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蕙
菜花黃
4歲以前。我隨爸爸一起生活。那時爸在遠離城區(qū)的一家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上班。菜花黃時,爸便開始忙碌起來。因為要背著藥箱到各鄉(xiāng)村去出診。便將我托付給鄰居的鮑大爺。鮑大爺雖然七十有三,卻眼不花耳不聾,腰板挺得筆直,走起路來咚咚咚直響。因是在外人家里,我收斂了身上的野性。不過一旦鮑大爺扛起鋤頭下田地,我就會打開門溜出去,與一幫小子丫頭們在田埂上亂串,拍黃蝶、摘菜花、踩水車。玩累了,便倚在村前陳爹的油坊前,聽榨機的隆隆聲,看油汁一點一點地滴落。陳爹常趁其他孩子不注意的間隙,往我嘴里喂上一勺剛出的香油。添著殘香的嘴唇。往回走的路,便都是香的了。
那時村里下放了好些知青。女知青中有個最漂亮的,我叫她香阿姨,聽爸說是城里人。每每在村頭遇到,她總是沖我一笑然后摸摸我的羊角辮子。年幼的我常常不自覺地粘在她身后,瞅她好看的臉蛋,嗅她身上的雪花膏味。有一次,我和伙伴們捉迷藏,竟躲進了齊我人頭高的油菜地里。豈料,卻目睹了香阿姨和一個陌生男人臉挨著臉地摟著。趴在地上的我,腦子里充滿了疑惑,不懂他們這是做的啥游戲。
我很想弄個明白。只是我剛站起來,就見香阿姨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嚇得我呆呆地看著她,半天說不話來。男人微笑著走到我面前,蹲下,掏出幾顆水果糖遞到我手上,摸著我的辮子說乖,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否則叔叔和阿姨就要被人批斗啊,說完還做了個胳膊往后扭的動作。我不知批斗是啥意思,但知道這個動作,因為爸的一個好朋友就是這樣子被人押著從我家門前經過的。爸看到后,好幾天都陰著臉。在家里一個勁地轉圈。嚇得我提心吊膽,整天躲在鮑大爺家。
我可不想我喜歡的香阿姨也從此陰沉著臉。于是使勁點頭,連聲說我不說我不說連我爸也不告訴。看著他們一東一西地從菜田里散開。我破天荒地沒跟在香阿姨后面。而是一路跑回了家。打開家門,見爸坐在堂屋里。一下子撲到他的懷里。爸奇怪地問你怎么啦,不會是發(fā)燒吧?我不連貫地說了此事。爸一把捂住我的嘴,說千萬不可以讓第二個人知道,否則我打斷你的腿。
仿佛沒過多少天,香阿姨的身影從村里消失了。聽大人們議論,說她是破鞋,被抓了,亦說私生小孩死了,反正從此我再沒見到她。年年歲歲菜花黃,記憶中便會跳出個沖我笑的香阿姨,還有她和那男的抱在一起閉著眼睛的樣兒。
1972年的夏天
這年,爸從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下派到一個叫富溪的村子里。
流經屋前的是條小河,河面上有座小木橋,人從上面經過顫悠悠的,還發(fā)出“略吱咯吱”的聲音。聽爸說,我第一次經過這座橋時,是從上面爬過去的,那樣子像個小笨熊。爸跟我說這話時,頭發(fā)已花白了,那樣久遠的歲月啊,我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了。我只記得河的兩岸是平闊的菜地,開滿了金黃的油菜花,沿河岸是一溜排柳樹,長長的柔絲直垂到水面,橋的不遠處有架風車。是村子里用來引水灌田的,我常和伙伴們赤足坐在風車的沿邊上逛風。
