇個愣怔,他咽了口口水,悻悻地走了。臭B,你等著,不把你搞臭,俺就不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
沒幾天,莊里就有閑言閑語的,說大毛娘偷人養(yǎng)漢的,叫她公公抓著了呢?,F(xiàn)如今,他公公在她屋里養(yǎng)著條看家狗呢,老東西真糊涂,養(yǎng)一條公狗在兒媳婦房里,說不定正好讓那騷狐子夜里殺饞呢。還不如自個兒住進去看著,便宜了畜生不如便宜自己,肥水不流外人田嗎。也說不定,狗是用來障眼的,公媳倆本來就有一腿呢。
王朝娘走到哪兒,哪兒都有人指指點點的。有時一群人正在嘀咕著什么,一見她來了,就使使眼色不做聲了。
王朝娘身正不怕影子歪,每天照舊背著王朝喂豬打狗,扶犁耙弄掃帚地忙。
一天,徐大麻子和幾個閑漢在樹陰底下玩撲克,王朝娘挑著一擔水走過來,徐大麻子走上前,煞有介事地摸摸小王朝的腦袋,王朝娘知道他拉不出什么好屎來,果然,徐大麻子皮笑肉不笑地說:大毛,讓爹抱抱你。又趁機在王朝娘的胸脯上摸了一把。幾個閑漢哈哈狂笑。王朝娘氣得渾身直打顫,撂下?lián)?,直往家奔。不多會兒,舀來盆騷尿,朝徐大麻子兜頭澆過去。你下次再敢滿嘴噴糞,俺叫你吃屎。徐大麻子從此不敢胡言亂語。小柳莊人卻犯嘀咕了,這大毛真是他死去的爹留下的正種嗎?
聽完娘的哭訴,王朝脖子上青筋暴突突的,問娘:俺是不是俺爹的正種?菩薩長眼,你是你爹的正種。王朝吃了定心丸,拿起娘掉在地上的拌豬食的棍子直往他堂叔家奔。
大毛又來了。聽得人喊,屋里立即跑出好幾個人來。王朝也不急著往屋子里跑,指著會長,王得彪,論輩分,俺是你叔,俺娘就是你奶奶,告訴你,從今而后,你再敢往你奶奶身上潑污水,小心你個腦袋。說完把那拌豬食的棍子猛地往自己的膝蓋上一磕,折為兩段。王得彪等人面面相覷,卻不得不認了這個小“華宗”。
20歲,王朝高中畢業(yè)。老支書看在王朝死去的爹的份上,求現(xiàn)任支書讓王朝做了孩子王?!敖淌摇本褪切×f過去大集體時候用的倉庫,前面有個水塘,是以前為方便泡稻種專門開的。后面一塊空地,以前是堆放犁耙掃帚籮筐這些家什的?,F(xiàn)在純粹是塊龜不生蛋的荒地?!敖淌摇崩镒赖屎诎迨裁吹囊桓湃珶o,地上墻角老鼠洞倒是不少。學生們搬塊土坷垃就是凳,腿一伸平就成了課桌。王朝到村中心小學要了塊黑板,兩三盒粉筆,一切也就解決了。
第二年,農(nóng)歷六月十三,一早,天氣就沉悶得出奇,到得中午快放學時,突然狂風大作,暴雨如注,教室后一棵長了二十多年的歪脖子老柳樹被掀起了半邊根,根須像烏賊似的在風中亂擺。王朝正在上課,突然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哪塊來的兜頭一盆水,底下有幾個學生忍不住哧哧笑出了聲。王朝抬頭一看。乖乖隆的咚,屋頂沒了一大塊,小臉盆似的一個洞。雨直從洞里灌進來。撣撣頭臉、身上的雨水,王朝取下黑板,挪個地兒繼續(xù)上課。第二天,王朝找來梯子、麥秸。趁天晴把那屋頂上的洞給補上了。
