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虎
“江大組長,這可是你新官上任的第一次表現(xiàn)機會哦!”
一個短暫的“興趣小組報名”會議后,梅河小學的辦公室,成了一個個炒黃豆的熱鍋。秀捏緊喉嚨,挑起眉尖,掀開嘴角,滑溜了黑眼烏珠,斜著江雨水。她是學校里上班最早,下班最晚的人,課間也幾乎不離開教室,很多副課都成了她的語文課,不過每次考試,一準是她墊底。江雨水不同,除了課表規(guī)定的時間,他很少賴在教室里。學生成績卻總是名列前茅。
面對秀的提醒,江雨水“嘿嘿”著,右手五指在大腿上滑動,方圓、飽滿的臉,還像是看不出深淺的梅河,虛無的笑就成了六月里的河水,蒼白著。
“乖乖隆的咚,韭菜炒大蔥。”輝老師教數(shù)學,口算自然快,“一個數(shù)學老師教兩個興趣班,一學期30節(jié)課——光上課費就得1800元!”
熱鍋里馬上被倒進了一杯水。
“做牛做馬一學期,也拿不到這么多獎金!”
“還有每個學生10塊錢的回扣呢!那不2000好幾!”
“這可是我老婆在服裝廠半年的工資!
“我們江組長可不稀罕這幾個錢,是吧?”秀又總能將話題拉到江雨水身上,“光一個寒假,也不止這幾張票票吧?”
江雨水每年寒假都去街上寫對聯(lián)、賣煙花,動員學生買。到哪身上都揣著一本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些數(shù)字,那是他曾經買過和將要買的彩票號碼。他也的確有財運,看次去摸獎,花十塊錢就摸到臺彩電,別人見了眼紅,有人慫恿他再去摸,結果這些人的心里更不平衡了:他又摸到臺彩電!幾年資本積累后,他就在梅河邊買了個小碼頭。
“小江掙的錢,不比學校在興趣班上得的錢?!陛x老師的話在梅河小學就是天平上的支點,立馬分出事情輕重。
“我們也得體諒學校的苦處,”江雨水趕緊接過輝老師的話,從正面引導,“就說我們學校吧,一千多點學生,每個月光水電費、文印室的耗材費就得兩三千,還得接待檢查工作的上級領導,和來取經、交流的兄弟學?!?/p>
一年前,各個學校還可設些興趣班、補習班,掙些錢補貼學校的開支??缮厦娓静惑w諒學校的苦楚,個別家長一反映。馬上取消了這些班級。一個學校正如一戶家庭,開門就要錢,正如老師們戲謔:酒是要喝的。煙是要發(fā)的,工作可以一般點,只是要有特色的,菜可以普通點,地方菜要有的……
面對困境,校長們充分發(fā)揮了自己的聰明才智,聯(lián)系了社會上的各種培訓班。社會力量辦學的名義招生。梅河小學自然也與時俱進,由“大耳朵”校長聯(lián)系,并召開了校外興趣小組報名動員會。梅河小學的正副校長都姓陳,教師們形象地稱呼為“大耳朵”、“小耳朵”。
“剛才‘小耳朵怎么沒參加會議?”說到會議,有人敏感到了這個細節(jié)。
“這還用說,‘小耳朵沒得到好處畦!”江雨水敏感到,剛才為領導多說了好話,有人反感,就想用這句話挽回點人氣,可所有嘈雜聲戛然停住,每個人都低頭批改起作業(yè)本。
春寒料峭的風悄沒聲息,從門里掩過來,江雨水的后脊梁上涼颼颼的,觸了電似的扭轉頭,副校長陳貴平已站在背后的門邊。
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江雨水這樣想著,陳副校長瞇細著鏡片后面的雙眼,似乎看了他一下。
他們是從小到大的同學,小時候相互打過架,也幫對方跟別人打過架,師范里同吃過一個飯盒。
“這次收取興趣小組費,一定要在學生自愿的原則上,認真做好家長的思想工作?!标愘F平微笑著散了圈煙,說完這句話,轉身離開時,那微笑凝固在江雨水試探的眼神里。