當時村里不通電燈,家家戶戶都點一盞小煤油燈,暗淡的燈光會將人影放大并反射到墻上,活像妖魔鬼怪。記得有次半夜醒來,見爸不在屋里。于是就從被窩中探出頭,猛然看見有個人影站在床邊,卻又不說話,嚇得我用被子緊緊地蒙住頭,嘴里一個勁地叫喚。不知過去多久,聽到爸的聲音隔著棉被傳來,說爸爸出診了,以為你不會醒來的。我還是不敢將頭露出來,說爸爸你快把那人趕走吧我怕啊。爸說哪有人啊。你把被子松開,不然會悶死的。我說有啊就在墻上嘛。爸哈哈大笑。說傻孩子那是我的白大褂,別怕啊沒事的,爸爸回來了。于是我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伸出頭,滿臉的淚水濕透了爸的前襟。經過這次驚嚇。爸也有些害怕,因為他常常要夜診,將我一人丟在偌大的房子里終不是辦法。
爸和姆媽商量,讓她把我接回城里。但姆媽卻不松口,說要回城可以,你也得一起回。
從此。爸與某人斷了想念。從此,這個夏天成了爸心中永遠的傷疤。
老房子
在我進入小學的那年,我們一家六口終于搬進了公房,那是一座有著百年以上的老房子,兩進的院子,木格子推窗,青色的方塊磚。東廂房還鋪著木地板。尤其令我興奮的,是院墻上掛滿了綠色植物,墻根下還有許多山藥。
記憶最深的是打碗花,陽光下開著紫色的花瓣,令小小的我窒息,我常會凝神半天不出聲。姆媽總說不能摘啊,否則手里的碗會摔碎的。我不信,有次趁她不注意,偷偷地摘了朵夾在書中。然后坐在桌邊,捧了個碗翻來復去地看,卻不見它們從我的手中滑落。我暗笑姆媽唬人的水平也太低了。中午吃飯時,握得好好的碗突然叭地從我手中掉落在地。面對姆媽射過來的嚴厲目光,我從此再不敢動那花的心思了。
院中還長著棵石榴樹,樹下擺著個高高的水缸,六七月份會從中冒出幾枝粉紅的荷花,軟軟地像極了弟弟的皮膚。炎熱的中午,我常用幾張小凳子拼起來躺在陰陰的樹下。一邊哄弟弟睡覺,一邊偷偷翻著從爸書桌上找到的小說或唐詩宋詞。女孩的粉色心思,便會如陰陰的樹影,落滿輕輕的風聲。讀得久了,就丟下書,去看搖籃里的弟弟,小小的人兒,總是吧啦著一張小嘴,或微笑,或哭泣,或依依呀呀不知所云。
可惜的是,因年代久遠。老房子于1976年防地震時拆除。
燈影下
記憶中,家里的煤油燈用得極少。每每停電,姆媽總是點上半截蠟燭,蠟燭有時是紅色的,有時是白色的,光與影卻各有各的顏色,小小的燈芯歡快地跳躍著,不時發(fā)出嗶叭的聲音。只要一停電,我們姐弟三人就會快樂得大呼小叫,因為這樣就可以明正言順地不做作業(yè)了,二來我們的手也可以派上用場。
隨著十個指頭不停地組合,墻上就會現(xiàn)出不同的圖案。燕子啊,小狗啊,兔子啊,只要我們能想到的,都能變出來。更多的時候,是互相用指頭在墻上斗架,就像“皮影”一樣,忘乎所以時,往往會忘了這是在做游戲,竟真的吵起來了。這時,姆媽就會舉著納了一半的鞋底輕輕抽打我們的屁股,喝令我們去床上睡覺。
我們睡下后。姆媽就會點上煤油燈。這時的她,總是一臉的恬靜,漆黑的眸子少了白天的成嚴。朦朧的燈光下,姆媽的眼睛里竟也有紅色的火苗在跳動,當這抹火苗射到我們身上時,是含了柔情的,常常是一覺醒來,還見姆媽倚在床沿,抿著嘴唇做針線,哧啦哧啦的棉線伴著暗紅的火苗在她手上繞來飛去。就在這忽濃忽淡的燈光下,姆媽的美好年華,漸漸老去。
被窩里的閱讀
上世紀70年代,大人們對電都是很節(jié)約的。如果發(fā)現(xiàn)到了睡覺時間,我還趴在床上看課外書籍,爸媽就會拉滅電燈。但我卻想接著讀下去,怎么辦?