哪知讓人不省心的事還在后頭。
一天下午,王朝正在教一個學生寫字,就聽有學生在喊,老師,蛇,蛇!幾個膽大的問,在哪呢在哪呢?膽小的則炸開了鍋,一窩蜂地朝門擠了過去。循著那學生的手指看過去,果真不假,一條將近二尺長的大赤練蛇正從墻縫探頭探腦地慢慢往教室里鉆呢!王朝曉得這家伙的厲害,小心地護著學生們從門退出去。早有幾個腿快的到莊上喊來了人,有的拿鍬。有的拿棍,但就沒一個敢進屋。不一會兒,屋里傳來老鼠揪心的叫聲,敢情是讓剛才那大家伙給逮著了。大家屏聲靜氣地候在外面,只等那大家伙吃飽了懶洋洋地出來時就鍬棍齊上,讓它死無全尸。
可蛇像曉得人們的心思似的,到晚茶也沒見影子,太陽下山了,仍不見有什么動靜。大家就那么提心吊膽而又罵罵咧咧地各自散伙回家。
第二天,有將近一半的學生沒來,來的也只是三分興奮七分害怕地站在教室外,誰也不敢先進去,就好像那門就是大蛇的嘴,誰一進,它就把嘴一閉要了你的小命。誰不要小命呢!
王朝拿把鐵鍬,進屋巡視一番。招呼大家進屋,喊了幾遍,學生們才磨磨蹭蹭、推推搡搡地進去了。有幾個學生不敢坐在地上,就站著捧著課本,坐在地上的看看左右,也猶豫著站了起來,王朝也不生氣,拿起教鞭準備教學生們念生字詞。“啊!”學生們一片喊叫,“啊!王朝一聲喊叫,原來他拿起的教鞭竟是一條小水蛇。王朝一松手,小水蛇掉在地上,迅速找個墻洞鉆了進去,一眨眼,教室里跑得空無一人。
此后幾天,來上學的一個都沒了,王朝挨家挨戶地上門,這家說孩子去外婆家了,那家說孩子有
個腦熱傷風什么的,先歇幾天再說。王朝知道,大家患的是同一個毛病——心病。只要捉住了那條大蛇,大家的心病就沒了。于是,他提著鐵火鉗進教室,仔細察看,發(fā)現(xiàn)教室里老鼠屎較以往多了不少,才明白是老鼠把蛇給引來了。再看看后墻跟,有幾個洞直通墻外,王朝猜那大家伙可能是從這后墻洞里鉆出去了。王朝回家穿上長統(tǒng)膠靴,把教室后面空地上的雜草拔得一根不剩,又到隔壁正砌房的人家借來石灰、細沙,平平地鋪在空地上,每天早晚來看兩次,到得第五天,王朝喜上眉梢,原來平整的細沙上有一條彎彎扭扭的印痕,一頭通到墻跟,一頭連到歪脖子老柳樹。他回家找根長火叉,火叉頂上纏上厚厚的破棉絮碎布片澆上柴油,叫上兩個學生家長,直奔教室后那倒在地上的歪脖子老柳樹而去。果然,那老柳樹的皮雖好好的,干卻叫蟲蛀得差不多了。靠樹根的一塊,被磨得光溜溜的。王朝把火把點著,從樹根處的蛀洞口伸了進去,不多會,聽到里面有東西撞在樹壁上的空響,而后是劈啪聲、滋滋聲。看看時間差不多了,王朝移開火把,一個盤曲著的蛇形尸體從洞口脫落了下來。王朝松了口氣。
大伙兒的心病除了。只有王朝每次拿教鞭的時候都下意識地先看一眼。此后,學生沒停過一天課,直到寒(天)里王朝結(jié)婚。