江雨水像是掉進了漿糊缸,全身燥熱,就輕輕走出辦公室。清寒的風拂得他打了個冷噤,這才發(fā)現(xiàn),春雨已稀稀疏疏地弄濕了人們的視線。
“憨子!”秀在作業(yè)本上使勁打了個紅叉,大聲“呸”著:“連兒子都是別人的!”又趕緊伸長脖子,望外面看了看,關上門低聲笑了:“這憨子,別又躲在門邊偷聽我們說話。”
憨子,在當?shù)厝说耐猎捓锞褪恰隘傋?、神經病”的意思?/p>
的確,江雨水總是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事。第一次參加市里的教研活動,他不斷跑到主席臺上給領導添水倒茶,結果一不小心把開心倒在了領導手上。在學校的業(yè)務學習時間里,還經常跟“大耳朵”辯論。期末復習期間,別的老師都在聲嘶力竭地循循善誘著,他會突然讓學生走出教室,到操場上去抓蝴蝶……
江雨水做生意后,錢越來越多,叫他憨子的人也越來越多,仿佛這稱呼是他用錢買來的。時間一長,用以佐證他是“江憨子”的材料也更加豐富和形象,名聲就差了。有次他請辦公室里一個剛畢業(yè)的女孩看電影。她竟然當眾說了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如果說江雨水是臭水溝里的一只“癩蛤蟆”,那么陳貴平就是大海中一條輕快曼妙的七彩魚。下班后,江雨水會幫母親清點好一天下來掙的錢,準備好第二天要用的零錢。這時,陳貴平在陪教導主任打籃球,然后他們會坐到對面的小吃店里,叫上“大耳朵”一起喝酒。“大耳朵”喜歡喝酒,酒量大,酒文化也深,很多棘手的工作他都能放在酒桌上搞定,而酒量大是陳貴平的另外一個特點。然后,陳貴平會呆在辦公室備課、批作業(yè),有時也幫著教導處抄抄寫寫。
不過兩年,陳貴平做了年級組長。接著人事變動,教導處的椅子空出了一把?!按蠖洹痹诮處煏h上說,這把椅子是留給有思想、能發(fā)展的年輕人的,并且要由全體教師進行差額選舉,
會議結束,江雨水就拉著陳貴平去報名,陳貴平笑著拒絕了。
那年暑假,江雨水總往教工住宅樓鉆,拎點桔子、蘋果什么的,與同事們嘮嗑,征求他們對教導處工作的意見。私下里,有很多人已經開始笑呼他為“憨子主任”。
就在民主投票的前一天,陳貴平報了名。封閉的投票箱被拎到校長室,十分鐘后結果公示:陳貴平勝出。
那晚陳貴平本來答應跟江雨水喝酒的,臨時說有事,走了。知情人說,他跟“大耳朵”在城里喝得酩酊大醉,又去KTV飚歌。
不久,陳貴平和梅鎮(zhèn)長的女兒結了婚——那是個小學沒畢業(yè)、義黑又胖的矮女人,再沒過多久,他便坐到了副校長的位置上。
當別人在背后議論陳貴平的是非,對他的愛情觀進行點評時,江雨水總是聽得特別仔細,蒼白的臉色會有些健康的紅潮。也會在人們議論得索然無味時,適時地渲染下氣氛,已使這個話題得以繼續(xù)。對陳貴平的工作,他非常支持,比如陳副校長安排代課,常常被老師們以種種理由拒絕,因為大家商量好,盡量不代課,逼迫學校提高代課金。江雨水卻主動接過陳貴平的代課單,惹得別人罵:這憨子,一節(jié)課一塊半錢,他也搶。當然,陳貴平也很幫江雨水的忙,剛開學沒幾天,就力挺他做了中年級的年級組長。
“一到六月梅河的水就會漲的,”陳貴平曾單獨這樣對江雨水說,“聰明的魚兒就借漲水的機會從水塘游到河里?!?/p>
剛做了年級組長的江雨水,也想做一條聰明的魚,努力往上游。
組織學興趣班報名工作,就是江雨水第一件要努力的事情。他知道一個普通老師不知道的秘密:這個培訓班的老板,是陳校長的老舅子。
短短三天,江雨水班級的報名率就達到了百分之百,被陳校長作為典型進行了表揚。
“這人啊,還是要做領導——”秀捏起喉嚨用假聲對大家說:“干勁就是足!”