于是每晚睡覺前,我總是偷偷地將手電筒藏在被窩里。當爸媽回到他們的房間后,我就把身子全埋進被窩中,將被子的四個角掖緊,然后打開手電筒,就著微弱的光。看我白天搜羅到的字書(小
時候對長篇小說的一種叫法),比如《林海雪原》、《青春之歌》、《苦菜花》、《木偶奇遇記》等,也不管是否看得懂,更不管是否是被稱作“毒草”的書,直看到眼皮有氣無力地打架,才把頭伸出來,長長地舒口氣,然后滿足地睡去。那種刺激那份小心,總是會令我滋生出深入敵人心臟的感覺。
讀小學四年級吧,有天忽見爸匆匆地回到家,腋下夾著個紙包,進了里屋后,很久才出來。吃飯時我問爸那紙包里包的是不是字書,爸說哪有什么字書啊,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我知道爸沒別的愛好,除了他的醫(yī)書,再就是小說書了。但爸在家從不看醫(yī)書的。便留起心來。
兩天后,爸媽去另一個城市走親戚,家里就剩下爺爺及我們姐弟三人。把弟妹哄睡后,我就到里屋東翻西找,終于在爸的衣柜最里層找到了。原來是本厚厚的手抄本,最上面的一行是這樣幾個字:《第二次握手》,密密麻麻的小楷字布滿了整張紙。我大惑不解,干嘛說第二次握手呢?好奇心促使我看了下去。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見房門外響起爺爺?shù)哪_步聲,嚇得我趕緊用被子蒙住頭。隨即就聽見門被推開,然后是“格達”的滅燈聲。
黑暗中,我睜著兩只眼睛,猜測出現(xiàn)在蘇冠蘭院里的那個神秘女郎是誰,不會是瓊姐吧?如此說來,他們又可以見面了,那么,他們見上沒有?如果見了,第一句又該說什么?我被自己的猜測攪得沒了睡意,只好悄悄地爬起來找出電筒。躲在被窩里繼續(xù)看。
合上最后一張紙,我大人似地長嘆了口氣。那時我還不懂得愛情,但丁潔瓊和蘇冠南純真的愛情故事卻令年少的我感動不已,覺得他們的愛,如我床前那抹透過紗窗的月光,清澈而又朦朧。當爺爺叫醒我時,我的兩眼紅紅的,爺爺說喲大概害眼睛了,我去學校幫你請假吧。樂得我摟著他親了又親。
七里長街
小城只有一條街,七華里,因此又叫七里長街。
街呈東西走向,兩邊長滿了高大的泡桐樹。樹枝茂盛得在空中接軌,如巨大的天然遮陽傘,夏天太陽再烈,只要在樹陰下行走,陽光也不會刺你的眼。落在衣上的跳躍斑點,仿如調皮的小孩子,握著鏡子在和你玩哩。
街的兩邊,布滿了與百姓生活密切相關的店鋪。比如:電影院、糧店、雜貨鋪、理發(fā)店、老虎灶、酒樓、郵電局、澡堂等。
上世紀的七八十年代,對百姓來講。一年難得進澡堂洗上幾回澡。但到年底,是一定要去澡堂的,而且全家出動。置辦完年貨,主婦們就會拖兒帶女地去排隊,如不能到場。就用澡盆、小凳什么的占著位置。等啊等啊,終于輪到我了,進門的瞬間,扭頭一看,長長的隊伍蜿蜒到大街上。排在隊末的女同志,神定氣閑地在織毛衣,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周圍的人講話,身邊的小女孩,竟歪靠著媽媽睡著了。
大街又如大樹,延伸出許多小巷,小巷子有著動聽的名字,像石榴巷、聽雨巷、安居巷、魁星樓巷、彩衣巷等。巷內鋪設的,或是青磚,或是黃麻條石。令人稱奇的是石頭巷,因巷內地勢高、鋪設石板,過路人雨天行走從來不濕腳。因巷子年代久遠,青磚上大抵都布滿了陳年的青苔。下雨天。若不注意踩到松了的磚頭上,就會有積水從磚頭下濺出來,鉆到你的靴子里,讓腳板難受老半天。被污水擊中的伙伴們,尖叫著撲過來,然后互相扭成一團。看誰用腳跺磚頭最厲害。瘋玩中的我們,誰也沒去想回家后,母親手中高舉的板子。
街的南邊。有條大河,沿著大河向西,中途經過兩座石橋就可到外婆家了。石橋是拱形的,橋縫中長滿了亂亂的蓬草。沿路的老房子臨河而居。門前有石階通到水里,家家都是木板小門,窄窄的過道后面,別有洞天。小時的我極不安分,走著走著就停下腳步,總想探頭看看那些人家的天井里是啥樣。這時姆媽就會對我瞪眼,拽著我直往前飛。到了外婆家。我上氣不接下氣地直喘,外婆心疼她最愛的外孫女。毫不理會姆媽的辯解,對著她就是一通劈頭蓋臉地罵,那一刻,兇神惡煞的姆媽變得唯唯諾諾。我非常解氣,落井下石地湊到外婆身后嘀咕道:外婆啊,你最好拿條帚揍她的屁股??赏馄挪唤游业脑?,自去做她要做的事情。我只好翻翻眼睛,約上幾個伙伴串到大街上要去了。