王朝終于生了蓋教室的念頭,是緣于一次學生們擠油。
那個四九心里的早上,第二節(jié)課上到一半,有些學生冷得就袖起了手直哆嗦。你想,門朝南的一間大倉庫,四面連個窗戶都沒有,一絲陽光也照不進來,那陽光早叫東山墻給曬去了。學生們盤腿坐泥疙瘩上,那寒氣直從褲管里往上鉆,誰個能挺得住。誰個還有心思上課呢。王朝當機立斷:下課!出去擠油。學生們揩揩快要拖到嘴邊的鼻涕,摸摸冰棍兒似的兩條腿,拖著拽著推著搡著擠出了門,二十來個男娃女娃,也不分高矮、也不分男女。順東墻站成一溜,從中間分成兩隊。只等王朝一聲令下,兩頭一齊使勁,向?qū)^擠去。
眼看著北邊一隊要輸,王朝向北邊喊加油,眼瞅著南邊隊要敗。王朝又朝南邊喊別松勁別松勁。只見那一個個,憋紅了那瘦黃的小臉,蹭臟了露出舊棉絮的棉衣棉褲。“哧”的一聲,還以為有哪一個不小心撂了個“炸彈”(放了個屁),卻原來是南邊一隊的二毛炸了棉褲褲襠,露出了半個屁股來。他使勁貼著墻。兩手護著屁股,蝦子似的倒著走準備退回教室去,學生們興奮地“哦”“哦”地叫著,二毛更慌了,一個不小心,絆到了一根菜園樁上,只聽到“咚”的一聲,王朝心里叫聲不好。趕過去一看,二毛的頭在教室前的那池塘里一冒一冒的,塘里冰不厚,二毛一冒,冰碎掉一片,一冒,冰碎掉一片。王朝來不及多想,一下子跳到塘里,游到二毛身邊,一把拽住二毛的棉襖領(lǐng)子就往岸邊拖,擠油的學生們七手八腳地把二毛拽上岸,二毛凍得上下牙直打架,當然就忘了去護著屁股了,女孩們羞紅了臉鉆進了教室。
二毛叫他娘拖回家去,脫光了他衣服,命令他鉆進那一床半舊的棉被里,二毛在被子里像篩糠似的抖。二毛娘忍不住撩起被子,在他屁股上狠拍了兩巴掌,小殺千刀的,就這么一條當家的棉褲被你磨壞了,俺看你就呆在被窩里到打春再起來吧。你個小砍千刀的,不愛好。停停,想想又罵王朝,又有點兒擔心他,畢竟人家救了咱的命根子??匆姴藞@子里有公雞打鳴,又罵瘟蛆。罵累了,把二毛幾件衣裳擰干晾在菜園籬笆上,心想,早些曬干,可別讓二毛凍出病來,那可不好玩,又要吃藥,又要打針,咱可耗不起。嘴上就念念有詞:太陽神,太陽神,架架(幫幫)窮人,不得病,不吃藥,不打針。
這邊二毛娘罵罵咧咧,那邊王朝媳婦也嘮嘮叨叨:多大個周年頭子了,還跟著一群學生窮瘋,凍死你活該。嘴上這么罵著,一邊卻又翻箱倒柜,找出婆婆的兩件褂褲和自己結(jié)婚那天只穿了一次的大紅緞子對襟棉襖、燈芯絨綠棉褲,扔到光著身子縮在被窩里的王朝手上。王朝抖抖索索地窩在被窩里穿上棉褲棉襖,掀開被子下床,他媳婦撲哧一聲笑出來,王朝也跟著嘿嘿傻笑,罩上他娘的藏青色咔嘰褂褲,從雞窩里摸出兩個雞蛋。叫媳婦給西頭二毛娘送去。媳婦疑心地說你對二毛這么好,是不是你和他娘有一腿。王朝賭咒發(fā)誓,要和媳婦跨香爐(當?shù)仨敿壻€咒發(fā)誓的方式),媳婦才作罷。從雞窩里又多摸出兩個蛋送去。