“嘿嘿,我就在班上隨便說了下,誰知道家長都跑來交錢……”江雨水虛虛地瞄了下所有老師。
“別謙虛了。江大組長,”秀嘴角翹起尖尖的不屑,“你也去我班上隨便說下吧,拖了你這個領導的后腿,我心里好難過!”江雨水的臉部表情在虛實之間停頓。秀班上報名的人數(shù)最少,會議上被陳校長點名批評,當時江雨水就低下了頭,作為年級組長,他當然有責任。
“秀你也真夠倒霉的!怎么就攤上史俊杰這禍害?!陛x老師整理了下剛批完的作業(yè)本,幫秀說了句公道話。
史俊杰是梅河小學的名人?!氨饶绢^還木!”教過的老師都恨得牙齒發(fā)癢,考試分數(shù)從沒超過個位數(shù),“簡直就是豬八戒妹妹和孫猴子的私生子!”光這些也忍了,哪個老師哪年不遇上這樣的學生?關鍵是他賣豬肉的父母,你放任不管史俊杰,他們一大早上站在校長室門口,說老師怎么不負責任。那就管管吧,他父母又跑到教育局,說孩子家作超過教育部規(guī)定時間,還要舉報老師變相體罰。更讓老師頭疼的是,這兩個殺豬的利用賣豬肉的時間,和買豬肉的家長們交流孩子的學習情況,哪個老師罵學生了,“比我們殺豬的還豬!''哪個老師打學生了,“比我們殺豬的下手還重!”一聽說學校要收錢,馬上又動員家長們別交:“比我們一個豬肉攤子交的錢都多,整天亂收費!”
就說這次興趣小組的收費吧,史俊杰的父母不但向家長宣傳上級文件精神,還鼓勵孩子在班級里做同學的工作,“別交錢!這些錢全被老師們……”
你說遇上這樣的學生哪個老師不頭疼?可江雨水不這么想,越是困難的時候趙是能體現(xiàn)一個人的工作能力!于是,他趁下課的間隙溜達進了秀的班級,一眼就捉到史俊杰,正揪著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的頭發(fā),將他們的嘴往一起湊。
“史俊杰!”史俊杰抬頭看到江雨水,松開手想跑,被江雨水一把抓住。
“你又不是我老師,你憑什么管我!”還沒等江雨水開口,史俊杰就伸出手指,在江雨水的手背上撓了幾道血痕,
“我今天還就管定你這個小畜生了!”疼痛使得江雨水的臉泛紅。
“你先讓嬌嬌給你生個兒子再來管我吧!江憨子!”
猶如一只被宰殺的豬,絕望的嘶叫在喉管里咕嘟了幾下,微紅的臉在剎那間的黑紫后,只有無血的蒼白,一層黃表紙覆在了江雨水的臉上。
嬌嬌原來是江雨水的老婆。
剛畢業(yè)那幾年江雨水眼界高,一般單位的女孩子他看不上眼。中學一個音樂老師死心塌地要跟他好,他卻整天往銀行鉆,有事沒事跟柜臺上的小丫頭閑搭,不到兩個月又跑財政所送情書。結果不但一個沒追到,還落了個“花憨”的綽號。最后學校里的女孩也不愿跟他交往。只好把要求放到了最低:一是人要漂亮,說這話時,他心里想著陳貴平,再就是要有錢。
鎮(zhèn)上有個開石礦的三老板,做事說話沒天沒地。大家都叫他“三脬皮”。這“二三脬皮”就把粉嫩嫩的嬌嬌介紹給了江雨水——嬌嬌很早就在梅河街上開皮鞋店,銀行里有一筆存款。
結婚大半年,嬌嬌生了個“大胖頭”兒子,怎么看這“大胖頭”都不像江雨水,倒有點像“三脬皮”。剛開始別人也只是當作玩笑話取樂,沒人作真,有次“三脬皮”喝多了酒,說那真是他兒子。陳貴平告訴了江雨水,回到家江雨水就給了娘倆幾耳光,拖著滿臉淚水的嬌嬌離了婚。
這些事也沒誰當著江雨水的面提,史俊杰卻如“皇帝的新裝”里的孩子,讓江雨水無法再如鴕鳥般躲藏。
他抬腳給了史俊杰一下。
事情發(fā)生在周五下午放學前,飄灑著細雨的天空。就如蒙了層黃表紙。
周一早上,史俊杰的父母找到了校長,一個拿著殺豬刀拍打著陳校長的辦公桌,另一個用哭死人的聲音咒罵:“沒屁眼絕代的江憨子……”
史俊杰住院了。說是小腸氣發(fā)作。這病在他襁褓里時就有,由于不嚴重就一直沒開刀,也沒見發(fā)過。
“殺豬佬也只不過想賴點錢吧?”江雨水聽從學校安排,在外面躲了兩天,第三天晚上,他在小飯館里對陳貴平說:“花錢消災吧……”