王朝趕到教室,教室里靜悄悄的,學生們早安安靜靜地坐著寫字了,那么專心,有幾只麻雀在教室里從這頭蹦跳到那頭,又從那頭溜達到這頭,有幾只膽大的,竟站在講臺上神閑氣定地啄著粉筆頭玩呢。教室里光線很暗,學生們瞇瞇著眼。王朝也瞇瞇著眼。不能再將就了,學生們需要新教室。
從此。王朝多了一塊心病。
開春后,這天下午散了學,王朝邊走邊琢磨著咋個向上級領(lǐng)導(dǎo)匯報工作,“順便”提提建教室的事兒,冷不防就和對面急匆匆而來的一個人撞個滿懷。一抬眼,是二毛娘,王朝想起前些天自個兒媳婦多心的話,不禁訕訕地讓在一邊。那二毛娘卻不是省油的燈,一雙眼睛熱熱辣辣地盯著王朝,看得王朝心猿意馬起來。
“咦——嘖嘖來”、“咦——嘖嘖來”,誰家女人在喚水塘里的鴨子進柵欄了,王朝趕緊緊跨幾步朝家趕,生怕沒吃到魚卻先惹了一身腥。心卻不死,邊走邊想,怪不得媳婦猜疑的呢。這二毛娘雖是個侉子,又嫁了個老實巴交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的袁老巴子,日子過得將將巴巴的,可相同的粗布衣服,穿在她身上就顯標致,相同的花頭巾,戴在她頭上就顯惹眼。特別是那一雙眼睛果真如秋水,男人一望,哪個不心旌搖蕩,把持不住?俺王朝不吹牛,也算個有定力的男人,剛才也差點被她迷住。王朝側(cè)著頭,拿眼睛朝后瞄,只見那花頭巾忽隱忽現(xiàn)的。二毛娘在棉田里扯豬草呢。王朝想剛才如果沒有喚鴨的女人,如果天再黑一點。如果自己再膽大一點,二毛娘會有什么反應(yīng)呢?這樣想著的時候,心就突突地跳。一會到家,天還沒黑透,吃完晚飯就纏著媳婦上了床。那一晚,他猴急猴急,如狼似虎,媳婦先喜后惱,最后罵他發(fā)了神經(jīng),把他硬掀在床上,簡單收拾,跑去和婆婆一床睡了。
第二天一早,王朝也不吃早飯就直奔村支書的家。支書正準備吃早飯,一碗于粥,一個咸鴨蛋,一盤花姑娘打陽傘(煎餅)。一盆大蒜干子煮河魚。支書叫王朝一起吃,王朝連說吃過了吃過了,別跟俺客氣。支書就真不客氣,拎出半瓶老白干,自斟自飲。王朝看著支書一口酒一口菜一口菜一口酒,肚子又不爭氣地咕咕響,卻只得干忍著不動聲色地咽唾沫。誰叫咱來得不是時候的呢。支書掏完了咸鴨蛋,把個空蛋殼往桌子上一站,王朝才不得不佩服支書吃得精細,一個咸鴨蛋,他掏吃了二十二嘴,要俺們,哪個有這閑工夫。就一頓早飯。吃得這么排場,算開眼了。
王朝先說今兒個天氣不錯,又說今年的棉苗長得真他娘的喜人。支書不搭腔,掐根稻草來掏耳朵,左耳掏完掏右耳,掏出一大塊耳屎來,放在手心,一吹,差點掉在王朝身上,王朝臉上有些掛不住,卻又不好發(fā)作。終于提到建新教室的事兒上了,支書皺皺眉頭,大手一揮說你別說了,你有難
處,俺們知道,可俺又沒有刷錢的機器。再說,這事兒又不是俺一個人說了算,俺還要開個支部擴大會,研究研究。等俺們研究出了結(jié)果,俺叫人通知你。王朝說,那請支書你們早些研究,研究出啥眉目可一定要通知俺。
王朝趕到家,婆媳倆正就著蘿卜干喝稀粥。娘見他回來,站起身下廚房舀了碗干粥,端出來放在桌上。媳婦卻穩(wěn)坐釣魚臺。許是昨晚的氣還沒消,臉上掛著云呢。王朝看看婆媳倆的碗,稀粥能照出臉上的眼睛鼻子來。王朝端起碗。用筷子挑起一根蘿卜干,不禁心生感慨,自家的日子和支書家比起來,那簡直是天壤之別。媳婦不冷不熱地來了句,人家是支書命,你就是個窮教書的命,想過人家那日子,除非再過一回大爐,重投一次胎。王朝本想嘮嘮支書吃早飯那排場的。被媳婦這么一嗆,也沒了那興致,草草吃罷早飯直奔學校。
王朝天天盼著支部擴大會的研究結(jié)果,有時課上著上著就走了神,搞得學生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什么支部,什么擴大會眉目的。等了半個月左右,王朝實在憋不住了,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長吁短嘆,媳婦挨到他身邊緊貼著他,又推推他,王朝還是唉聲嘆氣的,媳婦氣咻咻地挪到另一頭去了,用腳蹬他的屁股,問他哪塊不舒服,王朝這才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媳婦準備砌新教室的事兒。媳婦罵他是豬,說哪有空手捏兩拳地去求人辦事的。你香煙沒一根,招呼沒一聲,你以為支書是你爹,這么容易給你辦事。王朝想想也對,可自家沒啥拿得出來,這破桌子、破凳子的支書肯定看不上眼。對了,俺老娘養(yǎng)的那幾只老母雞不錯,拎兩只給支書嘗嘗鮮。興許支書一高興,事情就辦成了呢。媳婦說,你問問娘同意不。
王朝一骨碌爬起來,披了衣裳準備去娘房中,一開門,娘就在房門外站著。娘說,別打俺那幾只雞的主意,俺留著給你媳婦做月子時熬湯下奶呢。你個沒出息的東西,真讓人不省心。砌什么新教室,早些讓俺抱上孫子才是正事,別讓俺去見你爹時愧對他。說著,推王朝進房,關(guān)上房門,大聲吩咐:早些讓俺抱上孫子。媳婦在床上咯咯地笑起來。王朝也不生氣,上床忙著給娘造孫子。
又過了十來天,支部還沒研究出個結(jié)果來,王朝臉上苦饑饑的,媳婦卻滿面春光起來,真不知她是不是走路拾到了笑票子。一天晚上,夫妻倆躺在床上,媳婦告訴王朝,讓他明兒個抓兩只老母雞給支書送過去,再探探口風。王朝大為不解,娘不是不同意的嗎?媳婦告訴他她對婆婆說自己“有了”,又說那公房又冷又暗還又破,不定哪天要倒了呢,要倒了的話砸了王朝可咋辦,他可是咱家的大大的功臣,他已經(jīng)給咱老王家造出了孫子了呢。婆婆一高興,當即就松口了。王朝曉得自己要當?shù)耍种鴮崒嵉靥哿嘶嘏?。只是由于媳婦提醒,動作才溫柔一些。
送走了兩只正下蛋的老母雞,娘還真有些舍不得,她常念叨一天兩蛋呢,夠換一斤鹽呢:一天兩蛋呢,十天八天的聚起來就能為孫子換一雙老虎鞋呢。不曉得送給支書有沒有用,咱王朝他們能不能住進新教室。