“殺豬佬說,學校聘用神經有問題的憨子做老師,以至于打壞了學生?!钡跎鹊偷偷貕涸陉惛毙iL頭頂,慢悠悠地在他臉上更替著片刻的明亮和黑暗,“我估計陳校長會讓你待崗,化解家長的怨氣,以免他們把事情扯到興趣班的問題上去。所以不只是賠錢的事?!?/p>
脆弱的酒杯從江雨水的手掌中滑落,散成無數(shù)片,先支離破碎出美麗的亮光,再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痛苦呻吟。
“貴平,我怎么辦……”
后來有人傳說,喝完酒后,陳貴平拎著很多水果,去了殺豬佬家,于是后來發(fā)生的故事,有了很多種版本的揣測。
第二天上午,江雨水去了市里的精神病醫(yī)院,隨后,梅河小學接到醫(yī)院電話:經初步診斷,貴單位職工江雨水,患有偏執(zhí)性精神病……
幾乎是同一時間,殺豬佬打電話給省電視臺的表舅,又去了教育局,說梅河小學一把手伙同親戚,利用興趣班收費。
省電視臺來人,教育局也對事情進行了調查,不久陳校長病退。隨后,市委市政府下達紅頭文件:一律禁止在編教師從事校外培訓班、有償家教等活動。
梅河水漲時,“小耳朵”成了“大耳朵”。
本想證明自己不是“憨子”的江雨水,因患“偏執(zhí)型精神病”,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治療。
醫(yī)學描述:此病以系統(tǒng)妄想為主要癥狀,妄想內容與現(xiàn)實生活有聯(lián)系,多難辯是非,主要表現(xiàn)為被害、嫉妒、夸大疑病、鐘情等:患病原因不明。
一年后,江雨水出院,他坐在陳貴平辦公室,渾濁的眼神漂浮著:“陳校長,今年我教幾年級啊?”
“你說我對你到底怎樣?”陳貴平在淡淡的煙霧中望著江雨水,江雨水的臉色被一層淡黃襯托了,一直延伸到他的眼里。
“你的身體……不適合上班,只能請長期病假,工資照拿,”絲絲作響的香煙中,江雨水的五根手指將大腿當成琴鍵般,抽搐滑動著,“你還可是去做生意吧——家長們不會接受你?!?/p>
有人從校長室門口走過,聽到一陣桌椅茶幾的破碎聲。
江雨水最終還是沒上班,也沒有去做生意,整天在梅河小學周圍游離。到放學時,就早早地站在學校西邊的公路上。那是條省道,每天都有上千輛車呼嘯而過,遇到有人過馬路時也從不減速。一到放學,幾十個學生一下就涌在了路上。江雨水就在路口充當起了交通警察,左臂扎根紅領巾,右手揮舞著自制的小紅旗,邊啷囔著“危險”,變指揮著過往車輛停下,再帶著孩子們過馬路。
有段時間江雨水沒上路,后來大家都說他算到了,可知道躲不過,所以一個禮拜后他又站在了馬路上。人們還說,江憨子跟雨水是有緣的,也怪他名字取得不好,五行水旺缺土,容易流失。
那正是六月的雨水天,也正是水塘里的魚兒趕著機會往河里上的時候。天空就像是拉稀的肚子,雷聲轟然地剛在東邊響了一下,又粘不拉嘰地滾到南邊。天空如同被一層層紙錢蒙蓋了,蒼白的光無力地濾下。閃電就在上面恣意刻劃著一道道傷痕。雷聲緊隨其后,跟祿蠹一樣歡快地到處滾軋。
江雨水極其專業(yè)地指揮完孩子與車子,抹了把紙錢般的臉上的雨水,回身要走,一輛自行車從左邊闖入他的眼里,右邊是瘋了般的喇叭聲。
“史俊杰……危險……”紙錢被燒著了,細細的雨絲怎么也澆不滅,慘叫聲、尖銳的喇叭聲中尖銳的剎車聲、雨水飄灑在空中的聲音……
患有小腸氣的史俊杰,連車帶人被擋在了路邊,代替他沖向車輪的是江憨子。
看到的人都都說,“江憨子”死得并不痛苦,抽搐了幾下就沒命了。
江雨水同志被追認為黨員、烈士:局領導親自主持召開追悼會:省電視臺記者前來采訪;陳貴平代表教師、史俊杰代表全體學生,向江老師、江叔叔致以最悲痛的悼詞;學校東邊的省道上也豎起了“前方有學?!钡慕煌酥?。
清明時節(jié),有人看到嬌嬌給江雨水上墳,蝴蝶般的黃表紙在蒼白的空中飛舞,她拉著兒子給江雨水磕頭。
“嬌嬌兒子越長越像江憨子了?!币姷綃蓩蓛鹤拥娜硕歼@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