王朝心里踏實多了。過些日子又去支書家,支書說你家那母雞真是老雞,煨出來的湯雪白的,鮮,味道正,不錯,真不錯。哈哈……卻只字不提建教室的事。王朝心知肚明。隔三差五的又送去一兩只,支書也不推辭,全部笑納,只說那事情還要再研究研究,,最后的結(jié)果是,王朝娘辛辛苦苦養(yǎng)出來的一窩雞全進了支書一家的肚皮,又貼上了百十來個大鴨蛋,支部還沒研究完。
王朝后悔了,早知道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就不送給龜兒子吃了。娘惱了,俺辛辛苦苦養(yǎng)的雞,家里連一根雞毛都舍不得碰,自己孫子一口湯還沒嘗到,倒叫那外快孫子給吃了。媳婦也心疼,早知道,該殺了給王朝吃,他為了娘抱孫子,真是做了多少回汗馬呢。
事情不能就這么完!王朝犯了牛脾氣。要去找支書算賬。媳婦一笑,說,算賬,人家有個什么拿捏在你手里?再說了,活人咋能給尿憋死。叫我說,打蛇打七寸。整人整命門。今天袁老巴子去安徽他丈人家?guī)兔ζ龇孔尤チ?,兩三天回不來,你這幾天夜里腳勤快些,去他家窗戶下蹲蹲,保你有收獲。王朝一驚,以為媳婦聽到了些什么風聲,剛想解釋,媳婦摸摸自己的肚皮,說,娃兒,叫你爹見識見識二毛娘的能耐,殺殺鳥支書的霸氣,叫他把該俺娘倆吃的雞一根骨頭都不少地給吐出來。王朝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又不敢不聽媳婦的話,媳婦要是惱了,餓這么一頓兩頓的,她自個兒身子不算,俺兒子可要跟著遭罪了,不劃算。再說了,要真有了什么就怪她把俺推給二毛娘的,俺可得了便宜再賣乖,又吃圓子又沾糖。
日天忙著割稻揚場沒工夫,下晚茶,王朝和媳婦提著兩只籮筐去棉田,把開得白白的棉花連殼子一起拽下,王朝看著媳婦微微隆起的肚子。不禁浮想聯(lián)翩,兒子,早些出來吧,省得讓你娘受罪,讓你爹對你娘看得摸得吃不得。媳婦卻聚精會神地拽,兩籮筐滿了,王朝擔起來就走,她卻又揀那開得攤開來的拽了些兜在衣襟里。
吃過晚飯,一家人坐在煤油燈下剝棉花,老太太眼鈍,剝得慢,王朝則哈欠連連,只有媳婦像在棉花朵上拾棉花,一會兒面前的棉花殼就堆起好高,媳婦用手把它們往兩邊攤攤平,隔不多會兒捶捶腰。煤油燈漸漸暗了下去,王朝捻捻燈芯,光就又跳起來,兩籮筐也逐漸見了底,王朝拿簸箕把這些棉花殼子扒起來。一回回地往門外打谷場上運,借明兒個日頭曬曬就好進鍋膛著火了。這可是硬實的家伙,一簸箕能頂兩稻草捆子使呢。
倒光最后一簸箕,王朝剛想關(guān)門睡覺,忽聽得村東頭有腳步聲傳來,不大,但深更半夜的,卻聽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該不是誰想趁大家睡覺的時機偷堆在打谷場上的稻子吧,上次用草灰做在稻堆上的印就好像被誰動過了。今天叫俺撞上,非速著你個好吃懶做想發(fā)財?shù)墓啡盏牟豢?。王朝抄根扁擔憋在門口,等。果真有一個人朝這邊走來了,只是沒朝稻堆走,倒是小跑著從門前打谷場上跑到西邊去了,停在袁老巴子家門前。敢情是袁老巴子家來了,日他娘的。黑燈瞎火的,還當是賊呢。媳婦喊你磨蹭啥呢,王朝說就來就來。媳婦說關(guān)個門就這么難,早曉得費這么長時間,耗這許多燈油還不如俺自己去關(guān)呢,王朝說袁老巴子那狗日的家來了,俺以為強盜來偷稻子的呢。
媳婦就哼了一聲,說,恐怕不是來偷稻子的,是來偷人的:兩口子上床,無話。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媳婦說王朝你記得俺白天告你的話嗎?啥話?二毛娘唄。二毛娘咋啦?你起床去看看不就明白了唄。人家女人家家的,袁老巴子又不在家,俺一個大老爺們?nèi)ゲ皇菦]話找話把人家說嗎?你不說剛才袁老巴子家來了嗎?是呀,俺倒忘了。不對,去安徽,少說也得明兒個才能趕回來,里面有名堂。
媳婦,你日天說支書二毛娘的,難不成是支書那狗日的來偷腥。狗日的,太欺負人了。
又不是你媳婦,你吃什么干醋。
俺……俺替袁老巴子急躁。
你個豬,還不趁人家支書今兒個高興,去求他早些把你砌教室的事情給準了。
媳婦,這樣做未免有點那個了吧。
不聽俺的就算,那你就等吧,算俺B嘴沒說。
王朝想想,搖搖頭,又想想,又想想,終于狠下心來,娘的,他不仁俺不義,陰的就陰的,無毒不丈夫。只要能把教室給砌起來,他以后就是和二毛娘日翻了天俺也不管。長痛不如短痛,今天就給他藥頭下重些。
王朝下床來到天井輕輕打開門,夜風輕輕悄悄的。直往人衣領(lǐng)里、褲管里灌,王朝不禁打了個寒噤。回頭添件衣裳,想想。又到抽屜里摸出些什么東西揣在衣兜里。出得門,慢慢把門掩上,貓著腰來到袁老巴子家門前。袁老巴子家是三間土房。鍋灶在東屋,二毛的床靠鍋灶,中間堂屋,西頭是兩口子的房間。只聽得西頭房的床吱吱呀呀地,王朝想不曉得狗日的睡自家的女人是不是也這么賣力,菩薩有眼該讓你下輩子做只閹公雞,長一身死肉采不了水。
里面漸漸沒了聲息,王朝也困得不行了,趕緊掐掐自個兒的大腿,娘的,老子今兒個也算嘗到了蘇秦刺股的滋味了。狗目的支書,全拜你所賜。王朝又困又冷,抱緊身子縮成一團。看看月亮要下去了,快三更了吧?!皣W”,門閂被抽開的聲音,王朝興奮地站起來:
支書,可把你盼出來了。
王朝,你……你你……
王朝看不到支書的臉,但他知道支書的臉此時一定很滑稽,肯定比紫豬肝好不到哪塊去。
支書一把把王朝拉進屋關(guān)上門說你想干什么。
王朝不緊不慢地說俺不想干什么,只想請支書能早些把建教室的事給準了,那倉庫學生們實在是沒法呆下去了。
明天你去村部找俺,俺給你劃個條子就成了。
不成,明天不定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把俺這事給忘了。你支書可管著全村十來個組呢。
那你說咋辦?
俺帶好了紙筆,只要你按照俺所說的全部記下來就行。
王朝從衣兜里掏出紙筆來放在桌子上,二毛娘訕訓地點上燈又躲回房里去了。
王朝念:今天俺嫖了袁老巴子老婆……
支書愣著不動,王朝說你再不寫俺就開門喊人,叫全組的人都看看你做的好事。支書覺著王朝說得出做得到,就識趣地拿起筆。
王朝重念:今天俺嫖了袁老巴子老婆,這有傷階級弟兄的感情,決非人民公仆該干的。俺大錯特錯。
等寫完了,王朝拿起紙片,就著燈光又看了一遍,發(fā)現(xiàn)與自己念的沒有二樣,才客氣地請支書簽上他的大名。
看著王朝把紙片寶貝似的揣進懷里,支書說王朝你可不能害俺,俺真知道錯了,哄你是乖乖。
王朝說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俺知二毛娘知。只要你明天批了建教室的條子,等教室一砌成功,俺立馬請你到俺家喝老酒。俺給你賠罪。今天算得罪你了,你大人大量,改日向你賠不是。
第二天,王朝正上著課,村部通訊員找來,交給他一張簽著支書大名、蓋著村部紅彤彤公章的條子。王朝一陣狂喜,對著學生們喊,有新教室了,俺們就快要有新教室了,學生們個個眼瞪得大大的望著他,王朝把字條拿給學生逐個兒看。學生們生怕弄臟弄壞了它,有幾個把手在褂子上揩了又揩,揩了又揩,才雙手接過細細讀,讀完,一個個傻傻地只顧笑。王朝背過身子,忍住眼淚,在黑板上寫下幾個大字,新教室,新教室,新教室。
秋糧歸倉,教室破土動工了。小柳莊到村輪窯廠的路上,來來往往,盡是小柳莊的人。他們的糞箕里挑的是磚,繩子一雙抬的是磚,有幾個毛孩子挑不動抬不動。索性就用手搬個兩塊三塊的。無論哪一個都高高興興樂樂呵呵,比過大年還開心還滋潤,
王朝媳婦挺著個大肚子指揮著幾個男人挖石灰坑煮石灰,王朝娘和幾個女人在~旁忙著踩打刀泥,二毛娘提著小桶來來回回跑著拎泥,袁老巴子熟練地吊角線,砌墻。一個個都忙得不像是在砌教室,倒像自家在砌新房似的,那份驕傲,那份滿足,真叫人眼饞。
教室砌好了,王朝又帶幾個人買來幾棵木料,找來木匠師傅砍砍刨刨鑿鑿,做成了三十來張簡單的課桌、長條凳放進去。進新教室的那天,學生們摸摸這嗅嗅那,竟不敢把課本屁股擱桌子凳子上,好像一擱上去就會壓壞了那些嬌貴的桌呀凳呀的。
搬進新教室后王朝做的第一件事是請來支書到家里喝酒,因為媳婦身子重。不方便,就請了二毛娘幫著鍋上鍋下地忙了幾個菜。支書拎來兩只老母雞,說王朝你媳婦眼看著就要生了,煨點雞湯讓她補補,王朝想推辭,二毛娘卻順手接過去給拴在菜園樁上了。菜端上桌,支書卻只坐著,不動杯不動筷。王朝會意,說那東西俺早給二毛娘叫她給燒了,那禍害能留著嗎?二毛娘說是,王老師哪會做那缺德事呢。
支書突然勃然大怒,好你個王朝,把俺當猴耍,說罷拂袖而去。留下王朝和二毛娘大眼瞪細眼。什么人呢,說翻臉就翻臉,狗臉上栽毛。
到得寒(天)里,公社有人來調(diào)查王朝體罰學生的事。說有人反映王朝這個人脾氣暴躁,動不動就體罰學生,有一回冬天追打一個學生,追得人家跌進了塘里他都不罷休,還跳進水去揪打。家長、學生都說王老師著實被冤枉了,那是學生不小心掉進水里,王老師去救他呢。調(diào)查組的人說,看來王朝脾氣還真是暴,這么多人都不敢說實話,估計是平時被欺壓怕了的。大伙說王老師是個大好人,這就是實話!就是這實話!可調(diào)查組的人就是不信,強行讓幾個學生在他們的材料上摁上了于印后,才滿意地走了。幾天后,調(diào)查組來人宣布,王朝因體罰學生引起公憤。故從今日起,取消他的教師資格,新老師將于明天到崗。
廟砌好了,菩薩卻換掉了,王朝氣得窩在家里睡了三天i夜,還是他老婆看得明白,勸他算了,你做人家紕漏,人家當然要做你紕漏了。王朝反駁。我做誰紕漏了?是狗日的在袁老巴子女人身上做紕漏,我做他紕漏還把證據(jù)給毀掉?
沒肚子你就別吃這個藥。你當你是警察,要布控就布控,要撤防就撤防?你個犟種,當時人勸你你就是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